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9日 星期四

出國之五

 (一)

 搭很早的飛機,我就像個期待明天旅行的小學生一樣沒睡好,登機前累到不行。機上旁邊兩位女生強烈的香水味讓我很不安穩。這兩位一路睡到被機長廣播叫起,然後拿出瓶罐塗塗抹抹。在我看來,她倆原先頗具姿色,化妝以後反而變醜。
 到成田以後我買火車票到浅草(在此地大家講火車,相同的軌道車在日本卻跟他們叫電車,也屬奇特),在月台上排隊時後面一對不知是情侶還夫妻,都大約三十好幾,問我搭車的事情。我第一次到這也不熟,只是目的地很接近,於是搭同班車。男生說是嘉義人,女生是桃園人。他們這次在東京範圍待五天,我偷瞄女生手上拿的行程表,上面時間安排精確到幾分———至少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男生似乎想趁機來日本某知名連鎖服飾店撿便宜。
 有人告訴我這天會下雨,火車駛出成田,我被陽光曬得一時睜不開眼。車上一堆搭同班機的台灣遊客,少數日本人分散四處。在我座位右側,一位學生裝扮的女孩五官深邃分明,似乎有外人血統;美麗的她從包包裡拿出乳液,擠在手上微微抬起腳往膝和腿塗抹。她穿平底鞋和鬆垮的襪子,為這幕平添淫靡氣息。站在我身旁的老先生在讀宮部みゆき的《決意》。
 在都営浅草線換車,我先一步在浅草下車,他們和我道別。走沒多久就發現行李箱的拖行把手壞掉,幸好旅館不遠。我到時恰好有另外一位台灣旅客在櫃台用鱉腳的日文詢問check in時間和行李寄放的事情,我多管閒事和他說對方講了甚麼,他問我從台灣來?我應一聲。他的問題已解決於是離開(結果沒有寄放行李)。這次因為行程關係,我大概都會提早到旅館,不抱希望地問看看能不能提早,理所當然不可以,但行李可以先寄放。我弄完和朋友講一聲,便詢問旅館的人Sky Tree要怎樣去,他們說搭電車約莫兩站,用走的不到三十分鐘,我抬起頭就能看到在哪,順著走過去便行。我先穿過隅田川(一點也不漂亮。這是我對東京的第一個壞印象)來到墨田区,途中看到ハトバス,裡頭座位有兩層,上面那層玻璃較高但沒有頂,看起來挺舒服。後來才曉得這應該是旅遊用而非普通的公車。
 Sky Tree附近並不熱鬧,多是普通住宅。也許假日之故,很明顯感到許多人都被Sky Tree吸過去,包括不少高聲談笑的台灣人。快到前,有個叫あづちゃん的人形布偶(裡頭那位真是辛苦)以及兩位中年婦女邊和路人玩邊在店家前打招呼。其中一個和我說可以和あづちゃん握手,只是她們談話中沒有提到,我也不清楚這布偶活動到底要做什麼。
 Sky Tree以塔為界,商場大約分成兩塊,無趣程度卻沒甚麼差別。靠近登塔入口的廣場正在搭建活動舞台。我和朋友約在沾麵店見面,她正在排隊。乍看之下她和以前沒變多少,裝扮不同導致氛圍一變:有跟鞋、黑絲襪和裙子,拿個小包。以前她從不曾這樣打扮過(只要改寫這句話:「我以前從沒見過她這樣打扮。」就能變得頗有校園戀愛喜劇風格)。沾麵味道挺好,沾醬內有柴魚粉,桌上也擺有小包裝的柴魚粉。店內食客來來去去,我倆大概三點離開店裡時還有人在排隊。吃到一半,我們身旁一對年輕男女坐下(最大就高中生年紀),女生的吃法令我印象很深:她把沾麵碗端到嘴旁像是喝湯一樣地吃。
 我們吃完後逛一會,她想找ぐでたま的東西,有時會著魔似的獨自衝過去。外頭廣場台上有一組年輕女孩唱唱跳跳———這些偶像團體都利用某些手法把視覺經驗往外推:多人數、齊一或類似的服裝、為了活動身體而跳的舞(最好像小學算數那樣簡單),為了唱歌而唱。這就像大杯但味道很淡的飲料,還是有不少白癡為了飲料逐漸填滿杯子而興奮,告訴自己那叫做努力的過程。
 後來我們為了咖啡去中目黑,這裡有好些高級精品、美容店與住宅。我們坐在Starbucks外頭的座位(對照消費力,日本Starbucks的東西比台灣便宜不少,足見日本的落後)邊吹冷風聊一陣,進蔦屋書店逛一圈。這書店似乎在日本頗有名氣,反正當代書店基本的毛病就是這樣:儘可能忘掉我到底來幹什麼,我就成功了。所以書店和你講閱讀空間和咖啡廳、小飾品和健康食材、大量推薦書籍和少量藏書。說風月場所勝過這些地方不是沒有原因的,難道去打炮還準備舞廳樂隊讓你跳華爾滋嗎?這是用其他方式讓人忘記自己到底要幹什麼,乃資本主義最大弊病。因此到這類現代書店裡我大多時間用在罵娘,此處也不例外。裡頭有個黑人高聲和一位日本女性用英文說關於料理的事情,那女生時而報以笑聲,最後兩人牽手離開。
 我們再次搭上火車回到六本木ヒルズ,她說前面那隻巨大的蜘蛛很有名,的確有不少人背著暮色拍它。來到售票處,這裡有森美術館、岸本斉史的NARUTO、スター・ウォーズ等展的組合票。我問她要進美術館嗎?因為我一逛會花蠻長的時間,她說行,於是我們買了森美術館、スター・ウォーズ和觀景台的套票。我進去以後才曉得為什麼票會這樣賣。森美術館正在展シンプルなかたち,大多數作品都頗無趣———甚至破壞這個名字,只有一兩件有些意思。她倒毫不在意,晃一圈到休息區去。裡面有個小房間展示台日韓三地六十年代以來的前衛藝術。下來到環形觀景台,劃一半給スター・ウォーズ展,裡頭許多螢幕和光線照射,使得外面的夜景受到影響。最醒目的建築當然是東京鐵塔和Sky Tree。我倆穿過スター・ウォーズ展下去(完全沒興趣),搭乘電梯時我看到樓層按鈕有三樓和五樓,電梯小姐不由分說直接按三樓,結果想吃飯的我們還得自己往上走到五樓,相當別出心裁的設計。

 (二)

 一早到附近的浅草寺晃晃,因為時間太早,店面幾乎都沒營業(我直到離開前都沒能逛這些店面)。附近恰好一群中國觀光客過來。寺內有張告示在講某公司打算在附近建造一棟商業大樓,因為會影響浅草寺視野,因此希望大家支持維護原先景觀等等。之後往上野公園去,時間還算早,但已經有數以千計的人在裡面。晃一圈到西洋美術館前———日本的館內幾乎都會要求用鉛筆筆記———,一樓有些Rodin雕像,二樓開始從宗教到人物、靜物與風景,正要進入印象派時出發時間已至,於是我往自由が丘(這地名在名古屋也有,不知有何淵源)去,走出來之際看到更多人湧進上野公園。該站有兩個刷票出口,直線距離不到十公尺,我搞錯地方,是她找到我。我們先去站前的カムラッド吃飯,這裡強調大量的蔬菜配料,pizza的味道很好;她點pasta,麵條也和一般店面不大一樣。菜單上有樣東西叫做新姫,她查之後才知道是柑橘的品種。
 吃完我倆在附近逛會,這裡店面範圍並不廣。她在其中一家買茶樹精油。之後再往横浜去,先到三菱みなとみらい技術館(在横浜美術館旁邊,本來她問我要不要去,可是兩個人如果沒法一起看只是多折磨而已),買完票進去,裡頭大多是家長帶孩子,展的東西也大概都是小學程度:浮光掠影又很簡單,還有偏操作。(現在有個名稱叫「互動式」,這大概也是某些思維下的淫亂產物。他們只是沒有種說「互動式的地球」)一樓內容有深海探測、太空梭、航空、節能家庭等等。她對某些東西特別有興趣,比如一台模擬深海探測的遊戲機,一共有三種任務,不過精神相同:駕駛到指定地點,然後放(取)下某樣東西。其實多數遊戲比這好玩多了,結果排她前面的三個孩子剛好把所有任務都玩過一遍,我們就離開機器前。二樓展示能源和一些簡單的物理遊戲(比如Bernoulli定律)還有軍艦和飛機模型。能源這裡講到如何創造更安全的核能發電環境,其中一樣是建造防波堤阻擋海嘯,我指給她看,兩人一同笑起來。日本經過這次似乎變得很擔心海嘯(相較之下反而不是很關心核能),我之後在各沿海城市四處都有看到這裡是海拔幾米的標示牌,用做海嘯逃難時的基準(目安になります。還有這麼句在海嘯中澆人冷水的話)。
 逛完我倆到Queen's Square晃晃,再往赤レンガ倉庫,如其名以前是倉庫,現在用做商場,裡面無甚可觀;採光不好空間也小,假日人潮很多,因此感覺並不舒適。她本來要帶我到最裡頭的一間店吃鬆餅,因我反對而作罷。於是回到横浜ワールドポーターズ裡一間叫横浜元町ドリア的店吃ドリア,這似乎是從横浜出現的料理,就是(混合其他材料煮過的)米飯用チーズ(至少我們吃的是這樣)烤過而成,味道很好。
 吃飽我倆去搭號稱世界最大的時鐘型摩天輪,有一般座位和特別座位之分,後者貴一些,除了車廂有特殊編號和漆成白色以外,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我們排了大約二十分鐘,來搭的人多是男女成對,只有少數是家庭或朋友。車廂裡側面有個螢幕,還有擴音器自動介紹近處景色(日文後是英文),真心殺風景。還有什麼比遠離人世喧囂的無語中擁吻更讓熱戀中的兩人感到幸福的呢?
 也許因為有海,景色比起六本木看到的東京市內舒服。我向她說:「值了。」她一時沒聽懂,雖然她大概不會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
 下來後已經八點多,我們依然前往横浜ランドマークタワー。買票時才發現不光我們這麼晚才來,後面還有三對情侶狀的男女跟上。這裡是超高速電梯,耳內壓力變化過大有點不舒服。觀景台比摩天輪更高,遠遠能看到東京鐵塔和Sky Tree。同樣四面都能觀景,有一面餐廳擺四桌八席對外,全被情侶佔據,我倆經過時正好最後一桌的女生站起來,她手上拿些杯盤,伸手要拿男生面前的杯子,大概男生說他會收。
 「大丈夫から。」
 她用有些嬌的聲音說。
 我們下來買咖啡後去撘車。車程很長,在弱冷房車裡冒汗喝飲料邊聊天。中途列車急煞,我杯中的飲料灑了一點到前頭座位情侶的女性身上,結果她和男伴一眼也沒看我們自己清理了事,我向她要衛生紙卻找不到時機搭話和給出去。大概因為我倆聊得太歡,被認為無法用日文溝通。

 (三)

