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2日 星期五

出國之六

 幾年來因為家中事故和自身惰性,沒寫文章也沒出國去。智識上逐漸墮落,書還是讀,只是不太動筆寫寫所感了。

 這次前往靜岡。飛機上有兩對夫婦各自帶著小孩,小孩動不動就哭。我實在搞不懂這些成人明知道很辛苦,卻還硬是要帶他們出來究竟什麼目的。
 下機前空服員播報當地氣候晴朗,我進航站後看天空雲倒是多。名古屋海關戒備較為森嚴,或許是為了東奧而準備,他們比在關西機場那邊更詳細地盤問我。先是通關時的女士,她看著我填寫的入境卡(這是我痛恨國族主義的理由之一),問我下榻飯店名中「栖」一字如何讀(我事後到旅館才知道),答以不知之後,她向我要了回程的機票看,這才貼上旅簽放行。接著行李檢查,該年輕男性問了一堆我日後也在商家旅館內被問到的問題,或許他以閒聊爭取檢查行李的時間,同時他也破壞了行李箱內的泡棉;最後還要身體檢查,除了從軍那次健檢,我這是第二次被摸生殖器。撇開對國族主義的厭惡,其實我不太在意,反而很想問問這位年輕人對工作內容有什麼想法。
 自機場出來要換火車不久,行李箱的滾輪就壞了一個,這行李箱比上次前往淺草那個堅固不少,滾輪連結處的脆弱程度倒是沒有區別。我不得不戴上殘障的行李箱搭兩個半小時的車來到下榻處。
 在名古屋前往靜岡的火車上,一位老婦人帶著年輕的洋人,兩人相距少說二十來歲,這位老婦人濃妝豔抹著高跟拖鞋,腳趾內翻極其嚴重。那模樣就像是受了追求美麗的心摧殘四十年卻依舊不離不棄,人類愚蠢的韌性可見一斑。
 我下榻處在東靜岡車站,這車站非常大,就算上下班時間人也不多。出了剪票口到手扶梯的道上擺了一個白色的箱子,上頭寫這不是郵筒:「子供に見せたくない本を入れてください」屬名静岡市青少年育成センター。設置此箱者之頭腦構造是個有趣的研究對象。該箱有些髒汙,看來放了好一陣子,不知從頭腦同樣發展不完全的人那邊蒐集到多少。走出東靜岡車站之後,就是寬闊的廣場、穿過馬路是佔地廣大的青山洋服,對面則是更為巨大的パチンコ。來到大道上再走過幾個路口就到下榻處,中途零零散散幾間咖啡店和餐廳,人車都不多。
 住處和以前金山一樣是每日結帳的。澡堂旅館似乎都是這種習性。我非常不喜歡,因為他們幾乎沒有連夜客,所以還得為了我開很多特例———我的行李放不進他們最大的置物櫃裡,因此得寄放在櫃台。置物櫃也是每天清理的,還得內部知會員工我的櫃子先別動。第一天check in的時候服務我的是一個染成滿頭金髮,皮膚白皙的年輕男生,親切倒是親切(日本服務業哪個不是這樣呢),似乎是新來的,不少事情還得問資深員工,一個豐腴的中年女性。這位女性還有個奇特的細節:第二天我回旅館時她看到我露出笑容打招呼,我講講場面話(唉呀還記得我啊),她也配合(當然記得啦),最後一日check out之際她就把我和早上來洗澡的客人搞混了。
 二樓是大食堂,第一天上去裡頭只有另外一個人,只是從他和服務員(幾乎都是中年婦女)相談甚歡看來,應是常客。我隨意點了定食,吃完要走時,他們在其中一個大房間內準備各式餐具,只是時間接近閉店(大概只剩一個小時左右),我很好奇是怎樣的客人。
 旅館幾乎大半個一樓都是溫泉,同樣有很多牌子協助泡湯客分辨何者是何泉。我對溫泉沒有研究,也不知好壞。只希望能清潔身體放鬆心情就好。裡面有個大電視倒是比較稀奇,來洗澡的客人大多都集中在電視前的池子。主要都是播新聞和議論節目。

 隔日一早我前往清水,與一堆上班族同搭公車前往三保松原,雲多又低,並在我正要離開三保松原就開始下雨。正因如此,我只看到灰暗的大海。時間還早,兩旁的商店大多沒有營業。商店和停車場中間夾個建築,是三保松原文化創作センター,裡頭展示此處的地質形成與歷史經歷,還有生態環境與松林保養等。我進去沒多久就來了一群老年人,館內工作者很好心地為他們解說。
 雨中回程,我看到路邊有個木製小櫃,裡面放有幾種蔬菜,我只認得番茄和菠菜,一袋皆百元,錢自己投進零錢箱裡。買了一袋番茄(兩顆)。當晚在旅館吃掉,然而味道不好。
 搭上返程公車以後,沒多久某站上來一群高中生和他們的老師,似乎是要去清水的マリンパーク看表演,其實自稱親切為他人著想的日本人(聽聽就好),你在公車火車上都很難看得到讓座。只是這次有一對老夫妻上車,我隔壁的上班族先起身讓座,我也跟著讓。
 回到清水,観光案内所終於上班。這類官方設施總在不大可能服務到遊客的時候營業,也是令人困惑的一點。我去問問清水漁港的位置,並依照指示前往。中途經過マリンパーク,有好些人排隊,學生指揮秩序,大概是學生的表演活動。不久我就來到漁港,這裡也弄得相當漂亮,時已中午魚市當然休息,遊客逛的建築由一堆餐廳和一些土產店組成,共有兩層樓,我在二樓最裡頭一間餐廳吃中飯。我之後有一家四口進來,很明顯也是外國遊客,小的兩個都是十來歲,一進來就低著頭滑手機;兩個大人點盤生魚片,只有他倆吃(年輕人都知道智慧型手機富含各式營養),吃完便走。不久一個年輕人進來,點了マグロいっぱい丼,店員拿出裝有鮪魚塊的大碗,在飯上盛了一堆。之前和朋友在和歌山漁市吃的就是這種搞法,我家自小飲食再怎樣寒傖至少都兩菜以上,就算煮成一碗也有幾種配料。兩千五百年前闔廬才食不二味,這年輕人也發揮其精神痛快地吃。
 從餐廳出來後我在隔壁享用靜岡產茶製的抹茶霜淇淋,這間甜點店內擺有好些清水港沿革與紀錄。電視上當地新聞正好播到一位女老師和中學男生發生肉體關係的事件。吃完在大雨中前往草薙,從火車站走到美術館大約要二十分鐘,公車則以更讓人絕望的班次數量運行,資本主義委婉地讓別人fuck themselves的作法令我脫帽。我在大雨中和一群正要去上課模樣的大學生(靜岡大學)同行,或許時間不對,連學生數量也不多。美術館緊鄰大學,得再往更裡頭走一點。一路有好些作品擺在戶外,蜘蛛絲要比觀客多。
 此處正在展出安地斯文物,我到的時候一群小學生在外列隊。此展東西不多(感謝皮薩羅先生與其手下的努力),區分時期也有點怪異。唯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個正在扯下自己脖子的人的雕像,其餘幾乎都是噱頭。此處還有羅丹館,收藏不少羅丹作品,包括地獄門。一樓則是靜岡縣民美術作品入選的展覽,其中不乏有趣的東西。門口有位老先生很熱心地和每位觀展者聊,除了我,近來觀展的都是老年人。他也向我解釋這些作品有些還會送到東京比賽並展出。不能免俗,他問我自何處來,最後請我在訪客名冊中記上一筆。雖然這東西不過自我滿足而已,依照柏楊的想法:往後有人要研究我時,將在此發現我的足跡...。
 沿原路搭車回到靜岡市區,這挺熱鬧,卻不致壅擠。市區晃了一圈回到旅館,我問櫃台這有沒有地方吃東西,昨天那年輕人說房內禁止飲食(這我曉得),要吃可以到六樓的休息區,我上去一看,大大的告示寫「ここでのご飲食はご遠慮くださいますようお願い申し上げます」。電梯出來沒走幾步就是休閒大廳,有大量漫畫、棉被與菸味,老人或坐或臥,看電視者有之,睡覺者有之,看漫畫者有之。別說休息,我就像誤入異世界一般盡速逃回房間,無視旅館禁令在房內(膠囊內比較準確)吃掉番茄。

 第三日天氣晴朗,我搭公車前往久能山東照宮,中途要轉車。轉車處像是個小型總站,下車後我見到一男一女兩位老人,老先生正在和別的司機說搭公車到這裡來,要轉搭的車正好要出發,對行動緩慢的老人來說就跟等下一班車同樣意思,他打電話給公司(用「向こう」這個詞)講這事也毫無改善。老太太偶爾幫腔表示同意。說到這,一個剛進站的司機加入,邊抽菸說這狀況很難改善,現在司機就是人手不夠、薪資又低,沒人要幹,到站後休息沒幾分鐘又要出發等等。菸抽完話說盡,又跳上公車開走了。隨即原先載我來的司機問我是不是要去久能山,我說是,兩位老人說可以走過去,從這車站到久能山下就一條路,司機說走過去要一個小時吧,老先生回他走過,不到一公里,不用走那麼久。司機微笑催促我上車,我只有瞪大雙眼的份。到站後,我到站牌前看回程車是何時出發,司機拉下車窗對我說:「2.4公里。」他又告訴我上東照宮後可以搭纜車前往日本平,再從該處搭公車下山。
 我遵從其建議爬上被駿府灣深藍海水懷抱的東照宮,此處視野寬闊,背山面海,遊客往來不息。我還遇到一群桃園人。宮內祭祀德川家康,有其手拓、親手種下的樹,以及無聊的文字遊戲。最裡面還有其愛馬之墓(人大死大,人小死小)。
 搭乘纜車時除我之外還有一對情侶,時間不過幾分鐘長,還是不免俗有個中年婦女充當導覽,言之無物,破壞氛圍。日本平被弄成大公園,另有一館介紹此處的地質形成,另外就是電波塔和展望台。四周皆可居高展望駿府灣內地,因昨天下雨,水氣含量高,因此我當天沒有看見,否則空氣澄澈時能遙望富士山。這天也是假日,遊客數量不少,公園各處都有志工模樣的老人,向各組遊客解說此地風光與擺設。
 回到靜岡已過中午,我在車站內的餐廳吃午餐,為了蔬菜還點了沙拉點心套餐———日本最讓我受不了的地方就是不自炊幾乎吃不到蔬菜(更不用提他們蔬菜有多貴)。吃完到車站內的観光案内所詢問登呂博物館如何去,老婦人好心地告訴我。
 下公車後走一小段就會到登呂博物館,路邊就是模擬的遺跡,再往前走有一片「體驗稻田」,供愚蠢的遊客與他們愚蠢的孩子感受何謂插秧,最裡面才是博物館。博物館本身也是為了愚蠢的小孩而設,可觀之處不多。博物館隔壁是芹沢圭介美術館,這位畢生奉獻給染色技藝,獲得日本人間国宝殊榮。這裡倒是讓我覺得趣味橫生。最後在館內商品販賣處,我買了和紙製的零錢包,服務員還問我要不要包裝便於送禮。
 回到靜岡市內還沒很晚,鬧區街頭上有藝人表演,該仁兄自稱幹了接近二十年,內容乃是各種花招的大雜燴。我沒有從頭看到尾(總共90分鐘以上),一開始附近聚集不少人,卻都是因為ポケモンGO。後來我逛完別的地方再回來,已經有不少小朋友圍著他看表演。他情緒不減、精力充沛。好幾次失敗之後,最後一次將扯鈴拋高終於接成功;然後又拿出刀子蘋果和唧筒玩丟接,說這樣太無聊,他要在丟接的空檔把蘋果吃掉,成功時現場一片驚呼。最後則由觀眾打賞作結。他在表演時不斷提及自己是静岡本地人,此處卻是日本全國中最不熱情的城市。

