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御宅學》、《另眼看御宅》讀後

 前一本書我買了很久(一年左右)卻一直沒有動,直到最近後面這本書出了才一同拜讀。兩書以介紹觀之無甚可挑剔之處,若要提起理論則難登大雅之堂。
 另外,之前經常用的ACG此語至今也已經不合時宜,我以往的想法是指稱日本影像系列的商業創作(這多少藏著私心:我從動畫起步,因此用動畫當基準),當前越來越多新元素與新現象加入導致沿用的困難,看動畫改編的來源就可略知一二。如此一來,為了更好地討論此現象,所用的詞語也必須對應調整才是。

 先從《御宅學》開始。此書沒有提出多少真正能稱之為學的東西,如果只著眼近幾十年的ACG領域簡介倒是還可一讀,或當做ACG的(部分)經濟史,看到哪些作品引領一代風潮,哪些作者又讓人熟悉(因為他們的作品很賣座)。書共有六章,第一章介紹何謂おたく,第二章講戰後動畫史,第三章講宅經濟,第四章討論ACG領域和當代藝術,第五章講電玩主機,第六章提到獨立製作。我不清楚這本書當初預定如何寫作(雖說具有對談紀錄的形式),但最後兩章獨立出來並無必要。第五章(按他們討論的議題)可以放進第三章一起講;第六章則是第二章的分支。本書沒有一個明確的結尾(我們只能知道おたく跟宇宙中的萬事萬物一樣都是與時俱進的生物),甚至無法理解作者們到底要提出怎樣的「學」。
 這種混亂在第一章開頭就能看到:岡田斗司夫作為御宅學(先假設真的成其為學好了)的開山祖師之一,卻在十數年後再次親手扼死他自己的產物;我所能想到最好聽的描述是「隨心所欲」。而且,岡田提出的不是一種分析這些領域與同好的方法,而是一種衡量標準:所謂的おたく是「具有永不滿足的向上心和自我表現欲」(參加歌唱舞蹈選秀節目的青年青少年們亦同)的生物(撇開與古代日本那些右派的想像不談),因此我們才能夠輕鬆地(也不那麼情願地)發現他們活過又死去。這最多只能稱為指南,如果岡田提出的是「おたく是個怎樣的現象」,那他就可以不必殺掉如此多人。
 動畫史和宅經濟無甚新穎之處,太多書都在談這些東西。至於當代藝術這章以我看來爭議不小,內容從村上隆開始到figure與海洋堂,這中間的轉折相當模糊。而且在行文中依然有當代最常見的經濟想像:他的作品與概念成功了。一個作者怎樣參展在哪裡辦展有多少收益是一回事,而他的作品(無論其技法、概念或世界觀)到底是什麼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在這書裡幾乎看不到後者,除了「他有抓到文脈」這種有說等於沒說的話(ACG領域的文脈甚麼?)。

 《另眼看御宅》此書由多篇文章而成,與前書一樣不少是介紹,比如講日劇以及推理故事的那幾篇。我衷心建議:無論多少徒具形式的文章串起來也不會變成論文集,如此宣稱多丟人現眼而已。書中只有幾篇看起來正經點,比如<日本輕小說的初步觀察:一個文化商品的突圍與限制>、<承載國家情懷的日本機器人動漫>。這書裡最差的一篇就是<劇情類藝術「創作鏈」的共生發展>,活像做給那些栽進審核標準無法自拔的工業局業主看的成果文件,有很多毫無意義與內容的示意圖和解說。
 先從<日本輕小說的初步觀察:一個文化商品的突圍與限制>講起。這篇文章探討輕小說,在一開始定義的時候就非常混亂:「以內容言,題材不限,也沒有明確的範圍與定義;以風格言,與動畫、漫畫相似;以讀者言,目標族群是青少年」,下一段,作者提起青少年是個「抽象的概念,在本文的論述中,毋寧更指涉商業脈絡裡出版產業的一個消費族群想像」,而且「輕小說順利成為商業脈絡中『兒童讀物』過渡到『成人讀物』(成年人所閱讀的純文學與大眾文學)兩端之間的『青少年讀物』」。
