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此為舊文章）

　真冷。這波寒流威力強勁。天空被厚厚的雲蓋住，連一顆星子也看不見，招牌和霓虹燈又早就休息去了，除了路燈，再也沒有別的會發光的東西。這樣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好幾天，大白天也陰陰的，偶爾再飄一陣小雨。幸好現在沒有下雨。四周一片空曠，不見來車和行人，路簡直像是專門為這風開的，只聽見呼呼地響，一波又一波的北風就不斷靠近身邊。出來時穿了毛衣，外頭又套一件大衣，不過這風就像有眼睛，總還能找到縫隙鑽進來，吹到教我直打哆嗦，恨不得把脖子給縮進身體裡。

　路燈把路切成一塊一塊的圓，白色的光芒似乎在為這風助威。我慢慢地走，雙手插進口袋裡，偶爾抬起頭來，風立刻就從脖子那鑽進身體，只好再縮起脖子低下頭。在這樣的風裡是走不快的，更何況我也不想走快一點。剛從家裡出來時我看她的手機，上面顯示兩點半，那現在大概也有三點了。我很想找間便利商店喝點熱的東西，不過走這麼久還是一間也沒有，但是找到也沒有用，我一毛錢也沒帶出來，全都留在家裡了，反正我沒有什麼錢。

　出來時她還在睡。她的臉有一半蓋在被子裡，只露出小小的眼睛和鼻子，發出微微的鼾聲。我不用掀開棉被看也知道她的嘴巴會微微張開，一隻手放在她小小的胸部上。我偷偷地從棉被裡爬出來，再悄悄幫她蓋好，靜靜穿上衣服，躡手躡腳走到客廳。打開門時我十分小心，卻還是跟我作對似的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嘰—」，我停頓了大概有幾分鐘久，恨不得把這聲音給吞進肚裡，當作什麼也沒發生。房間裡頭沒有聲響，我鬆了一口氣，走到門外，再緩緩地將門帶上。這次倒是與我配合，年邁的門一語不發，目送我走下樓梯，我一階一階慢慢踩，到大門時也輕輕打開、緩緩關上。我用嘴形向大門說再見。

　現在她應該還在睡夢中，不知道我人已經在外面。其實就算她起來沒有看見我，也不會焦急慌張，更不可能出來找我，最多只是醒著等我回去，當我出現在她面前時，開始大聲問我為什麼半夜跑出門，到底是跑去哪裡等等。然後她就會開始說我根本不愛她，否則不會半夜跑出去，因為我去外面找了其他女人，或至少想去找其他女人；總要我好說歹說，萬般說盡，才會安靜下來。日後這就成了舊帳。我為她不斷翻舊帳的性格感到厭煩，有時被她講到有火氣，提醒她就事論事，她看我不像以往平靜地聽她說，聲音又更高了，大喊：「你一定是外面有了其他女人！就這樣對我，以前你不會這樣的！我到底哪裡不好？」隨後或是低聲啜泣，或是放聲大哭，總歸還是一連串的舊帳。我下定決心，要讓她連舊帳也找不到人翻。

　才出來沒多久，我已經懷念起被窩。剛剛在被窩裡的溫暖早已消失無蹤，只有灌進衣服裡的風不曾稍停。我蓋的棉被保暖歸保暖，不過有點髒髒的。我的衛生習慣算不上好，但不致於到毫不在意的地步，她卻不計較。她第一次到家裡來，看到我一個單身男子生活的狼狽，一副早已習慣的模樣。進了房間，我還很擔心，她卻不管被單的猥褻，一邊吻著我，脫下衣裳和我溫存。我為她的包容和勇氣感到很驚訝。她是我第一個女人，我不清楚其他的女人是不是也這樣。不是沒有其他女人進過我房間，不過她們頗有微詞，說：「自己注意一點吧，女人大致上都愛乾淨的，這麼不修邊幅是不會有女人跟你的。」我點點頭。想起以前讀過的小說裡，很多女人在看過男主角髒亂的房間以後，都會自告奮勇，願意成為這塊空間秩序與清潔的來源。我搖搖頭甩開這些幻想，她當然沒有自告奮勇。就在我們雙腿交纏之時，她的頭髮散亂，小小的眼睛裡有溼潤的光芒，那時刻我深受她的包容力感動。我覺得我應該要好好待她，便緊緊將她摟住，她輕聲喘息著。

