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3日 星期五

《普賢》譯後記

 上面那篇同樣譯自文藝春秋昭和五十七年的《芥川賞全集》第一卷。
 這篇和冨澤有為男的《地中海》一同得獎。就技巧來說,後者更為完整。評選委員幾乎都挑選這兩作,值得注意的是:川端康成卻沒有推薦其中任何一篇。
 而我挑選這篇翻譯有兩個理由:一是這篇用語和行文都使得翻譯比較困難;二是這篇小說的主題是所有人都應該考慮的。

 說到內容,本作的最大敗筆在於囉嗦,描述過多細節只會讓效果變弱(這也是為何這篇小說首次讀來看似有力,卻經不起再三細讀)。斷句我幾乎皆按照原文。

 是為譯後記。

普賢

 一

 有如嘗試用手抓取糖球般閃耀的盤上水滴終將使其消逝,一旦要寫故事而重新審視垂井茂市就會發現他並非奇特的人物,為何心靈會受這種東西吸引讓人有受騙的感覺,故事世界之風與人世之風本為完全相異之物,也許是為了吹拂地面以飛向至高之處的氣勢清除紛雜擾亂的世間灰塵人情渣滓,就算如此這也是個有如只要捏住鼻子稍微屏住氣息一般無關緊要至極的男人。然而要說這種毫無可取之處的男人何處有趣的話其實就是其毫無可取之處,實在沒有這般僅以無趣造化而成的人類,反覆如此不明不白的故事,倒不只因為我宿醉的頭腦處於一片混沌之中,還有上午十點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無聊妄想罷。本來從這張床是垂井茂市的床來看,果然浮想翩連的是...唉呀,讓垂井茂市給鬼吃了吧,我猛地跳起,正扭開公寓的寶物也就是室內備有的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洗臉時,門外頭傳來喀恰喀恰:「垂井先生,垂井先生。」保持沉默後,沒有上鎖的門從另一邊冒出鼻尖來不得已只好問:「怎麼了?」「這是日出報紙...。」「什麼事?」「來收錢。」「現在不在所以不曉得。」「你不是垂井嗎?」「不是。昨晚第一次來這過夜。」「嘿。」「垂井已經去工作了。」「何時回來呢?」「不曉得。」「已經積欠兩個月,可是每次來在的人都會換...。」「這我可不曉得。」「這下麻煩啦,老是不在家。」「麻煩也沒辦法。就再來試試吧。」好不容易把難以接受現狀的對方趕出門外,隨著啪趿趴趿遠去的腳步聲一同留下的話是:「哼,誰是誰又不曉得。」這我也一樣,雖然在垂井的巢穴中到底這房間的房客是何許人物,我也還不曉得。
 昨晚,看完電影回家途中走在新宿的小路上擦肩而過的就是這個茂市,只有服裝總是注意跟上流行,一邊把硬挺的透氣毛衣肩膀處弄軟,「唉呀,你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般地強做笑靨是因為兩三個月前從我這拿走手錶的事情吧,轉瞬又顯出有精神的樣子:「去、去那邊一下。有間很熟的店。」不由分說將我帶到附近的小餐廳裡的手法也是才能的一部份麼,這個就在半年前左右還在淺草某個喜劇團後台閒晃的男人具有萬事皆以玩世不恭態度面對的本領。雖說如此倒也不是演員,同樣不是事務職,最多曾像是某個幹部兼演員的手下一樣擔任雜務,原來底子就是個適合正常工作的人卻又不肯好好幹,最後還是像牛虻伸展翅膀一樣在鬧街的燈火下鑽後門,有時拿著劇團的名片各處露面,有時在中見世走動時碰到地痞無論是誰都唷、唷地邊打招呼不知為何顯得相當輕浮,天生的粗野讓茶色的圓頂硬禮帽無論怎樣調整都顯得不協調,外加想依靠的幹部兼演員退團到關西落腳後便無容身之地,流落到該演員友人的我住處,今年一月底來到下谷車坂租來的二樓房間,稍住兩三日變成一週變成半個月,一開始整天都在外頭不知道去哪,之後看來像是能去的地方都沒了白天只會躺在塌塌米上伸懶腰:「唉呀,好想變成鯨魚。忽然浮上水面,想要的時候就噴水,悠閒地過真好啊,唉呀,鯨魚...。」「在這變成鯨魚的話我可麻煩了,茂啊。沒什麼好機會嗎。」「不是,我也不想總是在這添麻煩嘛。其實認識一個政黨的高層,拜託他很多事,不久我想總會有辦法的。很快...。」「在這倒不要緊,只是在狹窄的地方擠一起你也不會開心吧,我也有工作...。」「怎樣啦,工作。那叫誰啊,克里、克里斯多...。」我還沒寫完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的傳記沒必要和這個男的提起,「比起我你的事更要緊。」「嗯,是呀,今天接下來...。」說完出門後好幾天沒回來,最終過了十天左右露面的時候穿著大概是剛從當舖贖出來還有折線的天鵝絨領外套,拿一包希望牌香菸當禮物,「我這次變成這個身分了。」拿出的大張名片上印有神田的某個小型金融機關與上班地點,自宅則在四谷區番眾町X號地公寓紅花莊而且不光町處甚至還有電話號碼。「這可真是發達啦。」「嗯,托你的福,之後會定下心來好好工作。」「那太好了。」「對了,手錶能借我一下嗎。沒有,明天就會還回來,最近正想著要買,不過今晚有個聚會...。」那之後轉眼三個多月,昨晚偶然相逢,「那個已經不會走啦,現在正拿去修理。之後會親自送還。」手錶的事情就這麼了結,在小餐廳內喝點酒後說「買單」:「沒關係的,這裡。