2012年8月22日 星期三

雜記———其之五

 (此為舊文章)


 一個意外,讓我到了久未踏入的市場內幫忙。本市的圖書館的入口位置十分有趣:圖書館是位於一棟大樓的七樓。一樓是傳統市場。在幾年前,要上去就是從一般大樓入口這樣進出的,然而卻因為種種原因(我不甚了了),要進圖書館得繞到大樓後方才能上七樓去(七樓圖書館另一邊的出入口似乎封起來了)。所以現在進出圖書館的人都非得經過傳統市場不可。


 然而這種落差,我是指,圖書館內靜謐(偶爾會遭幾個不識相的優良公民用手機談話聲破壞)以及有空調的涼爽空氣與傳統市場內吵雜和充斥各種氣味的悶濕。無論從哪個轉向哪個,都會讓人覺得方才身處之處不復記憶。恰好我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市場內居然有人喊我的名字叫住我了。


 喊住我的人是以前的同學,正在他媽媽的攤位幫忙。畢業以後,我們七年沒見過了。反而我跟他媽媽還比較常碰到面,他媽媽以前對我不錯......。那是一個賣果汁與蔬菜汁的攤位,只有一個簡單的看板上標有各種蔬果汁的價格,種類並不多。然而,我同學跟我說,其實來過的人通常會各自要求做怎樣比例的蔬果汁,而他媽媽也就會遵照調配,或者,各種比例是蠻隨性的。那看板僅對於生客有些用處。我站著與他聊,因為恰好要到收攤的時間了,他也閒下來。不過他還是得要去幫忙收攤,聊沒多久,我跟他借了雨傘(那時大雨傾盆)就離去,說好明天還會過來。


 翌日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忙得不可開交,我把雨傘還給他,也看他怎樣工作。他正以熟練(至少以我的標準來看)的動作,劃開柳丁的皮,切成兩半,放到榨汁機上,不斷重複著。那榨汁機有個山丘狀的底,上頭有很多小洞,把切成一半的柳丁果肉朝下放上去以後,上面就有另一個黑色塑膠碗狀的東西,碗面朝下,約莫與比柳丁大個一半,往下壓去(壓是自動的,速度並不快),果汁就從小洞中流進去,剩下的果皮就丟往一邊(這需要手動)。那有個溜滑梯模樣的金屬架,讓果皮在遭到丟棄的過程中不至於感到太無聊。而另一邊就是蒐集果汁的瓶子。我倒沒仔細去算大約幾個柳丁可以榨一瓶汁出來。


 我沉浸於這種前所未見之事的新鮮感中(帶有柳丁味的),不過沒有多久就立刻發現自己的突兀,他在忙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說些什麼。反倒是他邊忙邊與我聊天。他媽媽又喊著什麼什麼沒有了,他跑到攤位後面去從一堆疊的很高的紙箱中拿出許多蔬果。包括柳丁、蘋果(一般的蘋果和青蘋果)、青椒、芹菜、蕃茄、大黃瓜、綠苦瓜等等。他拿出來放在水槽中清洗乾淨。他媽媽一直在另外一台榨汁機前面忙著,一樣是用熟練的手法切開各種蔬果丟(確實用丟的)進榨汁機。


 我想,呆站著很無聊,而且都到別人這裡來,幫一下也挺有趣的,於是開始幫他洗水果。他跟我道歉,雖然我覺得他沒有很不樂意。我們兩個站在水槽前把蘋果上的蠟給刷掉,我搞不懂幫蘋果上蠟是為了什麼。而且那水槽對我來說有點低,他矮我一些,不必彎腰就可以直接撈到水槽內的水果,但我非得彎腰不可,有點辛苦。我已經很久沒有站在水槽前了,以往的日子......。我倆邊動手,他跟我聊到蔬果汁的事情,他不很喜歡蔬果汁。不能理解的人可以去要杯苜蓿芽汁來喝看看,純的、不加果糖的那種,我想立刻就會發現什麼叫對健康的絕望。市面上販售的蔬果汁都加了很多的糖(跟咖啡一樣),那味道自然十分誘人。


