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0日 星期一

《勤労感謝の日》譯後記

 為了避免種種問題,前一篇是從絲山秋子的短篇《勤労感謝の日》(文藝春秋,兩千零六年第一刷)翻譯而來。
 這是我構想已久而初次付諸實行的第一篇翻譯習作。出現構想是因為不少要求具日文能力的專屬履歷,上面都會有這麼一個欄位「翻譯作品」,就跟每個人的自傳一樣放在最後面。雖然我認為自傳和這類作品應該放在最前頭,身家背景興趣嗜好都屬枝微末節。我之前沒有翻譯過任何自認為有趣的東西,那些報告和信件在智性上能多無趣就有多無趣。有時讀完一篇短篇想著要翻了,卻又沒動手直拖到現在。
 而且要求裡頭還會分中翻日和日翻中,中翻日我算是小學生。翻譯如果不對該語言有足夠掌握,一般談話還行,翻到越高深的東西就會越顯得粗鄙。這是大多數翻譯者和誤解翻譯者的毛病,他們以為翻譯就像是把豬肉丟進絞肉機一樣,什麼進去什麼出來。如果照我這調性走下去,大概這輩子不可能將小說中翻日了,只能日翻中盜世欺名。
 翻譯此篇小說本身的問題和感想不多提,只講兩件事就好:首先,日文裡的「ええ」我還真找不到可翻的詞。這詞有肯定的意味,跟是的又不同,腦海裡最接近的只有介於「嗯」和「喔」之間的這個音,只有口語會用(特別是聲音清脆的女生發這個音的時候,為全身帶來的喜悅它物難以比擬)。
 第二是小說裡有幾個原典出處:Céline和堤中納言物語,我都沒有讀過,有何方高手能指點再好不過。當然,翻譯不足之處亦同,希望各界先進讀完此篇(如果這種人存在的話)能不吝指教。

 是為譯後記。

感謝工作日

 什麼感謝工作,對失業者來說只是普通的一天。還是說這天就是要叫本人感謝人世?別說笑了,我曾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也左手進右手出地被徵了很多稅。雖說有根據過去工作狀況而給付的失業救濟金,金額之少期間之短讓人驚恐地想尖叫。當然我很感謝讓我同住的母親。無法有如工作之時每月協助家計五萬元———與獨居的租金和飲食費用相比自然較少———實在令人焦慮。失業救濟只剩兩個月,沒有什麼能保證這段期間內一定能找到工作。
 下沼路的步道曾是長谷川家的庭院。以往這裡是棟普通住家,自從兒子夫婦二人將住家改建為便利商店以後,長谷川家的庭院就消失了。長谷川太太好像比起待在有丈夫靈位的家中,更常出現在便利商店前的步道。總是在那裡。住在後邊的我,沒看到長谷川太太就哪裡也去不了。三個禮拜前的那天也不例外。
 沿著護軌排列的保麗龍箱植栽前,以那個年紀的人來說算高的長谷川太太正彎著腰,用年代久遠的鍍錫澆花器給它們灑水。一注意到我立刻把澆花器放在地上並微笑。
 「恭子小姐,身體怎樣了?」
 每天都見面卻總是用這句話問候。明明早就痊癒了。
 「嗯,全好了。」
 一如往常的回答讓長谷川太太一臉滿足地順著圍裙口袋上的滾邊靜靜摸。那就先這樣,正想離開時手臂被抓住。
 「對了,本來想先到府上和您母親談談的,剛好您來了,先上來吧。」
 媽媽和長谷川太太不知是否因為同為寡婦,近來突然關係挺好。不同之處就是長谷川太太怡然自得,還有孫兒,媽媽則因為遲遲未婚的失業女兒,只好繼續翻譯的工作。
 本來只是想去書店,倒也不急,順其所言進入長谷川家。一樓是便利商店,從外側樓梯上到二樓之後有玄關,裡面就是起居之所。要進入放靈位的房間時,
 「在這裡比較自在對吧。」
 邊說著被帶到廚房。有佃煮的味道。我在紅茶泡好以前,注視廚房內已退流行的黃色方型磁磚。
 要說長谷川太太是我的救命恩人未免誇大,只是恩人的話確實沒錯。兩個月前,我騎腳踏車穿過長谷川家前的步道,被無視暫停標誌從小巷中穿出的汽車撞飛。雖說汽車的速度頗慢,我還是以一次達陣的速度朝對向的銀行摔出去,根據親眼目擊的長谷川太太說法是在空中飛行後墜落到馬路上。駕駛是個開她父親的奧迪A4而且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被撞飛的人翻倒在地正在流血,那女孩只是站著飲泣,此間叫救護車、通報警察、連絡家裡全由長谷川太太替我辦好。僅有肋骨出現裂縫,眼睛旁也劃傷而縫七針,不算嚴重,然而未出嫁的女性臉上受了傷。我不屬於可以盛氣凌人地宣稱就算受傷了美女還是美女那類,也不屬於早已沒救的臉所以能斷言no problem那種醜女。無論如何從此之後長谷川太太就成了我的恩人。