 我還是早起卻不曉得要去哪,日本各館各院幾乎都在週一休假,鬧區的店也要接近中午才開。去皇居外晃一圈,這裡跑步的外國人(對日本人來說)很多,繞到武道館後轉向靖国神社。來此參拜的全都是老一輩,如我年紀的人只會經過此地(靖国通り這段是上坡,社內有樓梯又沒有車來車往)或是社方人員。裡頭有好些展覽和資料,比如一封由陸軍准尉北野正憲寫給父母的《辞世の書》(不知是不是後人加上的標題),這段節錄文章被印在板上,前面還有紙本可以拿。(背面是英文。誰能知道國家在死後竟然第一個背叛你呢?)而且這東西每個月似乎會換一次。其中一段可以玩味玩味:「軍人の父として又母として,国家に盡した功労は実に最大の名誉であり是以上の光栄はありません。決して泣いて下さいますな。血湧き肉躍らせつつ勇躍征途に登りし空中戦の花と散った南海の大空に向かって,正憲はよくやったわいと褒めて下さい。そして声の続く限り萬歳を三唱して下さい。」日本之中大概很少有人覺得這叫烏賊戰術,這些赴戰的人和其意圖是美好的,所以我們可以紀念其美好而忽視其行動的起因和結果。如果我們只看戰爭的話,丟原子彈而讓平民受苦的決定確實很糟,然而,戰爭不會也不可能忽然間就發生在東亞及其海域。理解這些很難,遑論給予恰當的評價。
 類似的還有社境內Radhabinod Pal的銅像,他是東京審判的英屬印度代表。這裡的資料描寫方式一樣很有趣,上頭說這位Pal法官:「結審・判決に至るまで,他事一切を顧みる事なく専心この裁判に關する厖大な史料の調査と分析に没頭されました。」而且還是十一位法官裡「唯一人の国際法専門の判事であると同時に,法の正義を守らんとの熱烈な使命感と,高度の文明史的見識の持主でありました。」他似乎是所有法官裡面唯一認為日本(A級)戰犯應判決無罪,其它判決皆與法不合。那篇洋洋灑灑的dissentient judgement還被田中正明引用寫成《日本無罪論》,這兩篇我都沒拜讀過不多評論。不過資料裡的這段短文確實是意識形態教科書。
 出來後我去秋葉原(這兩個地方有血緣關係)。不知是我太久沒有逛這類宅店還怎樣,店內已經變化到讓我覺得不舒服:五十個播放器五十種聲音鋪天蓋地襲來,除了吵還沒有格調。另外,著名連鎖店鋪都會分成好幾家店面各賣不同商品,我不熟門路,地圖上也不會註明,更何況,商品大同小異,就像ACG公司在這開了幾十家分店;而且架上商品全是當季貨,過了期乾脆找自己褲襠裡還比較快。我晃到又累又煩,之前講過日本人天性親切,所以在多數鬧區裡死也找不到椅子和長凳可坐,只能到咖啡店或速食店買杯飲料在店內休息。我坐在JR站旁AKB48 CAFE & SHOP前的鐵環上(就好像這是他們想像力的極限),一位中年男子斜刺裡殺出,在車站和店舖中間的自動販賣機前小便,當時人群聚集,只有少數人互相抓住對方的衣袖一臉驚恐地看他揚長而去。
 晚上有飯局,我比起約定時間提早半個小時到,因而在新宿駅地下街晃一下,這裡有塊地方賣惣菜———我還是要說,在日本,如果不自己煮光靠外面,別想要吃得均衡健康。葉菜不多,價格也不便宜。我晃完回來看到她在等,和她聊一陣。她最近遭逢事業之遽變(這樣一說看起來很了不起);不過她屬於能被一本商業周刊徹底描述的那類人。另一位因為工作遲了約二十分鐘,他和我們吃完飯還得趕回品川搭新幹線回大阪。他找的餐廳在地下,客人少相當安靜,菜也挺好吃(我記得有豆和馬鈴薯的沙拉、刺身和真正的山葵、烤雞肉【還有醋漬的高麗菜,頗像台灣的泡菜】、天ぷら、高麗菜捲);她點ジンジャーエール,我問那是什麼,她告訴我是薑汁汽水,在台灣不容易喝到(又一個日本是落後國家的證據)。後來我買了些喝看看,有的薑味很重。這東西在日本也不好買(她大概都市住慣了,和我說很多地方都有),不在大超市或都市的餐館是找不到的。席間我講到這次來搭飛機臨座女性香水的事情,他說:「デリカシーだな。」我說因為最近球場整修沒什麼運動,「いろいろたまっているようで,」他們陷入沉默,其實我想表達的只是いらいら的心情。

 (四)

 一早到東京轉車,我這輩子要不是因為不可抗拒因素,再也不進東京市區。當代的城市一直將人吃進肚子裡,一些沒有想像力的建築者把建築高度往上加,因為這是城市裡唯一能看清楚的方向,也唯一能去的方向(地下完全是同樣意思)。結果讓人們更加在意空間,四處都擁擠不堪(不曉得哪些白癡認為疊高以後就不會有擁擠問題)。人們每天生活在糟糕的環境裡,再用消費麻醉自己。
 搭新幹線到名古屋大約一百分鐘,自由座車廂人不多,這天早上下雨,還有行李拖行把手壞掉,無論哪個都增加到東京車站這段行程的痛苦程度。
 到名古屋後轉車到金山,雨已停。我把行李放在車站置物櫃,往南去ボストン美術館,裡頭正在展開港到維新後這段期間的作品,可以看到西洋美術衝擊後的變化。幾幅幻想的畫相當有趣(讓我想起以前NHK的アニクリ裡面ペロリー那篇);歌川芳盛的作品集《書畫五十三駅》除了圖,還有漢詩!比如:
 風送蒲帆錦浪開,銅檣鐵纜駐江隈,遙聞號炮傳消息,知是輪船進港來。
 相當有趣。這裡四、五兩層樓展出,五樓一部份是視聽室,輪流播放兩段影片:一個大致梳理館內作品,另一個講化妝。
 出來後在附近一間筑豊ラーメン吃飯,午餐時間免費供應高菜飯(其實就是辣的醃漬芥菜,和我們講的鹹菜味道沒有什麼差別),店員問我要不要大盛り,我沒多想就說好,而且還全都吃完。
 吃完我往白鳥庭園和熱田神社去,從火車站出來時前面有對情侶狀的外國人男女,女生取笑男生連標誌都看不懂,我和她倆走上階梯,女生還在講,男生忽然要去拿她的包包,來來回回講些為什麼讓你拿云云,終究男生提她的包包走。上來到十字路口前,環顧四週,沒一會女生問正在看標示的我白鳥庭園(她用park這個字,雖然我認為向來客收費的地方根本稱不上公園,也許是意識差距)怎麼去,我回不曉得,正在找。她立刻轉向路旁一位似乎在等人的中年婦女,該婦女相當親切,卻受制於語言,雙方無法良好溝通。這時翻譯出場。中途該女性接電話,我趁機向他們說明狀況,他們也不等後續就走了。她講完電話繼續用手機找,問我是不是和那兩個人一起,我說不是。結果她跑去問旁邊超商身著制服正在打掃的店員,一樣是中年婦女,對方說明位置在哪,我向她們道謝後前往。途中一派住宅區景象,為我已在東京飽受毒害的雙眼注入活力。穿過白鳥橋,白鳥庭園就在前方。我買好票入園就看到那對情侶在二十公尺開外的地方拍照,待我走近,那女生說:
 「Maybe we can ask him to take a picture for us.」
 一邊把手機遞給我,如此不由分說的氣勢我當然沒有拒絕。拍照時仔細一看,是HTC的手機。拍完照還手機給她,女生說:
 「You found it!」
 「Yes, I found it.」
 我問他們兩位打哪來,男生說女生是巴勒斯坦人,自己是阿富汗人,兩人住在美國,因為提早完成碩士論文(醫學)所以有大約一個月的空閒時間出來玩。兩人也反問我從哪來(Taiwan);唷,但你日文說得挺好(I learned it)。男生說他們問過別人名古屋最漂亮的地方在哪,被告知是白鳥庭園,所以過來。又講他們想吃午餐,所以要找休息的地方,我指給他們看。男生在離開前豪邁地握住我的手說:「Thank you, my friend.」臨走又丟下一句:「I will find you.」不過直到我繞一圈出去,看到他們在草地上玩,互相拍來抱去,他們都沒發現我。之後我再也沒遇到他們。
 白鳥庭園內有小瀑布,大概因為下過雨,水量豐沛。沿瀑布往前走,路上有兩隻烏鴉叫,一隻站在離我一公尺前的地上叫得特別厲害,另一隻在樹上和得不情不願。一位老婦女從另一邊走過來感嘆:「激しいね。」經過我身邊時又問:「会社に休みを取りましたか?」我不置可否「はあ」。再過去有水琴窟,聲音從地下傳出。
 出來後前往車站另一邊的熱田神社,這裡奉祀日本紀記寫的三大神器之一,裡面人挺多。在神社一角不知為何有雞,一位年輕的中國女遊客拿手機靠很近拍牠,雞一點不怕人。
 逛完回金山check in。我下榻這間膠囊旅館有點怪:首先他們每日結帳(很明顯不信任住客);二是他們要求在館內換上一樣的服裝:一身藍色寬鬆上衣和五分褲,只差沒在上面繡編號。近年來日本推行分菸,雖小有成效(在都會區的餐廳和咖啡館終於沒有菸味),依然遠遠不足,此旅館也有規劃吸菸區,不過完全開放,住客又多是會抽菸的人。雖然號稱交流空間,大歸大(以此等價格來說),我卻徹底沒有和別人交流的想法。洗澡要去樓下的大浴場,大概各做各的生意,所以分開收費(住客可以和當天住宿費一起付,再用館內鑰匙辨認身份拿一張收據到樓下洗澡),當服務員問:「お風呂付きですか?」是不是又一個替旅館業創造新下限的重大事件,實難得知。膠囊裡的時鐘有鬧鈴功能(!)我這幾天早上都被從其它房間傳來的鬧鈴聲吵醒。總之,這裡讓我感覺挺差。
 離晚餐還有些時間,我逃出旅館,發現隔壁竟然有Animate。回到車站前的商場アスナル打算找吃晚飯的地方。廣場的小舞台前有人正在架設音響,一旁的看板上寫這裡在特定的時間有Asunal Live,今晚恰好是表演日。舞臺前廣場中央有座位———光憑此點,金山就能在全日本城市中贏得一席之地———,我坐在這裡等開場,兩位預定表演的歌手輪流上台排演調整。我旁邊坐一位五十多歲的女性,向她攀談,她說自己因為工作在各大城市搬來搬去,這裡很特別。沒多久她離開,Live也開始。
 會在這地方演唱,技巧自然都還有待磨練———先聲明,我不是替流行歌手(或知名歌手)辯護,大多流行歌手唱得也很糟。只是在此表演者音樂的弱點比較明顯(有八百萬個理由),從此也可以知道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多麼具有破壞力。第一位已經三十幾歲,歌詞裡盡是些愛呀光呀希望呀聽到老二都爛掉的東西,不過歌唱技巧是表演者裡面最好的。第二位是個十八歲(據稱)的男生,打扮入時,說自己唯一提起幹勁做的事情就是這個(不清楚他指唱歌還是表演)。歌還好,最後他自己做的曲子有點趣味———正聽反聽都行。結束後我去一旁的攤位向他買CD,一份五百元。他說沒有筆,又跑進控え室拿,一開始我有些詫異為何需要筆,看到他拿出麥克筆我就涼了一節。一個人還沒出名,就把自己當成出名一樣地搞,而且這是唱歌表演追求的嗎?他抽出CD封面,問我的名字以後用不好看的字和謝謝日期一起寫上去,又問我從哪裡來。
 「台湾から。」
 「え?本当?私この前北京に。北京と台湾近いでしょう?繋がっているでしょう?」
 他講好一串這類ボケ話,我只是笑笑。他也許不知道換個地點,這些話能勾起多少想像。
 後面還站兩個高中裝扮的女生,一直和對方說話,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和這位年輕歌手交談。
 旅館附近有間按摩店,看那價格就大概曉得有特別的服務。經常有位年輕女性打扮亮麗———還有一次穿可愛的熊頭套外套———發傳單。不過她們幾乎不笑,老繃著一張臉。晚上我在隔壁的M喝飲料,三男一女四人走進來,其中一個男生背著大背包穿著樸素,其餘三人都是流行而江湖氣的打扮。店裡已經沒有四個人能同坐的位置,女生只好先在不遠的地方獨自坐,這三個男生在我前面的位置,兩個人夾著那個樸素的男子,拿出表格,用中文向他說:「這裡寫名字,還有住所。」沒多久我要離開,其中一個男生叫那女的過來。這組合、這搞法、這時間,我不相信他們在幹多正經的事情。

 (五)