嗯,謝謝啦。」說完走到店裡低聲交談。來到外面時:「前面有間有趣的店...。」喝完兩三間已經超過一點,正打算叫計程車:「很晚了,來我家過夜如何。唉呀請來看一次。就在那邊。」如此這般到花街後邊的公寓紅花莊,進到房間後立刻說:「有十錢銅板嗎。沒有,想要開瓦斯燒個水。」從鐵罐倒過來搖晃後只有劣質綠茶的碎屑撞擊聲看來像是生活拮据的模樣,然而家具器材一類基本皆備,似乎是房間附帶的床與長椅子之外還有小書櫃和通俗讀物五六本、玻璃架上咖啡杯玻璃酒杯一套、擺有已見底的約翰走路瓶子、桌上插的牡丹雖凋萎花瓶可是九谷窯、牆上掛的雙層家居和服看來剛做好且材質高級、重疊其上的還是結城絲綢工作短衣:「這家具不是很齊全嗎。」「沒啦...。」「你不是一個人住嗎。」「嗯,有時朋友會過來...。」能言善道的舌頭忽然變得吞吞吐吐看來有不想讓人知道的背景,我在讓出來的床上,茂市躺在椅子上睡著後立刻發出鼾聲,最終如此度過一夜到今天早上。茂市起來後也不喝茶,「請隨意。鑰匙留在這,回去的時候請寄放在櫃台。」從說完匆匆出門去看來應該有份工作,小型金融機關的月薪據推測最多也就四五十元然而這房間想必得花二十元看來難以維持,找到其它金錢來源了嗎,我趕走報紙配送員後出房間看到門前的「垂井」擺在一起的「寺尾」名牌時並不特別感到意外,這個「寺尾」為何許人也不深究最後回到下谷住處。
 好,以上描述的東西雖說沒有謊言,其實我在其中故意避免說出一段經歷。理由就是提及此事實在令人厭惡,本來就不可能歡欣激動地談起垂井茂市的故事,現在回到下谷車坂的住處想要繼續未完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之前不過暫且先憶起昨夜經歷,一邊想到談起喜歡厭惡的話倒不如最初就什麼都別說,已經講了以上的故事再刻意隱瞞讓人覺得沒有意義,以下就把這段加上去。首先是一開始進去的小餐廳裡見到的女人...不,與其講這種摸不著頭緒的故事,倒不如坦白這之後發生的苦澀事件。
 實情是從新宿小路到紅花莊途中,在花街之中度過三四十分鐘無益的時間。雖說如此倒也沒有特地找女人:「怎樣,進來坐坐。裡頭有酒吧。」站定的茂市說:「那個...。」會伸出手也是因為之前就看透我的經濟狀況了吧,拿走一張鈔票後俄頃就到旁邊的店家前,以為他和在那邊的男人低聲交談卻已經開始脫鞋子,轉頭向外面的我:「不進來嗎。」在本該是酒吧的二樓喝不大對勁的咖啡後很快地像是要被個別帶到不同的房間:「茂啊...。」出聲叫他對方卻忽然裝出醉樣:「唉呀,不是挺好嗎。嗯,不是挺好嗎。」說完轉眼間在走廊轉角處失去蹤影,我也不得已進入小房間,幸好帶路的女人很快又出去之後仰躺在床上,在紅色燈罩的檯燈下聽見遠處唱片播放的流行曲,忽然乒咚乓噹聲響大作的騷動似乎來自對面房間,與交纏的身軀撞上門的聲音一同傳來:「小看我啦,渾蛋。被你這種人看扁了還能在新宿混嗎?啥,叫過來。這下好,叫來啊。全都叫來,看我怎樣對付你們。」這罵人聲正是茂市。「這真是胡來...。」「什麼胡來。都在下面講好了,老鴇也讓我進來啦。無論怎樣到明天早上之前絕對不會出去。」「可是這個房間的話這個金額是休息。要過夜的話...。」「你在講什麼啊,你不知道時間喔。你以為幾點啦。」「就算是午夜之後要過夜的話請到樓下的房間...。」「開玩笑。這什麼奇怪的道理...。」同時闖進我的房間裡來的女人:「唉唷,起來啦。和你一起來那個啦。」「怎樣?」「討厭吶,這個人,不慌不忙的樣子。好煩喔。快點起來啦。」打算趁此機會回去而來到走廊:「怎麼啦,茂啊。」「嗯,別出聲。請交給我就好,交給我...。」將穿著毛衣的男人壓在牆邊的茂市還有個五十來歲女人像是掛在其手臂上一般緊緊抓住:「請住手啊,大哥。年輕人沒有錯嘛。是我不好。無論怎樣都不會讓你吃虧的啦。請來這裡,這邊。」回到剛待過的樓梯前二樓房間,我沒有插嘴餘地而坐在沙發上靜觀事情發展之際,擋住門口而立的茂市說:「小看人嘛,到底在想什麼啊。」「好了啦,大哥。有眼不識泰山真是對不住啊。就這樣放過我們還是請直接回去吧。」「倒也不是想來找碴...。」「好啦,請安靜一點嘛。這是我的補償,雖然少還是請放過我們...。」「沒辦法。都這樣說了那就回去吧。」下樓梯前用肩膀頂我的茂市緩慢打開掌心讓我看到幾枚五十錢硬幣閃閃發亮。正要到外頭,站在店前的男人們的眼睛像是等待獵物一樣露出兇光,另一邊屋簷前的電線杆陰影等各處皆有二三人聚集成群盯住這裡的應該也是同夥,此等殺氣騰騰中與悠哉地挺起肩膀的茂市並排經過數步時後頭傳來:「喂,不打招呼的嘛,打招呼。那就讓你們說點什麼好了。」隨喀喀的鞋跟聲響而更加挺著胸膛走的茂市保持面向前方低聲說:「不可以回頭唷,回頭的話...。別說話,別說話。」然後背對吼叫聲很快地彎過前面的轉角出來到大道上,忽然茂市頭也不回地跑出去,我受他影響一同跟著跑,在成群計程車燈光中,忘我地在小巷的陰暗處穿梭,俄頃來到靜悄悄地熟睡的普通人家後巷才緩下腳步大口喘氣:「喂,還真是讓我陪你幹了大事啊。」「真是不好意思。不知不覺中順勢就變成那樣了。不過出乎意料賺到火車票錢。最近正好是兩袖清風的時候...。」唉,這到底是何種光景,講出這種故事的我雖說也有問題,說到底元兇不正是像這樣充滿汙濁的世間風貌使我違反自己的興趣也要寫下這份報告麼,此等卑劣種族四處生息的這塊土地結果究竟如何,當前靠在下榻處桌旁的我感到厭煩,一邊也對打算描述的某個女人,在那個小餐廳遇到的女人失去興趣,像這樣無益地為它事分神的空閒倒不如繼續眼前正在著手的歷史探究才該是更加符合自己個性的工作,霎時搖頭並打開窗戶,仰望正好是萬里無雲的初夏天空,此時我的思緒飛向十五世紀初法蘭西普瓦西修道院中的垂老巾幗詩人上方,因年老與戰禍而如風中殘燭的靈魂躍動,最後一次振翅吟出貞德頌歌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