 「這個是別人送的可以嗎,挺好吃的。」
 長谷川太太拿出甜得發膩的千層派,我邊想要跟我講什麼呢,要是肯關照我工作就好了,一邊往紅茶裡倒入牛奶。目光掃過靈位所在的房間,放置靈位的櫃上有金光閃亮的精細裝飾,讓人不禁懷疑到底要怎樣清潔。不曉得是什麼宗派。用很久以前丈夫過世所得的保險金採辦的華美櫃子,事實上,我幾乎不記得長谷川先生生前的樣子。
 「恭子小姐,已經三十六歲了吧?」
 長谷川太太說。
 「嗯,是這樣沒錯。」
 「沒打算結婚嗎?」
 大家嘴巴上都這樣講,不過世上可不是光靠打算或立場就能有所成的唷。
 「嗯,不過這事實在靠緣分」
 失業又沒男朋友卻想要成為家庭主婦未免太天真。然而長谷川太太兩手相互摩擦,用高八度的聲音喊。
 「沒錯,就是緣分!」
 噁,雖然這麼想但又不能直接逃走。
 「有個適合的人唷。」
 長谷川太太一臉再也沒有比這更開心的表情說。
 「那人啊,是非常孝順、有成的一位。在Japaneast商事工作,好像跟您差兩歲吧,說今年是三十八歲。而且還是您大學的學長呢。」
 長谷川太太變成媒人婆。似乎是經營便利商店的兒子的舊識。本來想問是帥哥嗎還是忍下來,
 「那位叫什麼名字呢?」我問。
 「叫做野邊山清先生。」
 野邊山,野邊山恭子,不好也不壞。與鳥飼此姓沒有太大差別。不過腦海浮現結婚蛋糕上寫有kiyoshi & kyoko就覺得噁心。

 長谷川太太用興奮的語調說不用太盛大,像家庭派對一樣的感覺,如我出事時一般很快地準備好。十一月二十三日,感謝工作日,諸事皆吉之日。完美。
 因為推遲午餐時間,一點五十分出家門,和母親一同登門打擾。去離家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卻拿手提包、穿淺粉紅的套裝,感覺很怪。
 今天沒聞到佃煮的味道,長谷川太太親手做的烤牛肉、螃蟹沙拉、加入小派的白醬烤菜全都很擁擠地擺在供盤上,啤酒和兌水的烈酒也都準備齊全。需要幫忙嗎,雖然問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做的。總是吃自己做的普通料理,被人招待讓我滿心期待。一方面擔心有沒有辦法一直正坐。在相親場合盤腿而坐的女性聽都沒聽過。
 我想能不能結婚先不說,來的是個好男人就好了,然而會坐立不安也是人之常情,我從長谷川家東側的窗戶往路上看。在外側樓梯的下面,有個身著紫色燈心絨外套,感覺有點胖的男人站在那,邊嚼口香糖。不是那傢伙吧,不是就好了,拜託不是,雖然這麼想,他就像被我的想法吸引過來一樣爬上樓梯。正是野邊山清氏。門鈴響後,三個女性一同到玄關迎接他。
 在玄關邊脫鞋邊拿出小額借款廣告的面紙包住口香糖,將那團柔軟的物體收進褲子口袋裡。這樣不好,那個黏到衣服上的話不用乾冰是拿不下來的,很麻煩的吶,為什麼我會想家務的事情呢。四周飄散藍莓口香糖的人工香精氣味。襪子是難以想像的黃綠色。
 野邊山氏一邊嘟噥著問候,一邊從讓人懷疑是不是從車站垃圾桶裡撿到滿是摺痕的京王百貨袋子裡拿出裝有紅葉饅頭的盒子,遞給長谷川太太。我嚴正地向他問候,他則回禮。接著他就像要估價一樣從上到下打量我。然後目光停在我的下半身,露出牙齦猥褻地笑了。說起笑容的模樣猴子絕對比較可愛。
 硬要形容的話,野邊山氏的臉就像是正中間被拳頭揍過的紅豆麵包。紅豆餡集中膨起的部份貼上水汪汪的眼睛和突出的紅唇,雙頰下垂。頭髮要長不短,也許洗過卻還是給人髒的感覺。然而有愛的話還是能彌補一些醜陋之處。這裡暫且秉持禮節觀其人品如何。雖然長相如此,卻是個很好的人也說不定。