 隔日我到靜岡市美術館,此處正展出某位美國人的浮世繪蒐藏。外面的博物館商店有文庫本大小的木製藏書盒,上面印有書名。這些木頭用來造紙印書豈不更對得起文化。看完展我在雨中走到駿府城公園,城早已被拆除,現在只遺留一些痕跡。入城後一位志工老婦人充當我的觀光導覽,向我介紹建城歷史與各處特色。比如有株德川先生親手種植的橘子樹,其實子多,取其象徵意義,至今依然在冬季結果,發給入園民眾;以及現在挖掘出不同特色的堆石基,推測應該是不同時期建城的證據等等。
 我最後在靜岡市區逛完一圈買了點書,回到旅館。在離旅館不遠處的天神屋吃晚餐,這裡是賣熟食的地方,有好些種類可選,店內也有用餐空間。我拿了大份炒麵(非常難吃)、から揚げ(非常難吃)和味噌湯(不算便宜但配料不少,也不好吃)。只是這店生意挺好,多是帶走。吃完後收拾髒衣去附近的自助洗衣店洗衣服,途中經過便利商店,想買瓶牛奶和布丁邊吃邊等,店員是個中國年輕男生。靜岡市內很容易遇見中國人,幾乎都是這種兼職的學生。我在市區內的便利商店也碰到一個年輕女店員,日文不好所以偷偷和我講中文。我也直接用中文向那男生攀談,他知道我是遊客後,問我:「國內現在放長假嗎?」
 洗衣店隔為兩間,一邊是櫃台,另一邊放機器。我看到有洗鞋子的機器,便把鞋子脫下放進去洗,光著腳縮在椅子上讀《晏子春秋》(內容很像是溫柔而嚴厲的父親對待自己無藥可救的孩子)。當我打開布丁和牛奶吃到一半的時候,才注意到店內貼有禁止飲食的標語。八點出頭,隔壁的櫃台收拾閉店,該員工走進來快速地整理,並順便向我打招呼後就回去了,對我在店內飲食一事似乎視而不見。

 第四天一早在陰沉的天空下前往沼津,一出剪票口就感到有些異樣。離剪票口不遠的地方就有観光案内所,服務時間從八點半開始。我出站時不到九點,案内所裡面已經有好些人排隊等著寄放行李。進去還得先抽號碼牌(究竟多少人),我的是49,這表示不到半個小時內已經有四十幾位來過這,還不算那些沒有寄放行李的。我帶著滿滿疑問走出車站大樓,在前往沼津港的路上方才暮鼓晨鐘:路上車子沒有幾台,卻四處都是ラブライブ的旗幟、廣告和招牌。事後詢問日本友人,據其言,這作品的背景位於沼津的學校,以及最近區域活性化的政策,故有此現象。一路上ラブライブ的喜好者不少,著其T-shirt者,配戴其周邊者,全都往港口方向走。
 港口也四處可見ラブライブ的東西,一堆愛好者已經聚集在其戳章、立牌、看板前,或談笑、或拍照。千年前密教種下的思維今日依然發揮作用。我不理會他們逕自上了水門,此時已在飄雨。水門上可以遠眺港口四周風光,只是天氣不佳,遠處都在雨霧濛濛中。水門上層一樣貼有此處地質形成等知識,不知這種描述方式是否為本地特產,之後在静岡県內四處晃,各景點都有這類地質形成演變史的描述。
 從水門下來後,前往販售深海魚堡的速食餐廳吃飯(沼津バーガー)。這餐廳外觀漂亮,店內地板卻沒有特意裝修使其容易保持清潔,滿是髒污黏膩。這店也中了ラブライブ的毒,有其聯名商品,掛其海報,店內中央的CD音響也一直重複播放其角色歌曲。店內除了愛好者以外,其實有不少家庭遊客,他們只能以笑靨掩飾尷尬。我也很快感到後悔,盡速吃完後逃離餐廳。
 港口還有深海水族館,裡面觀客相當多,很難靜下心來看。不過物種頗多,讓我這生物白癡好好開了眼界。館內最自豪的大概就是シーラカンス,大半個二樓都是用於展出牠。說這種魚還保留過去生物未完全分化的特徵(無背骨、鰭有各自的骨頭控制等等),目前尚不知這種生物如何受精。最後我在館內商店買了チンアナゴ(花園鰻?)的玩偶。
 同樣是在大雨中回到車站,我看見有四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性也是身著ラブライブ的周邊商品,聚集在一塊似乎有其打算,四周也有不少日本愛好者撐傘走出車站。我仔細一看,車站前有個ラブライブ的展演會場,似乎該處有活動,入口已排起隊。我裝作不知,離開他們搭車前往三島。
 三島過往似乎是個熱鬧的城市,這裡有新幹線車站,車站前美輪美奐,乘客也很多。但我一離開車站往旅館走沒幾百公尺就變得人車稀落,也許是他們都轉搭公車了罷。我在大雨中推著殘廢的行李箱來到旅館,放好行李後問櫃台(一位三十好幾的男性)這附近有沒有推薦的餐廳。他先問我要不要喝酒,然後拿張周遭的美食地圖給我。我最後沒有遵循地圖,進了從車站過來沿路上看到的一間居酒屋。這間歐風居酒屋大正ロマン引起我的好奇,然而一進去就有些後悔,首先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點餐,第二也是因為店內客人很少,似乎很受注目。除了我以外,就只有另外一組在包廂裡談笑甚歡的酒客。一位年輕美麗的女服務生見我站在門口,問我是否一個人之後,詢問內場白髮蒼蒼的廚師(マスター)該如何處置我。那位廚師說讓我坐吧檯。毛巾、水和菜單都上來以後,我看菜單是手寫的,因為實在不懂,我只好求助剛才那位女服務生,向她坦承自己是外國人不知該如何點餐。她也有些困惑,不知該如何說明起,因為日文食物名稱我也沒懂幾個,比如アスパラ,上來了我才知道是蘆筍。她問我是哪裡人,我回台灣,她隨即說自己的媽媽是中國人,會說一點中文,她講中文沒有口音,看來是小時候就學,只是會的句子不多,交流還是得用日文。最後我點了アスパラ肉まき等兩樣菜和一杯酒。吃到一半才想起手機放在旅館裡充電,想要拍下店裡環境和那位女服務生未果,便打算明晚再來一次。
 我認為居酒屋不是一個適合吃飯的地方,東西固然比較精緻卻也貴很多,偶為之或是有日本人那般收入當然沒有問題。

 隔日又是個好天氣。我前往柿田川公園,這裡是富士山雪溶後成為地下水,水流至此湧出地表,公園內有好幾個地方可以觀察到地下水湧出的現象。大概是比較早,人不多,我得以悠閒地看。逛完回到三島市內,我就沿著市內四處張貼的路線閒晃看庭園。源兵衛川通過市區內,河裡設有石塊,讓人能夠沿著河移動,隨著市區風景反覆登陸入河四處逛,那水也清澈,實在非常有趣。
 我逛逛回到楽寿園前,進去之後和一群老年人聽導覽者介紹館內歷史以及那個水位回不來的小浜池。據園方人員說,這池子接收富士山雪融的地下水,一年中水位變動,從十月之後的最高點降降升升,但近年來水位都不高,原因裡面寫上開發、地質變動等等。而我入館的六月正好是水位低的時候,別說池子,其實就是石頭園了。雖說有太多東西是我們無法親眼見到的,但我就像是目睹其消逝般難過。
 晚上又到大正ロマン時,昨日那位美麗的女服務生沒有班的樣子,外場服務生兩位其中一位昨天也在,只是沒有講到話;另一位則是年約三十好幾的女性。這天一組客人在裡頭的包廂,內場也多了另外兩個人:同樣上了年紀的廚師,還有一個看來二三十歲年紀,似乎還在學習的年輕人。菜單還是昨天那張,我點了不同的東西,服務我的是那位年紀較大的女生。似乎事情也不多,我吃完便與昨日也在外場那位年輕的女服務生攀談,她是個社會學系的大學生,知道我從台灣來便對我展開問題轟炸,問台灣人是不是多數都支持獨立。就我所知並非如此。其實只要人口中非常小的一部份有聲音肯行動,事情就會往那個方向發展。自古至今皆如是。她說話左邊嘴角上揚得厲害。我希望能拍下店裡模樣和服務生照片時,大學生非常爽快,反而該三十好幾的女性以今天沒有準備好為由拒絕。她妝都化成這樣了,還能準備什麼呢?