　我沒有去找以前認識的女性說：看，有人跟我了。因為她們對這件事情想必會付之一聲冷笑，隨即淡忘。我不過自討沒趣，有幾個性格直率一些的，也許還會回：「有什麼好得意的？不過是她跟你一樣髒罷了。」這同樣是我事後回想所得到的結論，但她也不因此就被貶低了。反正是周瑜打黃蓋，更何況我沒有資格去挑剔她。我敢說，她這樣的女生在她的族類裡絕對是稀有動物。

　也許是我對她的包容力做了太高的評估。她雖然對於清潔與否幾乎可以說是沒有要求，這對我喜歡看完書隨手丟又不整理，導致四處都積滿灰塵的習性沒有衝突，與她一起後我依然隨意放書。但是她對於兩件事毫無忍受力，等到我發現時，我覺得她在這方面也絕對屬於稀有動物：一個是她非常在意自己胸部的尺寸。這當然，我看過一些書，這和發育時期以來的飲食與作息，還有遺傳與體質等等有關。而且都已經過了發育時期，再執著於這種問題，除了使用外力別無他法。不過她又反對這種依靠外力的方式，在一次難得我們雙方都心平氣和地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她說：「去隆也可以…可是隆的又不好看。要是換穿胸衣，脫掉以後還不是一樣？什麼遠紅外線那種，我朋友大多都說沒有效。通乳丸和藥方也都試過了，去買的時候老闆都會說：『小姐，來不及了啦，現在吃是吃安慰的。』就只好不買了，可是我不喜歡那個老闆，什麼小姐？一臉色咪咪的樣子看上看下的，難怪生意做不成。」

　我跟她說老闆只是不想妳花冤枉錢，她則嗤之以鼻：「沒試過怎麼知道冤不冤枉？」希望的力量真是可怕。我想她雖然如此執著，卻也沒因為這樣而鬧出什麼事，以及我數次的理性遊說皆歸徒勞，要她放棄這種想法似乎不可能，在平常生活時小心一點，大概就會相安無事吧。不過這只是更加證明我的天真而已。我認識的一些具有豐富女性經驗的男性友人曾經跟我說：「你不要以為女生會吃你理性這套，說理跟女生是講不通的。你呀，要哄她們，就算只是場面話說了也沒關係，事後再跟她低聲下氣一點就沒問題。你老是把女生當作數學方程式是不對的，用邏輯來推理只會讓自己綁手綁腳而已。」我點點頭。我從沒認為所有人都像數學方程式一樣，不過這應該不表示我們不會碰到像數學方程式的東西，但是也許就因為我依然這樣想，所以我還是很天真吧？

　那時候是夏天，我跟她出門去逛逛。看完下午的電影，我們坐在咖啡館裡，一邊擦著汗一邊討論方才電影的情節，順便商量等等要去哪。這時一個女生推開咖啡館的門走進來，穿著白色的熱褲和淡黃色的無袖上衣，領口開得很低，走過我們這桌旁邊，我轉過頭去看了看，正打算要提議等等去書店逛一下，卻發現她忽然從自己的座位站起來，推開門走出去。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立刻追了出去，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熱鬧的街上。我急忙往那邊跑過去，好不容易抓到她的手臂，正想問她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她已經轉頭滿臉怒容看著我，大聲吼：「你那麼喜歡胸部大的女人，那你去啊，去要她電話啊，不用來找我！」我楞了一下，她的頭髮因為流汗而黏在前額和臉頰上，甩著左手要掙脫我，我急忙抓住她的右手，低聲說：「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我們回家好好講，好不好？」她又吼得更大聲：「講什麼？誰要回去？不回去你就可以跟那個大胸部的女人在一起了啊！」又扭動身體想甩開我抓住她的手，我索性直接抱住她，她在我懷裡不斷掙扎，我們就這樣在鬧街中央僵持了幾分鐘久。我看到有人拿出相機和可攝影手機拍下我們的身影。她很喜歡被拍，不過這樣的姿勢實在一點也不上相。