 不過,要說什麼好呢。我從沒相親過。沒在賭博吧,變態玩法可配合不來等等,這些事情雖說重要卻又問不出口。能和這傢伙上床嗎?腦裡出現這個聲音,嗯,難度極高。然而野邊山氏考慮的事情與我沒有什麼差別。只是他先出聲問而已。
 「可以告訴我三圍嗎?」
 「88-66-92。」
 野邊山氏再次猥褻地笑了。
 是在援交還是家畜市場上嗎。我也很想問他老二的長度和直徑,不過在媽媽和長谷川太太面前還是有所節制。如此一來直接讓這場子結束也許會比較節省時間。
 話雖如此野邊山氏有副具透明感且奇妙的聲音。用這聲音開始講印度哲學的話該怎麼辦,我有些不安。還好只是杞人憂天。
 「工作是?」他問。
 「失業中。」我答。倒也不是小偷或騙子,不過是在日本正當的三百六十萬失業者裡其中一人罷。
 「我啊是超喜歡公司的那種人。」
 我不曉得超喜歡什麼的那種人這種話還在世上流傳。而且居然還是公司,沒用的傢伙。
 「是有價值的工作吧。」媽媽說。長谷川太太滿足地點頭。
 「與其說有價值,說實在的,終究是我們這些大企業在維持日本經濟。特別是現在這個時代,沒有我們就難辦了。」
 這種狀況不再有效的不正是這個時代嗎。財經界大老講些景氣好轉的安慰話,在此時勢,有危機感卻不做事的傢伙對公司來說不過是負擔吧。
 「並非以品牌自滿,不過一流企業果然就是一流不是嗎。無論從組織能力的點或人才的面來說。跟中小企業畢竟不同。」
 拿一流的名片是否為了裝飾我不曉得,不過國王沒穿衣服。
 野邊山氏接著開始講述自己的工作內容與作為商社人的活躍姿態。我很快進入忍耐模式。
 「大型商務會議以很好的感覺收尾,我啊應該算是厲害的吧。」
 都這把年紀按規就則結束商務會議理所當然吧。然而我有無論說什麼都沒用的感覺。看向金光閃閃放靈位的櫃子。
 「興趣是?」野邊山氏把疑問丟過來。
 「稱不上興趣就是,每天早上去跑步。還有足球,我是FC東京的fan。野邊山先生呢?」
 「當然,工作就是興趣。」
 說完後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他嘿嘿笑了。既然如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別參加啥無聊的相親都心無旁鶩地去工作啊。
 實在可惜這美麗的聲音。不過又不是鳥,就算唱求婚曲也沒有用。讚美企業的曲子更是聽也不想聽。
 野邊山氏的吃相難看。要吃不吃的樣子,很快就留剩食。然後再拿新的一碟沒動多少又剩下來。看到實在讓人不愉快。最讓人在意的是,我們讚聲不絕的長谷川太太料理他一句好吃也沒說。就算不合口味,家庭料理挺好的,換個說法也行吧。要是結婚的可能性還不是零的話這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不是嗎。雖說大概就是零。
 「有什麼不喜歡的食物嗎?無論如何都不想吃的東西之類。」
 還是問看看。
 「完全沒有。我便利商店的便當就OK。」
 雖說是自己請來的,長谷川太太還真是可憐。不過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才想把這種男人介紹給我呢。就算我再怎麼沒有女性魅力未免太過份啦,長谷川太太。
 吃剩的料理整齊地擺在面前,野邊山氏就像說吃飽了一樣,把剔過牙的牙籤從中折斷丟進煙灰缸裡。然後拿出貼有不曉得哪裡的snack bar標籤的粉紅百元打火機,點上caster mild,感到附著在牙籤上野邊山氏的齒垢和燃燒食物殘渣的氣味飄散,我別過臉去。
 「會考慮結婚的原因是什麼呢?」媽媽問。
 「因為最近要被派遣到國外。」
 那帶充氣娃娃去不就好了。就是為了這個被製造出來的啦。
 再度沉默。媽媽頻繁地向我送來訊號。有沒有什麼好話題。我則無視之。
 「恭子小姐,喜歡小孩嗎?」長谷川太太接下重任。
 「討厭。」