 三島市內四處都擺有花,是少數我看到如此致力於市區景觀的地方。至少在我走路所及之處(大約從車站南口出來幾百公尺範圍內),路旁都是花卉。我從三島出發前往湯河原,這天也是天晴。我出湯河原站,這裡的観光案内所八點就開始,我進去寄放行李後按照指示搭車前往万葉公園,公車到這就轉回車站,間隔大約是20分一班,不過從万葉公園走回車站其實也是半個小時多的路程,我回程就用走的。下車之後,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瀑布,我便繼續走上去,不過瀑布都很小型。半途中道路正在施工,那個好心地擋住對向來車讓我過去的守衛面帶微笑。走到接近瀑布這邊卻被茂密的樹叢遮住,只能依稀辨認,連落水聲都不大。我只好沿原路再走回公園。
 公園占了半片山坡,有個小瀑布,我在路上遇到一位拄著拐杖走的老先生,他說自己住這附近,天天來走。園內有海報,內容是最近這段期間某些晚上召開觀賞螢火蟲的活動,剛好今晚就有,讓我有晚上再過來一趟的想法。走到園內最高處有足湯独歩の湯,共九池。這地方也擺脫不開商業模式的毛病:給自己添加故事。足湯就偏不足湯,硬要搞個四方九功能,然而文案撰寫者的頭腦又跟不上故事架構,因此所有池的描述無一例外地蠢。李義山先生講到的殺風景,誰又能曉得竟是風景提供者自廢武功呢。
 泡足湯時一位中年男子向我攀談,他也是本地人,說自己常來這邊泡。過一陣子家庭遊客和情侶、朋友群慢慢出現,平日早上倒也不很寂寞。
 泡完我沿路慢慢走下山。這邊沒幾步就是一間溫泉旅館,事後才知道此處也是有名的溫泉勝地。途中可觀之處並不多,快回到車站前吃了中餐:就叫湯河原ラーメン,店內一個老婦人和一位中年女性經營,似乎是母女或婆媳。招牌是味噌バターラーメン。白飯可以隨意吃,不過一小鍋而已,吃完就沒了。我坐下沒多久四位工人模樣的客人進來,各添一碗飯就要見底。
 回車站後我逛到ちぼり湯河原スイーツファクトリー買了點伴手禮。下午我本來已經不打算前往景點,只想晃晃或去海邊看看,結果就逛到人間国宝美術館。這裡要從最高層四樓開始看起,首先我就看到鴨居玲(後來自殺的畫家)那抑鬱無比的畫。事後我在北美館看當代女性的抽象作品展時,其中有一個影音解說,講到這些抽象作者的精神狀況大都不如常人。我不清楚這是當代人對待藝術品的態度有所改變,還是僅因病理學更加茁壯。記得奧威爾曾經寫過,我們都很容易設想聖人是凡夫俗子的延伸,殊不知這是兩種不同的人。
 往下還有那個曾經參與法國抽象藝術運動的岡本太郎,他對人類處境有一種很浪漫主義的看法:我們現在過的並不是人的生活,藝術要揭發這一點。撇開我自己修養不足以外,這也是我一直很難同情抽象主義的主要原因。館內大多是工藝品,而且還有好些東西都標價,此館似乎展出之外還有販售。最後回到一樓,剛入館接待我的中年女性說最後還有茶和小點心,請我選茶碗,只是那邊每個茶碗少則數十萬,多則數百萬日幣的價格,我實在很擔心要是摔壞了大概只得償還一生。對方則說擔心摔壞的話還有一個金茶碗,只是金茶碗實在太過俗氣,債務我寧願放銀行帳戶也不願放品味裡。最後選了一個米白帶粉的茶碗,該女性隨即請我坐下,備茶去了。
 期間我看著該店的販賣清冊,反正與我這種既無財力又無眼光的人毫無關係。不久茶和點心奉上,她站在旁邊看,我喝一口(喝慣熱水泡茶的我倒不覺得如何),問她「作法あります?」回答是:要用碗的正面喝茶(她說她知道,但我怎樣也看不出來),三次內要喝完碗中的茶等等。招待別人還得按自己的規矩來,各位有見過家裡泡茶,給客人喝的時候還要求得怎樣喝的嗎?不過我不懂,她也沒強制。喝完收拾,我和她還有另外一位同為員工,胖胖的中年男子(黏在電腦前)閒聊起來。說到湯河原這也是有名的溫泉勝地,根據該女性,箱根與熱海的溫泉比較刺皮膚,此地則溫和一些;我也提及本次旅遊的概況,他們建議我吃看看富士そば,其實就是一般的焼きそば,風傳是B級グルメ,回去還可以驕其妻妾。我說「これ持ち出された時点ですでに負けでは?」她倆笑了。至於晚上的螢火蟲大會,他們說是養育的螢火蟲抓去万葉公園那,不是野生的。畢竟如此熱鬧的觀光區,水也不算非常乾淨的地方不大可能有野生螢火蟲。
 問完公車時刻,我告別他們兩位回到車站,前往小田原。小田原也是個小城,街上人車稀少。我在小田原市區裡繞了一陣還是沒找到旅館,半個小時過後只好硬著頭皮推開小田原宿なりわい交流館的門,問一位老婦人グッドトリップホステル&バー在哪裡;裡面不曉得充當安親班還如何,有好些小學生模樣的孩子。老婦人立刻親切地告訴我說很近,並且說那裡的員工都是好人,在那可以充分休息,比手畫腳地說明怎樣走就到。我聽完才曉得剛才經過兩三次的地方就是,不過招牌要正面才看得清楚,我一直沒有看仔細就錯過了。謝過老婦人,我好不容易進到旅館,一位年紀三十左右(事後知道是三十一),名為奈津美的女生前來接待,說明館內環境等等。和她聊天很愉快,結果不自覺地就聊了半個小時而我還沒看到房間(她聲音比較低———抽菸大概脫不了關係———也是原因之一)。這裡是個一樓在晚上充當酒吧,二樓則是房間,別有特色的旅館。二樓房間分兩個,因為是淡季,所以有如我包下房間般只有自己享用,另一間則是旅館員工她們休息用。被單和棉被整齊疊在床上,得要顧客自己弄好,我覺得麻煩所以根本不想處理,往後都直接蓋上棉被呼呼大睡。
 行李整理結束,我下樓去問附近有沒有推薦的餐廳。另一位服務生也出現了,名為あかり,是個在店裡工作沒多久的人。奈津美相當親切告訴我,並替我畫地圖。拿到地圖出門,店就在附近巷子裡,由一對老夫妻經營。我到店裡時只有老先生一個,進去就是櫃台,裡面還有兩間房間充作包廂用,可讓人唱歌的模樣。閒聊一陣他才問我要不要點餐,說自己這店開了二十年上下,推薦我小田原特產あじ的壽司。我原本以為是一份,結果是按數量點,便點了六個。他進去忙完出餐之後就站在一邊跟我聊天。老先生講話有點口音,我實在沒法完全聽懂。六個吃完自然不夠,於是又點了から揚げ,結果老先生進去一陣,忽然就打了通電話要某某人帶雞肉過來。不久之後他太太現身,手裡提著大包小包,十分親切地向我打招呼。隨即開始忙進忙出,老先生也就躲在廚房裡了。
 吃完(沒有飽,好吃歸好吃但不算便宜),我回旅館一趟,向她們問便利商店的位置,打算去買點營養補給品,最後問她們有沒有要幫買的東西(沒有)。買了番茄和牛奶回來以後,打算大家分著吃。邊吃邊聊時,奈津美說自己原本是東北人,あかり上禮拜剛從沖繩別的民宿歸來在此打工換宿,老闆則是有事外出今天不會過來。不久一位老先生進來,據說是常客,我看他喝highball,一晚都喝好幾杯,只是酒力似乎不好。聽見對話知道我從台灣來,他也說自己的兒子在日本工作。老先生走後,一位西裝筆挺的年輕人走進來,說自己參加展覽結束剛搭新幹線回來,「社畜なんで」一語道盡風霜。展場裡有很多えろいお姉さん發傳單,那些中年男性上班族一個個故意偏移原本移動路線跟えろいお姉さん拿。可是他也看到在展場一隅的休息區,那些抽著菸談笑的えろいお姉さん又是不同的模樣。我說生々しい話になりましたね,奈津美卻回ピュアな林さんには違う世界のこと,話題隨即轉向我明日前往的箱根。我只是講講想法,大概被認為無意繼續這個話題。該年輕人對箱根似乎很熟,指點我搭什麼車比較好,在什麼站下車比較好,我樂得聽他意見。他愛喝酒,說台灣的噶瑪蘭威士忌很好喝,但實在貴。