 名古屋的通勤時間火車上人雖多,與東京相比尚可忍受。不像上次大阪城有時間壓力,我得以慢慢逛名古屋城。觀光者大半是中國遊客。下午我到徳川美術館,因為時間剛好有解說,我到門口前等,解說的是一位年約六十的女性,本來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男人聽,不知不覺間竟然聚集十幾個人一同移動;裡頭有個中年婦女挺喜歡插話。展示物多為武士相關用品(古裝迷會不會在館內高潮不能自已)。老婦人講解挺詳細,不少人物和事件我不太懂,有一搭沒一搭。不知是進行速度太慢、太擠,還是內容太簡單大家都曉得,最後在聽的只剩下我和一位身著藍衣的年輕女性,體態豐盈的她容顏端正薄施脂粉,相當可愛。解說的婦人一般都向我問話,另一位反應很少。最後我們到幾幅畫歌舞妓盛況的畫軸前,畫上顯示當時不分男女老少和地位,大家都在台前聚集看表演。我開玩笑講アイドルだな,可是解說的老婦人卻用力地點頭同意我並重複好幾次:「そうよ,アイドルなのよ。」講解完花掉比預計更多的時間,其它還有展出源氏物語(淫亂的電子版)和一些當時的舶來品,別有趣味。
 隔壁就是徳川園,中心有個大池。我走到這時剛好一組遊客正在和錦鯉與鴿子玩,二男三女的組合,他們對話大致用中文,其中有一位女性是日本人的樣子(也只有她穿スーツ)。男生拿著買來的飼料杯逗鴿子玩和錦鯉玩,其中一個女生拿飼料杯,鴿子飛到她下臂上停住想去吃,她被爪子抓得直喊疼,那日本女生和我在旁邊一直笑。這裡的動物好像已經餓十年沒人餵,我這麼和她說,那女生撫著手臂走近問我從哪來,又是抱怨鴿子的爪子多尖。我空手招鴿子,卻沒有一隻肯理我,她說:「牠們知道你沒吃的。」把剩下半杯飼料給我,牠們果然立刻飛到我手上來(這裡的鴿子和京都相比,大概是三級貧民),我玩了一會,發現那個日本女生在看我,我把飼料杯遞給她,問:「やらないか?」她笑著拒絕。藍衣年輕女性也逛到這,打著傘看錦鯉。牠們每個都是張嘴伸在水面上,池前聚集一大群。之後我把飼料杯還給他們,一個男生把剩下的全往池裡灑。我和他們都到附近的洗手間去清理。
 快出來時碰到一對穿和服的男女,另一邊是一位男攝影師和女助手四個人。看那樣子很像在拍結婚照。我坐在園外木長凳上看他們擺出姿勢被拍。
 這天一樣有Live,我提早來等。先上場的是一個女生,自稱「晴れ女」而且「元気しかない」的她唱歌技巧很差,自創的曲子也是流行貨———無非節奏藍調(數百年來的苦難竟如此影響我們)和Hip Hop混合,形成當今稱為urban beat元素的東西(當代用語,你可以從這個詞出現的頻率理解學說的地形圖)外加任誰都行的歌唱者。她還翻唱《Rainy Blue》,這曲子本身平平,她卻毀得很徹底。第二位好一點,不過也是普通程度。
 兩天Live看下來,觀眾席大約七、八分滿(坐滿大約可以容納四十到五十個人),如我一般的看客幾乎不太有反應,和表演者互動最多的是遊民。其中一位老先生都在開始前吃完杯麵,無論用手勢還是聲音,在聽到好的、激動的地方不吝惜反應。聽他說話,似乎是Live常客。
 聽完我前往栄,這裡的地下街沒有東京和大阪那樣熱鬧,能舒適地逛倒是很好。我一路走上オアシス21,除了百貨和轉運站,特色在大約十幾公尺高的地方裝水,底部是透明的,外圍有步道能繞一圈。這地方叫做水の宇宙船。上去時遇到一對中國來的夫妻,那丈夫嘴裡碎碎唸些:「不過就是...。」上面有背景音樂,又一個情侶晃的地方。空間開闊,雖然景色普通,倒是蠻舒服;不遠處有個摩天輪,跟横浜相比不在同個水平,因此完全沒有想搭的念頭。
 回旅館準備洗澡時,恰好兩位身材高大的外國人也準備要去,因旅館內的拖鞋和衣服一樣只有單一尺寸,對他兩人來說太小。那景象有點滑稽。當他們一起過來等電梯我問:「Too small for you?」
 較高大那位點頭,隨即問我關於洗澡的事情。我帶他們一次,在洗澡時順便聊一下,他們說從芬蘭來,之前兩天在東京,這天才到名古屋。

 (六)

 本來要逛愛知県美術館,可是這裡的安排有點詭異:沒有共同的售票窗口,展區各自切開展不同的東西,有的收費有的免費,讓我挺混亂。於是轉移陣地到名古屋市美術館去逛,這裡的主題挺有趣,因為幾乎都是現代派的作品,沒幾件能看懂。看到一半兩位中年婦女結伴晃過來,其中一位拿張傳單給我,說每天十一點和下午兩點,館方舉辦和大家一起看作品的活動,讓看客也有機會說說自己的看法,隨後她問我有沒有什麼作品想更瞭解一點(當時館內幾乎沒有人)。我帶她們到剛才看過的一幅畫前,結果———內容不多提———花了快二十分鐘;然後她們帶我到看板娘前面,這是Modigliani的《おさげ髪の少女》。這幅也講挺久,結果只看了兩幅畫,她們就要離開,並說我兩點可以再過來一趟。現在回想起來我該再去一次。她們知道我不遠千里來,希望我到別的地方也能造訪當地的美術館。
 逛完出來吃頓遲些的午飯,我到大須観音和大須商店街去。如果看過旅遊介紹的人該應曉得,這裡和秋葉原、日本橋並稱三大電器商店街。秋葉原和日本橋不必多說,而此地,除了每年一次的コスプレサミット、メイドらしきもの在發傳單,還有兩三家宅店,就是把我勒死我也不曉得這裡和電器商店街(套對岸用語)有半毛錢的關係。商店街內有好幾家賣台灣食物,比如珍珠奶茶和包子(據朋友說,在日本包子隨季節推出和下架,不像台灣只要想吃全年都有)。總的來說普普通通。事後聽別人講到名古屋有很多外國人聚集,包括台灣人,撇開性格不說,這裡足夠便利又不太擁擠,我也會選這。
 黃昏時開始下雨,我撐傘走到栄搭車,回到金山去世界の山ちゃん吃晚餐。看有些人的遊記把這間連鎖店的手羽先吹得如神如鬼,炸好的手羽先上除了胡椒鹽還有一堆味素,如果調味簡單一點應該會好很多。
 我吃完晚餐回到旅館,恰好兩位芬蘭人也回來,他們說晚餐還沒吃,打算去吃順便喝一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因為不想在雨中移動而回絕,但希望他們回來以後能教我芬蘭語,他們同意,約好時間以後就出去。
 這段時間我整理東西看下電視。如果有人可以研究電視廣告和地域的關係,肯定是個有趣的議題。日本的汽車、金融商品(保險除外)不如台灣這麼多(第三個日本落後的證據),電玩廣告也少一點(第四個),更多的是日常用品。我剛好看到一個在講日本らーめんブーム現象的綜藝節目,這風潮從幾年前延燒到台灣,可供參考:現在店數大致穩定(意思就是每年有多少店開幕,就差不多有多少店關門),而且主要原料的波動太容易吃掉低單價的利潤(らーめん價格同樣在消費力對照下比較,台灣還是貴許多。第五個日本落後的證據)。
 還有看到一齣電視劇,名字叫ヤメゴク,就我所看到第八集大概瞭解劇情如此:女主角從小立志當警察,她的生父卻是個犯罪者,懷著她的媽媽打算自殺卻被經過的黑道老大所救,後來媽媽再嫁,為了讓女主角完成其夢想,繼父直到死前都隱瞞女主角的生父是誰(劇內說明犯罪者和黑道的後代不能當警察,詳細規定我不清楚),但不知為何還是被女主角知道部分實情。女主角因此恨不坦承以對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住了三年。我看到那集恰好是劇情急轉直下,女主角終於知道過去全貌:自己正在追捕的黑道老大其實並非親生父親。在黑道火拼中,黑道老大替一個背叛者擋子彈受重傷(無論何種傷,放血效果是通俗劇的明顯特徵),她去拜託原本和以前的自己站在同陣線一樣恨黑道老大的女醫師幫他動手術,女醫師以痊癒後立刻逮捕他為條件同意。大概整齣電視劇快要完結,最後幕後黑手出現(就連我這個前面七集沒看的人光看這集開頭十分鐘都曉得黑手是誰)。
 這劇很簡單,雖然出場人物大概十幾個,多數人只是為了推動劇情和填補無聊而出現(一些功能性的角色和搞笑角色就是如此,像女主角的媽媽和警局長官、忠心耿耿的部下,還有男主角也是)。我後來才曉得原來這劇的女主角就是大島優子。
 在他們回來之前,旅館櫃檯前似乎有兩個人吵架,我只聽到說話聲比較大,沒注意內容。結果警察出面,兩位員警待在旅館大約一個小時,似乎無事落幕。
 芬蘭語沒有性———至少僅以人稱來看。除了德文的講法,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難以深究。發音兩者大致類似;格的話似乎較為複雜。他們沒有系統地說,我也漫無邊際地問,最後完全在聊天。他們兩人裡面比較高那位Markku是化學家(另一位說他的姓Antinjuntti很特殊)、矮一些那位Ville是工程師(家中供水、熱能等等。他說自己的姓Salmi就普遍許多)。前者說曾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最後還是分手;後者已婚,第二個孩子正在老婆肚子裡。兩人小時後在夏令營認識。Markku給我看他拍的照片,有芬蘭四季的景色,家鄉的田地(他說田地只用來種草。因為冬天積雪大概一公尺,接近零下四十度。馬兒冬天沒得吃,所以種草儲存起來賣給養馬人)。我問為何不種田,他說太辛苦,而且生活圈子太小(各位大概聽過很多台灣人———特別是那些在科學園區工作的工程師———原本的工作幹累了想找塊地種點什麼。由此可見芬蘭之落後)。在幾年前Nokia還很強的時候(又一個芬蘭落後的證據),據他們說,為了談生意方便,增設很多大城市的直達航點,所以他們才有辦法從赫爾辛基直接到東京;而且因為地理位置,直接穿過高緯度區比較省時(不到九小時)。大概因為位置很近,兩人很關心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情勢,也順道問台灣和中國的狀況。他們邊說邊喝啤酒(為了把日幣用完),找零錢時掏出歐元,我才曉得原來歐元硬幣上的圖案因各國而有差異,芬蘭的是國鳥天鵝,似乎因為在傳說中出現。Markku又讓我看他拍的影片:一段是他們去東京將因為舉辦奧運而被拆除的魚市(沒錯,就是築地)看漁獲拍賣,特地早起。他們當然完全不懂拍賣時喊的是什麼;另一段是在居酒屋拍下大家喝酒談笑的樣子,那是個L型座位的小居酒屋。他說來到這邊日文和標示完全不懂,日本人又沒什麼表情也不太理人,只有在這種地方日本人才好親近,才會和身為外國人的他們搭話。
 他們打算在回程機上睡,聊了很久我感覺很累,於是向他們道別去休息,他們都和我握手,用芬蘭語說晚安。

 (七)