 從定義看起,輕小說如此難以掌握,作者只好請文化工業(與市場機制)協助指認,所以不必訝異「現階段比較沒有爭議的解答很可能是:出版社說了算」的東西才是輕小說。這個解答其實不如作者所想的那樣比較沒有爭議:首先,這根本算不上解答。以這種方式定義確實讓此概念更好操作,同時,也和我們在小學課堂上聽到「...是老師講的」無異,問題終究是出版社怎樣認出能被稱之為輕小說的東西。第二,就算同意出版社的真知灼見,它們還是晚了一點:青少年作為可以被認出的族群少說一百年(如果不從哥德開始),出版業與群眾讀物的興盛則更早,為何輕小說直到近二十年的日本才順利地想像成為商業脈絡中的青少年讀物?歷史地看這描述問題重重。
 作為一種商業成功的商業策略,原因是輕小說能夠「遠比其他文類如兒童文學、成人文學等,更明確地聚焦於娛樂性與在地議題。」作者沒有點出理由為何,更沒有指出一個(被想像的青少年)族群為何更加喜歡消費能聚焦這兩種議題的文類。作者接著用《文學少女》和《笨蛋測驗召喚獸》來說明「輕小說能夠設定青少年族群為目標讀者,並獲得商業意義上的成功,二者的作用可說是缺一不可。」
 最後談到輕小說的限制,借來法蘭克福學派把玩過後,同樣沒來由地「筆者認為,從法蘭克福學派所汲取的理應是警覺的態度,而並非一口咬死的批判論述。」先不論筆者對批判此詞有怎樣的誤解,接著搬出葛蘭西和薩伊德,也特地用括號的正向負向(以及一個註解)替輕小說中呈現的力學平衡辯護。這同樣是個僅具操作性的定義。如果自然地認定存在文化工業中收編的力度為負向,在其中反抗的態度則是正向,那我們就很容易得到斯多葛式的結論:在字裡行間的冷潮熱諷和輕蔑現實運作的方式能否稱之為反抗,或者僅是犬儒的態度尚有爭議,卻不可能成為與文化工業站在相同位置的力道。枷鎖不會單純因為我們還充滿希望或視而不見就受到對抗而消失,卻比較有可能使人甘於現狀。
 <承載國家情懷的日本機器人動漫>從疑問開始:如果機器人動畫裡的反派不是每週出現,而是集合好幾個月的力量一次攻來,正義的一方不就被打垮了?這活像賽局的問題似乎認定正義的一方沒有在這幾個月裏面集結力量以反抗對方一舉入侵的可能。在一長篇無甚條理亦無甚聯繫的文字過後,作者認為每週上演重複情節的機器人故事表示「這一『週期性的危機』除了提供政府作為潛在政令的宣導外,也同時象徵著日本對於現實社會的不信任與未來的不安,但最後邪惡組織終歸失敗,因為投射自身操作巨大機器人,成為捍衛地球正義的使者的那個英雄駕駛員,就在電視機螢幕前面。」易言之,機器人作品有三個角色:作為政府宣傳手段、作為日本國際處境的象徵,以及作為觀眾自身理想影像。
 以文中描述來看,第一個角色的聯繫很弱,甚至沒有指出這些機器人作品裡國家都插手研發與製造機器人,或甚至就是主導者,這還是比較能談的特色。至於宣導政令,作者毫無協助宣傳國家政策(意識形態倒是有的)的跡象,如果不仔細研究其審查機制,這種說法的力量一樣薄弱。第二點則很有趣,如果加入邪惡組織的分析(包括造型、用語和目標等等)會讓這一論點更有力,可惜本文裡沒有(可以注意反派龐克式的造型從何時開始,則此類作品作為國際處境象徵這一論調也就岌岌可危。對龐克的敵意是右派的特徵)。最後,作為觀眾自身理想的影像反而產生很多問題:這種理想如何被指認、何時被選擇、又是怎樣被放棄的?他們之中的多數總有一天不會再看這種作品,如此一來我們還可以說這種理想依然(在他們那裡)存在嗎?