 奇怪的是,說喜歡小孩的女性看來比較溫柔,說討厭小孩的女性看來對他人抱有惡意。當然大家都曉得小孩才不是天使。又髒又說謊又任性又笨麻煩到無以附加。我呢?我就曾是討人厭的小孩。比如說新年的時候不是會從親戚那拿到禮物嗎,拿到的瞬間,不知為何,我會想能讓這個大人最失望的事情是什麼。在其眼前把玩具往庭院裡扔、弄壞、丟進垃圾桶,雖然沒有做過但總是在想這樣的事。我討厭小孩和小時候的自己。
 從窗戶看見行道樹銀杏的黃葉再次飄落。今天長谷川太太沒有去照料,保麗龍箱的植栽上應該堆滿落葉吧。
 「工作是怎樣的呢?」野邊山氏再次問。
 「失業中。」沒聽到嗎?很想把失業中三字一個音一個音分開說,然而還是在意長谷川太太的眼神。
 「在關原電工上過班的。而且啊,還精通英語,是才女唷。」
 長谷川太太很快地為我圓場。沒錯沒錯,會說英文的充氣娃娃。長谷川太太想出來的
nice idea。
 「失業的話,有去公共職業安定所嗎?而且還是女性?」
 「去啊,不去的話就拿不到失業救濟金。」
 「喔。」
 野邊山氏發出像是佩服像是輕蔑的聲音。然後低聲,
 「三十六歲...。」
 如此獨語。對啦,沒騙也沒拐的三十六歲啦。很難找到工作的啦。
 確實,還在公司上班時我也對公共職業安定所此處懷有很可怕的印象。無法區分與在深山內因災害獲得飲食配給的不同。關於這點我無法責怪他。
 住在世谷田,公共職業安定所卻在涉谷。從丸井的三叉路往不是公園那邊走到底的雜貨店後面。以前沒有時間進去買東西,現在是沒錢買。為了微薄的救濟金,從悠閒快樂地走著的年輕人之間穿過實在痛苦。
 公共職業安定所裡面那個充滿負面力量的空氣是怎麼回事。第一次去的時候,我似乎早就在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遊》中巴赫達穆前去的辦公處充分見識過,他因志願從軍而去,對我來說,這裡也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場所。不讓人感到個性的辦公室牆上貼有只會以為是社會主義或自衛隊的海報。「勞動是美德」或「有幹勁的人就來」這類。一個很有名的故事是奧斯維欣集中營門上有「勞動使人自由」的字樣。我在涉谷被歸類為01-01XXXX-06這個號碼,代表「無正當理由自行申請辭職者」。確實,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
 爸爸死時,在守夜後,本來讓我上司回去就好,媽媽卻「有粗茶淡飯,請留」邀請他。席間我的上司部長不斷對媽媽講下流話,最後說「太太要是寂寞的話隨時都行」打算去摸我出生的那塊地方。我怒不可遏,回過神來左手正拉著部長頭髮,拿手邊的啤酒瓶敲部長的臉,敲人的感覺並不明顯。我說了過分的話。常常摸身為下屬的我的胸跟屁股還能忍但對媽媽出手的話無法原諒,而且還在這樣的日子簡直不是人,我吼出這些話之後變得興奮,把啤酒瓶敲窗框後碎掉。用碎掉的啤酒瓶往部長的臉上打了兩三次,也許更多下。沒想像中跑出那麼多啤酒泡沫,只有部長那張濕掉、像是笨重動物而悲傷的臉不曉得從哪冒出淡淡的血的顏色,那時我就被表姐架住了。
 最後沒勞煩警察出面,但是喪假結束後去到公司桌上的電話跟電腦都消失了。直到中午,我呆坐在看來全新的桌子前,一到下午我去總務那裡拿離職申請書。完全是無正當理由自行申請辭職。
 就算說明這種事野邊山氏也不會懂。也不像是能在人前說的事。反正我每週都被羞恥搞得痛苦不堪,如做惡夢一般往來涉谷。當然,成為定期員工的話工作之道就會很快展開,至少在我領得到失業救濟金的期間,還能抱有找到工作的夢。
 野邊山氏用美麗的聲音向我問。
 「恭子小姐,對前陣子的敗犬論有怎樣的想法嗎?」
 最後的話題是這個。敗犬什麼的那本書吧。
 「我知道。說到那個的話我就是純正的敗犬。」
 「倒也不是這樣,敗犬有自覺的話也是能被接受的。」
 為什麼非得被這種廢物接受不可啊。是來愚弄我的嗎。重點是,對初次見面的人講敗犬是什麼意思啊。根本不想被在大企業內過得毫無波瀾還邊挖鼻屎的傢伙指三道四。本來想講結果還是算了,今天一直在算了。守夜那天之後,媽媽不知我何時會抓狂而惴惴不安。別擔心,絕對再也不會見這傢伙的面。
 看時鐘不過四點。