 爾後他又到前面去忙,我獨自一人洗著。隔壁的攤位有個小女孩靠了過來,似乎對我這個初來乍到者興趣濃厚。她跟肉食動物在進行狩獵時一樣,先在我身邊繞個幾圈(半徑越來越小),等待恰當的時機(比如她的父母沒注意的時候)直接貼到我身邊來,而我這在清洗水果的草食動物無力反抗,露出甘美的咽喉等待她貪婪的犬齒...。她似乎看我洗水果很有趣,也想來幫忙。用精神分析學來講,這應該是她壓抑很久的衝動。這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女孩問了我一些問題,包括「你有長鬍子啊?」、「你幾歲?」、「你讀哪間學校?」(我回答了她,她卻聽不懂)她的牙齒並不整齊。有時從她口裡冒出的話我聽不清楚。


 我也邊環視市場,還有客人來時他媽媽的應對。這裡是個附近社區的交流地,來人總會將消息或自己的近況報告兩句。每個攤販都為生計忙碌,是個有活力的地方,我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這些人們。這裡不是個讓人猶豫的場所。站在之中的自己,總是有些格格不入,但我依然很喜歡這裡的氣氛。這位小女孩在我旁邊玩了一下,卻被他媽媽趕走了(理由是以後會麻煩的,我倒覺得還蠻有趣)。


 就這麼聊聊停停的,我也慢慢知道一些這七年來他做過的事情。他變得不多,一樣是個純樸且沒什麼機心的人,頭髮也是中規中矩(他會偶爾用手去梳理一下)。岔個話題:其實頭髮能看出不少事情,除了「造型」這類不知所云的東西以外,或許改天可以建立頭髮占卜學、頭髮命格學、以及頭髮運勢學。


 時過正午,旁邊的攤位開始收攤了。其中一邊的攤位自人少的時候就開始玩起射飛鏢。男人們對著後頭牆上的靶指指點點,他們的老婆則在旁邊看著,偶爾損損自己的老公,小孩也感染到這種氣氛,十分興奮地在旁注目。他也覺得很好玩。我則看著那些男人,收攤以後桌上忽然多出了好幾瓶啤酒,還有下酒菜,他們就著菜邊喝邊玩。有點傳統主義的影子(參見韋伯)。我想在學校教經濟學的老師們應該來看看。




 最近因別人提起,發現某個介紹電玩遊戲的節目開始訴諸身體語言。事情是這樣的:拿著掌上遊戲機的「美少女」(或者自稱為小天使。我很懷疑天堂———如果存在的話———裡面是否充斥這種著熱褲、胸圍雄偉、長相甜美的年輕「天使」,因為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想大多數男性會開始排隊行善),用著嬌滴滴的聲音,穿低胸衣服,玩遊戲給觀眾看。


 而玩遊戲時,小天使玉體橫陳,露出修長的雙腿還有潔白的半邊胸脯。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意思似乎是:我們為你們介紹遊戲,但你們可以不注意遊戲內容。這有兩點可以講。第一,這裡女性的身體有多樣功能,既是娛樂的手段,又是目光的焦點,又重複了何謂性感的概念。易言之,這裡用到的是議論文裡頭所說的「重言」,引用名人或者專家所說的話來讓自己的論點更具說服力。不過必須先弄清楚的是:重言首先訴諸威權,而非實事求是,因為我們預先假設這些專家或者名人的話就是正確的,更精確地講,我們想要的是他名氣或權威的幫助,而非其發言的鞭辟入裡。在這個電視節目裡也一樣,女性身體的魅力為她所在的影像背書。裸露雙腿與胸脯本身並沒有什麼,甚至還可以說是很好的,就好像我也可以在這篇文章裡的任何一個地方寫進「子曰食色性也」這樣的句子。但是就算用不那麼嚴格的定義來講,這應該也能夠稱為神經病。影像本身的無辜(innocence)與論述無涉,但是當兩者擺在一起時會讓人誤以為他們之間有共謀關係。這電玩節目就是這樣使用的,或者可以說很多影像(不只電視節目)就是這樣使用的。講回來,就是胸脯跟雙腿也許相當具有吸引力,但是,這跟掌上遊戲機以及電玩遊戲有什麼關係?