 我早上出門時,整個旅館內空蕩蕩。照昨天奈津美和あかり兩人的建議,我前往附近一間主打蔬菜主題的餐廳吃早餐,早餐的蔬菜大致是醃過或用醬油煮過,一道油菜還是弄成酸的,無論哪種我都吃不習慣,只能靠日本餐廳裡常見的味噌湯和咖哩飯解決。不過種類不少,價格也不算貴,口味習慣了大概就是間不錯的店。後來聽旅館兩人說法,她們只是知道那邊早上也有營業,卻沒在那吃過早餐,以為和中午菜色相似。
 吃完我搭箱根登山ケーブルカー前往箱根,有不少遊客以小田原為箱根冒險的起點,因為當地住宿相當貴。我在宮ノ下下車,可是因為時間太早,店鋪都沒開,我便沿著山路走向小湧谷。後面的大湧谷因為噴發而禁止進入。我再次搭車到強羅,等車時有一對老婦人與我同路,看見站務人員的裝束大喊懷念,因為他還是用舊式的斜背包和器具。箱根這地區觀光客很多,半數以上是日本以外的人。強羅也不例外,我在車站外頭的商店晃時就看到不少,包括一位從美國來,頭髮是自然銀色,名為Allison的女孩子。她的裝扮屬於馴化過的punk(偉大的資本主義),我詢問她能不能拍張照(英文不好,一時竟不曉得怎樣說),她爽快地同意了。拍過後她說為了給自己的媽媽看,希望我能傳給她。我便要了她的email,回台灣後把照片傳給她(她回信中提到「I enjoyed Japan SO much. The people there all seemed so kind...」不懂當地語言而旅行,或沒有雙語友人充當導遊作陪,結果就是什麼也不清楚)。
 強羅公園擺設多種花草,有玫瑰區(三名老婦人聚集在一起,其中一位快速地說出各種類玫瑰的名字)、熱帶植物區、繡球花區等,某些區域除了展出還販售花卉。我逛完出來,在強羅車站附近走了一圈———這是個很糟的幹法,因為箱根地區身處群山間,高低落差很大,住家較多的地方既無景色坡度又陡,只是找罪受而已。回到車站後接近中午,再次搭火車前往芦ノ湖,車上幾乎全非日本人。因為噴發的關係,火車只行駛到早雲山站,這裡要轉搭公車才能到芦ノ湖,而公車每班間隔半個多小時。公車帶我到湖尻,這裡有個很大的旅客休息區,一樓販賣各式特產,二樓則是餐廳。一樓尾端有個小櫃台出售遊湖船的票,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一班船,其實就是四大港口繞圈圈,一次一千日幣。另一個湖港(桃源台?)還可以搭到海盜船模樣的遊湖船,在台灣遊客間相當知名的新宿箱根周遊券中就包含這種船的遊湖票。湖上風很大,雖說艷陽高照,倒是相當舒服。我在湖上終於看見富士山。之後聽奈津美說湖上要看到富士山反而不容易。
 下船後來到箱根神社,這裡的鳥居一部分在湖裡,遊湖時遠處就能眺望。但岸邊擠滿遊客,讓我興致全無。神社境內有淨手處,外國遊客根本不懂,打開瓶子洗滌者有之、裝水喝者有之(李義山歿後一千兩百年,人還是沒有長進);境內另一個奇觀則是發送受過祝福的靈水,我看排隊者長長一串幾乎都是日本人。
 逛完已是下午三點半,再前往其他地方時間不足,我便打算搭車回小田原。在站牌等車時,有兩對中國夫妻帶著各自的孩子排在我身後,孩子哭鬧由妻子照顧時,其中一位丈夫問我方向,我不熟,只能支吾其詞。不久公車到站,丈夫和司機比手畫腳,司機搖搖頭揮揮手便關門駕車離去。我見情況不對,跑到附近的總站看發車狀況,不久後有一班直達小田原的車,我就上了車回到旅館。
 回到旅館,似乎是附近的主婦三人在此聚會,一人我昨天已經看過,是個四十好幾的豐腴媽媽,下午常來喝杯飲料。她和之前遇過的日本人都不同,一臉微笑看著我聽著奈津美和我講旅行種種,卻一句話都不曾問我。我午餐沒吃,所以跑去奈津美推薦給我也在附近的另一家餐廳吃飯。時間才五點出頭,剛開門營業沒多久,店內一位五十幾歲的婦人坐著看電視。我進店說自己是奈津美介紹過來的,寒暄一陣坐下看菜單,其中有ざるラーメン,便表明身為外國人不懂,這ざるラーメン是怎樣的東西?她解釋是用ラーメン的材料做成像是冷沾麵般的料理,很好吃。於是我便點了這個加上から揚げ。一送上來如奈津美所言分量不少,只是餓得荒的我吃完還是不夠,又點了ショウガ豚。吃完和這位婦人聊天(店名なおえ或許就是依她而取),店內貼有不少照片,其中好幾張是她年輕時參加祭典的模樣(旅館斜對面就是松原神社,祭典五月結束,正展出其神輿),甚至挑過神輿。她推薦我去看看神輿,也很大方地讓我拍照,又給我一枚綁繩子的五元硬幣(ご縁諧音),說有緣會再相會。
 在房內整理好要洗的衣物下到酒吧時,奈津美教我洗衣機如何使用:衣服放進去,洗衣機會自動感應衣服多寡顯示需要的洗潔劑劑量,照著倒進去然後按開始就可以了。我完全沒用過這十年內生產的新家電產品,不知已經進步到如此程度。她隨後又問我要放柔軟剤嗎?我不曉得用途,她說明可以幫衣服增加香味,(那又為什麼叫柔軟剤而不是芳香剤呢?)至於問我的原因是為了確認———有人無法接受這種氣味。
 在酒吧內我們三人聊天,あかり念念不忘之前在沖繩打工的民宿,不斷提及那裡環境多漂亮,並把照片給我看。講到今日箱根遊,我想這地方要規劃長點,五天一個禮拜來好好逛逛大概會蠻有趣,因為箱根雖然名義上前往各景點都有交通工具,但似乎缺乏全盤考慮,大部分時間會花在等待。奈津美離席去忙時,あかり問我她看起來年紀多大,我回三十吧,她裝生氣的樣子說自己才二十七,(もう林さんにお帰りなさいとか言わないからね!)我也只好安撫她。不久,店主和下午那幾位婦人進來談事情,並與我握手寒暄。之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好幾位客人,除了昨天那個老先生以外,還有另一個四十歲的壯碩男子,他的T-shirt上左側肩胛骨位置有個紅色的印記,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出血。大概曾經是個不良分子,講話江湖氣很重。我們三人不知為何和開始聊起看過的生物這個話題。あかり就是個普通年輕女孩子,整日離不開手機,無論講到什麼都要立刻搜尋照片或報導為佐證。這種人好像認為有趣的事不是由頭腦創造出來的,而是搜尋出來的,也因此跟他們講話只有無趣。聊著聊著該男子說到自己曾經碰到同性戀,腦中的第一反應卻是逃跑而不是打他(我雖然陪著笑卻完全不能理解為何會是這兩種反應)。

 我前晚向奈津美問自己三點多才會離開小田原,能不能把行李寄放在這下午再來拿?她說沒問題。於是我輕裝前往小田園城。城前大片空間有若花園,此時正好繡球花和菖蒲盛開,一大早便有不少遊客,只是肥料味道也很強烈。城內不免俗充當展示空間,介紹小田原城歷史與城主,其中有個地震後重建的紀念碑文(元祿十六年),因碑文已有些模糊,旁邊的內文複寫中竟有誤植(「城」誤為「白」,音固同,但意相去甚遠)。或可作為沒有人(除了某個窮極無聊的外國遊客)會認真看這種展示之明證。
 接近中午回到旅館,我問她們兩人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あかり剛吃完(桌上還有沒洗的空盤),兩人還是一同出門,帶著我去附近一間小餐廳吃ナポリタン。該餐廳也是身處小巷間,大門前和洗手台上都擺了一堆小石頭,說是店主在海邊(從巷子裡走出去就是)撿的。由住家改裝的店內,座位沒有幾個,幾張小圓桌放在畳上,菜單上就是輕食和咖啡、茶。我和あかり點了ナポリタン,奈津美則是三明治。服務我們的是一位微胖、謝頂的中年男子,說自己有時會過來幫忙。他端出三人餐點之後,坐在我們旁邊聊起來。說ナポリタン以前是窮人食物,用番茄醬(他會先過火去其酸味)炒些簡單配料。我們吃完他收拾後,あかり還是看她的手機,我則和奈津美漫無邊際地聊。不久他端出紅茶招待我們喝,那紅茶香氣濃郁,還多裝了兩杯給我們帶走。談及這附近的餐廳,有不錯的麵包店,還有手沖咖啡一杯兩百日圓的咖啡館等等。
 離開後我們走出小巷子到海邊。早上陽光還露過臉,這時天空完全被雲蓋住。灰沉沉的相模湾浪頭掀起,我們三人佇足注視。奈津美到旁邊去抽根菸,我和あかり在岸邊的大石塊上看海浪。不久一群男生過來,各自在石塊上散開吃午餐。奈津美抽完菸過來跟我說下午在市區內還有事要辦(チャリを漕いで),向我道謝並告別,最後擁抱我———非常節制,我們只有肩膀以上碰到對方,我將其解釋為我們站在不同的石塊上,為了平衡與安全而不得不如此。隨即我和あかり也同樣節制地重覆一次。
 奈津美離開後,我和あかり沿著海岸走,她想接近看海浪,於是脫下鞋子,把飲料和手機交給我。她撐過兩三個浪頭,最後被大浪嚇回來,連身裙濕了一部份,整頓好又從海岸走回市區內。途中我們經過商店街,店家大半沒開。我講這幾年去過很多地方的商店街都是一副寂寥模樣,她說自己家鄉(愛媛県)商店街依然興盛。盤點起來:途中看見木電線杆、輕鬆的日語教學(「車来てるよ」)、兩位年輕的男性hitchhiker舉著招牌攔車、向他們喊「頑張って」的あかり、兩人在商店吃剛炸好的かまぼこ、互相給對方吃自己的。
 我們就這樣一路聊天回到旅館(包括她正在找新工作「今日本の景気いいから、すぐ仕事が見つかるんだよ」,我也因為她這句話而下了決心),奈津美也回來了。她向奈津美說剛剛和我「お散歩デート」,我倒不覺得是這麼回事。あかり希望我多住一陣,不然這段時間都沒人太無聊了。奈津美從冰箱拿出冰凍的運動飲料:她剛才騎車回來時,在路上看到一個小孩正在投販賣機,不知道錢不夠還是販賣機故障,反正一直沒買到;奈津美進了便利商店替他買運動飲料,出店門正打算開口,那小孩卻坐上一台車走了,所以多出這瓶運動飲料給我。我接受她的好意,出發前往熱海。
 熱海極為熱鬧,車站本身也與商場共構,前面的大圓環旅館巴士往來不息。我依照email的指示前往hostel———入住前一天,旅館這邊特地發email告訴房客怎樣走小路會更快到達,走大馬路會多繞五分鐘。小路會先經過一間比較高級的溫泉旅館,經過時不是聞到硫磺味,就是洗髮精沐浴露的味道;再來穿過住宅區,很快就到下榻處。裡面的員工是男生兩人,一位一臉倦容,說自己以前在餐廳工作過;另一位則比較壯碩,兩個一樣矮。我放好東西又去車站內的商場晃晃,這裡有個攤位賣靜岡產的蔬果,我不清楚在日本算是貴還便宜:一袋菠菜108日幣,比起ローソン百元超商內的菠菜要好吃;量就馬尾巴提豆腐了,大概只有台灣市場的半把甚至三分之一。攤位上還擺有小玉西瓜,一顆兩千五(那位一臉倦容的男生也說很貴)。
 車站商場對外的大片玻璃中,還有個小空間是當地廣播節目的播音室,車站外頭也有擴音器播放其節目,只是聲音不大。時不時能看到錄播音室裡面的主持人與來賓,只是玻璃反光相當嚴重,白天時幾乎看不到裡面,但晚上似乎也沒節目。
 車站出來有兩條商店街:平和通り和仲見世通り,後者還好,前者這名字真的過分。兩條商店街有一半販賣土產,剩下幾乎都是餐廳。只是這裡人潮總是很多,在這吃飯不是個好想法。兩條商店街出來會到同一條彎彎曲曲,連接海灘到山上的馬路,這條路上有知名的熱海プリン,只是每次經過人都非常多,絲毫引不起我買來吃看看的慾望;隔壁則是草莓甜點專賣店いちご BonBonBerry,其員工戴著愚蠢的草莓頭套在街上充滿活力地向來往遊客推薦,生意與熱海プリン相比不惶多讓。之後問旅館的人,いちご BonBonBerry是這幾年才開的店,很受年輕女孩子歡迎。
 與上述完全相反的是,車站對面隔著圓環的舊型商場幾無人煙,也只有一半的商店開門營業。這裡有個小辦公室販賣公車套票或其他優惠券,我本來打算買明日前往MOA美術館的套票,結果員工告知車票會印當天日期,要我去的當天再過來買。
 逛完回去問那男生推薦哪吃飯,他說車站前兩條商店街有一些店,不然就要到海岸前的街道上去吃。我順著下坡走到海灘———熱海是個傍山而起的城市,市內高低差很大。海灘前的馬路旁一排都是大型旅館,要繼續沿海灘走才有低矮的老建築和商店街,包括好幾間看來活得很艱難的特種行業;據說這種店以前非常興盛,現在沒落了。最後我在其中一間老店吃拉麵,店內服務生是個日文有點口音、皮膚黝黑的越南女孩子。