 一早我去咖啡館等火車的時間到。沒多久一位年輕男生坐我旁邊開始用功(再隔壁是個戴戒指的可愛年輕女性,正在讀保育士資格的書),瞄到他正在讀用韓文寫的日語課本。又過一陣,他的筆不小心掉到我這,我替他撿,並向他搭話。一開始用日文,見他愣住,換用英文,他依然支支吾吾。我兩種語言交替放慢速度問他,他才說住在親戚(不曉得是哪邊的おじさん)家上名古屋的語言學校,日文和英文都不是很好。我和他聊了好一陣,他說他的祖母(不知哪邊。親戚稱謂是語言裡很好玩的一點)是日本人,而他的母親在輔仁大學就讀過。隨後我問他能不能教我韓文,他爽快地答應,立刻寫下字母表(他似乎因為非常緊張的關係一直在冒汗,我去拿些紙巾讓他擦)告訴我發音,然後用差勁的日文向我解釋(「この方が安いです。」一邊用雙手比著往下壓的姿勢。我也曾在日本人眼裡顯得如此笨拙吧)。據他說,韓文文法和日文文法很類似(他說因為近代韓國曾被日本殖民過———他似乎有點抗拒殖民這個詞———,不過語系相同的原因更大我認為),因此懂日文的話韓文就很好學;只是韓文的元音和輔音分開,他說記得這些組合最費功夫。我看他戴戒指,問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他說在韓國,只要有男女朋友就會戴戒指。
 之後又聊一陣,他說下午有課要先用功,於是我謝過他。過會搭車(快速みえ,只有三節車廂,你就知道三重県有多不熱鬧)前往伊勢。
 早上還陰陰的,一到伊勢卻艷陽高照,我下榻之處在離車站約十分鐘路程的しんみち商店街內叫ユメビトハウス的地方,這裡說是為了讓商店街空間有效利用而創建。這條商店街蠻長,開的店卻只有少數幾間,其餘全都拉下鐵門,看來這裡相當慘。(包括ACG裡)很多故事都談到怎樣讓商店街繼續活下去,似乎總有些人喜歡這樣的感覺:商店街內互相扶持、熟悉鄰居長相和去年生下的小女兒。我不太了解情況,但除了少數例外(像那些轉型夠好的地方),商店街的成長和茁壯與戰後繁榮脫離不了關係,而且這看來更像鄉愁。
 我到旅館內沒看到人,預約旅館時被告知這裡有隻貓,我也只聞到貓臭而沒看見貓。等了好一會又叫幾聲才有一人一貓從樓上應答下來:一隻毛色純白體型頗大的貓,和有些鬍渣、微胖的三十多歲男子,他開電腦問我:「林さん?」我說:「いいえ,リンです」他這才如夢初醒,給我住宿基本資料券填寫(他說法律規定,但我在其它地方也不見得被要求要填)。寫完就帶我詳細說明內部設施,基本上都自己來,我聽完真有點懷疑這旅館能賺錢嗎?
 安置好還有些時間,我到月夜見宮和外宮晃晃,因為這裡每二十年遷宮一次(式年遷宮),大部分這裡的神社都會換新。最近一次是前年,所以看起來都很新,足見其財力雄厚。與之相較,這裡的人又過得如何呢?
 逛完回旅館,我問當家水落勝彦晚餐要怎麼辦?他說今天還有兩個房客,打算等他們到再做打算,如果要一起吃就煮。於是打算等到七點看看。然而講完沒多久,他跑到外面抽菸,忽然兩個人靠近門口,沒多久三人一起進來。水落把我介紹給他們,其中看起來比較老那個說他們現在要去溫泉,問我想不想去。他說地方話,口音重又快,一開始我根本沒聽懂多少,後來才曉得。他知道我從台灣來用中文問我:「您貴姓?」他之後還有說好幾句中文,似乎不懂文法只會幾個簡單的句子。我想機會難得,於是拿上衣服一起去。
 主要約我比較老那位,也就是駕駛名為下村忠,是しんみち裡面一間餐廳的老闆。另外一位比較年輕的人叫近藤敏章,是在名古屋某旅館工作的服務員,每年固定來伊勢參拜。八年前第一次到該餐廳吃飯,隔幾年又去,下村問他之前是不是有來過,因而三年前才算真正認識。今天也一樣來參拜,在店裡吃完午餐聊過以後,下村決定晚上不營業,開車載他出來四處晃、吃鰻魚飯,最後要去泡溫泉,本來要約水落,卻因為有客人所以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車上他們兩人聊這附近發展的內幕,我沒聽懂多少。在山間繞半個小時到溫泉,裡頭泡的人有十來個。似乎好些日本人喜歡在大浴池坦誠相見(部分銭湯裡有類似的標語),但那環境對我來說有點煩:看和被看不是很重要(雖然現在用這類設施的大多是垂垂老矣的肉體,看多了也教人難受。我還看過拿行動輔助支架的老人洗澡泡湯),沖水和蓮蓬頭的聲音,還有這些地方搞現代化加上電気風呂等等運轉和水冒泡的聲音,根本沒有辦法好好聽別人說話。如果少人數、涓涓流水,那就別有風味。
 我洗很快跑出來,和近藤在外面休息;下村因為看到認識的人,要在裡面泡久一點。我倆坐在外頭畳的地方(一開始沒開燈,結果有個似乎是工作人員的老婦人有點生氣地說:「電気をつけてください!」幫我們開)聊天。他四十七歲未婚,這次剛好排到連續兩天休假,於是來伊勢參拜。他說旅館業成天在聽客訴;中國住客的表現很糟,不是把地毯弄很髒,要不就把房內物品帶走(我遇到的日本人,還有在旅館工作的友人,大致都對中國客沒有什麼好感)。也有些特殊行業的頭頭,因為旅館什麼都能提供,比起外面買房租房來得安全方便,會和旅館簽下長期住約(這就像有些人會用信用卡蒐集里程數搭免費的飛機,事實上沒有相當財力的人做不來。資本的特性是有辦法的人就越有辦法)。還說伊勢神宮是日本第一神宮,我問他為什麼,他卻說不知道。
 下村過好一陣才出來,隨即坐在按摩椅上打開電視,說自己有腰痛的毛病。聽我們聊一陣之後近藤要問他姓名,他從口袋裡拿出餐廳的名片,叫開福亭,這間店創業於大正三年,而且名字如此,卻賣洋式料理。下村說自己是第五代店主。我們八點多出來,外面的餐廳已經關燈休息。上車後下村說他要去超市一趟,於是我們繞過超市、近藤下榻的飯店,最後到開福亭。車上近藤似乎從下村那拿到一罐水,他喝幾口說這水很好喝,下村解釋那是從某個観音那拿到的霊水,詳細我沒聽很懂,似乎對很多病痛都挺有效;再來講到下村他的兄弟在しんみち附近開麵包店(我沒去光顧過,後來才曉得那地方是宮崎某作品參考的地方),是個很胖的傢伙,建議近藤去吃看看;又說時間晚了要招待沒吃飯的我チャーハン。下村說他在横浜學料理(中文似乎也是當時學的)。近藤在飯店下車以後道謝好幾次,我們從迴轉道繞出來還能看見他站在下車的位置向我們(主要是下村)鞠躬揮手,下村感嘆:「本当にホテルマンやな。」他在車上有機會也一直講旅館的事情。
 開福亭座位大概十五席,三張桌子跟一個小吧台,整體色調偏褐。他安頓我坐下以後開始忙進忙出,遞冰水和一杯霊水(喝起來感覺是過濾得比較好的水)給我,又拿小型的DVD播放器給我看不知何方神聖拍得很糟糕的式年遷宮儀式影片(音樂、編排、節奏的掌握都能看出導演是個幾乎沒有格調的人),一本提到這間店和下村的エッセイ(書名和作者我沒記得,只是那書樣看來翻過很多次),以及一張和石原慎太郎兒子的合照(不知道是石原影響力真的遍及日本各地區,還是我跟他認識的人都挺有緣),最後是チャーハン(上面有紅生姜),店裡菜單上面沒有這樣東西(所以方才近藤聽到時也說這是裏メニュー)。說真的,他做的東西只能算普通,沒有到好吃的程度。但因為我肚子很餓,他也面帶微笑用中文問我:「味道怎樣?」我回答好吃。吃飽以後他說在這住的期間要再來吃一次飯,我答應他一定來。之後他告訴我旅館怎樣回去,路程大概五分鐘。
 水落說兩位客人已經來過,只是去外頭居酒屋喝酒了,為了避免喝醉吵鬧,所以安排和我不同房(我睡比較大的房間,床位大約十個。結果到最後一晚房間都由我獨佔)。初來乍到卻碰到很多事情,固有的習慣和想法讓我很想趕快穩定下來,不過毫無疑問,這是最有趣的一段時間。

 (八)

