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2日 星期三

雜記———其之三


...在我那愁悶苦惱的心中

湧現著許多沈痛的思想;

回憶在我的面前

默默地展開它那冗長的篇章。

我回顧我的生活而感到厭棄,

我詛咒,我戰慄,

我傷心抱怨,留下辛酸的眼淚,

然而我不能抹掉這些悲哀的記憶。


                                                                                                《回憶》普希金


 是不是只要人開始回憶過去,就表示邁向衰老的起步?不過我想就連年輕的傢伙心裡頭也有很多想法,其中當然包括對於過去的。回首踏過的道路,我做過不少錯事,看過一些東西,看過一些人。曾經在我心中引起巨大的憤怒與不滿的那些庸俗、不堪以及自甘墮落,這些感情如今已經不能復見,最多我別過頭暗地難過,僅止於此。究竟是我已經麻木,是我對於這些事情司空見慣,是我失去了這種敏感的觸角而無法追回,還是,我已經成為我以往厭惡那類人的其中一位......?


 這並非正義感的問題,我想。我所持的立場既非法律亦非一般道德,我不是希望人奉公守法,只是想要人們看看自己的生活,看看所有這些東西。不過我也懂(以往的我可能懂,但是不願意接受),這樣的要求並不合理,甚至真要說起來,應該還是要先被剔除在生活之外的。因為不需要如此檢視自己的生活與思想,人一樣會活下去,而且活得比那些去檢視的人還要好。我們多麼軟弱?地震可以毀掉偉大的建築,卻毀不掉生機;我們要求地基,以繼續存活在這世上而絲毫不感愧疚,卻忽略了活下去的想法能夠符合任意的形式。我不是說人活下去必定要帶著罪惡感,如同正教一樣,而是這是雙面的:我們活在這裡確實不是錯誤的,但是,又對到哪裡去了嗎?


 把對錯與罪惡不罪惡的問題丟開。我厭惡存活卻麻木。縱然我不能很好地說明為何厭惡。不過厭惡已經漸漸從我心中離開,我也變得麻木了嗎?我能夠理解面對事情的無奈,也能夠理解無法溝通的窘境了嗎?我依然帶著對我同胞們的仇恨在過每一天嗎?我似乎能感覺到我失去了什麼,也成長了一點,然而這對於庸俗與不堪是有用的嗎?為何所有的人都能夠自信滿滿、抬頭挺胸,大聲地說:「對,我們是這世界的一份子。」......曾幾何時問過,世界是否認我們為一份子?


 我想這不是任何推理可以去解釋的,比如存在性(因為我「在這裡」,所以我是合法的。存有本身不能解釋任何事情)。任何論調,最多只能成為安慰(而且是多麼苦澀的安慰啊,有什麼比死刑犯行刑前所吃的那一餐更無謂又更諷刺的呢?),卻絕非理由。安慰不過是情感上的劣等嗎啡,當一個人在午夜(午夜總是痛苦的根源,黑暗的隱喻是找不到出路)抓緊胸口翻來覆去的同時,只有疲憊和安心能夠讓他入睡,卻不能保證這種夜晚不會第二次到來。睜開雙眼看到的與不睜開幾乎一樣,四周只有近乎耳鳴的寂靜,偶爾會有雨聲幫忙數焦慮的節拍,只是更難入睡而已。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我不是一般的宿命論者(「啊,這是命。」之類的感嘆),而是我們在此星不斷尋找,有人很快就找到,有人則惶惶終日直至死亡。找到與否不是準則,意思是我們不能以此評論高低,但是我們確實都會去找,這是我所說的宿命。有人找到的東西,在我看來十分庸俗,他們沒有鑑賞力,固然生活地很好。不過庸俗又怎麼樣呢?我問自己(可能不下百次了),庸俗又怎樣呢?我似乎漸漸麻木了。我是否能夠保持這樣下去?我是否能夠保持著對於庸俗的抵抗直至我毀滅?然而就算如此,依然一點意思也沒有,我不過是「不那麼庸俗地」毀滅而已。就算我極端、我固執(某朋友語),我盡力去保持自己,那又如何呢?在此世只是落得有人笑我與無法接受我(「隨便你吧。」妳跟我說的),而且我與庸俗之輩一樣走向毀滅,無法停止。那請問(如果有上帝能夠聽到我的問題的話),我又為什麼要做出抵抗呢?我又能夠保持什麼呢?