 隔天一早下大雨,車站前正好在辦静岡デスティネーションキャンペーン。這是靜岡內各景點的步行活動,這天輪到熱海。車站前好幾個詭異的布偶聚集,偶爾會有些遊客發神經與他們合影。我前往該辦公室買套票,隨後跟著一堆老先生老婦人(偶爾才能遇見她們年輕的女兒或家人)上公車前往MOA美術館。這地方是由世界救世教的教主創立,我不知道觀展者是不是都和此教團有些關係。教團本身無甚可書,至於美術館建築本身就很有趣:要先搭很長的電扶梯到上層再慢慢逛下來,途中還有個投影的展演空間。當天下雨所以沒有到外面去,據說天晴時看台可以俯瞰熱海市內景觀。館內正在展出東海道五十三次的浮世絵,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館內收藏,其中有玄奘的真跡。
 回到車站,我在倦容男生推薦過的站前拉麵店吃午餐,味道不錯。之後前往熱海城,這是現代築的城。一樓展出各式刀劍盔甲———題外話,我一直覺得兵器展示挺無聊。這些東西固然有其史學與文化價值,卻僅只於此。二樓則是全日本各地城的照片、介紹,三樓放的這些城的火柴棒模型,四樓是浮世絵春畫展示區(年滿十八歲方可進入,但全無過濾手段,只在門上貼張公告聊備一格。而且此城的地下一樓是親子同樂區,家庭遊客非常多)。春畫的內容都算幽默,和當代台詞幾乎雷同的色情作品區別很大。
 研究起來或許會是個好玩的議題:你不大可能在台灣的親子共遊場所看到春宮畫展出。另外,台灣的飲酒年齡十八歲,酒類廣告只能在深夜時段播出;日本飲酒年齡二十歲,白天就會看到一堆女星在電視或是在海報上大口喝啤酒或是highball。那些將我們的思考切斷或連繫起來的因素極其細微,滲入肌膚與血液,難以察覺,卻相當有趣。
 我回到旅館後,對床剛好新來個德國人,四十歲的Martin看起來就跟大學生差不多年輕。我倆寒暄一陣,自金融業辭職的他說自己在亞洲長途旅行,此時來到熱海,之後還要去東京跟他未婚妻會合。日本後是中國一個月(先到上海)、再到香港,然後是台灣。香港當時反送中遊行如火如荼,他卻不擔心受到牽連。我提議他到台灣來可以聯絡我,他說好,後來卻音訊全無。聊完決定一起去吃飯,問旅館那位壯碩的員工,他告訴我往海邊的路上有間居酒屋。等待晚餐時間,在館內閒晃經過門口時,看到兩位台灣女遊客正好在問附近的餐廳怎樣走,該壯碩員工也很努力地用殘破的英文解釋。我看不下去,跳出來充當翻譯。好不容易解決之後,她們卻開始向我問東問西。兩人是同事來日本玩八天,大約都是四十歲前後的年紀,煙火看完的行程都沒排,直接問我之後去哪裡。現在似乎這種「前一刻再決定」的旅遊型態越來越多。我向她們說明自己的行程(毫無參考價值),而這兩個人可以把三四天好幾萬元押在一個認識不到十分鐘的人身上,該稱為魯莽還是勇氣,只有萬能者知之。
 我們花了好些時間找該居酒屋,在某間藥局問了路後終於到達。夫妻經營,以燒烤為主,店內有一組女性客人,我倆坐下不知道該如何點餐,反正酒水飲料先上,我問他想吃怎樣的東西,他不太挑,於是我也隨便點。他筷子拿得有模有樣,說自己在家裡會做各式料理。我問德國有沒有什麼好吃的,他說沒有,德國的調味料只有鹽和胡椒。講到素食者(兼環保分子),Martin頗有微詞,說:那些人為了地球吃素,然後再開半個小時的車去上瑜珈。講到車,Martin說德國人認為開車比地鐵便宜。這是因為地鐵民營,政府又不補助,每年票價都調漲,因此大家都寧願開車。
 他問我喜不喜歡東京,我回非常討厭,他卻很有興趣,說柏林雖說居民好幾百萬人,但很像是多個村莊聚集而成,跟東京這種超級都市不同。途中老闆娘搭話,問我們怎樣認識的(對面床),都是來看煙火的遊客。隔壁那組女客也有些驚訝,我趁機問她們推薦料理是什麼,她們說是煮內臟。老闆娘也推薦用自己名字命名的料理:烤雞胸肉撒上黑胡椒和梅子醬。後面進來的客人越來越多,也有那種來喝個兩杯酒、吃了兩串烤肉就走的老夫妻。Martin啤酒一杯接一杯,出店以後他說要去便利商店買酒喝,看冰箱時一邊講highball非常難喝,幾乎都拿啤酒,最後拿了大概十瓶去結帳。回到旅館我先去洗澡,他在二樓休息區繼續喝。洗完出來,休息區除了他,有當日入住的一對泰國小情侶(男生會說一點日文),和另外兩位學生模樣的中國女生,她們裝扮與談吐幾乎已經完全日本化:短而蓬鬆的裙子、對話中不時冒出日文。(記得十九世紀的俄羅斯貴族嗎?)我故意向她們搭話,結果場面相當尷尬(應該是我社交技術不足),只好趕快逃回Martin那。他依然按自己的步調喝酒,偶爾去外頭抽菸。我倆繼續漫無邊際地聊。他說自己來日本前曾利用手機程式上了一陣子速成日語課,可是到這就全給忘光了。我看那內容確實非常簡略(好似一段時間以前日本人對「どうも」這個詞做的事情),基本上就像是線上字典,簡單翻譯幾句常用語而已。

 隔天早上我去倦容男生推薦的麵包店吃早餐(前一天沒開撲空了),這裡麵包我只吃過幾種,每樣都蠻好吃的,特別是紅茶吐司。店內有當地報紙熱海新聞,總共兩張紙:市議會有啥新動向啦、煙火如何如何啦、梅子產量不好啦、採收啦,然後就是廣告,還有一個人的專欄寫些所感。雖說沒有到紫式部筆下「趣味橫生」那種程度,倒也不流於浮濫和無病呻吟。
 這天天氣晴朗,只是風相當強,我很早來到起雲閣,成了第一個入內參觀的人,這裡有很多文人入住過,還擺有林清源某次棋局的一譜,解說的中年婦女見我知道林清源,以為我是棋界中人,其實只是耳聞過罷了。館內設置除了樓與樓間的過道幾為洋風,此處房間還有開放上鋼琴課。
 我出來後從另一邊往山上走,前往来宮神社。我中途迷路,向一位躲在屋裡陰涼處無所事事的老先生詢問。我依其指點走上去,一路上遊客不少。進神社前要先過馬路,人行道寬度只夠一人通行,腹地內卻相當寬闊。這裡是我看過唯一在神社內有咖啡館的地方,還有販賣啤酒,許多人點了飲料四處休息,我看沒有座位便作罷。境內有顆樹齡兩千年的大樹,衍生出繞樹祈願,還真有些人繞。我出來以後往山下走,來到熱海芸妓見番,只是來得晚了,表演已經開始。我付了錢被一位中年婦女帶到樓上看台,我坐上她指給我的位置,她卻一直用英文說請我起來(我也實在懶得講什麼了),這才知道原來節目單壓在我屁股下。
 芸妓的表演內容我大致聽不懂,最多只知道方向。比如故事講採茶、或講情侶為了第三者吃醋爭吵等等,台詞是古文,音調又忽高忽低。除了樂器,旁邊有個負責敘事的人(一位老婦人,每曲過去她都喝口茶用毛巾擦擦汗),台上的芸妓專心跳舞或擺動作。表演中途會為各位觀眾奉上茶和點心。每個芸妓都少說四十好幾,最後有幾位年輕的出來過過水,很明顯火侯還沒到家。表演結束散場,一些老婦人去洗手間,出來後向自己的同伴說:「洋式の便座ではない、和式ですよ。」那群人立刻喊著「和便」、「和便」排隊進廁所參觀去了。樓下芸妓正在和觀眾合照,似乎有不少人和她們早有熟識,寒喧問候閒聊者圍在四周。我在旁邊觀察,一個工作人員,也是老婦人,問我怎麼不去合照,我以她們表演完已經累了就不要再去打擾為理由,老婦人也沒多說什麼。
 出來後吃完午餐,搭車前往伊豆山神社,這裡地勢比較高,在神社前可以俯瞰相模湾。神社內有讓訪客尋找猪目的告示,長得像是愛心符號。神社後方還有往上的路,我沒多想就繼續爬,大概半個小時之後來到山間一片寬廣的地方,路變得不明顯,我就沒有再走下去(途中還有能繞去其他地方的指示牌),就這樣沿著公路走回旅館去。艷陽高照,但風很強,相當舒服。中途我走錯路好幾次,比如走到死路盡頭是岸邊,那裡有好多人在烤肉。
 回到旅館前,我先去站前超市買菠菜,打算回旅館弄來吃。二樓休息區的旁邊就是廚房,據員工說以前有讓住客用,現在就沒了。昨晚我看倦容男生正在煮晚餐,他拿著一盒褐色的東西從裡面挖出來,我問那是什麼,他說是糠,最近正在嘗試用這個做料理,於是我順便問他廚房能不能用,他說可以,讓我打算買點青菜炒來吃。
 回去以後倦容男生跟我說了一通東西在哪如何使用等等,青菜炒很快,只是他們沒有新鮮的大蒜,只有牙膏容器般的大蒜膏(我沒仔細看,似乎是蒜頭切碎了做成的東西),我也不敢用多,所以根本沒有香氣。出於謝意端一半給他們吃,不久那個壯碩男生跑上來吃,一邊喊うまい還有ビール飲みたくなる。
 我回房打算等會去吃點東西,然後在旅館看煙火,很快Martin寄email來問Hey man, where r u?他正在海灘起點的ローソン屋頂,邀我加入他一起看煙火。我下去看到他時,他在屋頂佔了個位置正在吃壽司喝啤酒,腳下又是一大袋啤酒。我也買了點東西,和他邊吃邊看海邊夕陽西下的景致。越晚海灘人越多,我倆見時機差不多,便到海灘上的水泥塊上找位置坐下等待煙火開始。
 煙火持續二十分鐘,十分好看。我看煙火的經驗很少,之前在日本的台灣友人也和我說日本煙火相當高水準。撇開這些不談,顏色、圖案以及驚喜程度,還有距離很近的震撼在短短二十分鐘內都能體會。Martin為了給他未婚妻看,一邊用手機拍。
 煙火結束我倆回旅館,Martin又進ローソン買了一堆啤酒。在外頭等時我看到小混混一類的人物開敞篷跑車載著打扮入時穿著火辣的美麗女孩過來,後面一台車上下來幾個同夥,談笑一陣又開車走了。外面還有很多歐美人,還有個美麗的紅髮女孩。Martin出來我倆一同回旅館時,他說這上坡路真折磨人,我提醒他是時候少喝啤酒,他回不多喝的話就更沒有力氣爬上去了。
 回到旅館同樣是他繼續在休息區喝酒,我則去洗澡———此處澡堂兩性分時間使用,男生使用的時間快過了。果然洗到一半,員工就進來請我們出去,昨天晚上入住的婦女三人(大概五十歲前後,除了吱吱喳喳的聲響以外就沒有什麼能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已經在外面等待,我在更衣處和一位同樣是台灣來的男生聊到回旅館就趕快跑來洗結果還是時間不夠。來到休息區Martin依然在喝酒,此時一位中國學生加入,一臉就是認真念書類型的,和我們聊了起來。北大的他也是八日遊(他的一位朋友———類型相同———短暫露臉之後就消失了),之後要去鎌倉朝聖。他日文程度大概也是稍稍能溝通,談話中不知死活地說起德文,Martin回了兩三句就立刻投降回到英語。他說今天風大,似乎有點感冒,因此不斷地喝熱水。就在我們聊天的這段時間內他至少喝了四杯。我們仨聊到德文日文差異,Martin說德文需要運用到所有口腔的肌肉發音,而日文就好像半張著嘴都能講完。隨即他又問起一些日文問題:手機程式裡提到肯定回答的です不是polite form嗎?(其實是そうです的簡略型)還有に跟へ的差異(目的地與方向)等等。

