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7日 星期三

近日數感之六

 不久前日本友人來台觀光(一如以前講過的嫖妓行程:週末兩日,走馬看花。我實在不懂這種旅遊方式有何趣味),他們打算到母校附近的著名景點搭纜車(雖然近在咫尺,我求學之際從沒去過。和他們才是第一次),只是當天恰好在年度點檢維修期間內,只好作罷。臨時改為帶他們去母校逛逛。
 就在我們搭上捷運前往母校途中,或許因為用日文交談聲音過大,原本坐在我們附近,約莫三十前後、瘦高的女性陰著一張臉,到比較遠的地方站著,到快到終點站時前按下和司機員通話按鈕,到站後捷運員工上車查看狀況,對講機中也不斷傳來詢問聲。該女性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快步往外走。
 然而相當不幸的是她與我們的目的地相同。出捷運站以後我們到對向馬路搭公車。該女性已在我們要搭的那班公車上,甫見我們一行人,她無視已經啟動的公車,立刻走向前門快速地連續按下車鈴,司機不斷問她是否要在這裡下車,她依然保持沉默繼續按自己的。司機把車停住讓她下車。友人向我說那女生怎麼了。我也不清楚,只是起因似乎是我們。

 四處晃邊聊天之際,友人提及日本經濟現況:近年最低的失業率、似乎逐漸回溫的景氣等等。就像在台灣一樣,一堆人講失業率,卻很少提及擁有怎樣的工作。日本的約聘員工比例逐年攀升,這些人僅在定義上不被稱為失業者,也就是他們一個禮拜某些日子到別的地方待幾小時,然後拿到一點錢。除此之外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又有哪個聰明人能設想到工作的意義遠比如此還要大得多呢?
 可是當代政府非常在意工作,那似乎是所有人最重視的議題。然而這種論述背後卻有套套邏輯陰影:更多人就業導致整體生產能力成長,因此製造更多產品供消費,工作獲得薪水也讓他們有能力負擔這些東西;只要失業攀升,這種循環就會崩潰。而當代經濟學提供的永恆成長幻象也從此處著手(另一個具有類似欺瞞效果的是穩定的通貨膨脹率,說穿了只是讓鈔票和債務緩慢地增加):低失業率、GDP持續成長、推陳出新的科技與商品———數字很簡單就能滿足這種幻覺:四大於三,所以四一定比三好,或至少聲稱四和三有本質上的不同(這也是當代慈善的基礎假設之一。一百碗泡麵一定好過三十碗)。如果這一切都不會顯得毫無意義,因為似乎沒有人想想一天工作好多小時(其中最污辱人的就是通勤時間不算在上班內)之後買了智慧型手機回家到底為了什麼。這絕非伊比鳩魯或是佛洛伊德式的嘆息:我們的消費能力(這個詞在當代的意義和大胃王比賽差不多)可以在五秒內耗盡整個宇宙卻依然無法滿足,期待更進一步的成長(「只要上游供應鏈增設工廠,提供足夠產能,我們預期該產業未來還有成長空間...。」)。大多數人現在幹的只是這種愚蠢行徑的漫畫版本:我要買VR裝置,縱然我不清楚這能做些什麼———大多數人以為他們理解。其理由是:我們只為了過不虞匱乏的生活,而非一心想完成消費循環。雖說不虞匱乏這四個字的意思在大多數人心中逐年通貨膨脹。

 他們時不時拿出旅遊書翻翻。一次要收回去背包的時候卻不小心卡到頭髮。
 「ドメスティック・バイオレンス。」
 友人確實有些粗枝大葉之處。

 一日我較晚出門,搭上比平常更顯壅擠的火車。在某大站上班族蜂湧而出,打算找位置坐時卻看見一個年輕女孩正要上車。她和我間隔一個座位,卸下背包後擺在雙腿上,十指交握。她維持這個姿勢一段時間。有時用手梳理及腰的頭髮。好一會,她從背包裡拿出水和藥吞下———我看袋裡大約有七顆藥,就像她的身體已經被辛勤工作與惡劣環境虐待八十年。之後她繼續維持相同坐姿直到我下車。
 我不清楚她的身體狀況如何。我強忍和她搭話的衝動,只因為她正常得多。

 說起讓人害怕的事,碰到久未見面的舊識也該算上。我實在不懂為何很多人喜歡辦同學會,(甚至每年!)那只是隨時間伸長的俗氣伸展台。這些人在思想純粹的青少年時期尚不能吸引我,那就更不用談在塵世打滾之後了。人隨年紀增長腦袋只會越來越硬(骨頭卻越來越軟)。或許我運氣好,各個舊識都讓我看見粗俗低劣在他們身上刻下的皺紋。見面就講些腦子燒壞的人才說得出口的垃圾:「雖然我不知道消費者買不買單,不過我的TA就是上班族......你可能幫我試吃一下,告訴我哪個部分...。」出於以往曾同居一處的敬意,我盡力避免在他們面前打呵欠。這同時也說明我自小就是個白癡,才會認識這種人。或許因為當代人推崇專業而非修養,無論哪種皆無法治療愚蠢,前者卻不可避免地多了粗俗。
 當一個人越來越位高權重,也就更容易聽到這些話。有時用術語指涉完全不同的對象(比如機會成本和重力加速度),或是用小學國語習作中的換句話說提升專業形象(像是在資源和成本等詞前加上社會或政治);具有同樣效果的還有外語———使用次數越多越專業———比如agenda,可是又有誰還用拉丁語發音呢?又有誰能丟開這些慣用語後還能像個人一般講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