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2日 星期三

浮世雜記(1)

 (此為舊文章)


 用這個篇名頗有自以為偉大的意思。實情則是想用一個有別於雜記的開頭,雖說只是多加上浮世而已,有沽名釣譽之嫌。


 近日重讀柏楊的雜文。他的小說跟《柏版資治通鑑》我都不曾讀過,倒不是說讀了會丟人現眼,而是手邊沒書。而且柏先生與其說是史家,將他歸為賣文者或許會恰當一些。不過這並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作家肚子也會餓,套柏先生自己的話說「孔子一屁股坐到火爐上都得唉聲震天」,這與品格無關,實在是生活逼人。他所寫的東西有些雖然嘻笑怒罵(必會有人搖頭:「不登大雅之堂。」),但一針見血。


 我大概十二、三歲時開始讀他雜文,當時只覺得有趣極了,還有些地方不很能理解。然而這些雜文給我的影響是很大的。那時還模仿(不過諧擬而已,用戲劇來說就是parody。當時我還有些自豪)他的行文方式與口氣。一個十幾歲的傢伙去模仿五六十歲的人的文章,自然是很不搭的。現在重讀,沒有以往那種新鮮感,甚至對柏先生的觀點感到懷疑,不過,我依然很崇尚他的批判精神。雖說有時候發揮過了火。


 比如說,他介紹李宗吾先生的《厚黑學》(就是臉皮要厚、心腸要黑)。裡頭提到的「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辦事二妙法」,前二者那十二字說起來過於複雜,而且可能流於枯燥,想要懂那十二字為何的話,去讀讀《官場現形記》就行了,包管開卷以後氣通丹田,十二字真言瞭然於心。這裡只說說辦事二妙法,這在現在也很常見。


 二妙法者,「鋸箭」、「補鍋」之謂。鋸箭是這樣的:某天,有個人帶著身中一箭的人去給醫生看,該醫生磨刀霍霍,把露在身體外的箭桿給鋸了,拍拍隨行而來者的肩膀說:「治好啦。」同行者駭然:「那箭頭還在身體裡呀。」醫生回:「那是內科,我只管外科。」所以不必訝異於某些官腔回答,在這種專業分工的掩護下,不過是鋸箭之變形而已。像是出紕漏以後,官員回答「我們承認必須改進,至於責任歸屬則還要檢討」,「承認」就是鋸箭,「檢討」就是內科。或者某產品有問題,負責人出來講話「本公司將賠償消費者的損失,出事原因將作進一步釐清」,「賠償」就是鋸箭,「釐清」則是內科。這裡有兩個要點,首先是打迷糊仗,把枝微末節跟要命之處給倒轉,因此當然先鋸箭桿,在心窩處的箭頭看不見,自然不必去管。第二是有限的責任歸屬觀念,外科的別管到箭頭,否則可能惹禍上身;這種觀念在分工日益精細的現在,可能越加發展和根深蒂固。不過世事大多難以如此切割乾淨。


 至於補鍋,某人拿了破了底的鍋想找鐵匠補,那鐵匠趁該鍋主人不備,將鍋一摔,結果洞更大。鐵匠告知該主人說這洞很大,要補要比較多錢;修好事成,該主人為鍋好而高興,該鐵匠為多收到錢而高興。此之謂補鍋。另一個類似的故事則是「朝三暮四」,蓋狙公類似鐵匠,見《莊子》,不多贅述。用現代經濟術語來說,也就是資訊不對稱。原本演唱會只有一個半小時,主辦單位「礙於聽眾熱情」,不得不「回應要求」,「只好」讓歌手多唱幾首安可曲;又如一件售價六千新台幣的衣服,在週年慶時「流血促銷」,下殺六折,買者自認撿到便宜貨,賣者專心數錢,兩大歡喜。此兩妙法學成,以後辦事無往不利,至少禍不上身,還可常有油水。


