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2日 星期三

漂流

 (此為舊文章)
 那個綠色的人不斷走路……對,他正賣命的在原地擺動雙腿,哪裡也去不了。這不是很有趣的嗎?冬天的十字路口最叫人流連忘返,今天又是假日。您說,還有什麼,還有什麼理由教這個輕快的小綠人停止打轉? 有些冷。台北的冬天偶爾會從它孤立的故鄉帶來幾陣風,灰色如刺猬般的風帶來的溫暖,與南國椰樹下飄過的香氣相同。您不這麼認為嗎?噢,您搖頭了。不過看哪,我親愛的旅人,若這風,在灰藍蒼穹下襲來的這陣風砭人肌骨,那我的同胞們又是為了什麼在這時出現? 

 看來您對我有些興趣,不過請稍等,這位綠人也被風所追趕,越跑越快了,可是他依然在原地。您也對他感興趣了吧!他的確很有趣。消失了,換成紅色的人出現。他比起他的兄弟來說就顯得單調,他只是站著不動而已。等一會---幾十秒過後吧,他的兄弟又會再度出現,趕走他危險而枯燥的兄弟的。我如果想看,可以一直站在這裡,幾次就幾次---不,我不是為了看小小綠色的薛西佛斯才站在這,剛才我已經提過了。 

 我喜歡冬天的十字路口。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將領子豎起遮住脖子。冬天喜歡挑這些地方下手,只要先作好戰鬥準備,冬天就顯得多麼溫和可親。可是我並不想要讓冬天成為我的下士官,它總會叛變,一次又一次挾帶著冰冷的子彈和火藥來攻擊我。我注定會輸的。而您不認為,站在一個與世隔絕之處,要比起站在人煙罕至之處來的令人愉快嗎?---不好意思,我撞到人了。也許是他來撞我的,而他一言不發呢。如果,他撞上的是根鐵柱,路燈,或郵筒,那份刻在皮膚上的痛楚將會更為清晰,總比撞上我要印象深刻些。您說,這不是個與世隔絕之處嗎?與世隔絕與人煙罕至向來就不是兄弟,如果您允許我說,他們是仇敵,非此即彼。不,它們曾經友好,可是現在無法共處了。這些小綠人在荒漠冰原也繼續走,也拼命擺動他們肥短的雙腿;看著企鵝與駱駝哭泣和大笑,看著焦灼的沙漠與顫抖的海面。也看著我們。跑!不斷跑!我站在這,站在十字路口,這裡的確有各式各樣的東西,它們都說著自己的話,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我能夠躲藏在它們身後而不被發覺,有什麼地方比十字路口還要與世隔絕呢?
 來一根嗎?噢,您不抽煙。這是很好的、對健康有益的判斷。不過總有人要我抽煙,他們是好人,這點是沒問題的,或許用的方式稍微吵雜了點。抽煙對我來說並非樂事,相反地,我為此不知受了多少苦:總有人會在遠處瞪著我;四週的戒煙廣告與禁煙標誌都對我虎視眈眈;有時我的睡眠要被從肺部冒上來的愉悅顫動給打斷。可是這一切也沒什麼。我知道,我還會再打開一包煙,拿出其中的一根點上火,讓這陣白色的微風滑進我的喉嚨、氣管、肺泡裡,再次從鼻子噴出隨即消散的幻象。這過程都伴隨著一種微小但從不曾間斷,令人容易察覺而且絕不會忘記,讓人獲得快樂的痛苦。您也許要拿出海報上的那一套勸我別抽……不,煙在那,我去抽了,僅是如此,我不想用這煙霧替我遮蔽什麼,它也不替我展示什麼。我只是抽。無論幾次還是要拿起打火機的我,您認為與那些最閃耀的、意志最堅定的人相比,有什麼差別呢? 

 又一陣風吹過來。那邊的行道樹早已孤單許久,自深秋開始,留不住又必再回頭的夥伴與歲月一同洗滌它的髮稍,逐漸褪色的表層沾染時間的泡沫,傳來過往的香味。偶爾,一片落葉飄過來,我會輕輕的將這個夥伴放在腳下踩碎,它也安分的用聲音劃出自己的界線。留下的八分音符多麼美而虛無啊,我親愛的旅人,它的身體,如此纖細的葉脈要怎麼承受這力量?而我與這片枯黃的落葉又有什麼差別?我能夠用緊繃的靈魂作為琴弦,奏出唯一一次的樂章,讓那毀滅我者聽見麼?殘骸留下了,聲音消失在宇宙之中,面前是黑暗的道路。有人不斷,不斷有人,製造屬於他們的光和喧囂,想要讓難耐的旅途增添幾分風景。然而,黑暗卻總是基調,孤獨總是背景,死亡總是結局。保羅與潘朵拉同來捧場,Aphrodite自泡沫中探頭傾聽,旅人們還想演出下一齣啊,還想感受熱情激烈的掌聲啊,還想戴著光芒四射的皇冠走在滿天星斗下啊。有種火焰經常在背上燃燒,將旅人們推向前方,但其速度更常讓他們迷失,以為將到Avalon去,而騎士們都在地底沉睡著等他們吼出劃破半球的音波,醒來。 