 第二,就建立在這樣的影像上,有一個矛盾的遊戲展開了。正因為想要讓大家觀賞電玩節目本身,所以向女性的身體求助。對身體的觀賞就深入在電視機前觀賞的身體。這矛盾有兩個地方,首先是其內容的錯亂:電玩節目為了吸引更多的電玩迷,並非兼及更多電玩類型,而是要求外在於電玩(女性身體)要件的附加。另一個矛盾是電玩本身的:電玩的魅力是許多人同意的,或至少電玩迷同意的,可是這種魅力不經由女性身體的轉譯竟無法表現出來。


而且那種嬌滴滴的聲音,我敢大膽地說:絕對沒有一位身心健康的女性同胞平時會以這種聲調與方式說話。可愛的音調以及「呢」、「喔」等等語尾的歎詞。同樣,這是不是暗示,換個聲音不可愛的介紹人,或者正經八百說話的介紹人,遊戲就會損失被介紹的價值?或者,問個更尖銳一點的:我們認為這樣遊戲才有在螢光幕上生存的價值?更何況,如果不以這種緩慢的說話速度以及靜止的畫面(鏡頭正好對準小天使的胸脯)來填充,我想可以介紹更多遊戲。這表示什麼?觀眾根本不太管介紹的遊戲,如果只是因為大家都不看這個節目,或是大家都不玩遊戲的話,那還沒什麼問題。但是,事情不是這樣,玩遊戲者多如牛毛,節目收看者也多如牛毛。觀眾同意以這種方式來介紹遊戲,甚至不以這種方式來介紹還沒人要看,亦即,觀眾同意遊戲(雖然本身就是娛樂)以另一種娛樂的方式呈現,同意掛羊頭賣狗肉,同意這種誘人且取悅自己的鏡頭。這些綜合起來,好像叫做賣淫,而且是宣稱自己無辜的賣淫。


 我不反對取悅與娛樂,畢竟這是電視最大的用處,而且我們大方地承認。我所厭惡的,是這種表面上羞答答的暗通款曲。女性何其無辜,卻總是成為共犯。




 根據白居易的詩句,唐朝有過不貴生男貴生女的時候。雖然其他時代如何我並不清楚,不過那也無所謂。就算這是誇張,或者不過是鄉紳階級的傾向。只是,這句話要成立,前提是皇帝得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以追求女性為樂的男人。我想現在大概也正要邁向這種地步。


 事情是這樣的:當一個女性只要注重自己的外表,或者說當她天生麗質,生活對她來說就不具有困難。她亮麗的外表就是她吃飯的工具,雖然總有一些腦筋不清楚的人士提出警告說這種錢賺不久,但問題不在這裡。應該問的是:為何這種事情會發生?為何一個女性可以用天生的(也可以用經濟學的話來說:具有比較利益的)條件生存?而且比其他人生存地要好(如果以消費能力來看)?這裡,必須引入「人體美學」此一概念。


 人體作為美的可能對象已經不是新鮮事了,然而一種美的可能對象為何能夠同時具有經濟上的價值?這種消費究竟是因為什麼而能夠成立?




 東塗西寫這些雜七雜八的也好幾年了(我是以電子的紀錄方式來算的,如果用紙筆算則更久)。有時會覺得自己陷入窘境,意思是說,究竟寫了這麼多做什麼?


 比如說,某一天,我在他那裡,他給我看了一個人的網誌。他邊看著說「她真悶」。我嚇一跳,因為幾乎每一篇網誌都是用比五絕更精練的話語寫成的,而他竟能如此抽絲剝繭,得出一個「中肯」(現代流行用語)的結論。像這樣:


 淚  又流下來了

 無法忘記那時

 我  究竟該怎麼辦


 只是一個隨意的例子,「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其實就是指著和尚罵禿頭)。跟新聞報導類似的一些文章,也就是簡短、失去背景的文字。而他面對我的網誌(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講了簡短的一些話,接著就沒了。至少表明了我寫的東西並不讓他去思考,而這正是我所希望他去做的。


 他其實只是同代人的縮影而已。有趣的地方在於,對於文字的抗拒以及面對斷裂的話語。抗拒文字本身沒什麼不好,但是這不表示要放棄對文字的敏感性,畢竟人最終還是用語言來呈現所思。別用現在是影像時代這種話來辯解,因為就連影像理論都是寫得長篇浩卷方能為人所討論、批判與理解。而且,影像訴諸直接的視覺刺激,但語言完全是抽象概念的領域,或者說提起的東西是看也看不見的,這考驗抽象思考的能力。請容許我暫且稱以上這種話語為「影像式的話語」,它完全符合現代人的生活方式:迅速、簡短、不必深入思考、割斷歷史的聯繫。換種方式說,文字作為訊息的載體,所傳達的訊息內容是:你不必理解,只需知道,然後就從這裡離開。


 也許下次我該試著用這種方式來寫一篇,大概過沒多久就會有人拍我肩膀說:你真悶。接著,他們又會繼續過著自己小布爾喬亞的生活。這表示我以哪種方式來寫都於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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