 我起床時一樓都沒人,出門後買咖啡和飯糰到車站前等公車進內宮(在日本,咖啡的價格和表現也挺有趣:台灣的咖啡品質大致上穩定,但在日本,劣質咖啡之差勁,沒有香氣、苦味強烈,在咖啡店內一杯還賣四、五百元。便利商店咖啡好喝得多,雖然稱不上高品質,但一杯百圓水準。日本罐裝咖啡幾乎都難喝,比台灣罐裝咖啡還要糟。我想一般咖啡店、罐裝咖啡要是維持原有水準,不被幹掉才有鬼)。一路乘客不多,搖了大約半小時後到站,但是此地早已有不少觀光客在拍照。往前走些,內宮境內流過五十鈴川,很可愛的一條溪。正宮前有一組読売的人在一旁,不知道要做什麼。逛完一圈出來到おかげ横丁,不少店面有賣伊勢うどん,據說是うどん煮得比較爛,因為我對うどん沒興趣,也沒試味道。中央有組人在固定時間表演神恩太鼓,三男一女,一次表演兩組曲子,很有氣勢。我身邊坐一位媽媽帶著小孩,兩人看起來像是東南亞人,日文倒是流利。我在逛的時候發現路邊的柱子上竟然有個牌子上寫「開福亭」,一個箭頭標示往該方向過去四點五公里處就是。不清楚這是不是下村弄的,昨天他開車時也指給我們看在外宮附近的招牌。我真不曉得有誰會特地跑四公里遠只為了去一個不曉得賣什麼東西的餐廳吃飯。
 這裡的商店沿著五十鈴川往下游去,盡頭有個五十鈴公園。這地方和內宮沒得比,我看一會感覺無聊就往神宮美術館去。伊勢公車班數不多,也許因為是假日,每班公車上都是人。聽當地人說來此地的觀光客內外宮晃一圈就會跟這裡說再見,人大多只聚集在這兩個地方。我進入神宮美術館的時候裡面一個看客也沒———徴古館、農業館就在旁邊,只是這兩處都在整修,沒得看。神宮美術館展出各地奉獻的作品,少數還算有趣(比如池口史子那幅《緑の瞳》)。我快看完時一群穿著套裝的男女進來,大概是哪間公司到這來晃。
 提早回到旅館,經過しんみち,幾群高中生圍在商店鐵門前拿油漆上色,我問一位看來是帶頭的老先生,他說因為這些店已經沒營業很久(十年以上),為了美化商店街,因此請這群高中生來作畫,對他們來說也是個挑戰,預計明天可以完成。旅館裡水落正在和今天來的房客藤本介紹設備。昨天他和我說今天高柳商店街有高柳の夜店,可以去那裡逛順便吃晚餐。我上樓整理背包,出來時看到他們兩人在房內,貓在走道上———水落禁止牠進入客房,我本來想逗牠玩,可是牠不知道太寂寞還怎樣,看到我靠近忽然變得很興奮,跳起來又抓又咬我的手,不算很痛,可是我很困惑:讓牠繼續玩下去呢,還是阻止牠比較好。等到我們三人都下樓,白貓又窩在沙發一角睡著。水落說牠是撿來的貓,不到兩歲大,名字是アール。
 「アールって,アルファベットの?」
 「そうだな,そうかもしれませんね。」
 水落每次叫牠都會把ア的音放得特別重。
 新房客藤本也是來參拜神宮的遊客(上一次來是小學的時候),她說晚上沒特別打算,所以三個人聊天過會一同出發前往隔一條街的高柳商店街。這裡活得很好,六月裡大概有十幾天可以像這樣晚上搞お祭り,しんみち一年只能一天。似乎附近的居民都到這裡來,街上人擠人,若不是賣的東西不同,還真有夜市風味。我們慢慢走到おもちゃ屋,據說這附近只剩下這一間。我在日本有樣很想買的東西就是将棋,其它地方都沒找到(應該說有,不過是非常沒有格調的マグネット),看到旅館有,我問水落哪裡買到,他說在這裡的玩具店。老板是個滿頭白髮大概七十歲左右的老人,我拿棋子和棋盤結帳(任天堂製)。出來繼續逛,途中看到有個台子寫今晚要舉辦浴衣コンテスト,我們三人討論過後打算買點東西吃完再回來看。走到接近尾端時,遇到水落的熟人湯前,是開八百屋的老闆,據說也是水落大學時期的學長。他頗健談,說自己的家人也在裡面逛,和我們一同走一段,他問日本物價是不是很高,我本想和他解釋關於消費力的事情,不過我日文還沒有好到可以將這樣的事情簡單地說明給別人聽,只好單純說不高。他推薦我吃一種很像涼糕的東西,名字沒記得;那攤位後站著女性年約四十,嬌小的身軀眉頭深鎖,她本想幫我裝袋,但我想直接吃所以和她說不用,她一臉驚訝,好像我要向她買勞斯萊斯。
 後來我買たこ焼き,本來想吃から揚げ,可是哪個攤位都排滿人,只好放棄。到另一邊,又遇上湯前和他的家人:大概四十多歲的太太,國中年紀的女兒和很黏媽媽的小學生兒子。孩子都認生,看到我只是一臉尷尬地打招呼(不過女孩倒很認真聽我們說話,好笑的地方也很開懷地笑。男孩一直抓著媽媽的手臂扭來扭去);太太聽說我從台灣來,開始講他們上次到台灣玩的經驗:到桃園機場搭國光客運到台北結果發現實在很慢,不如搭到桃園高鐵站搭高鐵快得多(他們認為高鐵很便宜,當然是因為沒有考慮消費能力而單純靠匯率換算的結果———這就是大麥克指數之所以如此白痴的緣故),等等。湯前向我推薦不遠處賣ソフト的攤位說那個很好吃(順便取笑買烤玉米的水落、小雞蛋糕的藤本,還有拿著一盒たこ焼き的我:「どこでも買えるものなのに。」)。再次告別之後我們三人到旁邊的一塊空地看太鼓表演;整個商店街內只有這裡有垃圾筒(第六個日本落後的證據),早就已經滿到火星上去。這裡中央是沙坑,許多小孩在此玩耍嬉鬧休息,我們只好在角落的植栽台上坐。水落菸吸得兇,僅我所見,大概沒一個小時就會主動跑出去抽一根。他說以前進社團跳過カポエイラ,現在沒那機會,而且朋友多會抽菸,結果變得如此。沒多久表演開始,我們站著看,忽然有位老婦一溜煙跑到我身邊聲音又快又低地說:「ちょっとどいてもらえる?」她好像以為不必先讓我知道她在講話以及她在和我講話,我也能立刻瞭解她在這短短幾秒裡面所有行動的目的,反正我讓開讓後面板凳上的三個人(也許更多,我沒看清)視野更好。
 太鼓表演有兩曲,第一曲完全是專業人士,第二曲才加入三個月來在每天睡前飯後練習半小時太鼓的五個女生,力量和技巧不說,她們負責的節奏都很簡單。看完我們到浴衣コンテスト會場,中途經過一個小攤位,上有標語寫憲法九条にノーベル平和賞を(先問過安倍吧)。浴衣コンテスト主持人就是一位穿浴衣的年輕女生,(主持人都這樣了,其他人還比什麼呢?)台下有幾位評審,我不清楚這些人打哪來;參賽者大多是小孩,也有母親陪小孩一起上去,只有幾個年輕女生,我看號碼到二十幾號。流程大致是參賽者被介紹上台,女主持人問些關於浴衣的問題,一組兩個人,一次上去大概兩分鐘前後就下來。我們看到第八號,水落問我們要不要繼續看,他說覺得累站不住(!)提議回去,於是我們走回旅館,路上有好些人攜家帶眷招朋引伴正要前往高柳商店街。水落一到就癱在沙發上說:「やはりここ落ち着くなあ。」
 本來關好燈的旅館回來時卻看見燈開著,還有兩雙鞋。水落說有人借用這裡的場地マッサージ,價格是二十分鐘一千五。沒多久一男一女下來,男生一臉尷尬向我們打完招呼以後出去,女生就是按摩者中村ひとみ(日本似乎有分等級,她還沒拿到マッサージ的認證,因此做的是relaxology,我不清楚詳細差異),她說那個男生是同級生の友たち。藤本趁機拜託她做一次,於是兩個人上樓去。沒多久忽然有個中年男子跑進來問水落他東西都帶齊了,能不能在外頭演唱,水落回這時候恐怕會吵到別人,還是進來比較好。於是他又出去拿傢伙。我趁機問水落這位是誰,才知道這位男子大致每個月會來演唱一次,都是關於貓的歌,似乎有在網路上宣傳,叫做猫歌を歌うチューさん(我不確定是不是這樣寫)。
 沒多久他拿好東西進來:一個音箱,和一把上面裝了麥克風的吉他,他測試一下音量隨即自彈自唱一首關於貓的曲子,結尾時喵一聲。令我驚訝的倒不是貓的曲子本身,而是藍調、彈奏方式(進入搖滾時期以後,ピック幾乎就是吉他必備品,更不用講電吉他還可以有許多特效。如他一般指彈幾乎看不到)和和弦的熟練。他唱完一曲坐下來聊,說到好些人因為他唱貓歌而稱他猫さん,他說自己片思いをしている,貓是崇高的對象,如此稱呼並不正確。之後又講到一些過去偉大的吉他演奏者(我淺薄的音樂素養中知道最老的日本吉他手只到仲井戸麗市而已,遑論美國吉他手)。後來他又演奏一首曲子,最後一樣喵一聲結尾。過沒多久中村兩人下來,談話重心轉移到她們身上,他沉默一陣就拿著東西離開。後來聽水落說才知道他四處表演賺錢,之前震災時也曾經義務去當地幫忙,是個奇特的人。
 沒多久又一個男子拿著剛從高柳買到的食物到旅館裡來吃,他一進來就聊開了,趁那兩個女生在講週遭景點和店面的時候,說他去印度玩的經歷,因為當地人認為日本人很有錢,因此會有人上來纏住他(甚至抓住手不放)說東說西,讓他感覺很糟糕,說那些人「平気でうそを言う」。這當然,不過當有一天我們也窮到那種程度,也許幹的事情只會更糟。這人大概是那種一般所謂的風雲人物———或者說想模仿風雲人物的角色,他一直拿我長得很像日本人而且又會說日文這點開玩笑,像是說我到印度去一定也會被纏上啦,我其實是個會說中文的日本人叫我別再裝啦等等,讓我蠻煩的。他花了半個小時以上講印度人有多討厭,就好像他連當地風光都沒能看上一眼。藤本住在神戸的芦屋,據這位男子說這裡是有錢人居住之處(雖然本人鄭重否認)。
 我儘可能再回去和中村還有水落聊天。我注意到中村的手機響,提醒她,她卻說大概是家長打來的沒關係(!)沒多久方才和她一起來那個男生忽然風也似地推開門,也不顧其他人直接和中村說:「今どうしても話したいことがある,ちょっと時間をくれませんか?」非常像是一對演過二十四集電視劇總長十三小時,經歷七七四十九劫九九八十一難,最後只差講出和我結婚吧就能修成正果的情侶之間的台詞。不過我當時憑感覺認為這兩人之間不是那樣的關係。中村一開始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的樣子,支吾一陣,後來還是拿起包包和他出去。
 大概十點前,下村忽然進旅館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銭湯,他說他會泡很久大概要弄到十二點,因為我還想早點起來洗衣服因此回絕了,他臨走前又說一次要我去他那吃飯。這裡為了促進活性化,鼓勵住客去附近的銭湯,水落向我們推薦兩處(原價四百,只要是ユメビトハウス的住客就能打折變成三百七,屬於有也好沒也好的折扣),我和藤本都想要去有露天風呂那間,於是拿好衣服一起過去。路上講到工作,她說自己在製藥公司上班。
 銭湯距離旅館走路大概五分鐘,我倆看那棟建築互相問對方這裡真的會有露天風呂嗎?櫃檯是個大概六十的男性,問我們有沒有帶清潔用品,我沒帶,藤本有帶袋裝的(像試用品那種),他從櫃檯下拿出兩組清潔組合給我們用,上面都註明ユメビトハウス。因為我平常去的旅館附設浴場都會有,反而忘記一般銭湯會準備的反而很少。我和藤本約好在外頭等的時間(這麼晚一個女生在外頭走不太安全)就進去。大概時間晚了,男浴場在我使用時沒有人;而所謂露天風呂,其實是四公尺見方的池子,除了和浴場連接那邊其餘三面都被高牆圍住。我特地放慢步調洗,出來後在更衣處看一下電視:正在播似乎是推理題材的電視劇,男主角是個計程車司機,另外一個女生是律師的樣子,這兩位大概都四五十歲年紀,完全不是偶像劇俊男美女組合(女生以前大概曾經美麗過);演到某個兇殺案和一間餐廳裡餐點上的橘皮擺飾有關,於是男主角發揮其計程車司機的經驗詳細調查。
 到外面以後我和櫃檯老先生聊一會,他知道我從台灣來,在紙上寫下中文字並且用簡單的中文說話。沒多久藤本跑出來,我和她道過謝一同回旅館。路上她說聽到我們談話的聲音所以動作加快,我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回到旅館那男子還在,他又問我有沒有在露天風呂全裸幹些白癡的事情。究竟腦袋構造要怎樣才會問一個遠道而來認識沒兩個小時的人這種問題。
 「そんなことしませんよ,変態じゃないし。」
 「やはり日本人ですね,突っ込みも日本人と一緒。」
 後來他開始講起內宮故事,像是有人會故意從這個地方進那個地方出,因為踏入神域身上的髒東西會停留在原本進去的地方,為了避免再被纏上所以挑別的出口走;有的人會看到正宮發出強烈的光芒諸如此類。後來他向藤本說明逛內宮的時候附近一些可看的地方。我趁此機會道晚安回房休息去。

 (九)