 二

 歷史家是怎樣的東西我不清楚,然而我無法寫出貞德傳甚至是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這麼說是因為...但是,為了不讓故事變成只是耍文字技巧,先簡述克里斯蒂娜的生平。一三六三年生為威尼斯占星學者與醫師的托馬·德·皮桑之女的克里斯蒂娜五歲時,父親托馬受法蘭西國王查理五世任命而舉家遷往巴黎,據說自彼時起克里斯蒂娜在良好的家庭教育中廣泛地涉獵涵養其婦德的詩文。早在十五歲前就和法蘭西朝臣中一人結婚,與得君寵的父親一同光耀門楣,但二十五歲時丈夫遺下三子辭世,此後這位婦人的生涯便是荊棘之路。除此之外一三八零年查理五世崩殂,失去庇護者的托馬·德·皮桑也隨後辭世,在命運轉折中身為下有三子上有待人奉養老母的貧窮寡婦,在不穩定中除了依靠變賣文采以外別無辦法,如此一來我們發現職業女作家在數世紀前的先驅。雖說最初寫下的是情詩,不過根據紀錄這位詩人的愛情只灌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為了歌頌愛情「成為詩人前,必先是戀人」想來與布瓦洛此語恰好相反吧,然而克里斯蒂娜最終轉向散文,而且為了將其換錢之際並不如當時的習慣一般等待教會援助,而是將眾多的故事複寫本直接配發給一般讀者以謀求生計,恰如作者自己所述「我身為女人卻也是男人」正是令人心痛的變貌。關於這些作品的價值就留給文學史家之筆,如此嘔心瀝血卻落得悲慘的下場,倒不僅是世事艱難,也因為該時法蘭西被捲入全境皆受影響的災難中,詳細不必贅述,說到橫跨一千四百年前後的大事件除了百年戰爭的悽慘與痛苦以外別無他想。聲稱擁有法蘭西王位繼承權的英格蘭自黑太子以來數十年不時舉兵渡海侵襲北境,查理五世崩後因查理六世患有瘋病使得內政大為混亂造成北法地區完全放由敵軍蹂躪,一四二零年後國王查理七世治下失去安居之地甚至無法賣文的世間形勢,克里斯蒂娜很早就逃到普瓦西並藏身在修道院中,如此蟄居十一年,一四二九年五月初受大天使聖米迦勒啟示的貞德高舉傳承古代查理·馬特戰功的名劍而起並且替奧爾良解圍,隨後在漢斯舉行即位式,捷報傳到普瓦西時,現在已是年老衰弱的女詩人為了頌揚少女將七十年之精力全數傾注於詩作。最終在一四三一年五月三十日少女在魯昂受刑而死後克里斯蒂娜不久也隨之而歿。
 那麼,我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將從詩人生涯的最後開始。古老的玩具中,在正方形的六面小紙片上各自畫上一幅圖樣的不同部分,依其數量適當地組合各面而形成六種圖像以為遊戲,我有無論對哪種女人,這是一幅畫的同時觀察其它應可依此法而描繪而成的部分,想要尋找構成此渾然一體的大圖像中應該再加入何種要素的老派癖好,在此透過貞德的神靈接觸衰頹老女人的靈魂意外地成為描述女性的契機。不將貞德的出現當作空中大洞冒出的荒唐無稽之幻影觀望其遠去,一邊將碎成繁多的克里斯蒂娜粉末混合地上塵埃視為花環舞向太陽的景象,另一邊嘗試將世上眾多女子的樣貌作為貞德的一瓣拾起是否為愚蠢之舉。試圖一同記述奧爾良的少女與普瓦西的老婦則是由於想要描繪在塵埃與花卉間變化細微的女性面貌之志向,以稍不恰當的比喻,這兩名女性的組合換句話說和我趣味相關且恰似寒山拾得。若寒山拾得是文殊與普賢的化身,遠遠不及文殊智慧以資質駑鈍之身與其模仿寒山不如模仿拾得,對風吟詩之前肩負掃帚清潔地面的修行才符合自己吧。然而,就算拿到拾得的掃帚,只聚集街角垃圾成堆還不夠,在人間以世俗之道散播文殊智慧的寶玉方為原本的責任,若非如此難以期待現世之慧德,雖說這並非認為自己是復活後前來渡化的菩薩此類的自我陶醉之理由,但是若連這樣的自我陶醉皆無的話存在就成為虛空,就算我的一舉一動與拾得的高尚毫無相似之處而只能成為笑談也罷,不過正因為蘊含希望能夠與這位菩薩的行為舉止、以其身使百花綻放的菩薩之遊樂、馥郁芬芳的普賢修行相繫之念,前述花街之事等等也如此淡然道出之勇猛心浮現,現在普賢菩薩正是我的守護佛。
 此時將下谷車坂住處窗戶打開的我在桌前重新坐好,拿出荒廢一陣子的草稿開始寫出以下的內容。