 「我要出門,還請隨意。」
 明明就不是自己家還這樣講。長谷川擺出一副,恭子小姐,的臉,在玄關踩著野邊山氏側邊有數條白色條紋的乾癟鞋子穿上有跟鞋。
 媽媽快速地到外側樓梯的轉角來,
 「要去哪?」問我。
 「涉谷就是了。」
 「跟誰見面?」
 「不曉得。」
 要去哪都行啦,雖然這麼想,媽媽的腦海裡將之結合起來浮現女兒不知在何處揮舞啤酒瓶的畫面。

 道路兩旁櫸樹普通地長著紅葉。櫸樹的新芽看來水靈靈又輕盈,紅葉卻不知為何佈滿灰塵的樣子。
 踩著有跟鞋進入商店街之後就能聽到聖誕歌曲。大家十歲或者那個年紀左右就曉得聖誕老人不存在,為什麼在人生剩下的七十年之間還需要聖誕老人呢?這樣才有夢想?有時間去做夢嗎。聖誕老人啊,如果存在的話就拜訪全世界的公共職業安定所,往失業者腳拇指破洞的襪子裡面塞進單方面有利的工作吧。
 在車站的另一邊,有個叫上沼町且非常喜歡聖誕節的新興住宅區,每戶都在自家外牆上放有時亮時滅的小燈泡,難道不曉得要隨手關燈嗎。因為在家電公司上班才放的嗎。夏天東京電力公司都這麼低姿態呼籲省電了卻弄成這樣。我每次到車站另一邊時都會想到「在上沼町建立核能發電廠」。幸福表現請在家裡。掛在外牆的有「小心墜物」和「免費球根」就夠了不是嗎。而且我總這麼想。把社會弄得越來越像低級貨的就是我這輩的人。看小學生名字的變化便能瞭然於胸。就是這個屎一般的世代幹的。
 反正,到十一月商店街充斥被弄成花型放在街燈裡的揚聲器一齊放送的聖誕歌曲。本來就冷了衣領還像有風灌進來。每年都火大的我沒有變。那年有沒有男人都沒有變。看看錢包裡面之後,在車站前的公車亭打電話給我以前公司的後輩水谷由佳利。
 「日安啊」水谷的聲音聽來很高興。
 「妳現在有空嗎?」
 「有空啊。剛才在看影片不過結束了。」
 「出來啊」
 「可以啊。要去哪?」
 「涉谷。」
 「好啊。在涉谷的鳥飼小姐,和在惠比壽等地方相比連走路方式都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啊?」
 「用肩膀破風前行,我很喜歡。」
 「好啦快來。」
 「沒問題。」
 真好約。難道喝酒了嗎。
 「我今天心情不好喔。」
 「早就習慣鳥飼小姐心情不好了啦。」
 水谷笑了。一直用手機講話也不好,真的很閒的樣子所以叫她到涉谷的mark city一樓來。
 套裝的袖子內側很粗糙。沒穿老氣的襯衫出來就好了。本想換穿毛衣和牛仔褲,不過像那樣逃出來的話一開始的衝刺很重要所以只能照著這樣穿了。在公車側邊印有國旗圖樣的巴士到達。裡面又擠又潮濕,抓住弔環邊搖晃混身汗濕讓人不舒服。司機親切地用麥克風宣布「現為紅燈,請稍候」或「無人按鈴的話不停靠本站」,比起這些更希望司機採煞車時溫柔一點。「在公車停止前請勿從座位上站起」,本來就站著啦,付同樣的車錢卻暴露在極度危險之中。為了環保在停車時自動停止引擎是很好,引擎停止的公車裡對同樣被塞在鐵箱裡的他人產生的不愉快感逐漸膨脹。不,這不是公車的問題。我平常從沒有對公車感到如此不滿。很想如同脫掉上衣一般趕快從這份不愉快中逃離出來。心情像是要求助於性格開朗的水谷。
 下公車後,在尿臭的公共廁所裡補妝。手勁沒抓好下唇右邊口紅塗歪了,用面紙去擦輪廓還是依稀可辨。嘗試做出更自然、更好的表情,不行了放棄吧。怎樣都可以啦,反正見的是水谷。
 涉谷真夠糟的。聲音、光線、空氣、小鬼,以往不二家前甚至會飄散肉湯腐臭的味道,現在還好不會了。我本來就討厭涉谷,一到聖誕節就更強烈。但像今天充滿粗俗的情感不適合寧靜的地方。糟糕之處剛好。
 有什麼搖晃的東西闖入視線,定睛一看,互相抱住對方的情侶中女生彎著膝蓋緩慢地晃動。是在此等吵雜中發情嗎。就算是野獸也只有在發情期才會變得這樣喔。
 我在人群那端瞥到水谷嬌小的身影。這傢伙走路非常快,沒多久就撥開人群到我面前來,笑著說我來晚了。
 「不好意思啊,突然叫妳來。」
 「鳥飼小姐不是常說就算只年輕一歲也有如蟲蟻嗎。無論何時何處我都會飛奔而至。」
 「跑業務啊。」