 一早起來洗衣服,晾好後我搭火車到二見浦駅。這天早上陰陰的,車站出來直走大約十分鐘就能到海邊,沿著海邊再走大概二十分鐘不到就能看到夫婦岩。假日這裡人也不算多。如果早起能看日出從夫婦岩中間升起。我看完往回走到賓日館,這裡以前是旅館,不少皇親國戚來這裡住過,我進去時剛好有個家庭也在聽館方人員講解。談到這裡很多小地方都別出心裁:日照的陰影、擋風雨、護欄的高度、椅子的設計等等。那家庭共四個人來逛,卻分成三組:老婆婆、母親和女兒、父親,母親和女兒看得比較詳細,我和她們聊一下,她們說從名古屋過來。
 出來以後我到車站前的餐廳吃飯,再往鳥羽駅去。到站後我先去旅遊資訊中心拿地圖,出來卻看到正要搭車回去的藤本,因為她有提到之後會來台灣玩,所以我留下她的聯絡方式和她講如果之後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說。(日本比較麻煩的一點是メール還會分成携帯和パソコン不同的版本,詳細區別我不清楚。)
 鳥羽駅就在海岸旁,這裡有很大的水族館,然而我對看動物一點興趣也沒有;也有搭乘遊艇在附近晃一圈的玩法,不過有點貴。於是我去逛ミキモト真珠島,這裡是日本最早開始養殖珍珠的御木本幸吉第一個據點,後來弄成觀光島兼博物館。以前雖然知道珍珠就是特殊貝類包覆異物的分泌物而生(術語我不懂),詳細看養殖過程挺血腥:用其他種類的貝殼磨成適當大小當晶種,塞進雌貝的生殖器內(雄貝也可以,不過雌貝生殖器空間比較大不容易受傷,館方解說員如此向我解釋),等三年才能取出,當然取出後貝就跟著掛。(館方沒有特別強調這點。我也很好奇貝一生是不是只能這樣搞一次。看影片中的作業方式是把珍珠取出後,將貝肉一起從貝殼上挖下,有沒有可能只取珍珠而讓貝活下去呢?)裡頭大概一半會成為一般所說的珍珠,高級品只有百分之五。
 (很奇怪的一件事。我們反對將這樣的手段用在人身上,你看很多故事裡面試圖培養人類的傢伙最後都會被證明是失敗或不可行的;卻很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其他東西。當某些人想要把浪漫主義的立場向外擴張時,會發現自己立刻遇到矛盾的境況:動物具有完整的人格嗎?所以他們只能將之庸俗化以後才能堅持如此立場)
 這裡很像看野生動物標本一樣,基本上是人類罪惡的聚集地。現代科學中一個很重要的傾向(暫且稱之為實證精神)是將這類行為獨立於其他判准從而免受檢視(有點像Spinoza對聖經做的事)。後來我看館內珍珠飾品的收藏也一直未能擺脫此想法,特別是這地方在七八十年前為了萬國博覽會而做了好幾件作品展出,其中有好多件都是用大量珍珠製成(小宮殿、皇冠),除了俗氣還是俗氣。只有一個組合式的飾品《帯留矢車》製作精緻稍有趣味:這東西由將近二十樣零件組合而成,用一隻小起子就能拆解和組裝所有零件,不同的組合方式可以當成不同的飾品。
 不遠處有御木本幸吉記念館,介紹其生平。我剛開始看沒多久就有一位大概五十多歲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前方有動畫版的介紹,於是我像是半被強迫地坐在螢幕前。風格接近兒童動畫:御木本幸吉是本地一間うどん屋的長男,長大成人之後到東京就學,看到珍珠小小一顆卻非常貴,因此詢問各方先進之後打算養殖珍珠;一開始並不順利,動畫結束在他老婆發現第一顆養殖成功的珍珠,呼喚他來看,兩人雙手緊握對望。這動畫本身大概受過商業週刊這類東西的指導,相當注重描述企業家精神(其實就是堅持)。他老婆うめ死得早。後來養殖珍珠逐漸上軌道,在戰爭期間有人建議他可以轉作軍火工業,他的回答挺有趣:鼴鼠如果鑽到不熟悉的土裡,會因為土太硬而死。晚年他曾經到美國,和愛迪生見過一面,並且說;如果你是發明界夜空的月亮,那我就只是其中一顆星星。我倒認為以他這種成就來說,能不能留在夜空裡還是問題。
 逛完出來,車站旁有棟建築物叫鳥羽一番街,基本上是土產商店和餐廳。不過這建築物最神奇的是三層樓的角落都有小神社,全是對女性有益的神明,不同層的神明功能也不同。
 昨天看到しんみち裡那幾間商店的鐵捲門都已經畫好,高中生正忙著拍他們自己的作品。晚餐我打算去開福亭吃,到店前卻發現掛個已預約的牌子,裡頭談話聲此起彼落。我慢慢拉開門,看到下村在忙,問他能不能進來,他說可以,只是要等很久。我倒是無所謂。因為桌子幾乎坐滿人,兩張桌子是看來像一家五個人,另外在店中央那張是兩個老婦人,我坐在櫃檯前看擺設和整理。大致上是我前天看過的東西,其中一樣我看過內容以後直發笑,那是本小冊子,叫做《伊勢の神話がたり》,作者是松本祥平。好笑的地方很多,比如講到アマテラス躲起來:「闇から音が出るとどうなりますか?『門』があらわれます。そこに登場するのが祝詞を奏上したアメノコヤネノミコトと玉串を供えたアメノフトダマノミコト。御神事なので鳥居を入れます。『門』の中に『鳥居』を入れたらどうなりますか?『開』ですね。岩戸開きます。」許慎若能看到這段不曉得做何感想。
 我等了大概幾十分鐘有,下村先送餐給那一家人(他們要不就是很沉默,要不就是說話聲音很小),再送給兩個老婦人。老婦人開瓶紅酒聊得歡。這裡的東西都不便宜(而且主餐和白飯得分開點),份量也不多,味道普通。我看介紹大致上都在說保持和以前相同的味道,真虧保持這樣子能開這麼久。那家人很快吃完離開,我點完餐以後換成另外一組老年人進來。吃飽以後我打算拍張店內環境的照,於是問在座老人們能不能讓拍照,結果老婦人之一忽然有點反應:
 「誰の思い出になるの?あなたなの?それとも店なの?」
 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問。她的同伴邊喝酒講些其它的事情,她卻一直拍吧拍吧念念有詞,直到我離開店。付帳時下村說他今天還是會去銭湯,約我一起去,同樣大概十點左右,我依然以太晚而回絕。
 回到旅館只見中村坐在沙發上,我問她水落去哪,她說去附近開會。水落似乎有幾個和商店街有關的頭銜,而且今天是大會議,因此要花不少時間,請她來看店。電視開著我倆卻幾乎沒有看,大多時間都在聊天。一開始我倆互問吃過晚餐沒,因為水落有煮些咖哩,裡面有手羽先。講到咖哩,中村說她姊姊喜歡在咖哩加進納豆、チーズ和マヨネーズ一起吃。這樣的人究竟有多少我不清楚,不過就日本人所言,他們連平常吃東西都莫名地講究。這不是說一定要多好的食材,而是一定要有怎樣的調味或怎樣的吃法。比如甜食的紅豆餡,有的人硬是不喜歡帶殼的(つぶ餡)。雖然我覺得和台灣比起來日本的飲食生活簡直悲慘,還要堅持莫名奇妙的立場,徒增哀傷而已。
 昨天和她出去的男生結果講了家裡的事情,似乎有重大變故。不過我倆對他不看時機也不顧觀感的幹法倒是有同感。中村所言:「あの子昔からあんな感じ」,大概因為是お宅的關係(他似乎自己做ミク的フィギュア),不很在意相處技巧。我們講到お宅相關的事情,她說不少女生其實很喜歡阿修羅的形象:多面多手,之後沒再詳細說下去。我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切入點。除此之外,她還說自己有時會穿上ゴスロリ的衣裝(以前曾穿一次和姊姊出門,結果被斥責一點也不搭,後來就沒有這樣做過),也用智慧型手機給我看在FB上自拍的照片,一張是粉紅色系(我說這哪能算ゴスロリ,她解釋不單只有黑色;我不知道這說法到底怎麼回事),一張是黑色。她的妝都很淡,一點都沒有把ゴシック的感覺表現出來。不過這樣的裝扮對中村來說只是放鬆方式:她會在房裡穿成這副模樣ぼうっとして並感到落ち着く。
 聊一陣,有個人提一袋東西走進來說要給我們吃,隨即又出去。中村說他是附近甜點店的老闆,有時會拿些東西來,之前水落生日時曾經為他做蛋糕替他慶生,很好的人。他拿來兩種甜點,我只吃一種,是紫色薄皮包甜抹茶餡。中村好像很喜歡甜食,看到那袋立刻說來泡茶喝邊吃,結果抹茶袋已空,只有另外一包紅茶。我倆一開始還不曉得為什麼熱水壺沒有反應,還來才發現插頭沒插上。吃完以後沒多久她說要回去,我看時間也不早,打算鎖上旅館門送她一程。(這旅館旁邊是一間叫做熟女キャバクラ的店,大概和我在今池看到的那些完全一個樣,每到晚上歌聲很大,既吵又沒格調。談話中聽她說這裡的不良和酔っ払い不少,放她自己一個走讓我覺得很危險。)走出門恰好水落回來。外頭正下著雨,雨滴如豆,不密也不急,我倆都沒撐傘,頂著風往她家走。她說光靠relaxology沒法生活,因此還在外宮附近的餐廳打工,不過因為生意不是很好(伊勢一點也不熱鬧),店裡的人有時會開玩笑地說因為妳都不笑站在那(乍聽這話其實挺傷人)。我們走了幾分鐘就到她家,天色很暗又下雨,我沒能看清整棟建築物;玄關小燈照亮大門和中村的牌子。她和我道別以後進屋。
 中村身型瘦弱,說起話來有點沒自信的感覺。她的姊姊已婚,和丈夫兩人都喜歡パチンコ,也都是倖田來未的fan(在我看來無論有其中哪一個都很糟)。現在和父親、祖父(不知道哪邊)三人同住,沒有交往對象(她說現在沒去想這樣的事情)。我事後想對她妝扮成ゴスロリ講的那些話會不會太直接而讓她不好受。
 回來以後就去銭湯洗澡。因為下雨而且氣溫低一些,露天風呂泡起來比較有氣氛。回到旅館我和水落隨意地聊。伊勢不熱鬧,很多連鎖店這裡都沒,據本人說,水落對咖哩其實頗有心得,有時會想吃看看coco壱番屋(雖然老闆在電視上宣稱自己的咖哩只是便宜而已,根本不好吃。在日本吃過一次的我除了同意別無它言)。問到台灣的M和日本有什麼差別(我回來沒多久M退出台灣的新聞佔據好幾天頭條):除了外送服務和飲料尺寸,再來就是細部差異(以前吃不知道是油還是馬鈴薯不同,薯條的味道差距特別明顯)。
 大約聊一個小時,他出去抽菸,抽到一半,一男一女騎腳踏車和一個女生三個人到旅館門口聊起來。沒多久走路的女生一起進來,原來她就是今天入住的房客。她check in之後到水落推薦的居酒屋喝酒吃東西,在那裡遇到一女兩男,女生大概二十三、四歲,據她說是小悪魔類型的かわいい子;男生一個三十多歲,另一個也是二十歲出頭。年輕女生好像喜歡年長那位,可是今天才和年輕女生頭次碰面的年輕男性卻主動發起攻擊,好像還作勢要強吻她。聽她這樣說我的感想是あれはないわ,當事者大概會認為まじひくわ(這搞法就像把炸彈往自己腳上砸一樣)。
 新住客大概四十幾歲,來自鹿児島,身形豐滿,自稱很喜歡貓,一進門就鬥貓玩,職業是販售寶石還有替人算命,因為某個老闆想要聽她的意見而來伊勢。她沒聊多久就打開手機問我生日替我算一卦,說我アーティスティック還有霊感が強い,我不清楚她講的霊感究竟哪個意思,也沒多問。替水落算的結果是他在別的地方會有比較好的發展,他也確實想要在京都開分店賺錢(為了伊勢)。反正這女生就和一般台灣街上能看到的風水相師沒有什麼區別,講到神社的建築處也會說磁場很強這類碗糕。
 她也許因為喝了酒變得饒舌,一直重複感謝水落介紹的居酒屋、那裡東西很好吃、比想像中的還要好玩、自己喜歡貓所以選這裡,還有一直鬥貓玩。她發現甜點以後詢問能不能吃(どうぞ),三兩下吃完一個,我遞衛生紙給她擦手。沒多久就回房休息。

 (十)

 我清晨尿急,去洗手間時發現アール在走道上晃。牠其實很黏人,看到我就會跑到腳邊貼住我躬起身子,我不懂這是示好還是想要別人陪牠。牠大概悶得慌,又是同樣姿勢想跟我進洗手間,我只好盡力將牠擋在門外。出來以後牠同樣窩在我腳邊想跟我進房間,我也只得同樣地盡力將牠擋在門外。
 起來以後水落已經在一樓。我出去買咖啡喝。回來時新住客也起來了。水落說咖哩還有剩,於是替我們各弄一碗,味道還行。新房客吃完很快出門,我則因為等火車的時間繼續和水落聊天。
 他說比較年輕的日本人似乎缺乏自己創業的想法(把這種故事推到頂點,就會變成天天聽啥週刊講七年級創業年收百萬,一樣很煩),希望善用しんみち商店街,因為很多店主在繁榮期已經賺了不少錢,店面租金的收入對他們來說不是很重要,因此可以很便宜地租給別人。商店街大多數混合住家,把店面租出去以後自己的生活就一定會受到影響(洗手間得分給別人用等等),有的人寧願避免麻煩也不要多賺那點錢;伊勢的年輕人口外移也很嚴重———其實我們很容易被某些說法誤導,像是城市就業機會多,其實並非如此,毋寧說城市的就業機會更。易言之,城市的遠景光鮮亮麗:更多元的工作選擇、更多的邂逅機會、更高品質娛樂的生活。在鄉下地方天天都遇到一樣的人(除了每年一兩次有我這種傻子外國人跑到那邊去)、對象有限(劉秀說過:「仕宦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當皇帝以後郭聖通自動出現。如果一輩子待鄉下就只能一輩子陰麗華矣)、要玩只能去居酒屋或是キャバクラ和庸脂俗粉聊天。我不是想澆他冷水,可是在這裡想創業,基本上違反整體經濟活動與環境的規律,這不是說一定會賠錢,而是不可能,像日文講的,出世的。首先,現在已經不像戰後繁榮期有整體穩定的需求;而且,城市擴張的力量(有八百萬個原因)讓鄉下地方的生活型態、人口與步調和以前徹底不同。一個人如果真心想創業賺錢也不會選擇鄉下地方,就算選這裡創業,也很難有帶動週遭的強大力量產生(因為這表示足以和城市對抗),終究會變得和這裡的其他人還有商店一樣:懶洋洋而沒有活力,永遠都在做熟客的生意。
 我想許多人去觀光區大都會看到當地商家和住戶忙進忙出一片熱鬧的景象,如果有機會的話應該趁沒人的時候再去看看。對我們來說是放鬆和快樂的事情,在這些人而言不過是營生和例行事務。只需要把他們往自己眼睛底下拉近一點,再白痴的人都能明白沒甚麼有趣之處。我並非認為水落的想法不好,而是商店街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回到過去那樣繁榮的時刻:就算繁榮,也只能換種方式;無論名之以相互扶持的精神(而且這些人不知為何竟然認為他們正在使用的FB與這樣的精神毫無扞格)或任何引起鄉愁的東西。
 在多気換車往紀伊勝浦去,一路上經過的都是鄉下地方。下午時分到紀伊勝浦,車站前有兩個穿工作上衣和短褲,露出大腿的女生,看起來好像是為了推廣當地漁產,也許是配合活動,之後幾天我就沒見過她們。不過這站實在寂寞。午餐沒吃的我本來想找餐廳先填肚子,然而紀伊勝浦出來雖然是條商店街,卻一個行人也沒,商店也大多數拉下鐵門。於是我買好公車票想回新宮逛逛,可是公車票價和需要時間都是火車三倍左右,好處是班次密集一點,還有途中一站是大超市。之後我不曾在通勤時間搭過,不知道公車利用狀況如何,僅以我的經驗來說,車上包括我從沒超過七個人。
 新宮看起來比紀伊勝浦熱鬧一點。我要了地圖確定路線往神倉神社去。這裡的石階非常陡峭,感覺比爬其它地方還要消耗體力。上頭能稍微(被許多樹木擋住視線)看到新宮市區的樣子。從這往北走一段就是熊野速玉大社。新宮市區其實很小,就觀光地圖慢慢走一圈(不包含逛的時間)大概兩個小時左右。這裡的火車班數很少,通勤時間不過一個小時兩班到三班,平常一班都不一班。
 再次回到紀伊勝浦已經黃昏,下榻的地方就在漁港旁邊。一樓有銭湯和食堂,二三樓是房間。經營這裡的好像是一家人:廚師是唯一的男性、服務生是兩個女生(一個豐滿一個瘦,都算可愛)、似乎是哪方母親的老婦人和一個大概小學高年級到國中年紀的女孩。廚師和兩個服務生看起來都很年輕(不超過三十歲);婦人和女孩似乎蠻早吃晚飯(就我所見大概接近六點開飯,可是也只有她們兩個吃),吃完收拾好直接上二樓去;這五人組合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頗讓我好奇。
 我放好行李,從房間內可以看到漁港還有在海上的中の島(後來聽店裡人說搭船過去十分鐘左右,這島上的溫泉很有名,只是不便宜)。整頓好下來打算吃飯,向豐滿的那個女服務生詢問推薦的地方,結果最後講到自己家的食堂。反正我不是很講究,外加午餐沒吃,打算就在這食堂隨意解決。食堂大概有二十張座位,間隔蠻寬,兩側全是大片的透明玻璃,看著挺舒服。銭湯的話附近住家和在此停靠的漁夫都會來,大概因為東南亞人不少,標語還有東南亞文(我不清楚是哪種語言)。這裡的設備看來老舊,蓮蓬頭上貼有節省用水的標語———而且這些器具言出必行,我第一次看到按壓式的出水時間這麼短,因此洗澡時會變得像焦慮症患者不斷按出水。而這裡的溫泉混海水,所以溫度比較低,嚐起來有鹹味。
 大概因為我的房間在最外側的關係所以無線網路訊號非常弱,要用只能到一樓食堂內。因為是鄉下地方,會來店裡的基本上都是熟客。如我一般的外人大致會遭遇以下幾種反應:一是店裡人和當地熟客聊得很開心,外來客被徹底無視;二是他們的對話不很熱烈,熟客在沉默之際一直找機會觀察外來客,不知想攀談還是單純出於好奇;最後就是外來客變成新的談話中心,被一堆問題炸個百鳥朝鳳。在這裡我都是遇到前兩種,大概因為有筆電掩護。