 「歷史的探究如果只以破除傳說為終點則無聊至極,我不想為貞德的神託加上過分的解釋。正因如此也無法追隨少女因為戀愛而失去超人之力等傳言。人類墮落的理由並非因戀愛產生的悲劇,其根源不正是人類精神之薄弱無法負荷乘其翼而高飛麼。若讓我寫女鳴神這齣狂言,我會寫出因為戀愛而增加其超人之力的美女吧。這要是會損害人類的能力,那戀愛究竟為何物。從棟雷米空中的聲音到魯昂的火刑柱,貞德確實是被選中的女性,正因為如此人類的歷史才美。沒有這種美的話不僅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無法得知可能變美的方法,這片地上要到何日能遍開涅槃之花呢。探究似為真實而傳說看來虛假的話,易言之探索不正是難以置信之物的證據麼。那麼,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是...。」
 此時,爬上梯子的腳步聲在走廊停下:「不好意思。」不等回答便打開房門者是這間住所的女主人葛原安子,豐滿的中年女性肢體滿溢於看來像要外出的盛裝下:「那,能一起出門嗎?」「什麼事啊。」「唉呀今天不是約好了嗎。」「嗯?」「要替我介紹坂上的事...。」「啊,對對。」「討厭哪,居然忘了。」「一時沒想起來。」「這可不行。來,準備好的話就出發吧。西裝,這件嗎?」「不用這麼急啦。坂上不到三點左右不會進公司。現在才剛過中午吧。」「可是,不是今天的話事情就...。」「好,知道,就出門。稍等我一下。」
 方才趁文思泉湧之勢,為我枯燥無味的文章增添色彩而打算寫下動人的奧爾良戰爭記時突然斜刺裡殺出一人遭其催促後不得已之下除停筆外別無它法,放下克里斯蒂娜·德·皮桑,結果轉而講述強求引介與我相識者坂上青宣的葛原安子,這樣一來首先有說明這棟出租公寓細節之必要,進而租下二樓兩間房中隔壁六疊的友人庵文藏,接著想到終究也不可能不提及文藏的妹妹紫,忽有強烈悸動,實在因為談到紫就讓我失了魂。然而,提前講了這麼多到真正要說分明時實在無法簡潔帶過,不得不讓面前的葛原安子先到樓下等我一會。

 三

 我約在一年前住進這間六疊房,比起最近才成為公寓女主人的葛原安子還久,庵文藏則比我還要更早一年左右在此下榻,像這樣二樓的房客尚在重要的一樓經營者卻換人,首先要從上任的田部彥介開始說明才是。
 美麗的壺就自己一個便足夠美麗並不需要成對,不過單擺一個普通的壺在壁爐架上不知為何就顯得有所不足,相似的東西兩個擺在一塊才會足堪入目,並非如此一來東西就變得美麗,可能是無論怎樣擺設也無法顯得突出而落入與平凡之物相同的景象別有趣味吧。這與唐璜和史加納艾勒或唐吉訶德和桑丘潘沙的對照之妙處不同。田部彥介與前述的垂井茂市在形象方面看起來就像一個自然地貼在另一個上,說不定是因為本來都在同一時期認識此二人。講到這個彥介的故事,已是四年前我在淺草公園閒晃時,現在在關西落腳的喜劇演員友人說:「你,懂小鳥嗎?」「當然。」「那,陪我去個地方。」「到哪啊?」「日暮里。」「要做什麼?」「買小鳥。」「鳥店嗎?」「不是,一般人家但是喜歡小鳥所以養了很多的樣子。叫田部的人,前陣子聽旁人介紹。想順便買隻狗。」「也賣狗啊?」「倒也沒賣,只是好像有養兩三隻。」到達日暮里穿過彎彎曲曲的道路四處尋找來到街區角落,低矮的檜木板圍籬隔出一整片約百坪之中有四棟皆為三間大小的平房,便宜搭建而向外側的三棟裝有仿造洋房樣式的窗戶,住家與住家之間有能供人穿越的狹窄小道,小道盡頭則是水井,被塞在水井旁邊有木條門那棟就是田部住處,彥介生為信州沓掛殷實人家次子最後的財產只有這四棟房屋,事後才知道除了住處外另外三棟的租金就是他當時唯一的收入,但當我們正要踏進小道,水井旁一個只剩內衣三十五六歲男子,恰好用口哨噓噓吹著早春之風,一邊制止大隻的萬能㹴犬與小隻的狐㹴抓住自己的腳,用筷子攪拌分裝在兩個洗臉盆裡的湯泡飯,因腳步聲而轉向這邊後微胖的身軀像球一樣跳起來:「喔,這是,歡迎。來,往這,往這...。」周遭長有短鬚的嘴不斷說話一刻沒停過:「來,來,快點吃,快點。」拍拍狗背把洗臉盆推給它們,咯恰咯恰地壓水井的幫浦一邊洗掉光腳上的泥巴:「組,組啊,不在嗎,妳啊。」裝玻璃的木條門旁邊也是個橫拉玻璃窗無力地打開,從褪色窗簾的陰影處,臉色蒼白到令人吃驚,眼白混濁沒有生氣,像是蜉蝣一般瘦弱的人兒用又黑又細的手指一邊將垂下的頭髮梳起:「什麼事啊,你。」說完向我們投來極為平靜並且冷漠的一瞥:「在吵什麼呢?」「大事,有客人。」「算什麼大事呀,讓他們進來不就得了。」
 或許是故鄉之俗進到的房間正中央設有半疊大小的暖桌,雖說時入三月為了剩下的寒冷日子而沒有完全蓋上吧,喜劇演員向裹著破掉的被單在生火的人說:「別招待了,田部。」「沒有,來往這邊,請隨意。」從西向朝外那側進來立刻就會和這間六疊的南側隔著圍牆和隔壁的庭園相接,北側在廚房過去看來像是有個三疊左右的小房間,入口旁有玻璃窗的房間,像是病人的女人在的那個房間推測大概也是三疊大小,只是全都用拉門隔起來不曉得裡面如何,紙門和榻榻米上大都沾有泥痕想來是狗兒弄的吧,甚至還有貓窩在暖桌上的模樣,說到家具除了古老的報時鐘就只剩下兩三件出乎意料的上等紅彩瓷盤掛在牆上,最讓人訝異的模樣是不僅外側的地面房間內也吊著一堆架上也塞滿的鳥籠數量,首先是九官鳥,當時流行的胡錦鳥、十姊妹、金絲雀,其它還有日本歌鴝、煤山雀、日本山雀、綠繡眼、紅梅花雀等等,雖然種類不全卻有日本樹鶯擠在一塊,唧唧啼叫幾乎都要蓋過說話聲,這般景象可謂非比尋常。