 Martin和我同天check out,只是他大概都睡到接近中午。我跑去麵包店吃完早餐後,在旅館頂樓看著藍天白雲下的熱海海灘,旁邊有個家庭也在陽台上吃早餐。昨晚那群中年婦人還是同樣吵鬧。我問壯碩男子下午才會離開熱海,能不能先寄放行李?他也同意了。不過我其實沒有太多想法,在市區裡閒晃然後往海灘走,看海灘上形形色色的人們玩耍:一群青年男子三男三女帶來足球在海灘上迎著潮水站成六角形踢球玩,男生都脫下鞋子手上拿杯啤酒,女生則穿著鞋(其中一個還穿有跟的呢)拉起長裙;也有一位女性曬得黝黑,卻依然塗上防曬油在烈日下和她自己的狗玩丟接飛盤,玩完躺在沙灘上休息;父母帶著沒多大的孩子看海浪摸海水玩。我也有脫下鞋子玩水的衝動,只是下到海灘那個水龍頭不知為何被鎖了起來,沒有其他地方能夠清洗,只好作罷。
 下午正要回去拿行李出發時,再次遇到剛從旅館出來的兩位台灣女遊客。她們(主要都是其中一個比較開朗的講,另一個只是靜靜地聽,偶爾才會開口)跟我說預約好富士宮的旅館,隔天就要過去,感謝我的建議。我未曾有過如此體驗:隨便安排的行程竟然會成為別人參考的對象。這背後的意義其實是旅遊產業的氾濫,讓人可以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去哪要幹啥,就能先買了機票飛出去,反正入住前一刻也能訂到旅館。就算不徹底,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寫旅遊的意義———不過當代人幾乎沒有多種語言的能力(有也似乎覺得多一種就夠了),除了「旅遊手冊」(當代的形式更加花俏)提供的鵝肝行程,他們又能體驗到什麼?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感受到異地差距,並因此做為思考的題材呢?
 前往富士宮的車上人很少,雖說身延線站數挺多,最後可到山梨甲府。我剛下車,就看見車站裡擺放的旅遊宣傳,其中就有甲府,讓我很想臨時去一趟(博物館),只是車程太長便作罷。車站出口連接天橋,並設有花圃,但四周幾無人煙。或許是時間不對(尚未開山),案內所的大姊告訴我有公車到達五合目———其實我對登山沒有什麼想法,只將其當成運動的一種,所以這次前來靜岡本來就沒有打算爬(然而所有人都以為和攀登富士山有關),其他優美的風景更吸引我。
 詢問完畢前往旅館,自車站僅有兩個街區的距離。途中有條長長的商店街,營業的沒幾間。難道三個月不到的開山時間真的能讓此地存活一整年嗎?來到旅館,櫃檯的女孩子正在和另外一位韓國女性房客說話,等一陣子之後有位腳似乎受過傷的年輕男生來向我介紹,男生房間在三樓,進去先是休息區,有位年輕男子坐在桌前,擺了一堆書,他目送我進房間,似乎是個企業關係者或是長住客,我就睡他隔壁。不知為何他對我似乎很有興趣,這幾天只要碰面他就不停觀察我。有晚一群韓國(這裡的韓國遊客非常多)單車客入住,這裡隔音不好(每個單間的上頭隔空而非密閉),我被他們此起彼落的打呼聲吵到睡不著,隔天精神很糟,吃完午餐後早早回來睡一覺,他一樣盯著我進房,不久之後跟著進來。我直接鑽進被窩,在快要陷入昏迷時,他偷偷打開布簾看。我屬於神經比較大條的人,生平第一次理解原來這就是被偷窺的感覺。

 我一早前去車站前購買公車票,往田貫湖的公車一天只有四班。除了五合目,還有往朝霧高原的公車。我在田貫湖的露營地下車,並非假日,還是有些人在這裡散步釣魚和露營。露營區旁有租借腳踏車,分半小時或一小時方案,我租了半小時,騎車整個湖繞一圈二十分鐘左右,走的話大概要一個多小時。我很久沒騎車,白癡般邊笑邊騎,感覺很愉快。途中在湖邊小徑看到一條蛇快速地竄進樹叢裡,一位已經在那看的男子說那是毒蛇。
 歸還腳踏車之後,因為回程公車得等兩個小時,索性順著來路走下山(反正時間差不多),得以慢慢享受山間風光。富士山在左前方不遠處看我,走一個多小時後到白糸の滝,這裡已經完全觀光景點化,雖然沒有什麼車,大型停車場外面還是有兩個指揮者。停車場後面是一排商店,我在其中一間吃抹茶霜淇淋,此時剛好也有四個穿著制服的高中生,邊吃邊和店主夫妻聊棒球的事。商店過去就是瀑布,相當漂亮。
 回來富士宮還有點時間,我搭車到下一站源道寺的bookoff去買書,這站非常小,只有兩個月台,前後架設電子票證感應器,如此而已,上下課時間等車總人數也是兩隻手數得完。身延線多是這種車站。
 我在靜岡市內已有感覺,Bookoff店內不像我四年前逛時,現在和一般書店的擺設、規劃完全相同,只是架上的都是二手書(我之後才知道,Bookoff已有大出版社和書店入股參與經營)。經常有人帶著自己的書來店裡估價賣掉。我幾乎只逛小說區和文化歷史區(多少帶有偏見,但我不建議讀任何日文翻譯的海外書籍),這段時間找宮本常一的書,偶有收穫。小說區則大多是數年前的芥川賞精裝本(原價一千六,大致上是三分之二或半價賣出),比如《コンビニ人間》和《火花》———後者相當無聊,卻是歷代得獎作單書最佳銷量,我不知道跟他身為漫才師的身分有無關係;至少作為小說家,同屆獲獎的羽田圭介寫得更好。至於前者,村田沙耶香的作品讀到現在,我最喜歡《マウス》,她執著描寫人類如何陷入未受檢視的框架中,對策就是陷入另一個。最近把能買到的羽田圭介和村田沙耶香小說讀遍,日後再來寫寫他倆。

 這天早上在半個小時內,我便體會到日本和台灣的差異。其一就是幾乎沒有早餐時間營業的飲食店(城市都沒幾間,更不要說鄉下地方)。除了方才提到的那間蔬菜餐廳,都只能去便利商店簡單買隨意吃。我下榻旅館附近有間便利商店,早餐去那買個コンビ:特定麵包和ラテ兩百五十元(大杯則是三百五)。其二是公共區域有座位的地方很少(真不知道他們哪有臉稱自己親切),便利商店外是大馬路,還好旁邊有張板凳,我就坐著吃起來。不知道是便利商店特徵還是日本麵包特徵,他們的麵包吃起來比較紮實。吃到一半,一位中年男子經過看著我說うまそうだね,我則反問要一起吃嗎?他笑笑搖了搖頭離開。不久,一群小學生由四五個老師帶隊經過。或許是教育使然,經過我身旁時,前頭一位小學生低聲地向我說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後面的學生經過我時也稀稀落落地小聲說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我邊吃也只能以點頭回禮。幾位老師也微笑和我打招呼。在他們行進方向離我不遠的長凳,有一位在我後面離開便利商店,正在低頭滑手機的年輕美麗女性;小學生經過她時非常大聲地喊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我遠遠看見她也面帶微笑回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究竟因為我貌寢不如年輕美女吸引人,或路邊滑手機比起路邊吃早餐來得正常,至今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浅間大社境內有很漂亮的池子,不論那花俏的名字,同樣是富士山雪融而成,這裡的水勢很大。一早有人在池子前的神社低聲禱告很長時間,讓我回想起在沼津看到那群ラブライブ的狂熱愛好者。
 順著池子出來的水道走向富士山世界遺産センター,這館外表非常花俏,前頭有個倒放的山型裝飾,緊鄰寬而淺的水池,無風時能在水面上看見漂亮的山型倒影,夜晚也有燈光。裡面同樣多是老人和小學生,內容涵蓋地質結構、文學作品、信仰崇拜,描寫也是極盡可能溫和———作為資料名目繁多,作為研究卻又不痛不癢的程度。出來以後我在車站南邊的イオンモール裡頭吃飯,諾大商場中幾無人煙,只有少數家庭和一群似乎是身心障礙機構的顧客。之後我就回到旅館混了一下午。
 晚上在附近閒晃找餐廳,看到一間賣白拉麵(雞魚湯),名為「The blue's noodles」的店隱藏在小巷裡,店內座位大概十個不到,在這幾乎沒有人潮的地方還要排隊,看來應是小有評價(事後得知乃是得過獎的店)。我也入內點了麵和煎餃吃,味道真的好,只是包含餃子在內都相當鹹,份量也不多。
 吃完我去富士山世界遺産センター拍夜景,只是隔日就是夏至,天暗很晚,七點四十分過了都還矇矇亮。我在附近晃晃等時間,來到連接車站商店街的尾端,這裡不合時宜地擺一台保險套販賣機,讓我很好奇究竟設置當時有怎樣的故事。