 接著作者談到擬真系機器人,認為這是一種相對於巨大機器人的除魅,從而「試圖描繪出接近可能的未來戰爭與現實」,並且「或多或少代表動畫開始承認著國家與政府體制存在的必要性,並試圖分析必要之惡與存在之善」。這類作品主角的特徵之一就是「經常感到無力」,其原因在「泛政治化中陷入失語困境,或者可以說是去政治化的反效果」,因為早期動畫接受國營單位與政府機關的贊助,所以「內容的挑選自然避免反政府,而動畫產業選擇了去政治化」,不過「當動畫開始關注國際政治與日本現實未來時,整個動化生產系統和贊助生態已經轉向商業資本主義與民營化。」使得故事中「『まもる』和『ちから』字彙的反覆出現,更象徵著主角無力化的時代氛圍與自我認知存在意義的重新探討。」
 同樣地,不論怎樣解讀Weber和Barthes(相片如何和動畫結構建立拓撲同構關係?)才是適當的,這段文字裡面同樣沒有說到擬真系機器人如何除魅(好像機器人縮小就會變得更真實理性一樣)。反觀動畫,從來沒有不承認國家與政府體制存在的必要性,這裡的問題不在於對立,而是意識的轉變,比較恰當的問題是為何開始用這種方式描寫機器人故事。而且,不選用反政府的內容跟去政治化根本是兩件不同的事,難道歌頌與正向地談論政府就不是政治的嗎?作者很快地跳到一個不清楚的結論:無力的和泛政治化的主角,我不否認這裡說的很有可能正確,但前者是一種心理狀態,後者則是環境或是意識的特徵,這兩者究竟如何結合,中間的因果關係沒有被交代清楚。
 接下去這節作者拿出《宇宙戦艦ヤマト》和《沈黙の艦隊》的大和號,簡介這兩則故事以後他認為前者「象徵著『超級系』的認同與大艦巨砲主義的浪漫」,後者則「呼應著『擬真系』的現實」,所以這「代表著超級系到擬真系的追求,更印證著日本現實與國際成為動漫所意欲關切討論的核心」。暫先承認這種對比好了,但在這兩個故事裡的大和號,無論成為人類存活最後的希望,還是和平的創造者,都與過去的日本精神結合在一起,這已經非常明顯是極度保守的故事,如果這真的就是動漫所意欲關切討論的核心,我們就更應該小心這種保守的觀念,無論其大和精神有多麼「美麗」,畢竟炸彈和大西洋艦隊等阻礙可以隨時替換成其它東西。不過直到最後作者依然充滿信心:「日本機器人動畫,在某種意義上,正不斷透過器物這層若有若無的無機中介層來反省、建構自身對於內與外、公與思的探索邊際」。或許作者沒有注意到:這些反省和建構都是很右傾的。
 <女性主體的變身與戰鬥—步上百合之道的魔法少女動畫>從一開頭就很清楚提到:「首先探討魔法少女類型動畫如何與百合文化產生關聯,並藉由文本的內在結構來觀察以女性為主的百合迷群如何從中得到愉悅感,進而探問百合迷文化所蘊藏的意涵指向為何種價值思維?而在進行文本的內部結構分析的同時,文本外緣的社會情境又如何改變文本內在結構?」最後也跟輕小說那篇類似:「本文亦將指出一般百合作品通常具有的兩面性:伸張女性主體性的積極面,以及遭受主流價值收編的消極面」。
 定義百合並且釐清百合迷的性別成分以後,作者從女性的情/慾需求和女性作為主體的各種可能探討這類作品被喜愛的原因。我以前也曾經提過雙性的觀點,不過依然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女性為何比較容易偏向喜好同性?另外,魔法少女只是女性作為主體(暫先認可如此)的一種途徑,究竟這種類型如何產生還是不夠清楚。
 從維基百科尋求魔法少女定義的作者認為魔法少女與百合的聯繫來自「一是『魔法少女』動畫以女性為主體的故事開展,切合女性主體意識明確的百合控的觀影喜好;二是百合控透過歪讀...使得魔法少女與魔法少女之間的情誼,轉而成為百合控眼中的百合戀情。」這兩點分別有各自的問題:如果魔法少女可以因為切合女性主體意識的百合控喜好,那其他孩子、成人與男性觀眾呢?這難道與他們的主體意識不相衝突?接著,這裡插入歪讀機制也令人困惑,如何將這種歪讀限定在魔法少女範圍裡面,並確切地描述其運作方式?簡單來說,將滿是男性角色的作品性轉換以後變成百合戀情,這看來也是一種歪讀。
 作者提出四種轉向解釋魔法少女結構的變化和百合文化的關連:被拯救主體的轉向、敘事結構的轉向、題材轉向和風格轉向。第一個多少有以偏概全之嫌,我想魔法少女故事主要守護或拯救的是(地區的)和平與安全,而不是不一定在所有故事中都出現的王子;再來簡單到複雜的轉向我也不認同,某些故事的確打破過去建立好的敘述結構,但好的後果與壞的後果的二擇並沒有讓結構更複雜;第三,如果從魔法到軍武也算的話(最近很有名的那個網頁遊戲算是魔法少女類型嗎?),《大魔法峠》又該歸為何類?最後,從童話到寫實的用詞就很有爭議:這裡的童話究竟是指什麼?而現實是不是又只是讓魔法少女死掉?某些故事突破以往的敘述界線,但代之為現實則令人懷疑。