 「這還真是厲害。」對誇張地表現出敬佩的喜劇演員說:「哪裡,這已經少很多了。之前連猴子都有。」「喔唷。」「最近除了小鳥以外還有兩隻狗。本來還有一隻在,前陣子給別人了。還有這隻貓...。」「這貓居然不會抓鳥兒。」「那個啊,特別的是和我們家小鳥感情很好。反而會去附近的廚房亂來常要我們幫牠善後。」「哈哈。」「要是有喜歡的就請帶回去。還有,我們家的話人也是隨興,要是能把這當成像公園周遭一樣的地方使用...。」「家人很多嗎?」「沒有,我家人就內人一個,在那裡(指向西側的紙門)躺著,沒有梳妝打扮,無法向你們打招呼實在不好意思...。」「身體哪裡不舒服嗎?」「沒什麼...。」將話含糊帶過:「我這裡,經常有朋友來聚聚。還有一個昨晚臨時加入的人在那裡(指向北側的紙門)睡,另外有一個人,一直住在這裡,現在剛好不在。這男人H大學中輟,沒有好工作而無所事事,只是非常懂魚。去市場仔細盯住魚臺,那是三崎還是房州一眼就能知道。到這裡來以前原本住在魚店二樓...。」
 此時,與流行歌聲和木屐拖行聲一同,身著骯髒的條紋工作服突然自向外那側進來,重重放下手裡的一升瓶和紙包說:「彥,漁獲不好什麼也沒因此買了蟹罐頭來啦...啊,有客人麼。唷,歡迎。」初次見面打招呼卻有如相識已久:「來得正好。首先敬你一杯吧。」「就該這樣,茶先免了。」說完彥介也高興起來:「那,拜託你準備。我要整理這邊。」就在目瞪口呆的我們面前,彥介用抹布開始擦起暖桌面,另一人往廚房去,最後拿著裝有碗盤的大漆盆出現:「嘿,久等啦。」這就是垂井茂市,加入眾人在暖桌的一角坐定:「來,請,雖說沒有什麼好東西。」「對了。」彥介說:「還沒起來嗎,那個人。」「不曉得。」茂市保持腳在暖桌內仰躺,伸長手啪嗒啪嗒一邊敲:「怎麼樣,要不要起來。嗯,起來一下如何。有酒喔,酒。」「不用。」傳出像是呻吟般的聲響:「那,叫醒他。」「那個。不用硬把他叫醒也行。不想喝的話也沒辦法。」裝設不好的紙門發出聲響後打開,冒出來的頭髮甩了一下,眉毛皺起形成八字一邊整好防寒衣襟把鱉甲框的眼鏡往上拉,看到其臉龐,我「啊!」地叫出聲時對方也:「唷,是你啊。」「怎麼會這樣,不是死了嗎。」「說什麼呢。哪會這麼簡單掛掉。」「你在哪啊,這之前。」「老家。昨晚過來的。」傳聞中已死的老友庵文藏,和我在此不期而遇。
 庵文藏與我交友的開端得回溯到十數年前在某私立大學的校園中相遇。某日午休,當時還是預科生的我離開同學群,沿校園後圍牆踏著混有沙粒的雜草而行,在那的角落庵文藏,雖說同班卻還沒有交談機會的高大美貌青年獨自一人專心地讀外語書:「你,在讀什麼啊。」對方立刻闔上書,維持腳伸直在雜草上的姿勢像是仔細看什麼一樣讓重度的近視眼鏡閃閃發亮:「你,覺得喬治·摩爾怎樣呢?」「摩爾想要另闢蹊徑掌握人類面貌的野心應該給予祝福。可是,那半吊子的掌心又能迸發出何種戰慄呢。」就算是用如此空虛的句子,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也能平靜而答這是因為當時沒有來由地推崇並囫圇吞棗所有的學問與藝術而只要稍有關聯便在不知不覺中血液過度沸騰之故,也就是我表面上的平靜正是興奮而非它物,看來對方易於興奮的性格也不在我之下:「為了不讓這變成不負責任的胡言亂語還是需要說明吶。」「那就講別的事吧。我迴避說明被認為是不誠實的話,那就說誠實的事吧。人講到與誠實有關的事就有擺出道貌岸然表情的習慣,這究竟是何種巫術。好似不長尾巴就沒法講惡魔的事。大致上誠實這種東西是讓道貌岸然與熱心盡力等態度在無意之間誘騙而出的無聊之物吧。要是這樣有道理的話這世上就是收稅者和車夫的天下了。就算如此近代的作家,值其作家之名者不拉車而用筆...說到動筆之處,持筆手上的油脂,也就是作者額頭的青筋、鼻尖的汗水、突起的肩膀等等,若如此惡臭撲鼻之物附著在身上,啊啊,何處會開出誠實之花呢?寫些什麼,書寫者的肉體若因此而被看透,又是多麼悲慘的鬧劇。然而喬治·摩爾正是不輕易將其姿態顯現出來讓人看見的奇特紳士中之一人。不過,那是以華特·佩特為軸心旋轉有如陀螺一般的東西,抓住軸心時摩爾的指尖是否也給握住了呢?這個華特·佩特究竟是何等人物...。」「哈哈哈。」突然笑起的庵文藏說:「你現在完全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啊。也就是根據你所說你的滔滔雄辯也是無法讓人信任之物的證據吧。說佩特正是瞭解摩爾的關鍵。No,no,那只是關於摩爾的老生常談。有像你這樣,抱歉,聽信那種說法的誠實讀者存在,摩爾才會志得意滿而寫起小說吧。我從摩爾那只學到一個。無論怎樣寫,結果除了這東西以外都寫不出來的話,那還是什麼都不要寫更好...。」以為同樣是易於興奮的同伴,突然就被絆了一腳:「那,你就隨意地笑吧,失禮了。」踩上沙地正要離開時背後傳來:「請留步,笑怒之間還是把話題繼續下去吧。」「什麼話題?」「特納是...唉呀,這本書上這樣寫。特納清楚一根一根的樹枝是黑的這回事,為了明亮地畫出整體,因而也明亮地畫出一根根樹枝。這很好,蔑視愚蠢的黑色樹枝我也贊成。把黑色樹枝畫成黑的給大家看並以此自豪者實在讓人厭惡到極點。