 大衛王在自己的戒指上刻有「一切都會過去」。他對了,連庸俗或者高尚(如果高尚存在的話)都會過去,不留痕跡。這句話對於這枚戒指似乎正是最大的諷刺。啊,我又再度使用譬喻了,我感覺到極高的溫度,那是妳的、妳的怒火!妳對我譬喻的怒火。


 (我簡直沒辦法克制,在我寫下這段的同時我有多麼快樂。妳看到了嗎?我的笑建立在妳的庸俗上。妳曾經將我帶到路口---這又是一個比喻,啊,妳的怒火!---讓我選擇是否「成為庸俗」,或是獨自走下去。我嚴肅考慮過,然而眾多事情與理由---包括妳,讓我選擇了後者。我選擇繼續「固執」地活下去,因此,我必須對抗庸俗,包括妳的。)


 一切都會過去也許還是好的。因為另外一種推理是這樣:如果一切過去了,表示沒有任何東西留下,意味著不會「過去」,因為它也不留痕跡,我們無從得知過去,所以,沒有一切都會過去這回事。這是惡魔的邏輯,至少我認為。我得這樣走下去,不靠近任何一條道路(但我的腳下就是一條道路,也許已有前人走過):惡魔的、天堂的,或者可以總括為庸俗的。再問自己:還記得什麼嗎?普希金幫我回答了。





 拿到了兩張小單子(從以前到現在,基督教好像不曾放棄這種手段。給人一種搞革命的感覺,不過也許搞革命的人是學基督教徒的吧)實在令我難以釋手,特地抄錄如下。


 其中一張是這樣的:標題是「耶穌給你甚麼?赦罪平安 不變的愛 神的生命」,內文是解釋這三樣東西。對於赦罪平安,內文是這樣的「『惡人必沒有平安』這是神定的心理定律。」惡人沒有平安,這一刀可謂膽大心細,並且有心理學說作為基礎。接著「你若沒有真平安,就證明你有罪。你雖不承認有罪,但你得承認你沒有真平安。正如人有病,身體就不舒適,你雖查不出有病,但你身體的不適就足證你必定有病;故請你不要自欺。」這裡有幾個有趣之處:第一,為何不承認有罪,就非得承認沒有真平安不可?也許有罪者內心真的都不平安,但這與承不承認還有差距。第二,身體不適不足以證明有病,被子彈打中肩膀,我想夠不適了吧,那這又是什麼病呢?惡人也許沒有平安,但不代表沒有平安者為惡人。倒推的謬誤。傳道者們多多加強邏輯為上。


 接下來一段談不變的愛,內文是「滿足人性最大要求的,不是金錢而是『愛』。」請注意要求與金錢和愛這三個詞,可以問,為何用金錢做對比,而不是小鳥或是電腦?接著「但世間所給我們的愛,都是殘缺而易變的,使我們的心受盡了冷酷的摧殘;我們需要一個完美不變的愛。」這個斷言實在相當有張力,摧殘也就罷了,還是冷酷的摧殘。這與完美不變的愛,又為何有所關聯?


 最後是談神的生命,我只說一句就好:這跟龍肉湯的食譜一樣。「首先,抓一隻龍...。」


 另外一張在講如何卸去憂慮,我滿心以為它至少會講到史梅爾加可夫的精神疾病類的憂慮,沒想到是「說實在的,生活在這世變詭譎的時代,誰又能料到未來年日裏,將會發生甚麼樣的事情?想一想我們的身體、家庭、事業和前途,再想一想社會人心、國際局勢,怎不使人滿懷憂愁罣慮呢?」這類的東西。也許是我期待過高。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大概吧,沒有一個將領會說自己「將」打敗仗。但我依然衷心希望妳立於不敗之地,必要的時候會向我們上面那位祈禱(我會跟別人借的。不過這又是一個比喻)。年歲漸增生益美,那美的味道如此苦澀。是妳的味道。


 看來我在比喻中全面獲勝,卻在現實中落敗。我不禁要佩服卡夫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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