 講起來很有趣,柏先生批評中國人(台獨份子別在這點抬槓)的眾多陋習毫不留情,請見他的著作《醜陋的中國人》與諸雜文。其中一項就是自尊心,民族的自尊心。不過事情是這樣的,就像被法國殖民過的布吉納法索,當地民眾還有些仇法,甚至仇白人,然而一般年輕小伙子的夢想就是「有個白人女朋友」和「去巴黎逛逛」。不特此也,在台灣(中國當地如何我不清楚)也多少有這樣的情況,比如我寫文章不是有時也要冒冒外國文以顯示自己的學富五車(學富五車完全是自誇之詞,說自暴其短亦無不可)?比如ABC(多走演藝之途)所引發的討論;再比如王先生背負著「台灣之光」之名,我倒是沒聽過日本有人稱鈴木先生或松坂先生日本之光的。這種自尊與自卑結合的心態是被殖民過的地方很大的特點(用學院派的話來說也就是能被歸類於後殖民論述),更何況柏先生寫那些雜文的當時正是台灣接受美援的時候(一九六零初,民國五十幾年),可謂「國際勢力」正強盛之時,柏先生這種作法想必得罪不少人。若他現今依然活著,大概會對於流行歌曲裡少不了一兩句英文的幹法寫上幾句。當然用哪種語言是沒什麼問題(最現代的藉口就是「國際化」),不過就是怕半調子。就以簡體字來說,當然簡體字寫起來快,比起繁體字(有人稱之為正體字,似乎其他的都不夠正)更為便於書寫。不過有些人是這樣,會把「邊」寫成「边」臉不紅氣不喘,但看到「灭」就硬是認不得它。換言之,兩邊都沒學好。我個人蠻堅持使用繁體中文,實在是習慣。若讀者諸君(諸君一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寫法,實際情況大概是一個也不一個)有發現到我行文中出現簡體字,煩請告知,以利更改。


 柏先生的論調有時會流於偏激,可能與他的經歷有關,這就不多去講了。但他的文章還是很有參考價值,除了是時事紀錄以外,亦可讓人反省。他的思想是比較進步性的,換句話說,就是「向資本主義與科技傾斜」,這點讓我不很喜歡。用政治術語來說,柏先生很像「不安分的保守派」,然而過度崇尚科技卻會有其他的問題,這點大概是柏先生難以預見的。



 近日到紀依國書屋一趟,無意間在雜誌區發現一本雜誌《宝塚GRAPH》。可能是我的知識過於簡陋,不曉得還有這種專門介紹宝塚的月刊。我個人並不很清楚宝塚的歷史,除了一九一四年建立,建立者是小林一三,入團者全數是女性,而且通常是很年輕就入團,如果要結婚的話就非得退團不可。亦即,這個團是一個「純潔」的團,我用引號是為了試著讓其中性與污穢—聖潔的關係更為明顯。其他的沿革等等我並不清楚。


 (說到這裡,稍微帶開講一下WIKI。現在很多東西都可以上WIKI去查,看來很方便,然而這很危險。首先是百科全書條列式的知識天生就不很健全,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找百科全書可以很容易發現某個詞的定義,但定義經常不重要,而是為何會出現這個問題會帶給我們更多。比如說十字軍東征可以被簡單地定義成中世紀時天主教徒對異族的戰爭,但更恰當、可以得到更多東西的問題是為何會出現十字軍以及他們為何會東征。第二,百科全書不是一個對話的場所,甚至是一個讓對話停滯的場所。但很多知識都必需要不斷的被檢討、被重新提問、被發展出來,百科全書比較能稱上是知識的部份足跡。更何況WIKI是能夠由個人編輯的,我並不是說只有學術界所出版編輯出來的東西才算知識,而是這種個人編輯的方法一樣抹去對話,甚至可能陷入自說自話的地步。第三,WIKI提供一個很快速方便的管道,讓大家能夠瞭解任何字詞的內涵———如果不是改變的話———,包括那些最近出現的詞。然而快並不表示好與確實,也許那只是很快地去知道一個錯誤概念。知識的形成很難是快的。因此,對於上WIKI這件事情我不以為然。)


 如果看過或玩過《サクラ大戦》,裡頭的設定就是借自宝塚。根據《宝塚GRAPH》這本雜誌,宝塚裡頭分成花組、月組、雪組、星組和宙組,至於是不是還有其他組別、分組的標準與每個組的規模,還有各組的職務都不清楚。也許只是不同的表演團隊。雜誌內容則是演員訪談、劇照與其他照片的組合,還有預定演出時間表。訪談內容都是針對即將公演或者方才公演的劇作。很有趣的是廣告並不多,總共只有四篇,占六頁:流行女裝設計專賣店、肌膚美容液、精油專賣店(附SPA)、醬油。可以推測讀者以女性為主,但關於其他特徵,比如階級(只能夠確定剔除最富有的與最貧窮的階級)與年齡證據還顯不足。另一個問題是雜誌的讀者不見得是宝塚劇團演出的觀賞者,這兩個人群不能被劃上等號。被雜誌吸引的人可能有其他不同於被此劇團吸引的理由。不過至少是第一步。