 這裡有很多單車客,而且幾乎都是韓國或歐洲人。我要check out的時候,剛好一位瑞士來的女孩子也要離開,我趁等待時間以英文向她搭話,她卻支支吾吾用回問能不能用日文。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和歐美人用日文才溝通得來的狀況。她說自己會在日本待一個月,已經從九州那邊過來,去處也幾乎都不是熱鬧地方,看來是個喜愛自然的人。
 我搭上新幹線前去大阪,中午剛過便抵達。我趁機去エオルゼアカフェ吃東西,店躲在道頓堀的四樓,入口也沒有標示,得進電梯才看得到。剛進去就是一組客人在結帳,付錢邊和店員聊天,我等了好一陣才帶位。店員說行李可以放櫃台,並且告知入場要收五百ギル(我倒是希望來這吃飯可以全用ギル付),並交給我一台平板點餐後引我入座。這裡的餐點不是遊戲裡的廚師職業能製作的東西,就是按照遊戲內的東西設計的,還會隨著版本更新設計新菜。我來時恰好5.0上市前一個月,剛推出新菜不久,我也點了好幾樣。
 味道還可以,只是不便宜:因為份量少,一樣菜肯定吃不飽,點個兩三樣加上那五百ギル就接近三千日幣。店裡四處都是螢幕,重複播放預告片和各職業介紹;櫃檯和座位之間擺有各式商品,除モーグリ調味料罐以外,實用的不多。店內每幾個小時會和顧客玩小遊戲———其實就是抽獎,只是店員說話和配樂都算有水準。在我前面結帳的是一位個頭很小的女玩家。輪到我時,店員問我打哪兒來拿這麼大行李,我說從台灣來,女玩家本來要離開,聽見又折回來在一旁看,把四方型,上頭繪有遊戲圖案的蒐藏品(到店內消費就能拿到一個,只是圖案隨機)拿了幾個給我:「かぶったからあげるよ。」一個店經理模樣的女孩子也在旁邊睜大眼睛。
 吃飽後我到天下茶屋打算去hostel,結果又迷路,往反方向走多花了一些時間。好不容易找到,店主是個矮個子的男生,內部環境介紹完後我到一樓客廳晃晃,這裡有好幾個人或面對筆電工作或在流理台前忙碌,結果其中兩個女孩子都是來這邊打工換宿的台灣人。其中一位讓我想起親戚中某人。沒多久一位法國人提著好幾袋東西走進來坐在沙發上,像個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地打開那些東西:FF系列的遊戲("Do you have console?"我問,"No, they are collections.")、FF系列的卡片遊戲(チョコボの不思議ダンジョン)等等。他打開卡片遊戲裡的規則說明看看,說我根本看不懂,就放在一旁了。所有公司若能培養這種顧客必定大發利市。
 這裡大概因為便宜,所以外國住客相當多,我也很好奇這種價格究竟要怎樣活下去:平日一千二日幣,男性房間五張上下舖,除了汗臭味(待過理組和軍隊的我,這又算什麼呢?)倒也沒有什麼不便;冷氣、淋浴間、廚房都是隨意使用;早上還有免費的吐司可以吃。乾脆不租房子住在這,還免去自己打掃之苦。當我提起時,其中一個台灣女孩子把筆電轉給我看,指附近地圖說這帶全是hostel或是旅館,密集程度堪比蟑螂窩。
 晚上和朋友有約,在車站的刷票口見面,可是車站有兩條線,刷票口不同,我因為不知情來回跑了好幾次,最終遲了半個小時才找到我朋友。他笑著向我解釋完,帶我去吃焼き鳥。我們吃吃喝喝一邊聊,中途看菜單上有柚子酒而感到稀奇,便點了一杯。柚子香味強烈卻又不辣口,相當好喝。吃完我們約定好周日早上在京都南座前見面就道別。

 這天我沒有事,在天王寺附近閒逛,大阪市立美術館裡正好有日展,由日本各地書、畫、雕刻與其他工藝品等組成,我逛完就回hostel,放好東西在一樓和房客以及台灣女孩閒聊。這幾天房客,男生有兩名德國人(一位金髮、一位褐髮)、還有就是方才提到的法國人。我買了菠菜提早回來,想弄點菠菜吃,女孩子說冰箱裡有她買的大蒜讓我用。我炒完,褐髮德國人和法國人一同進來,德國人立刻聞到大蒜味並試吃一點,法國人卻說自己不喜歡洋蔥和大蒜(!),德國人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金髮德國人之前在越南待了半年,在越南之前曾經在澳洲當地教德文,他卻不喜歡德文,也不喜歡德國。好幾次講起他在日本不愉快的經歷。日本人大都自稱親切,他卻說其實越南人更親切:市場上人車混雜,卻也還是可以照自己意思走,旁人都會讓你;在日本你卻得要自己小心翼翼,反而無法放鬆(這我倒是有點體會。只是因為我待在國外時間都不如他們長。以日常生活面對和以旅遊心態面對大概多少有些差異)。一次他帶著滑板,在公園裡講電話,被一位警衛模樣的老先生以手勢警告這裡不能玩滑板。大概因為語言不通,那老先生手勢相當誇張,反而讓他認為有點污辱人。
 該德國人經常待在三樓房間前的休息處,開著筆電躺在椅子上聽音樂。兩位德國人常在那碰面,有次談話講到youtube的演算法不如色情影片網站好云云。

 這天我和朋友約在芦屋。三人會合之後前往灘逛酒廠,不知來得早還是如何,假日路上也沒有什麼人。菊正宗的梅酒很好喝,在那買了一瓶。我們中午在近處一間宅邸改裝的餐廳內吃飯,這裡餐點是限量的,我吃了かす汁、奈良漬け和飯糰的組合,かす汁就是味噌湯裡加酒糟,據說冬天可以喝來暖身,只是去的時候是夏天;奈良漬け就是用酒醃的醬菜,據朋友言連日本人都不是很喜歡。當時除了我們,另一桌是一位老男性帶兩位老婦人,在我們前面還有一組客人大概不喜歡餐點,進來問了問就出去了。該老男性還在他們出去後大聲說不喜歡就別進來。
 吃完其中一位還有公司的事要處理,別過之後,我們前往明石海峡大橋,這裡連接兵庫和德島。從舞子車站出來走向舞子公園,路上竟有孫文紀念館,朋友問要去逛逛嗎?我根本沒興趣。
 大橋基部有售票處,供遊客到橋的內部觀賞。據友人說,一年似乎有幾次,大橋官網別開募集,每人三千日幣的模樣,可以爬到吊橋最高點。
 我倆上橋後,除了橋構介紹,盡頭有處寬闊的咖啡店,友人在該處買了章魚的玩偶給我———明石的特產是章魚。下來後在公園逛了一圈,這裡釣客很多,還有一家四口都來的。在日本只要靠水邊就能看到釣客。回到車站之後友人指點我在哪換車到京都。這天晚上和FF14的公會成員有線下聚會,地點就在京都市內。
 京都車站比我六年前來還要更多外國客人,我轉搭地鐵到二条城前,從那走到友人租下的山中油店町家ゲストハウス去。從車站到那去有點距離,搭公車的話能到旁邊,但這路不算遠,於是用走的。我途中為了確定跑到派出所去問路,但所內不見警察,只有一個說自己因事而來的老婦人,她很親切地告訴我方向。
 到了友人告訴我的房間,裡頭卻毫無聲響,不知所措的我四處張望,卻發現隔壁的房間門上貼著歡迎我到來的紙,裡面氣氛歡樂。按下電鈴沒有反應,只好敲門,不久友人來開門,公會成員都聚集在門口歡迎我,友人第一句話就是「みんなは誰なのかわかる?」
 わかるわけないでしょう。
 房間分上下兩層,附衛浴、廁所和廚房。其他人從中午就在京都塔烤肉,已經喝了一輪。客廳桌上擺了很多食物和飲料,一邊正要做たこ焼き,另一邊在煮アヒージ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料理,只是他們把橄欖油加到沒過食材,幾乎像煮湯,大概是個人幹法。たこ焼き我沒做過,他們關西人似乎各個是能手,形狀都弄得漂亮,經我之手就歪七扭八。
 聽友人說,這裡一晚每人平均分攤是八千多元日幣(十一個人,我不算在內)。如果是兩間的話,那還算便宜。其中一人帶了鍵盤來,演奏起有點不熟練;還有一對夫妻,婚禮時表演雙人連彈,他們的程度就好一些。大家就著食物閒聊,其中一個年輕男生喝醉了(啤酒還是不停開),大概對我很感好奇,找我聊天(他的主角色在別的伺服器,我們公會裡只有分身,而且很少出現)。問我為什麼一直都穿ミコッテ衣服,那是因為FF13-3的關係。這人雖然喝了酒,不過我想大概屬於那種光出張嘴的人物:他邀我參加新版本レイド,說回去會再和我聯絡,當然音訊全無。大家吃完要收拾的時候,他也是跟在我後面轉啊轉,啥都沒幹。
 吃到一半,友人忽然說來做個特殊的食物,便跑到廚房裡弄。我看他煮白飯,拿出烏龍麵和高麗菜,說這是灘(他就住那)的當地食物:そばめし。白飯和切碎的麵同配料一起炒以後,加上柴魚片和ソース。他開玩笑地說是炭水と炭水の盛り合わせ,講歸講,味道挺好(公會裡的一個人也說能開店去賣的程度)。只是看到這種食物你就很難不對日本人的腦袋結構產生懷疑。
 凌晨一點左右大家開始收拾,準備睡覺(早已有人撐不住而倒下)。聚會的房間留給兩對夫妻,剩下的人都移動到我最先去看的房間。大家輪流去洗過澡以後就睡了。等待洗澡聊天時,說以前公會的某位仁兄酒品極差,因此後來大家聚會都躲著他。(其ID正好是美國某款味道極糟糕的啤酒。)
 真正躺下時接近兩點,我睡在最靠近街道的房間,路燈的強烈白光幾乎毫無遮蔽迎面而來,使我輾轉反側。其他人就在二樓或是客廳睡著了。廁所就在我睡的房外,老房子本身也沒有隔音效果可言,讓我幾乎能準確感受到《Lolita》裡面寫的廁所就設在Humbert頭旁邊那種效果。