 我講完水谷就一副高興的樣子呵呵笑了。水谷惹人憐愛,最惹人憐愛之處是屁股,接著是臉。
 水谷說我想這附近的話voyant bar不錯,於是跟著去了。是間很吵的酒吧。總算坐在廉價的椅子上,
 「唉呀,今天啊,相親去了。」這麼說後,如同預期水谷的眼睛發亮。
 「喔,相親啊。怎樣的對象?」
 「醜男。」
 「噢,好想看照片喔。」
 女性之間說到什麼都要照片。男性之間又是如何呢。
 「沒有啦照片。不算是正式的相親。」
 「鳥飼小姐是重視外表的人嗎?」
 「沒有喔。不是有雖然長相不好看但能讓人感到親切那種嗎,但是那傢伙像是看到的瞬間心情就會變沉重的那種醜。」
 「性格怎樣?」
 「『我啊是超喜歡公司的那種人』這樣。」
 像是吐出來一般說完後,水谷有如表示同情在我面前嘆氣。
 「突然相親,想結婚了嗎?」
 「完全不想啊。被強制的啦。不過中途跑出來了。」
 水谷又呵呵笑了。然後再次談起以前我在會議上怒吼「這麼無聊的會議誰開得下去」的事情。
 「很像退出國聯的松岡洋右,好帥喔。」
 「什麼時代啊,四十二比一嗎。」
 水谷喝下琴湯尼又笑了。
 「看到這個情況,我真的還有辦法回到公司上班嗎,自信都沒啦。」
 「進公司的話疑慮都會消失唷。」
 水谷辭職以後在業種不同的旅行社上班。變成導遊,似乎做得挺好。
 兩個人不斷把tacos和carpaccio送進嘴裡,講到以前的同事。
 「結果那時候擔任總合職位的人都辭職了呢。」
 「發現自己要做的事情而辭掉的人是幸福的。像我一樣迷路的人就什麼辦法也沒有。」
 「那是因為挑工作吧?」
 「這是因為有選擇職業的自由嘛。認為失業者應該要心懷感激地從事任何工作的想法根本是錯的。」
 以總合職位最被平等對待的公司為目標,錄取的時候原以為能相處愉快,結果女性除了帝國大學和早稻田慶應的法學系或經濟系以外完全沒有,我為學歷逆向歧視的做法感到失望。在泡沫時代公司女性的名額很少,為獲得錄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男性倒是輕鬆。當然現在的學生就更慘了。沒有工作。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沒有被賦予抱怨自己辛勞的資格。
 進公司單位決定以後去向上司打招呼,一開始被提醒「儘可能像個女性一樣工作」。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我正是不認為自己是狗的狗。在荒野成長卻是寵物犬。現在回想起來,上司大概也不曉得要把女性總合職位擺在怎樣的定位好而傷透腦筋。
 「泡沫時代啊。我們就是泡沫時代的副產品啊。」
 「不過,比水谷年輕一點,剛過三十的話就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吧,所謂的泡沫時代。過去很好吧被年輕人這樣怨恨,不過,工作做到死啦,我們。也沒有什麼很好的過去。」
 「確實工作很久。幾乎都是凌晨下班。」
 不斷推出新商品,這些東西很快賣掉,調查和聯繫工廠、通路,不過如此而已一下子就到凌晨兩、三點了。
 「早點下班的日子就搭末班火車去喝酒。」
 「沒錯,喝到早上。」
 「很開心啊,很喜歡工作,因為可以看得見未來嘛。成為冠上『首位女性』的部長或分店長。經理幾乎都是難以相處的人。」
 「女人考慮的期間比較短,要是沒有一直出現下一個目標很容易失去重心。」
 這也有可能。
 「鳥飼小姐在工作上有憧憬嗎?」
 「憧憬?」
 「不只在公司內,想像這個人一樣工作,想成為這樣等等。」
 「沒有。一次也沒。」
 「我也沒有,這就是我們的不幸之處吧。被放在總合職位上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願景。」
