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2日 星期三

災害

 (此為舊文章)

 總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證據顯示,人類的想像力遠比自己所宣稱的貧乏。似乎這災害奪走的不只是人類的生命與財產,還有對其他事物的注意力。


 從電視新聞開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的播報:現場、政府、責任、意見...。諷刺的是,各個新聞媒體這種不計成本(至少是時間的)的投入,反而不比總是在中段插入的廣告要來的「真實」。像是其餘事件也遭到洪水所掩蓋而成為底層的記憶了。然而,這些新聞閱聽者,大多數是那些非受災戶,也就是迫切希望得知受災訊息者(難道受災者有時間與興趣去得知這些關於自己的第一手或者第二手消息嗎?)。如此說起來很殘酷(但這不正是布爾喬亞社會所教導我們的嗎?),可是我們總該謹記於心的一點是,世界是敞開的。這種「去蕪存菁」的心態,固然很容易被解釋成對土地與人民的感情,卻也經常隱藏在稚嫩的思維中。


 我講出以上那句話,某些國族主義者大概會開始血液騷動(這種情況下可以稱為感情正確)。我不是反對任何對災害的救助與報導,然而如果只是播報災害的訊息,這既不是對於受災者的幫助(那些記者何不放下攝影機與麥克風去幫忙救災呢?如果他們除了「跟隨XX搜救隊深入OO地區」還有更聳動的標題的話。為了傳達給更多人知道這種藉口無法解釋將自己置身事外的事實),對於其他未受災者也毫無幫助(他們還有自己的生活。說難聽一點,災害是一個事件,但不是全部的事件)。反而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像受災者:因這次的洪水而喪失了聯繫外界的各種能力。唯一關於外界的新聞就是「外國媒體對這次災害事件的報導與援助和技術」(雖說在平時,我們也沒有多少關於國外的新聞),難道與此災害同時,全世界的時間都一同靜止了嗎?


 再重申,我不是說受災者不重要,也不是說災害不應關心。如此的衝擊已經造成很大的實際傷害,這是可以追究責任、修復與重建的,但是沒必要連腦袋都一起賠下去,特別是對於我們身處災區外的非受災者來說。我們身處的世界除了災害還有其他東西,那也不是可以放棄的。然而這點出了更為令人擔心的一點是,我們的報導更多是出於激情。那些受災的畫面、痛苦的人們、救援的行動,以及譴責的聲浪等等,的確鉅細靡遺(而且過了頭),可是卻不是放在謹慎的態度之中。除了我上面提到的對外部的同時忽略以外(這就暗示了這些受災戶在以後就會是那些受到忽略的對象。只要有其他東西能激起我們的感情),還有太多眼淚、辱罵、骯髒的身軀等畫面,以及各地的意見,卻沒有一個較為整合且理性的探討。


 我舉一些媒體的民意調查作為例子就好了。比如說這個問題:「對於這次災害,災情如此慘重,你覺得政府應不應該負責?」當然很少有例外,許多人都「同意」政府應該負責。然而這麼看事情,就實在太簡單化了。第一,這調查在哪裡做的,災區還是非災區?問的是受災者或者非受災者?這兩者之間絕非毫無區別。我想說的是,這種「調查」(如果其嚴謹程度還稱得上的話)幾乎消滅了資料來源差異。而且民意調查本身也會影響民意,在某些情況下(當然不是所有)這些調查只是反應隨波逐流(新聞媒體、網路、親友交談等等)的程度。任何一個看到這份民意調查的人,到底有沒有問過:這民意調查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可信程度有多少?我又是如何下判斷?而其他作答的人又是基於什麼理由而回答的?


 第二,問題本身的模糊性也很能夠符合各種不同的人的想像。究竟這個「政府」是指到哪個層級的政府?中央?縣市?鎮鄉甚至村里?哪些官員?這沒有人問。而「負責」又是負怎樣的責?賠償?辭職?行政處分?而且對誰和負什麼事情的責?政府有其疏失(幾乎在每次的災害都會成為基調),難道我們知道如此就滿足了嗎?把那些「迂腐無能」的官員換掉也可以弭平損失?這是僅憑印象而不夠細心的考慮,這種態度除了導致將這種民意調查重演一次以外(因為災害———幾乎都是同樣的災害———還會再來),有任何的幫助嗎?