 您厭煩了。想聽聽別的關於我的故事。可是我與其他的人沒什麼兩樣,我有生我也養我的父母,我也有一個愛過我的女人---不,我曾經抱過一個女人。我又怎麼知道她愛或不愛我呢?那時我對她多麼著迷!您也能理解的吧?理解那種盲目的熱情,當然,您也可能有個對象,您了然於胸…。有一次我們約在公園見面,說好是四點的,我提早一個小時到,坐在白色的長椅上數著在公園裡的孩童與落葉當遊戲;我不清楚多久,只是星星和行道燈也幫我一起數時,她終於踩著秋天的微風出現。我起身時感到一陣眩暈,她跑過來扶我,說:「浩---她都這麼叫我---,對不起。」她身上的香味已經佔據我的思緒。我不清楚我等了多久,可是等再久也無所謂,僅是太陽落下算什麼呢?我唯一感到遺憾的只是無法見到她,觸摸到她,感覺到她而已。我身上的所有血液都希望流過她櫻色的唇瓣,所有神經都爭先觸摸她柔嫩的手掌,所有肌膚都期待貼上她豐滿的乳房。她是我慾望的盡頭,唯一的盡頭;應熄滅的火焰卻又在她身上更熾熱的燃起;我以為我將被燃盡,反而是重新給火焰洗滌過,我每次都要在她身上多發現些新的什麼……。這也結束了,有什麼在死亡的鐮刀面前不結束的?我甚至無法知道她愛不愛我,我知道的只有她曾在我身邊,這就是全部。我曾流淚…但再多的眼淚與再響的哭號,可以喚回往陰府走去的Eurydice?不,她漸漸溶入黑暗,我甚至連踏出腳步也辦不到。我的慾望凋零,我的熱情褪盡:您想這麼說吧? 
 飄雨了。台北的街頭雖然宜人,唯獨下雨時叫人不快,每個人都要舉起二流建築師設計的圓頂;杏花雨再也不是沾衣不濕,日射毒辣地教嬌嫩的肌膚無法忍受,他們待在自己的蒼穹底下。但於細雨霏霏中蛇行,將兩手放進口袋,雨滴在髮上收起成為一串,易碎的寶石正閃閃發光,就讓我們這麼到那邊的咖啡館去吧。雖說站在十字路口有其可觀,可是我們現在所踩的街道會給我們不同的風景;只是換個口味。 

 您想喝什麼?在這裡坐著是城市人最喜愛的遊戲之一呢。將塵世紛擾裝進咖啡杯裡,一同與香氣滑出杯緣,讓自己看來不會落於俗套。一種談話就偷偷在背後探頭探腦,等著隨時坐在桌前與我們消耗這悠閒的時光。您看到那兒的情侶了嗎?您也看到那兒的四位穿西裝的男人了嗎?窗外漸強的雨將不會打進他們心裡,只是在畫出霧般的背景之後隱身,這城市不知為何被洗滌,正是如此,天氣預報才益顯得愚蠢不是嗎?就用打在臉上的雨,煮出最香醇馥郁的咖啡吧。 

 您想談談您自己。請盡量,但我也必須盡一位聽眾的責任告知您:我不會聽您說什麼的。我並非無禮,我方才也對您說了我自己的事情…不過您還是不知道,相同的,您對我坦白,而我一樣什麼也不會知道。不過您也清楚的,說話與聽話是在同胞們喜好名單上的犖犖大者,多少的報紙雜誌、多少的傳單網站、多少的老幼男女在與他們一同談著,而聽進了什麼?這淺黃的桌子將會因為談它而更像一張桌子……您這麼認為嗎?啊,請讓您與我就如此沉默著,將所有的隻字片語都放進手中把玩,它們之間碰撞出的細小聲音太容易被忽略,但不必側耳傾聽。海洋吞噬了我,Muse給我的水杓也隨Siren的歌聲漂走,它又會落在誰手上?隨海浪浮沉,渺渺無方,黑夜統治天空,可舀起沁人心脾的水杓已經離我遠去,海水充斥四周卻沒有一滴能入口,如此渴求,如此焦躁,在宛若失明的黑暗中被海浪沖刷浸潤。您聽見什麼了嗎?我親愛的旅人,也許永遠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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