 延續下去作者講兩種表徵:魔法與變身。這兩個段落裡作者不斷提及魔法少女的力量來自他者(《なのは》第三季是個很好的反例,在其中男性最多只是個上司官僚),而且變身與其說「突顯了兩件事:一是女性想要擁有力量,二是女性本身沒有力量」,將之與男性對比呈現不自由,倒不如詢問為何需要變身:變身似乎都是為了以一種他人不認識的身分完成某件事情,無論是擊退某些怪物、協助他人,變身與外型替換使這個人獲得另一種角色,一方面限定魔法少女(或英雄)終究還是個普通人,僅有在他換上衣服(或者其身分被認可)以後,使用力量才被允許。若要真的說到被收編的,不單是魔法少女,而是對力量(探討其內容會是個很好的議題)的限制。
 最後<從戰隊精神談AKB48的究極少女形象>此文,顧名思義,作者從日本英雄戰隊談到《セーラームーン》,指出「水手服戰士既是普通人也是英雄」,AKB48正是與此概念相呼應:「戰鬥隱藏在看似平凡的每日生活裡面」。對AKB48來說,這種戰鬥來自於團體內競爭,不知為何,就算落敗,「敗者的責任在於必須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由此總結三者的聯繫是「團隊精神與個體差異皆為戰隊論述所欲彰顯出的戰隊精神,而AKB48也展現了這樣的精神」。
 將英雄概念放到日常範疇裡暗示日常生活被浪漫化,換句話說,讓我們能夠指認超出日常的界線已經不再重要。我們使用的語言中,結合生活與戰鬥的隱喻也推波助瀾(在各種商業用語、心靈勵志的談話和書籍裡):對某些人(或所有人)來說,日常生活如此困難以致於我們除了使用英雄來形容他們以外別無恰當的詞語。英雄們最終都出於自願換上水手服、格子裙或單色的連身服,如果故事裡的英雄為的是守護(先不說這詞與其對象有多模糊),那AKB48為的是什麼?將這種結構原原本本地在現實生活中再現?這種說法會讓我們忽略兩者之間最大的區別:生活可以被設計得如同戰鬥一樣(見諸各種殭屍作品),或者利用類似的說詞解釋某些明星團體的所作所為,但謹記王船山所說,這終究是自我安慰。
 再來講到消費,在這節可以看到非常可怕的混亂。作者繼續引用田中秀臣,並搬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背書:「寫部落格是一種既生產也消費的行為,無論生產與消費都不用花錢,是網路文化的特徵,通縮文化裡的一種。」這也代表「『心智的消費』逐漸佔據人們日常生活中消費的大部分。」如果寫部落格是既生產也消費的行為在讀者心中不曾被質疑的話,那就表示他們早已接受市場的隱喻來看待大多數事物,在此條件之下還說雙方都不用花錢就立刻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不用花錢的話,這個市場的均衡將會非常可怕:所有人會盡可能地消費別人在部落格裡生產的東西,實際狀況卻非如此。那是市場機制的問題,還是我們這樣看待網路現象的問題?更何況,這說法好像暗示搞個(生產)跟去看(消費)部落格都不需要電、終端裝置、一個足以使終端裝置運作的空間,還有那些提供網路空間的廠商們。究竟要抽象到何種程度才有辦法忽略所有的成本到不用花錢?
 除此之外,作者又拿出大塚英志的《故事消費論》(這之前曾經講過,不多提)中小故事的說法,結合東浩紀之後得出以下結論:「AKB48精準地利用了這些趨勢,以御宅族為目標客群,提供他們一塊龐大的心智消費領域」。我不清楚這裏講的是不是說那些東先生筆下第三代的男性御宅族也在某種程度上會喜歡AKB48,而那些同樣喜歡AKB48而投入選秀的的年輕女孩子、中高年人和孩子又要怎樣解釋呢?如果有些統計數據或更精細的論述,會讓這個推論更強一點,這是第一。第二,跟萌一樣的老問題再次上演,我們還是不清楚為何這些女孩子的穿著、動態與日常生活會成為可以被消費的小故事。

 簡單地批評幾篇文章(至於日劇和推理故事則因為我很少接觸,雖內文多有奇特之處,不多獻醜),希望各位先進能持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