成其為樹枝卻失去整體的顏色。然而,為此人才繪畫書寫,啊,多麼煩人。例如小說,大量的文字。奧諾雷·德·巴爾扎克氏寫下的廢紙小山又是怎麼回事?說回摩爾,唉呀,我對這傢伙還能算小說家感到非常失望。人難道不是在毫無緊張感的時候才寫些什麼嗎?」「如此一來哪裡有抗拒黑樹枝與強大愚蠢的可能呢?」「哈哈,以某種形式顯現出來使其可見以外似乎也沒有其它辦法。人如果沒有將筆或畫具或鑿子等眾多器具準備齊全就是幾乎什麼也做不了的不自由處境。」「那,你自己的經歷...。」「等等。自己的經歷...啊,寫詩,何不這樣說呢。詩正是良好的表皮。然而,以此為鑑而受到吸引的人類則是更好的表皮,無法以這種方式活下去的人,將會被當作奇特事物而受到何種對待啊。不過,替一言一語加上前因後果的日子是不會有結果的。反正無法數語道盡,我們的摩爾就談到這吧。其實從最一開始就是無所謂的事。」就這樣熟起來的文藏在往後吃飯去咖啡廳等地方時,文藏點的總是只有牛奶,午餐一類看也不看,雖說只皺著眉用門牙啃一片吐司:「真虧你這樣還不肚子餓。」「吃東西這事,人類實在擁有相當汙穢的習慣啊。」「你蔑視進食嗎?」「正相反。發現自己正在美味地享用什麼的時候,會有受到污辱的感覺。」最終,幾乎不曾去教室露臉的我們確定無法升級,自該時起,乾脆退學的兩人住進市區內同棟出租公寓的二樓,那時文藏也不再只喝牛奶,開始每夜互邀進出各式酒吧,另一方面我們的注意力從書本轉向衣裝,訂做源於獨特並細膩考量的奇形怪服,反披上香水氣味四溢的紅內裏斗篷,蔑視路人訝異的表情一邊在黃昏的巷弄中闊步而行的模樣,如那樣汲汲於酒和外貌而毫不停歇的努力究竟是受到何種熱情驅使呢?總之不在此寫下當時我們之間的對話並非因為我的記憶已經褪色,相反地個別場面中不經意的話語生動地烙印在頭腦的皺褶中,不過將這些東西全講起來的話那還有許多事情都沒有談到。不,從其中找出一些主題倒也不困難,因為當時的用語本身對別人來說有如暗號,意即曾幾何時可被稱為方言之物誕生在我們的世界裡,不使用該方言而想透過詰屈聱牙的普通詞語表達思想時我們的嘴只能在焦躁中咬牙悔恨,故時有因「飛機」一詞而笑時有因「煙火」一詞而泣的狀況,現在翻譯過來恐怕結果會成為不知所云的長篇大論,究其因一般來說不正是無法置換之物方成其為特別的表達方式麼...說到這昔日的焦躁立即在我的舌頭上甦醒,開始發出呿呿的噪音,因此上述之事現在只能先丟到一旁去。所以,這樣的生活持續大約一年左右,文藏有位在北海道廳當公務員的父親,妹妹紫升上女校而自札幌前來東京之際兄妹一同寄居在代代木的親戚家,每日的交往因此中斷卻經常互相拜訪,從而我對紫也...,不過,對紫要講什麼呢?我僅僅說出這個名字全身就會怪異地搖晃並只能感到慌張。我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感自紫是某教會學校的一年級生以來綿延持續到大約十年後的今天,然而別說直接對本人表明就連平日打招呼都會堵塞在喉嚨中,只有努力隱藏這個秘密,不讓文藏銳利的眼眸看穿半分,不巧的是不可能發生能刺激他人好奇心的事件。更何況,當時無法一直關心紫的事情,因為某件事而家中墜入破產之悲慘命運的我突然被丟進貧困的深淵,為了賺取糊口之資而變得繁忙,與舊識政治評論家坂上青軒主編的雜誌「政論」連上關係,翻譯歐美的外交論文、不成熟地評論社會問題、還有以青軒提供的相關材料為本匿名寫些政黨計謀或下屆內閣猜想或政界秘辛等,如紙屑般的成堆原稿不得不成為貧弱想像力之重負的狀態。此時文藏那邊,不知是否因胸病曾喀血的體質之故,恰似以往無所事事卻依舊貪杯,最終接到北海道的父親退休回到函館的消息後歸鄉,兩三封書信後消息斷絕,爾後我也沒有與紫相見的機會,只有風聞酒癮越來越大的文藏某日迷途進入初冬強風肆虐的高原,或是在月夜乘上海邊的小船後行蹤不明等等,就在接受文藏已死三年過後,意外地發現他以這種姿態出現在毫無關係的日暮里田部彥介家中,這也是為何我發出驚訝的叫聲。
 「你也認識這家人嗎?」「沒有,昨晚初次見面...。」文藏說到一半彥介從旁說:「那個啊,昨晚我和小茂啊,嗯嗯,和這個小茂在銀座喝酒,提著包包腳步不穩的這個人...之後聽說是從上野直接過來的,在旁邊那桌,不過講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後小茂就找他碴啦。然後,我說沒事沒事,之後就一起喝酒,喝過兩三家店以後,嗨,不行啦,大家都醉了...。」「哪裡,倒也沒有找碴啊。」「也不能說沒有找碴,」茂市說:「不過,可被這個人嚇到啦。昨晚離開新橋的關東煮店的時候大概兩點,問要回哪裡啊,只是一直講代代木代代木,不抓住就會倒下去,實在有夠危險。總之一起上車,到這來了。到這以後立刻,那個架子上有放酒瓶嘛,抓了那東西一口乾了。被他嚇到趕快搶過來,還在吵讓我喝讓我喝,實在傷腦筋這個人。」這時見到的庵文藏面容依然保留過去美貌的輪廓尚未完全消失,雜亂的髒髮垂在灰色額前,雙頰發黑深陷,在鱉甲框大眼鏡後偶爾發出不祥光芒的眼睛茫然看向不知名的某處,從以前就使用口紅的習慣應該還留著,讓人感到不舒服的鮮紅嘴唇如貝殼一般歪曲緊閉,有如充滿霧氣的景象發出寒意並讓我胸口一緊:「你,身體狀況怎麼啦?」