 (十一)

 想要繞熊野古道,不過從紀伊勝浦到新宮的車都晚一些,而且從新宮到熊野本宮大社的公車也是一個多小時才一班(直達紀伊勝浦的話好像一天才兩班)。搭車上去同樣要一個多小時。熊野古道主要由幾條參拜道組成:從三重県熊野過來,或是從紀伊半島南方的田辺,還有從高野山過去也行;除此之外還有繞紀伊半島整圈的道路。
 我到新宮以後公車還有半個多小時才發車,因此先去車站前的一間旅館吃早餐。一樣是熟客群集,在櫃台後身形矮小、大概四十多歲的女主人和每個客人都能聊上幾句。我本來想點吐司和咖啡,可是她告訴我有早餐套餐,比單點便宜(沒注意看菜單最下面)。我坐在櫃檯前,餐點很快端上來。
 不知道是我運氣好恰巧碰到,還是這裡的特色。我這頓早餐和在旅館吃的日替わり定食都算便宜(分別是五百元和八百元),然而份量很多。早餐是一片抹奶油烤的厚吐司、沙拉、高麗菜絲、一個煎蛋和兩片火腿、一杯咖啡、甜點(優格),最後還有一杯昆布茶;定食則是主菜(那天是から揚げ,而且每塊都不小,共四塊)和四樣配菜(三個漬物,一個刺身)、高麗菜絲、一樣有一個煎蛋和兩片火腿,白飯和味噌汁。今池也有很便宜的食物(比如我吃過名之為ラーメン的東西:醬油調味料加上熱開水、一球麵、幾隻發育不良的豆芽菜和一片不比一隻指頭大的叉燒。不到四百元,完全吃不飽),可是內容不在同個水平。
 我吃飯時左前方的電視正在播關於女性成癮症的事情,包括賭博、飲酒、購物等等。按照電視節目的說法,這些症狀起因都是強烈的挫折感(或自卑感),因此透過這些活動擺脫,然而在快樂過去之後再次陷入挫折感,導致不斷地循環。
 到熊野本宮大社的公車上一樣只有五個人。似乎為了配合最近開踢的FIFA小組賽事,本宮大社裡面放一件約莫十倍大的球衣,上面有很多人的簽名。本宮旁的建築除了展示熊野古道相關景色和過去事蹟(熊野信仰不避諱女子生理期間參訪,在神道信仰裡獨樹一格),還有觀光詢問處。接待我的是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他先問我瞭解熊野古道多少,不僅給我詳細的地圖,還有比較深入的解說(包括走完各路線所需要的時間,還有路線上旅館的聯絡方式。只是我覺得自己聯繫旅館實在麻煩,畢竟不是當地人,需要太多當代器具協助)。網路上能找到的資訊其實都很浮光掠影。當我們把旅遊放在文化史(採cult原意。不要將之放在中產階級的生活律動中),除了錢,旅遊需要的只有兩樣東西:當地語言和勇氣;缺乏語言的代價就是搜集更多資訊,然而這只能祈求當地觀光局的良心和努力,而且通常殘缺不全。
 他告訴我從本宮大社到発心門王子來回大概需要六個小時,我看時間差不多,因此打算這樣走一趟。去程一開始比較辛苦:熊野群山間植被茂密,要到伏拝王子才有鋪好的道路和農家,這裡也有一個小的休息站(賣温泉コーヒー,我看就是用熱水沖泡的即溶咖啡。似乎是男主人的老男性說這裡如果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京都,所以才叫伏拝),我經過時恰好一群韓國遊客在此地休息。之後的道路比較輕鬆。我在山間遇到的遊客大概十人前後,外國人就有兩組,一組年輕男女,另一組在靠近発心門王子那邊,是兩位男子(其中一個會幾句日文,分手時還和我說気をつけて),都是從California前來。路上雨時下時停,我大致都在雨歇時走,雨落時歇。我剛到発心門王子前雨變大,一位老先生從車道(這裡有開闢另一條車道,公車在本宮大社和発心門王子之間穿梭,只是一天也沒幾班)撐傘走上來,問我從哪邊繞到這。
 包括短暫的休息,我大概花了一百分鐘,本來想再往裡面走,可是雨不小,所以按照計畫掉頭。走回本宮大社時渾身溼透,剛好下一班是直達車,直接到紀伊勝浦旅館裡整理。
 因為午餐一樣沒吃,我到食堂想早點填肚子,結果裡面只有豐滿女服務生在,她說煮菜的人去醫院,晚點才回來。一時只有我和她對電視,過沒多久她主動向我攀談,問我是不是在工作(大概看我拿筆電出來,其實只是為了紀錄和確認時間),又問我去逛哪裡。說這裡各國的漁船都會過來(東南亞為主),以及小有名氣的溫泉。問她這裡營業多久,她回旅館本身很早以前就有,只是經營者一直換,現在的經營者在幾年前接手。我問她這裡有沒有コインランドリー,答案是沒有(最近的投幣式洗衣店在車站另一邊,從旅館要走十幾分鐘),她說洗衣機可以讓我用,帶我去銭湯入口斜對角掛滿衣服的地方,洗衣機被埋在裡面。我有點過意不去,感覺很像闖入別人的生活裡。
 兩個女服務生平時都說地方話,而且就和一般蠢女人一樣會在談話間發出介於「呵呵呵」和「哈哈哈」的無意義急促笑聲。比如某個常客問瘦的女服務生有沒有玩パチンコ:
 「いや,ぜんぜん。(笑聲)でも姉が...。」
 還有我向她們說:
 「ここの定食,量結構多いですね。」
 「(笑聲)そうやろ(一臉自滿的樣子),そうやろ…。」
 沒多久廚師和瘦服務生回來,我終於有得飯吃。今天的主餐是魚。昨天明明都有送上刺身,卻還是問我能不能吃魚。

 (十二)

 我搭最早的公車去大門坂(乘客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帶大背包的中年男子),慢慢往上走,經過夫婦杉。(為什麼不是兄弟或其他關係呢?)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就到熊野那智大社前面的商店街。這裡的黒石似乎是名產,四處都能看到用黒石做的各種配件、硯台和圍棋子;除此之外還有木雕。因為時間還很早,店家大多數都還沒有開。今早太陽露臉,這時又被厚重的雲層遮起,遠處有落水聲,瀑布卻藏在濃霧中。我爬上石階到那智大社,太陽再次出現,原本在公車上遇到的中年男子已經在木椅上休息。我晃到旁邊的青岸渡寺,這裡一樣有足球相關的東西。再往下走到那智大滝,旁邊就是飛瀧神社,旁邊有條樓梯往上,只要付三百元就能更靠近瀑布參拜。
 我繞完一圈,時間還早。因此想搭車到新宮去逛還沒看完的地方。公車站牌前看到一位外國人正要過馬路,趁這段時間和他攀談。他來自義大利,說自己在東京讀日本史,為了研究而來看熊野古道。
 我在新宮晃一圈,看了舊城跡(這裡是開放的,風景不差,可以看到熊野川)、徐福公園(就在火車站附近,旁邊有間徐福パチンコ,不知道和長生之術有無關係。我從公園內看出去,恰好對面的商家正要拆除)還有阿須賀神社。時間剛過中午,我在一處新開的餐廳吃飯,這裡的電視掛在櫃檯後方牆上,MTV頻道正在播放英國本週前二十音樂榜,店裡的音響系統似乎所費不貲,效果相當好。我在等待餐點出來時兩位店裡認識的熟客上門(都是六十左右的婦人),男主人在旁邊組桌子,看他一個螺絲鎖到死再弄下一個的搞法就知道是外行人,組好桌子以後店裡四個(大概四十的男主人、同等年紀的婦人、年輕一些的女性和三人母親般的老婦)商量要怎樣排,結果他們讓熟客移位,把新組好的桌子擺在店中央。
 沒地方可逛,本來想早點回旅館整理,結果我火車搭錯邊,往反方向跑到熊野去。我下車以後和剪票口的站務員說明情況,他告訴我下一班往新宮的車要到四點半才有,我打算在這裡晃晃,於是他在我的車票蓋上誤乘章,沒要求我重新買票。這位站務員真是好心。
 其實這趟旅程曾經一度考慮到熊野來,種種考量後將此地剔除在外,沒想到竟然還是因為自己犯傻跑到這。如果熊野神靈存在,我很願意將之稱為它們的惡作劇。
 熊野市靠海,本身也有好些景點,比如獅子岩(一定要從南往北看,而且特定的角度才像獅子),還有以前熊野古道熱鬧的一段,這裡保留不少過去的建築,店家不少,但是一樣落寞。我晃一圈後提早到火車站等車,這時剛好是高中生下課時間。月台上有好幾隻鴿子飛來飛去,月台橫樑上有尖刺,大概為了防止牠們築巢,可是橫樑中間還是有間隙,鴿子似乎就在那裡定居。牠們在上面又是叫又是激烈地拍打翅膀,下面的學生全都讓開。至少我在日本所見,平常人似乎不大喜歡靠近鴿子,雖然這種生物完全無害。我只有看過流浪者會親近牠們、餵牠們(再次顯示鴿子真的是三級貧民)。
 日本高中生在火車上幹的事情差不多:看書滑手機,用比例來看日本學生用功的要多一些。站在我旁邊的女高中生用智慧型手機玩寫漢字的遊戲(有幾個我很想直接和她說要這樣寫,還是忍住)。一路上很多站都沒有站務員,列車上有整理券,司機員還得充當剪票者(JR東海似乎是全日本JR裡最賺錢的公司,這段一直到新宮都在營運範圍內)。
 我回到旅館以後,瘦服務生說早上有看到我撘車去那智,問我是不是看過那智さん。她說話很快所以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似乎以為我聽不懂地方話,所以換成標準日語再問一次。

 (十三)