 憧憬這種東西,將來也不會有的啦。我們的額頭上早就被刺上「我和別的女人不同喔」這種狂妄的刺青了,臉洗多少次也不會掉。如果在二十二歲的話可能還好,過了三十五歲不過是難以相處的大嬸。無論是怎樣的職業,怎樣增加社會常識,到最後只是徒勞。要說消除徒勞方法的話,就是執照這類東西吧。可惜的是除了語言以外的執照我都沒有,會英文的女孩子每年都蜂擁而出。在公司裡英文一次也沒派上用場。每天,只是坐在客戶直通的分機前聽,唉呀東西壞了、零件的價格太高這類客訴。
 然而業務出身的水谷擁有我沒有的東西。想這麼相信,但是就算這人現在努力當導遊,總是散發辭去總合職位的女人共有脫力般的孤獨感。
 水谷說。
 「鳥飼小姐,有養過蠶嗎?」
 一臉悲痛的表情。
 「沒有。」
 「噢,沒有啊。」
 「沒有桑樹啊,我家附近。」
 「這樣啊,我以前住鄉下,每個小孩一開始都會養鳳蝶,再來就是蠶。」
 「鳳蝶的話養過。」
 本來想說鳳蝶幼蟲的話拿棒子戳牠會伸出臭角來,水谷卻沒給我說的時間。
 「鳳蝶好啊。在鳳蝶停下來就好。不能養蠶。蟻蠶長得不好看,可是不斷脫皮之後就變得惹人憐愛了。一直進食變大,跟純白柔嫩胖嘟嘟的蠶說話的時候牠還會偏著頭,這真是太可愛了。」
 「喜歡蟲的公主啊。」
 「接著不是會從嘴巴裡吐細絲出來作繭嗎,這也可愛啊。纖細、美麗、令人沉醉。我還曾夢想過在繭裡面睡覺。」
 為什麼水谷開始講這些呢。為什麼這麼認真呢。
 「蠶很好啊,頗有趣的嘛。」
 「才不是請聽下去。從美麗光澤閃耀的繭裡爬出蛾的那刻簡直糟透了。」
 「啊,蠶會變成蛾的嘛。」
 「又醜又多毛、還胖、行動遲緩卻會啪唦啪唦地飛,我不敢相信為什麼蠶會變得這麼醜。不只如此,還會往自己爬出來的繭上灑尿。全都給毀了。」
 「嗯。」
 「小孩子啊,從這裡面瞭解人生。」
 水谷一臉正經地說。我則笑出來。
 「真討厭的人生。」
 「這不是與我們無關啊。我們已經從蠶變成蛾了。」
 水谷嘆氣後擦擦汗,去洗手間了。我有種她在往自己的繭上小便的感覺,突然酒變得難喝。等她回來換個話題好。
 「進公司前最後的面試還記得嗎?」
 「沒,不記得了。」
 「『您人生的目標是什麼』被問這個問題。」
 啊,我邊說邊想到剛才問野邊山氏這個問題就好了。
 「噢,是這樣啊。鳥飼小姐怎樣回答呢?」
 「『長壽』這樣。然後晚上有電話告訴我錄取了。到底是為什麼呢。」
 「現在也沒變嗎?」
 「嗯,無論如何都想長壽。」
 活得久倒也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我只是討厭死。而且比別人還早死的話很可惜。就算會出席我喪禮的朋友全都死了也無所謂。朋友只要死掉就沒關聯了。
 「好怪喔。」
 「我要無意義地長壽下去,你就和男人去生養眾多吧。」
 說到這,水谷就用小而高興的聲音,
 「其實我啊,明天要去箱根。」這麼說。
 「箱根?跟男人去喔?」
 「嗯。他說終於有假可休。我也配合休假。」
 水谷有個小她四歲在新宿park tower工作的男朋友。身材勻稱相當惹人憐愛。水谷無論說什麼都會聽從的樣子。
 「好討厭喔。」
 「在富士屋旅館吃午餐,然後泡溫泉喝啤酒過一夜。」
 水谷呵呵呵笑起來。雖然工作就是旅行,休假去旅行還是挺開心的樣子。
 「你啊,那個,」
 我說。
 「在人生的巔峰啊,顛峰。妳在死前回顧一生的時候,會認為最快樂的時候就是這次箱根旅行吧。」
 「嗄,箱根就是顛峰了嗎?等一下,不要這樣啦。」
 水谷發出焦急的聲音讓我感覺好些,讓她回去了。很好,無論箱根或日光哪裡都去吧。說完再一起喝酒喔,排在公車站人堆中的最後面。
 箱根。有男人挺好。自己會排洩不像養狗那麼麻煩,隨時都可以做愛。麻煩只有在要分手的時候而已。
 上次接吻是什麼時候呢。上次做愛是什麼時候呢。想不起來。我只能確定,在這種狀況下一個吻沒法改變什麼。
 有什麼讓我無法釋然。無論什麼都讓我無法釋然。
 回到家媽媽會一直責怪我吧。講些要考慮對方的面子,怎樣跟長谷川太太道歉才好的話。怎樣都好,雖然受到長谷川太太幫助,但這不是為了長谷川太太而活的人生。