 劇目的部份,已經演出的介紹包括《夢の浮橋》(這個劇演出的是《源式物語》的後面那一段,光源的後代薫與匂宮兩人跟浮舟之間的感情。至於情節做了怎樣的改編我不清楚,《源式》此小說———我讀的是林文月版———約莫在三年前讀的,而且每冊之間間隔很長,記憶實在模糊)、《Apasionado》(以西班牙為背景,參與了吸血鬼與鬥牛士的舞蹈劇)、《ベルサイユのばら》(就是凡爾賽玫瑰,大致上是講巴士底監獄被攻陷前夕直到拿破崙執政左右的故事)、《ブエノスアイレスの風》(設定在1950年代的故事,一個被釋放的政治犯試圖用恐怖攻擊【真的是恐怖攻擊】打倒『使人痛苦的』軍事政權)等等。


 可以看得出來,這些劇目橫跨東西,時間也並不被限定在某個時代。除了現代觀念的強姦以外(比如方才提到的恐怖攻擊),這些劇目有幾個特徵。首先是愛情的戲份在任何一個劇中都不斷出現,而且,是男女間的愛情(我很好奇,如果這些女孩子們演出同志愛的戲劇,不知道還能不能夠被稱為純潔?)。裡頭的男性角色也是由女性裝扮,倒不是說這樣不可行,中國傳統戲劇也是由男飾女,蓋無女性演員。值得注意的是她們怎樣表現男性。至少就雜誌所見的,男性角色似乎都固定由幾位特定的人扮演。而男性的裝扮與女性裝扮不同之處有以下幾個:眼睛(男性角色幾乎都會上比較深的眼影,當然這隨劇中時代不同而有所差異。但是女性角色就不會上強調眼睛的妝)、服裝(這有點廢話,不過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其中的男性永遠是英姿煥發,沒有頹廢或者落魄的角色)和頭髮(男性也總是短髮的)。至於沙龍照,那些扮演男性角色的演員也是西裝筆挺,長褲短髮。而男性女性角色都會上口紅。


 我認為,宝塚提供一種優雅的男性影像,而且這種影像對女性敞開。我的意思是說,在這種表演之中,男性不是與女性對立的。男女兩性不存在根本上的差異,而僅是由外在之物所決定。不過弔詭之處恰好在此,這種想要將男性與女性拉到一起的努力,難道不是正好顯示出男性與女性如何遭到劃分的歷史?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男性女性天生沒有差異,然而必須要注意的一點是,在宝塚中沒有性,完全不是反性,而是根本就是無性的。因此考慮在宝塚中生物上的性差異毫無意義。其中還透露一點,也就是對男性的審美觀與對女性的審美觀在某些地方是類似的,而且向女性傾斜。然而究竟這種觀念是如何轉變的還需要探究。準此,可以發現在cos活動中女性cos男性角色,這兩件事之間的某些相似之處。



 國際書展的走向越來越奇妙。當然像二館(動漫館)的規模越來越大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好讓人驚訝的,但是其中有一些東西讓我怎麼想都不明白,比如說,稱為書展,裡面有動畫DVD的販售本身就有些怪異(不曉得有沒有人懷疑這點?),更不要說還有販售各種與書無關的商品,就像抱枕,我還看到有些人抱著一個抱枕四處晃。孔先生說過:「必也正名。」何必再掛書展名號?也許有人會用各種理由解釋其中的關係,不過文字漸漸遭圖像侵蝕(如果認為侵蝕太嚴重,那麼用取代也行,只是感覺的差別)倒是一個趨勢。只有二館的攤位才會在圍牆上畫上各式各樣的促銷商品圖案(通常是動漫與輕小說中美麗的男女主角們),有不少人用相機拍下。建議以後二館的展名可以特別改為「東亞地區動畫暨漫畫之圖像聯合展」,蓋雖稱為國際書展,卻幾乎都是日本動漫,其欺西方諸夷皆在文化過於落後,因而沒有動漫可供展覽?


 二館的商業氣息太重,引不起我太大興趣(更何況那些輕小說有的寫得真夠糟)。不過一館也漸漸與以往有所不同。我一進場就在時報的攤位前,旁邊的一個攤位在「展示」其產品(智慧筆。也許是我的知識太過淺薄,我想很久還是不懂智慧筆跟書展能有什麼關係):台上一男一女(妝化很濃,打扮清涼)用麥克風正在和台下的人「互動」。說白了就是介紹其產品的長處。其實一切都還好,除去那不斷出現的噪音讓我覺得蠢透了以外。我想以後書展可能也會有和資訊展一樣的場面:站在台上穿著火辣的年輕女孩,用不標準的國語(也就是「縮」,觀「綜」可能會開始懷疑自己接受過的國語教育),對台下丟紀念品與贈品,或者直接將某商品競標。二館早已有這種場面,一館指日可待。