　她終於不再掙扎時，我們兩人早已渾身大汗，而且她的力氣不小。我覺得很疲倦。把頭抬起來看天空，淡淡的藍色，沒有一片雲。有個比喻說人在不好意思時會恨不得找個地洞鑽，實在一點也不貼切，我認為人要恨不得像汗一樣一起蒸發才對。我又靜靜摟著她一會，然後拉著她回家去，她沒有再扭動身體，卻會出力抵抗我拉著她。我把手放開想讓她自己走，她就站在原地不動，我只好再次拉著她走。路人們都十分好心地讓我們路。

　花了大約平常兩倍的時間回到家，在路上無言的競爭又讓我滿頭大汗。她一進門就立刻把自己關在廁所裡，我在廁所門外問她怎麼了，裡頭只傳來一陣陣沖水聲。過沒多久她出來，我又問她一次，她忽然紅了眼眶，很小聲地說：「反正我就是胸部小嘛，再怎麼樣也大不起來，所以你就去找其他胸部大的女生。我會去找房子，這幾天我會搬出去。」說完就一邊掉淚一邊往房間走，似乎真的要去收拾東西。我拉住她，跟她說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這裡面應該有什麼誤會。她聽完，面向我哭著邊大聲說：「你剛才不是在看那個女生的胸部嗎？我就是比不上她啊。我哪有誤會！我哪有！我哪有！」她哭到臉皺在一塊，原本就小的眼睛和鼻子顯得更小了。我要去摟她，她又扭動身體想掙脫，最後還是讓我摟住。我花了三個小時跟她解釋我確實有看那個女生，卻不是注意她的胸部；如果我是個只注意女生胸部的人的話，那我也應該不會跟你交往了不是嗎？...她為了我這句話差點又鬧起來，我不斷跟她道歉說我不是在暗示她的胸部真的很小。在晚上十點我們才吃了晚餐，是我為了表示歉意而去做的，當然善後也是由我來。

　自此我總是躲開跟她出門的機會，更何況近來女性各個野心勃勃，連冬天時穿著也與夏天毫不遜色。而且這也擴大到看電視和報章雜誌。幸好我還能看籃球比賽，而且小說總是能讀。不過她開始抱怨我不跟她出門，我推說最近有些研究計畫。這與她另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有關：她看到外文就像看到閃光彈，但我的工作又幾乎都在外文裡打滾。她曾傳旨我工作時別讓她瞧見，我點點頭。但有時一些論文會堆到回家後才有時間看。我帶著一整包資料回家時，她正看著韓劇哈哈大笑。我趁廣告時問說妳最近在看韓劇嗎？她說：「對啊，韓劇好好笑喔。」又撲進我懷裡說了什麼「撒拉嘿唷」，我沒聽清楚，只是笑了笑摟住她。節目開始時她回到沙發上繼續專心看，我則躲進廁所裡開始看資料。

　不知道我離開一小時了沒？她應該還睡得很香。我發現我的腦袋還是繞著她在打轉，我搖搖頭，風不斷從頭的兩側壓過來。今晚實在太冷了，我的手就算插在大衣口袋裡，還是一直暖不起來。今天我只睡了一會，疲倦和飢餓讓我想回去有她在的家，但我下定決心了。我抬起頭來，風立刻吹進眼睛裡，讓我想睜也睜不開。好不容易睜開了，卻只有一片深紫黑色的天空在眼前。我嘆了一口氣，呼出的白色水汽立刻就被風吹散，消失在夜色裡。

　（此乃痛心疾首之作。
　我只能希望我不要再有一次機會來寫這樣的東西。）

　（看過這篇文章的人都會一直問我這是不是親身經歷，除了使我無言以對以外，還讓我見識到這些人的毫無想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