 跟水谷分開的時候,大概是媽媽還清醒掛著夾鼻眼鏡對桌而坐的時間。就算隨公車搖晃回家,好像有什麼還沒調適好,也不想回家默默鑽進冷棉被裡,於是到附近的餐廳去。這間店有著喜三昧這如同中華料理一般很有氣勢的名字,我都稱其為不爽三昧,心情不好的時候常來。我去的時候幾乎都沒有客人,健壯的身軀穿著圍裙,帶著眼鏡的店主以手撐頰一臉憂鬱超出需要地傾斜上半身,視線朝上正在看放在自製木架上的十四吋電視。就這模樣真虧能做成生意。
 店主就像比起做生意看電視更好一樣以覺得麻煩的樣子朝向這邊說,歡迎。接著,
 「發生什麼好事?」以陰沉的聲音說,我則,
 「怎麼可能發生。溫酒。」
 這麼回答。跟廣播體操一樣精確。要是打招呼方式換了的話,我大概就不會再來這間店吧。
 就算是場面話也稱不上漂亮的店。水泥地板,沿著櫃檯排有稍微生鏽的黑色鋼椅。椅面是會讓人回想起七十年代的粉紅和藍色,兩種塑膠表皮都已破損,露出裡面有如柴魚高湯顏色隨時會剝落的海綿。櫃檯是在木頭表面塗上清漆的便宜貨,店主用他指節粗大佈滿青筋的手,把兌過溫水的燒酒放在上面。整瓶酒買下也好,不過不會想為下次不爽的時候使用失業救濟金,所以每次都單點。順便招待店主一杯。我們擺出消沉的臉低聲說「乾杯」。
 「去哪啦?穿得這麼漂亮。」店主用有點像要欺負人的方式說。
 「相親。章魚」
 「喔,相親。」店主彎下腰從業務用冰箱裡拿出章魚邊說。
 「心境的變化?」
 「才不是。於我有恩的人在所以去見面的。不過,那個人的面子已經被我毀了。」
 「這樣啊。」
 「中途啊,就跑出來了。」
 「啊。」
 「為什麼不更深思熟慮點呢我。」
 「不過,比起跟不喜歡的人結婚好多了吧。」
 店主把裝的章魚的盤子放在櫃檯上,剩下的裝在小碟子裡自己吃。
 「對啊,我今天躲開地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不想回家,所以來了。」
 「總有不順心的日子啦。我也有踩過狗屎,去snack bar而觀賞植物翻倒,回去的時候絆到摔壞眼鏡的日子。還是最近。」
 「狗屎一般不會有吧。」
 我想像店主狼狽地在地面上摩擦鞋子的模樣,似乎很久沒有在這間店裏笑了。
 「不曉得在哪裡踩到。一直以為是在我旁邊的朋友,這人好臭,本來想這樣講的,結果是我。」
 再要一杯溫酒。感覺到,啊,是夜。遠處還沒睡著的狗打呵欠,許多電燈熄滅,闔上書本,熱水器沉吟。我是來這間店買夜的。一片漆黑寂靜狹窄的夜。
 「店還行嗎?有客人來嗎?」
 「怎麼說呢,營業到早上所以附近在餐廳裡工作的人下班會來,大概就這些。」
 「真擔心吶。」
 「就算擔心客人也不會來啦。能做的盡量做,要是不行的話,到時候再說。」
 真像個男人,回去的時候跟他要點指甲垢吧,不過仔細一看指甲都剪到根部,手雖然青筋滿佈但挺乾淨的。
 「我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店。辛苦一點也沒辦法。」
 「再一杯溫酒。廁所。」
 在很毒的芳香劑味道中脫下長襪和內褲,一看發現月經來了。把衛生紙壓在髒污之處,我看看像紙版畫一樣染上血的衛生紙究竟有何意義,輕輕嘆氣,把髒掉的內褲放在只有一片衛生棉的小袋子裡混在一起。要是射在裡面的話月經就像是神的恩賜一樣令人感謝,什麼也沒做的時候就只讓人不舒服,再次確認女人實在討厭。雖然沒有月經我一生中大概也有幾百次認為女人討厭。
 為了忘卻髒掉的內褲我喝下溫酒。快意的醺醉感湧起,我無意義地四處打量。
 門口線簾的另一側,街道歸於寂靜。計程車幾乎不從這經過。長谷川太太也沒站在那。我珍愛的一片夜,收入懷中回家去。媽媽大概心有不滿地睡了。明天會爭吵一陣吧,能像店主那樣想「要是不行的話,到時候再說」,希望如此。
 說聲感謝招待從座位上站起。重心有些不穩。
 「總算平靜下來了。今天,要是這間店沒開的話真不曉得要怎麼辦。」
 像講場面話,我倒是真心如此說。忽然想到這就是感謝工作吧。雖說已經是二十四日。
 「明天像是會下雪啊。」
 沒拜託店主,他卻邊這麼講從櫃檯出來,替我打開難以開關暗銀色門框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