 我還被推銷百科全書的攤位給抓住(至於出版社名稱就不提了)兩次。皆有一記之價值。第一次是被有一套專門介紹世界各地古蹟、藝術館與自然景觀的書的出版商給抓住,我很佩服那位推銷者的精神,她拿出樣品與實物來給我看。我翻開一閱,比如一本介紹金字塔的,完全都在寫啥啥金字塔建了多久、在哪、多高等等,還配有各種角度的大量彩色圖片,連一點「金字塔怎麼被建起來的」、「為何埃及人會想要建金字塔」這種層級的問題都沒有被提到。那根本不叫介紹金字塔,只是金字塔的歸檔與建檔而已。而這位女推銷員的用語也讓我覺得有些感冒(在醫學上我真的感冒了,導致精神狀況有點糟)。我跟她說我偏好字多一點的書(其實只是個委婉的推託而已),她跟我說圖片多的話容易幫助想像,容易「身歷其境」。似乎文字自身沒有什麼想像力可言。另外,她很愛用「資訊」這個詞。比如她看到我買的書(說:「你讀的書好特別。」然後就再也講不出什麼話。我只好保持沉默),問我:「你看這些書是為了獲得什麼資訊呢?」要不是身體虛弱,真想留句「資妳個頭」就走人。那些書有推理的過程與看法,是知識而非資訊。她可能還不太會區分這兩個詞。


 接著下一位就更扯了。是某英文百科全書出版商的推銷員,一樣是位女性。知道我是大學生以後見獵心喜。她介紹我科技方面的百科,拿下樣本書隨意翻開一頁,恰好在數位相機那頁,她指著開頭與我說:「你看,這個字來自希臘...。」這我也曉得,我還可以跟她說(或者跟百科全書說,反正無所謂)photo是光子的意思,graph是畫圖,真是神經病到冒煙。裡頭的「知識」大多是高中物理就提到的,不過是英文版而已。這位小姐似乎對自己要推銷的產品的內容不熟,支支吾吾(連英文都念得很沒自信),而且這東西真的對我沒什麼用處。現在的大學生難道都被小看了嗎?還是因為我們的行為而讓自己被小看了?


 買到一套手塚先生的《火の鳥》。關於這作品,我是先接觸到動畫版(鳳凰篇,講某個雕刻師)的,不過只看過一部(作過幾部我不曉得),印象很深。改日拜讀完再寫。



 愛情得先經由學習。我的意思不是說「學習如何正確地愛人」,而是說愛情的內涵是經由學習而瞭解的。像是,現在說到愛情,多數都是異性間的,而且,這種愛情被內化———程度則還有待商榷———到具有本能的地位(就像有某位日本人說萌的感情是本能一樣鬼扯)。說白一點,現在的愛情伴隨保險套出現。就算是考慮親子間的感情(被稱呼為親情),一種與血緣伴生的溫柔情感似乎也被接受。也許那是因為,大部分人還不曉得十六世紀以前的多數家庭之中,若以現代的標準來看,大概是虐嬰虐兒事件層出不窮。


 無意在這裡表示什麼樣的家庭關係是正確的,或者怎麼樣的感情關係是良好的等等。只是,這些關係的內涵乃是經由學習而來(而且,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血緣的基礎上,然而血緣不能夠保證什麼。當然,保險套也是)。對於現代電影或小說中那種必定有男女出現,而且又會愛上對方的情節實在反胃;很多古裝劇就這樣被現代的男女關係強姦,除了描述上沒露出三點以外,基本上與色情片或者色情小說的情節無異,差別只在於一者以陽具為中心,另一者以「愛情」為中心。這種愛情(男女的嘴唇相觸是其宣傳中心)並不比其他的愛情(比如中世紀後亞瑟王傳奇的那種純潔的宮廷愛情,又比如平安期日本貴族男性的夜宿愛情)更為怪異,但也絕對高明不到哪去。



 寫這篇短短的,中途卻病了兩次,時斷時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是指這類的意外吧。說到病,想起一個故事,戰國時代,齊國某王(諡號與名字忘記了)有病,請來當時的名醫呂覽摯治病,呂先生看完病人樣子,出來跟太子說:「王的病無法醫治,如果真要他痊癒的話,就只有我死一途。」爾後齊王請呂先生去,他都答應就去,卻三次都爽約。最後他終於去見齊王,脫下鞋子直接就爬上齊王躺的榻上,作偉大狀詢問齊王的病情,齊王被氣到不行,直接下令烹(把人丟進熱油或滾水)呂先生。呂先生被烹死,齊王氣消,病卻霍然而癒。


 這種病難見,而這種醫生更難見。我能當這種醫生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