 一大早什麼也沒吃(因為在紀伊勝浦車站附近這時間也找不到商店可以買東西吃),頂著風雨到車站等くろしお。買好票以後我本來想先到月台上等,結果所有想搭這班車的人都跟在我身後一起走上月台。我身邊是一位老先生,他似乎閒得慌,和我聊起來。他說自己以前是漁夫,主要在東京港口進出,來這為了找老朋友,自己的兒子在某間租車公司工作,打算要去新大阪等等。看起來像母子的一對本來在月台最靠邊的地方,結果母親好像因為風冷,躲到我旁邊電梯門前凹進去的地方,可是那邊面風,我不懂她在那縮起身子有什麼意義。
 到和歌山駅時大概十點前,我簡單吃點東西往和歌山市駅去,兩者之間距離走路大概半個小時,搭火車則是七分鐘。當火車駛入和歌山市駅,我才看到一張告示上面寫從和歌山駅到這裡不能用IC卡,我不清楚究竟是哪些天才會認為這種告示放在終點站才能讓這種錯誤不再發生,只好去找站務員解鎖IC卡和另外付錢。而且就以泱泱大國日本來說,為什麼就這兩站之間不能使用IC卡,頗為費解。
 放好行李我往和歌山近代美術館走,途中開始下起大雨,我想不過一點路程所以沒有撐傘,結果到館內時頭髮濕了一大半。館方人員在我正要買票時問我一句:「駐車場をご利用する方ですか?」當然,我開敞篷車,所以頭髮才濕掉。我有時真為日本人非得依靠形式做事(某些場合這樣當然很好)的想法感到無力。
 館內展出好些和歌山出身藝術家的作品,還有繰り返しの美,但這個特展相當無聊。二樓是保田父子的展覽。逛完後我到隔壁博物館。紀ノ川流域是日本原居民的生活地之一,館裡介紹日本史前的器具和居住型態。從縄文時代(進入農耕時期)開始到弥生、古墳,光看介紹我一點也不清楚為何會出現古墳(很明顯,富有者才有能力建大墳墓,可是究竟日本原居民的社會組織怎樣發展才導致富有者出現呢?描寫的說法似乎假設人類只要開始農耕就可以累積財富,這當然頗成問題。至少關於可能累積財富的組織和居住群如何演變,館內沒有展示)。進入飛鳥時代後因為重心往北移(這也不曉得為什麼),館內展覽直接跳到律令制開始後,當地居民開始被中央剝削(應該在很早以前就被剝皮,只是不曉得詳細數量);接著又很快地講到熊野信仰(非常明顯是佛教和當地信仰結合,権現這個詞就是他們用來解釋的方法);再來因為封地(也不曉得為什麼日本突然間開始有封地,就在幾公尺外講到那些上繳的稅和人民服役似乎都悄悄從中央政府裡消失)實際被貴族和寺院掌握,進入莊園經濟時期(高野山是個很明顯的例子),地方豪強割據,(也不知道如何)形成後來的雑賀衆;然後這些傢伙都被打敗,成為五十五万石紀州藩的時代;廃藩之後徳川家還是在當地有一定建樹:請德國人來訓練現代軍隊,又不知道為什麼變成戰時器具展示。
 總而言之,這類博物館寫的東西和展示的方法其實蠻容易誤導人,比如這句話:「院政期に浄土思想が広がる。」撇開術語定義不說,為什麼這種思想會在這個時期広がる本身絕非理所當然的事情,大部分博物館堅持看客心智年齡皆如小學生,自然它們寫的內容就會配合小學生的頭腦和品味。
 博物館另外一區正在展漢詩,基本上旁邊的解說都用日文再翻譯一次,除去唐詩,這些日本漢學者寫的詩只有糟。雖然唐詩三百首本身有點問題(很像古文觀止),不過我想受過此等薰陶的人看日本漢詩大概只會覺得渾身不對勁。
 離開的時候已經沒下雨。到旅館check in之後出來找東西吃。和歌山市區本身不算很熱鬧,這裡的中華そば(就是らーめん)據說也有自己的特色(簡簡單單,一點不花俏)。我在和歌山市駅附近沒找到多少餐廳,這火車站地下有美食街,卻只有一家店面還在營業,其它全拉下鐵門。

 (十四)

 一早去和歌山城,這裡不像名古屋城一進城門就要收錢。我逛一圈要往上走時剛好看到一個くの一提一袋很重的東西走在我前面。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也有忍者表演,後來聽朋友說是當地大學生搞的活動。我開始看沒多久就有一群小學生帶隊進來在展示區走馬看花晃一圈,直接到最上層去寫生,因此觀景區變得吵鬧不堪。這裡有條走廊展示日本各地古城的照片。城裡有一塊地方擺滿軍隊紀念碑,因為此地在過去似乎是和歌山軍隊紮營訓練之處。碑文內容和靖国沒什麼兩樣,只是這裡幾乎沒有人。
 和歌山市區沒有什麼可以看的地方,景點大多都要搭公車到距離市區至少十幾公里遠的地方,而公車少的也是一個多小時才一班。我一樣找個地方填肚子以後打算再到博物館去(昨天是県立,今天要去市立),剛下火車時一個背大包的外國男生問我這裡是不是和歌山市,我點頭,他想換車往加太。
 市立博物館無論是人和展出的東西都比県立少。服務員在我打算把背包放在置物櫃時親切地跑來告訴我櫃子太小也許放不進去,可以寄放在櫃檯。同樣因為紀ノ川流域有很多前人遺物,因此開始描述的時期都比較早,不像大阪博物館從建宮開始。這兩間博物館在各展區都有放一個小螢幕,只要點選就能看些莫名奇妙的介紹短片,而且聲音非常大。我前面有位老婦人每到一個區塊就點一次,因此整間博物館幾乎都籠罩在悠揚的音樂和解說聲裡。這裡比較特別的是再現幕府時期下層人民住家的模樣。
 因為旅館旁就有ステーキガスト,所以晚餐去那吃。這間在日本還算是小有名氣的牛排連鎖餐館(台灣的Skylark和這集團有關係),一樣點餐可以享用沙拉吧:湯(玉米湯和中華スープ,我不懂為什麼中華スープ就是洋蔥湯)、麵包、生菜(比較特別的是綠花椰菜)、咖哩飯(和台灣吃到飽餐廳裡都有滷肉飯差不多意思),醬料有胡麻ドレッシング和優格等等。多加點錢還可以有飲料吧。和台灣的這類餐廳比牛排好吃一點,對照消費力也便宜些(第七個日本落後的證據)。

 (十五)

 和朋友約好早上在和歌山駅見面,他開車載我去兜風。因為下午還要回大阪工作,只有早上能帶我晃。第一站是紀三井寺,我倆沿著石階爬上來,一路都是櫻樹,據說這裡是有名的賞櫻景點,此時當然只有綠油油一片;幾年前這裡迎入一尊新的十一面觀音,大概十公尺高。
 再來到和歌浦,我們先沿著海邊公園走到三断橋和妹背山(前者是紀州某任當主模仿中國式石橋而建;後者我不清楚名字由來),然後往裡面到紀州東照宮,一樣要爬上一段石階。我朋友有點年紀,上去之後一旁巫女似乎聽到他喊熱,在靠近門口的座位替我們打開電風扇,於是我們一起在那休息。兩位不知小學高年級還是國中年紀的小女孩在我們後面上來,她們打扮得就像十八歲或更大,在門口拿著手機拍很多張照片,之後進來也在每棟建築前拍好幾張照。
 日本的智慧型手機廣告和台灣相去不遠,強調自拍功能。我一直不理解這種行徑,在大多數時候自拍只是自戀(而一狗票人將之與自信混為一談。用自拍解除自戀的焦慮就像用毒品解除戒斷症狀):瞧,(某個特定角度的)我多麼值得被紀念在閃光燈前啊。無論有無放上網路和別人分享(同樣是自戀心態在作祟)或———如某些腦子有問題的人所說———拍出更自然的自己,這句話通常只表示她們不擠眉弄眼秀胸部(請注意這種說法賦予攝影的浪漫唯度)。我曾經在M吃東西時看到旁邊一組國中年紀的孩子們,一男三女,在短短半個小時裡面(一邊吃薯條和聖代),她們自拍幾十次(外加幾段影片),而且幾乎都用相同姿勢和角度。我們該怎樣看待這些人呢?
 下來後旁邊就是紀州天満宮,結果一樣是同等高的石階(在上面似乎兩邊有通道相連),朋友感覺累所以不想爬,我倆沒有上去。邊走邊聊回和歌浦,講到最近日本修法通過投票年齡下降到十八歲,這事在台灣引起漣漪,因為全東亞國家好像只有台灣年滿二十才能投票。會這樣講的人我也不知道腦袋裡面裝什麼,有些人甚至會將這類言論放大到相當愚蠢的程度。(「難道政府害怕這些年輕的投票者嗎?」)先不論我對投票的態度如何,我不太懂降低年齡有什麼好處。如果說為了增進年輕人的公民意識,這幹法跟把貧窮線往下拉然後說我們變得更富有一樣,除了自我滿足別無用處;就算退一萬步,我們希望跟進周遭國家(美其名為世界潮流),就像法人稅一樣低到淫亂的程度,終究還是會聽到某些企業頭抱怨稅率過高。
 還有關於二戰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比較詳細聽到一般日本人怎樣看待當時的事情。朋友的說法大致是大部分日本人瞭解他們自己開始戰爭,因此就算最後被丟原子彈(這是把戰爭直接加在平民百姓身上。原子彈本身非常糟糕,不過別忘記在戰爭中期之後兩邊都搞空襲。戰爭本身早就破壞平民正常生活,遑論空襲),他們對此不多說什麼;而且東京審判真有戰勝國要將一切從戰敗國身上討回來的樣子(詳細我不理解,不過看過去戰爭結束後戰敗方受到怎樣的對待,不難得知),他們對此也不多說什麼。我們很難在如此龐大的時間與廣闊的地域間了解真正發生的事情,最危險的是被先入為主的想法佔據而失去判斷能力。
 再來我們到マリーナシティ:這裡是個大型的遊樂園,因為靠近海邊,前來垂釣的人不少。旁邊有旅館、觀光魚市和果菜市場。雖然是週末時間,人不擠(日本人多的是假日出勤)。我倆剛進去魚市剛好是マグロ解体ショー的時間,一位三十歲不到的男子身穿白圍裙出來,拿起擺在台上一尾一百多公分長的鮪魚邊講解邊切開。他講話很快,而且很多音黏在一起,我只大概知道他每分解到一個位置邊說明這個部位的特性和怎樣料理才好吃。大概十分鐘後結束,我問朋友聽懂多少,然而他說只聽懂一半。分解台後面的攤位可以買到剛切下來的刺身,還有附白飯的吃法。朋友挑兩塊要結帳,結果收銀機後的老婦人說一塊就是兩人份;正要付帳時他發現自己把錢包放在車上,急忙跑回去拿。他回來沒多久餐點弄好,我們就到另一側吃飯。
 這裡面海,左邊是一間焼肉餐廳,右邊是飲料販賣區,中間的空地有同樣大小的木桌椅排列整齊。大概接近用餐時間的關係,我倆吃飯時人越來越多,可是也沒坐到半滿的程度。遠處堤防可以看到一排釣客。午餐就是一碗白飯上頭鋪滿マグロ刺身,味道挺好,也算便宜,然而我從沒一次吃這麼多刺身過(以前在茄萣魚市買拼盤時不過吃一些),吃到最後只剩下煩(很多日本料理遵循這類概念,主要一種東西讓你吃。らーめん就是這種描述的終極版本,很容易發現日本人認為らーめん是綜合萬千食材於一身的男料理,雖然我傾向於認為這屬於偏執)。這裡的小包裝山葵也是真的山葵。
 吃完後到果菜市場逛逛。在日本水果並不便宜,而且大多不好吃。最常見的有番茄和柑橘類,六月剛好是桜ん坊的時期,很孤獨地擺在一邊的青森りんご,和各式醃漬梅。在台灣水果豐饒環境中養育成人的我不禁悲從中來,思念芒果的味道。
 朋友很直接地告訴我和歌山沒有什麼好逛的,所以問我下午要不要去大阪晃晃,他順路。於是我和他一同上高速公路往大阪前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本高速公路。我去過的國家很少,也許還有更好的,至少和台灣比,日本人駕駛絕對是溫和有禮的代表。我認識不少台灣人都有這樣的脾性:平常相處和和氣氣,不過屁股碰到駕駛座就像吃人格轉換藥一樣,在路上稍有不順立刻幹親爹日老母(機車和汽車在某種程度上和智慧型手機有類似之處)。至少我從沒見過日本人如此。日本人駕駛極度遵守規矩:就算用屁股也看得出來平交道或沒有交通號誌的路口前無行人與車輛,他們依然會停下仔細張望再慢速前進;高速公路上大家都行駛在左側慢車道上,只有要超車的時候才會轉向快車道超車,再回到慢車道,因此高速公路上總有一條車道幾乎沒有車(也許因為我看的時候交通還算順暢,不知道車多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光景。很有趣的一點:歐美和華人圈當代故事裡常有塞車情況【這是庸俗劇常見的手法,和車禍的隱喻類似】,可是在日本故事幾乎看不到。之後可以探討和比較這類區別)。不像台灣駕駛善加利用每個車道(第八個日本落後的證據)。
 我們邊聊,中途在休息站坐一會。朋友摘下眼鏡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眼睛和鼻子中間閉目休息,我還記得他講過直到這個年紀還是働き貧(雖然整體來說他過得不錯)。
 最後他讓我在日本橋文楽劇場附近下車,我在附近晃一圈再次來到難波,在這裡的なんなん地下街裡一間叫洋麺屋五右衛門的地方吃晚餐———其實只是用筷子吃pasta的店,味道普通。

 (十六)

 一樣是很早的飛機,我提早到機場,想要很快辦理出境。前頭有兩個四十多歲年紀的日本女性似乎也要搭同樣班機到台灣,她們不清楚怎樣操作。弄好以後要去拖運行李,結果一堆人卡在這。不知道人力節省過頭還是其它原因,這間航空公司三班飛機準備託運行李的人全都排在一台檢測機前。反正在機場無論走到哪,基本上都會遇到當代屬一屬二蠢的事情,比如服務員看你手持非日本護照就會用破英文問行李(或背包)裡有沒有禁止攜帶的物品。(那台檢測機難道是裝飾嗎?那些行動電源放在裡面被發現只得重新拿出來再次檢測的旅客和他們填寫的表格難道只是搞笑嗎?)弄完後我買飯團和咖啡當早餐,要離開時有點傷感。我又要回到那個很難喝到ジンジャーエー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