 激情過剩導致許多奇怪的事情。比如恰好這幾天吵得很兇的一個邏輯:因為其他人正在受苦,所以你不行...。這種怪異的想法還對政府官員特別有用。有趣的是,現在不少地區還有因內亂或者天災等等地區的災民吃不飽、沒工作,真要拉平,那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讓所有的連鎖商店關門,恢復(或者說,開始)一天也不一餐的日子,藉此以見證與「同情」那些災民的經歷?會發這種議論的人我才真的懷疑他們有沒有同情心。在這樣的邏輯之下,那些個同情心似乎只是強者對於弱者的悲憫、有能力者對於無能力者的妥協、在上位者對於在下位者的讓步。有些人受災了很可憐,這不改變其他未受災者也是人的這一事實。所謂的同情心應該是指一個人可以處在他人的立場思考並互相理解的一種能力,既不只是弱者所應遭受的對待,也不只是強者所該展現的心態。這是雙方的,請讓我再次強調,這是雙方的。那些指著他人苦痛然後高喊:「你不行這樣,你不行那樣。」是陷同情心於不義。其他未受災者也有他們自己的背景、經歷和考量,全然不過問這個,卻只用受害者的經歷作擋箭牌的人也令我作嘔。我們只需要將這個場景稍作擴大就好了:如果今天美國準備了幾艘航母停在台灣外海說:因為非洲有些人民還因內戰而吃不飽,強迫我們全面禁食三天到一個禮拜不等,請問對此作何感想?也許有人要反駁說我們對於非洲內戰與其災民「沒有責任」(真的沒有責任嗎?),但官員對於災民有責任。這個意思就是說與官員的同情心無關,那麼又何必用同情心當武器?一樣是打錯地方。


 寫這篇如果放到一些知名的社論或者聚集眼光之處,大概會被罵死。我必須要重申很多次,我不是意圖在幫任何一個人辯駁,而是我們現在聚集了太多的意見與觀點還有訊息,以及隱藏在這背後的激情,卻沒有把頭腦稍微冷卻一下,慢慢檢視這些東西。如我一開始所提到,這世界是敞開的,除了受災者還有其他東西。激情的觀點無法長久,因為我們只能不斷找尋新的刺激以維持之(現在的新聞就大多在做這種事),如果有一天新的激情取而代之,我們必須問自己,是否會跟現在對其他事物一樣對待這些受災者:忽略。這不是避免此慘劇不再發生的好方法,也不是看待所有事情的一種好心態。而且我也以為,同情心與激情不是相同的東西。質問袞袞諸公,以為然否?



 接著是一樣在此災害中的一些觀點,不過與以上提到的關係沒那麼大。那就是大災害後的末世論點似乎也在不少地方出現。今年閏雙五啦等等,這種「懲罰」論調以及「災害還沒結束」的威脅式說法並不令人意外,災害發生時會有一些天賦異稟的人開始尋求神秘學解釋。與前日看的電影《迷霧驚魂》(史帝芬金)中的情節十分類似:上帝讓我們看見其怒火,因此,再不皈依的人就會死亡。電影中發此議論的那位婦女(可以想像作者對於這種人是多麼厭惡)批評他人的傲慢導致不信神,殊不知她那種態度可是一點也沒超出傲慢的範圍。我以前講過,這叫引誘,因為這樣而皈依的人並不是因為良心發現,只是為了尋求救贖而已。


 這種看法更危險之處在於,將災害視為命定,似乎那是逃避不了的,我們只能想著如何去接受和詮釋。不過,只要還有人說出這種話的一天,就表示我們之中還有人活著,明天還會繼續下去,而且明天可能還有災害,明天我們還要面對災害之後的狀況。命定式的看法乃是將自己的行為能力抹煞掉,避開政治經濟的行動,投向———這連宗教都稱不上,只是裹上其外衣的三流浮木———「心靈的寄託」。我不是說我們不能有(難道還少嗎?),然而不能只有這個而放棄其他的東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