「沒什麼。」「老家怎樣了?」「平安無事呀。在老家也倦了,而且,在這裡可以放鬆一點...。」「怎麼啦?」「紫的事情啊。」「嗄?」「沒事...。」這時從旁插話:「這真是難得的再會。請乾這杯。」茂市在狼藉的酒席上拿起酒瓶還沒來得及問清楚之前,和彥介談小鳥一事的喜劇演員說:「那,我先告辭啦,還有淺草的事。」「這樣啊,我聊完再過去。」喜劇演員交待送一對金絲雀和日本歌鴝到自己家並離開後,完全恢復精神的彥介說:「慶祝把鳥賣出,再買一升酒吧。」「感謝啦。」就在茂市起身之時,拉門那側傳來:「你,欸,你。」額頭皺起的彥介說:「怎麼啦,安靜點。」「幫我買藥嘛,反正是年輕人。」「不可以。」「別講這種壞心眼的話嘛。」「什麼壞心眼。不是想要讓妳的身體好轉才擔這份心嗎。給我忍著。」「不要,身體無論會怎樣都沒關係。」「不行。」「一劑就好了...。」「吵死了。妳在鬧什麼。再亂來就把妳綁在床上喔。」站起來的彥介散發非比尋常的氣勢:「怎麼了嗎?」「沒有,實在是丟臉到不敢講的事。實在讓人頭痛啊。要打嗎啡啦。」談話之間拉門內傳來巨大聲響,這是強制戒斷療法去除深入患者肉體到細胞中的嗎啡而產生殘酷時間之轟鳴吧,「幹。」像是要抓住眼所不能見的藥品之魔:「彥啊,唉,讓我來,讓我來...。」茂市擋下手放在拉門把手上的彥介打開拉門後敏捷地滑到裡頭去:「怎麼啦,大姊。先靜下來,靜下來...。」用不標準的信州腔調,之後就聽不清楚:「嗯嗯,瞭解,知道。我很清楚啦,我...。」又出來到外面:「那,彥啊,我出門去啦。」很高興地跑出去,後來提著一升瓶回來的時候病人也平靜下來,那一升剩沒多少時:「怎樣,飯後來點室內運動...。」彥介拿出紙牌。
 殘留在記憶中的這般光景毫無特色,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說,不過當時我注意到的是庵文藏的態度,以前本來對於勝負輸贏一類毫不介意,這裡卻用布滿血絲的雙眼貼近翻出的每一枚紙牌,不知何時脫去大衣外層用手帕粗暴地抓扯已被汗水濡濕的額前頭髮:「這,這不是。」對細微之處的確認也執著堅持的模樣讓人放不下心,如同費盡心思卻只能以徒勞告終的自暴自棄之處或許是文藏將自身努力浪費的熱情轉化成一現曇花試圖作為蒼白的須臾之證。後來彥介做頭家,像是懷有野心的第三順茂市想要吃下在場上最小的牌時,忽然發怒的文藏說:「有這種玩法嗎,第三順打頭家的玩法...?」「別開玩笑。這邊有這邊的規矩。錯了的話都算我輸。我輸總行吧,我輸...。」「你說什麼。」我沒有立刻阻止的話文藏一副恐怕就要用留有酒的杯子丟過去的發怒模樣,因而滿座敗興之中只有彥介一個人情緒高昂:「不好意思,別在意。失禮啦。有錢人不吵架。」本來一直贏接下來不知為何漸漸輸回去,經過不久籌碼快速消失後:「嗯嗯。」向後躺下的彥介出力伸展雙臂:「啊啊,肩膀好硬。讓我休息一會。唉呀,不行了。」「是啦,」茂市說:「彥先不玩也好。」在剩下三個繼續玩的人旁邊,睡去的彥介爬起來,穿起掛在牆上的舊褲子披上外套,在門口穿上草鞋,匆匆忙忙外出去了,不經意對視時:「怎麼啦?」「沒有,」茂市說:「那個人都是這樣啦。贏的時候很容易高興,輸了立刻就立刻鬧脾氣...。」已經提不起興趣的紙牌就這麼散亂在暖桌上,三人躺在塌塌米上連開口都覺得煩,在快要沉入夢鄉之時,外頭窗戶傳來咚咚敲打釘子的聲音,我起身從外側一看,盤腿坐在鋪稻草地上的彥介一邊用鐵鎚敲擊壞掉的狗屋,似乎是剛買來的吧,從放在撐得鼓起的口袋裡的紙包中拿出壓壞的車輪餅,舔食般發出嘖嘖聲響一邊吃。
 ...不過,這樣講下去,如何才有辦法說到田部彥介以下谷車坂為居,要達到這個結局不知還得多久,況且剛才樓下的葛原安子已經囉嗦地出聲喊人好幾次,時鐘的指針離約好的三點也沒有多久,現在正是出門拜訪坂上青軒之時。

 四

 並非如此也難以判斷的女人年紀,生氣蓬勃而發福又化上濃妝使其看起來不過三十五六,就算只是與其實大概早已年過四十的葛原安子並排在外步行至招到計程車為止還是使我滿臉通紅的狀況,對盡可能保持距離的我,本著對任何男人皆如此的習慣,將放蕩的體臭泥巴般貼上來的對方說:「不曉得該怎麼辦啊,還有那個人。」「說誰呢?」「日暮里的太太。」「啊啊,組喔。」「雖說生病但每次都是這樣啊。」「又來了嗎?」「嗯,昨天深夜。」「沒有變...。」「一元...這樣說的話還能拒絕,二十錢三十錢的話實在不能說沒有嘛。」彥介嚴格看管下沒有錢注射的組不分親疏只要認識使其人煩惱的消息已不稀奇,雖說看管彥介只有拉緊自己錢包的繩子,要去哪拜託別人的話:「唉,不好意思。我也因為這樣所以沒法子啦。不好意思,一如往常。」一邊不斷諂媚地道歉,這是對生活多少行有餘力之對象的態度,急迫地對拾穗一般沒有餘錢靠他人施恩的對象鞠躬大概也出自本性的卑劣吧,相反地對貧窮的朋友夥伴則是:「這下糟啦借他的話,不是說要強硬地回掉嗎。我可是啥也不曉得啊。」顯出高傲的態度,對組的不滿伴隨對彥介的反感:「田部也要多注意一點才好。」「實在是。」「分明都說婆婆三年了,組要是也變成那樣...。」話沒講完,對靠過來的車說:「到虎門。」講到組的母親那位老嫗之死,正是田部彥介從日暮里遷居車坂,又再次回到日暮里之經緯的根本原因。