 一切相加的結果就是我五點起床,友人則是六點前後。先起來的人聊了一下(那些喝醉睡死的人以鼾聲為伴奏),就到昨天聚會的房間去吃早餐。友人準備齊全:瓶裝咖啡(含糖ドトールコーヒー)和瓶裝牛奶(明治)充當拿鐵,烤土司(自備烤土司機)夾起司和火腿,還有甜餅乾。我之後和別的友人有約,於是七點半過後就告別他們出門。
 我走向鴨川,再沿鴨川走向南座。一大早有些人在鴨川旁慢跑或散步,我喜歡這條在城市裡靜靜流過的小河。南座是歌舞伎的表演場所。似乎不少人認為,某個領域時間久了就自然而然能登大雅之堂,然而是那些時間篩選過後的東西留存下來,才能使其自成一格。歌舞伎加入許多流行題材,我看到南座前方的海報就貼出NARUTO和サクラ大戦———有機會我倒想看看歌舞伎內容如何,只是這表演並不便宜。
 我上朋友車之後前往滋賀,途中遠望比叡山,來到靠琵琶湖中間處的和邇。我倆下車晃晃,這裡一樣四處都是釣客,還有人搭小船在湖上晃。據友人說北邊水比較乾淨,這邊是碎石岸,夏日一到有如海岸邊人聲鼎沸。這天早上還算晴朗,波光灩灩,只是沒有潮風,否則真有身處海邊的錯覺。
 隨即我倆來到大津市的満月寺,裡面有浮御堂。這地方似乎和近江八景之一有關聯,不過事物遷移,這八景也不會是過去八景了。
 我們午餐在日吉大社下面的鶴㐂そば吃飯,湯的そば加上ちりめん山椒味道很好,店裡也有賣自製的そば。吃飽以後我們去看石畳み,看完朋友開車前往南湖末端。昨天跑了一整天又沒睡多少的我眼睛都快閉起來,在車上睡了半個小時。南湖的水相當骯髒,拍打岸邊的水是淺褐色,激起許多泡沫,還有點味道,只是這裡的公園依然有不少人。
 接著朋友再驅車帶我去看攔水壩,只是其中一個正在維修沒法看,時間也晚,他就載我回他家去。他太太和上次一樣熱情地接待我,拿出友人送來的櫻桃品嘗,味道挺好———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新鮮櫻桃的原本色澤,台灣賣的都冷凍過,果肉發黑黯淡許多。吃完閒聊一陣他太太就拿出電煎盤準備做好み焼き,邊做朋友談到以往店家賣這個是一碗配料與麵糊先弄好,客人拿了自己到鐵盤前煎(大概也因為如此名稱才會是豚玉、イカ玉),現在的店家都直接幫客人煎到好。途中他太太熟練地翻面,灑上抹茶粉、美乃滋和柴魚片等等。好玩的是朋友基本上啥地方都要插上一句,(放柴魚片時「これ多すぎないか?」「普通よ。」翻面前「焼けてない?」「大丈夫だから。」)他太太也說這人就這樣的個性,別管就好。煎好以後我吃沒幾塊就覺得飽了,朋友倒是吃得挺多。
 飯後他太太興沖沖地讓我看女兒婚禮的DVD———不曉得是特例還是通則,這DVD在婚禮結束後立刻發放給來賓,效率驚人———對象是同事,而且要到結婚前二老都還不曉得。以外人眼光看這一切都照著公式來:父親牽著女兒的手交給丈夫、香檳塔、蛋糕、祝酒等等。我也只能陪笑。
 太太嘴停不下來,朋友好幾次讓她去準備去澡堂的東西,否則就來不及,不過她還是能找得到話題說上幾句。我因為沒有帶好換洗的衣服來,她遞一件兒子的上衣過來說就讓我穿了,雖然尺寸有點大。再帶上清潔用品我和朋友就出發,太太沒去的理由是「還有事要做」。
 到澡堂大概幾分鐘車程。不愧其スーパー銭湯的名稱,佔地廣闊,前面有很大的停車場,成人440日幣。我對洗澡這事不太要求,也不大理解為何家中有衛浴設備還要特地來外頭洗(他和太太兩人有時會來),或許是情懷吧。朋友想讓我體會一下銭湯氣氛,但以往在軍中就這麼洗澡,早已習慣眾人裸裎相對。不知道是否因為假日,銭湯裡人很多。有些爸爸帶自己還沒上小學的孩子,男女都有,精神飽滿地在各式澡池間轉來轉去。我倆邊洗好身體,也按順序各個池子都去泡看看,其中有一個號稱加了芒果精華的澡池(但那味道根本不是芒果,水的顏色也可疑地偏深紅),一位光頭的中年美國人泡在裡面,我向他攀談,他說在附近的學校當老師,來日本十幾年了。
 洗完回到他家以後,他太太拿出我上次和他見面時送的茶,已經泡好冰過,他說平常都這樣喝,雖然有點可惜,但想到我平常也喝不少次冰咖啡,實在半斤八兩。忘記是哪個作者(永井荷風?)說到咖啡和紅茶這種香氣為主的飲品,實在不想喝冰的。只是離他寫下這段,又過去七八十年,人們還能保存多少過去的東西呢?
 朋友的眼睛有特殊疾病,會讓他逐漸失去視力,一次症狀發作時出了次車禍而導致左肩受傷,平常在打的網球也沒法玩了。他描述的語氣倒是很平淡,太太在旁邊偶爾插個一句。又聊到日本工作等,他太太很熱情地直接在智慧型手機上替我找工作,每找到一個就驚呼,被朋友念了好幾次依然不肯罷休。
 晚上十點,我差不多得回去了。朋友夫妻一同載我去車站,因為眼睛的關係,開車的是太太(他晚上更不容易看清景物)。結果又跟上次去他家一樣,剛進車站就是列車到站的時間,都沒法好好道別(不過這也沒了尷尬)。我衝進車廂後車門關起,立刻發現這是前半的對號座,車掌小姐也很平靜地請我到後面車廂去。週末晚上又是往大阪市內方向,人非常多,不少歐美觀光客就坐在位置上睡死。

 剩下這天我在大阪市內四處亂晃,大多是逛書店,前陣子有念頭想學古日文,因此買了些古文學習的書籍(至今尚未開始)。回旅館放好書以後,我又來到市區幾間禮品店裡看,結果發現這地方跟台灣禮品店一樣都賣些無聊的東西,很快便失去興趣。這時有個外國婦人拍拍我,滿口「wasabi」並把她手機的訊息給我看,她身後還有兩位年紀相近的女性同伴。看了訊息,我不能判斷她們是西班牙人還是拉美地區西語圈的人士。更慘的是她們三位不會說日文和英文(「No no no, no English.」)。在店裡每碰到一樣新奇的東西就問這是做什麼用的,後來碰到女店員,她聽到「wasabi」後解釋這裡沒有這東西,不過三位老婦人大概只看懂女店員搖晃的手勢。這組合和事件實在太有趣,我用英文詢問她們能不能拍照,這回她們很快就懂了,各個立刻抓起手邊的店內商品,正裝擺好姿勢讓我拍。
 就在這種有些奇特的愉快心情中,我又回到エオルゼアカフェ吃飯,點了不同東西。這次小遊戲讓我抽到一個徽章(第三獎)。服務我的正好是前幾天碰到的那位店經理模樣的女孩子,我詢問她能不能拍照,她爽快地答應,說自己還在忙,等空下來會再來找我。我吃完餐點四處閒晃一陣,她過來說有空了,又跟一個男服務生講你來幫忙,但我只想拍她,完全沒有合照的想法(我只是鏡頭前的穢物而已),那男服務生就在一旁看。
 再度回到旅館後,一位年輕的法國女孩子Annly入住,黑髮的亞洲臉孔,讓我詢問她的背景。她說自己是越南裔,大學休學半年,目前正在亞洲長期旅行,剛從越南親戚那來到日本。她年紀輕輕,腳趾內翻卻挺嚴重,讓我好奇她的日常生活情景。看她似乎很想加入聊天,而那位金髮德國人(恰巧這天他和hostel的老闆達成協議,可以長期住宿但要幫忙打掃環境)以往剛好也在越南待過一段時間,兩人聊得歡。
 晚上我吃完晚餐回到旅館時,hostel老闆正在煮他自己的晚餐,Annly興趣盎然地看著電視節目(這裡平時都只連在youtube上播放輕柔的音樂),正好播的是瀨戶內寂聽與其年輕助手的故事。我問她懂嗎?她搖搖頭。這時老闆晚餐煮好,坐在電視前。瀨戶內寂聽的小說沒啥好提,難以列入經典之林;至於她生平的故事則更加聳動些。節目裡提及她助手的婚禮、她助手的新書,還有本人不斷重複為何沒法死去(天天過得養尊處優,還有人幫她按摩四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真是讓人感慨啊)。老闆對Annly說瀨戶內寂聽在日本也被稱為生き仏(他一開始還不曉得該怎樣用英文描述,我隨意講了living buddha),只是Annly還是一臉不解的模樣。
 上樓後,金髮德國人在休息區打開自己的筆電,似乎在寫程式,Annly跑上來(休息區在三樓,女生房在二樓)聊天。金髮德國人給我倆看香港抗爭活動的影片,影片內容是某位不知名仁兄用空拍機紀錄的香港各處情況。他倆似乎在某種程度上相當關心這次事件———說某種程度,是因為我無法理解這是關心國際事件還是出於其他理由。更何況,空拍機影片無法說明什麼。

 回台這天,我早點來到關西機場,在商場裡面逛了一圈。讓我意外發現ポケモン的玩偶專賣店,並買了ラプラス。回到台灣,就跟上次一樣又是雨天。家以它長久的臭氣與悶熱迎接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