 不到三年前的初夏某日,當時已成為我們聚集場所的日暮里田部家中,彥介外出看淺草喜劇而不在,昨夜在這住下庵文藏和我和垂井茂市圍住鋪上白布的坐墊,例行發出啪機啪機的紙牌聲響,後來正當翻出來的紙牌表面花卉綻開:「這張,這張。」茂市伸長手希望吃下紅牌的時候,上鎖的門口傳來:「田部,田部。」「煩死啦,」茂市說:「又是討債的吧,現在可沒空哩。」從而蓋過細小的說話聲:「有人在嘛,田部,那個,你家的婆婆...。」「你在講啥啊,這裡沒有啥婆婆。」原本是信州某溫泉街賣藝人的組成為不幸患者的開端似乎就是為了治療痼疾胃痙攣必不可少的嗎啡注射過量所致,從賣藝人時期就緊跟著組不分開的母親,正是讓彥介耿耿於懷的原因。相較於過去依靠雙親時身為組的常客,兩親歿後在沓掛的老家交由年長一歲的兄長,就連嫁往他處的妹妹都不瞧一眼的彥介讓人看輕的程度透過遺產分配清楚地表現出來,不僅因為微薄的配額用作組的贖身費和買下日暮里四棟平房的狀態下沒有再多接納一個人的能力,說到這位老嫗早已失去繼續結髮營生之法,還有因白內障而單眼失明雙足也行動不便的殘疾之軀又加劇與生俱來的頑固性格使得家中關係不好也是理所當然,老嫗自己遷出到附近的軍人家中照顧小孩,不過有時回來蜷縮在房間一隅的姿態該如何形容,這世上難見的醜惡姿態,有如鳥鳴狗奔的悠然景象中從突然裂開的地裡爬出來的怪物一般,彥介本來就屬沒有慈悲那一類人,老太婆、老太婆地口出惡言,組因而與之爭執不斷,然而女兒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是自己母親總是呼其為「大媽」,此時也:「大媽,該不會怎樣了吧。」從拉門後的寢居的三疊房間傳來組疲倦的聲音:「那個,茂啊,替我去看一下行嗎。」「呿。」低聲抱怨之後起身的茂市打開外頭的木條門,常去的酒鋪業務顯出非比尋常的神色說:「那個,你家的婆婆...。」「怎麼啦?」「沒有,該說似乎是這樣...。」「就說怎樣了嘛。」「剛才,那邊的平交道有個人被電車輾過。那好像是...。」聽到這裡實在無法保持冷靜,砰砰拍打拉門後組身著睡衣踉蹌地出來時,我們已經在外頭:「拜託了,我沒法出門。」「好,不要亂跑。總之先去看看。」趕到平交道時已是人群聚集,分開群眾後,鐵道上蓋著草蓆,散落在旁邊的手杖和鞋子是眼熟的物品因而心中一驚,在看管現場的警察注目下靠近並掀開草蓆就能看到有如潮濕的灰凝固而成的一具死屍,與其說是人倒不如更似狗一般蜷縮的四肢...,然而,究竟為何我吐出這般褻瀆之語,我是否有此權利?在此以人之死而不得不聯想到狗之死正是我的不幸,比這更加不幸的是我的故事在生死之相外側順暢地向上爬去的輕浮,我因褻瀆屍體而受現世之報。意即我散布的只有話語之故,聲帶的震動、舌頭的抖顫成為堆積在理性皺褶中的渣滓,從而失去突破不幸核心的力量吧。正因此為清除上述這些無用的渣滓而拿起筆,正因此挑選出精練過從而與肉體臭氣無緣的話語...不過現在,身處在前往虎門無法拿筆的車內,老嫗的身後事簡單到能迅速地用舌尖交代,聽到消息後很快歸來的彥介用台車將草蓆包裹的屍體運回家後守夜完翌日火化。諸如三間平房積欠租金之外催繳地租與組暗自取用的注射費支出等陷入絕境的家計狀況、彥介夫婦受家中現錢不到一元無法應付緊急事故的焦躁煎熬而在守夜當晚的爭執、將同一夜也在場的我們籌得之錢中部分換成酒若無其事地哼歌的彥介醉態、火化完卻沒錢下葬因而被塞在滿是塵埃架子一隅的骨灰罐、鄰居對彥介夫婦平常不善待老嫗的閒言閒語,將這些前因後果放在安有鳥籠的平穩風光下用些心力說不定能成為風土人情小說,但我沒有在這種殺時間遊戲上停頓的興趣,倒不如說想要洗淨沾上記憶的汙泥而祈望至今,就算故事變得虎頭蛇尾只能丟進所有過去的垃圾堆中,這裡非得要敘述不可的是和鐵道省交涉一事,不像出身殷實之家的彥介分明五錢十錢的計算也錙銖必較反而十元以上卻茫然失去方向每天都發怒一般繃著臉沉思的內容除了計算慰問金以外無它:「吶,應該會給五十元左右吧。五十元,覺得怎樣?」說話時臉一邊發紅,之後面對衣著整齊清潔前來弔唁的年輕政府官員口吃一般的嘴裡滿是唾沫:「是啊,畢竟與人命有關嘛,是啊...。」焦急地將身體向前是因為對方以熟練而冷淡的官腔:「政府機關那邊也有規定,這要是一家支柱或還有未來的小孩的話還有機會,可是貴府的是年長者實在很不好意思...。」顯出簡直要讓人反感的殷勤換來放在正式紙包中的一百五十元,這次彥介的姿勢就像小腿被打到一樣,向前倒下般彎著腰:「唉,多謝,真是多謝...。」說完提起紙包放入懷裡,鼓起的臉頰顫動,在屋裡惶恐不安地繞圈子,終於不動如山的組拉起睡衣領:「你坐下不就好了嗎,沒個樣子。」「說得是。」我們也說:「彥,以此為契機重新開始生活嘛。總之先冷靜...。」考慮的結果,恰巧有尋屋者藉機將日暮里的住居租給別人,以保證金和上述的慰問金為本來到下谷車坂租下公寓,就像是要協助此營生而順理成章,從來到東京之後一直居住的親戚家中搬過來的庵文藏是首位租客,再過一陣子的我,垂井茂市之身則因喜劇演員的關照而到淺草去,撇開其間組之病狀而產生的風波進展還算順遂而現在對厭倦描述瑣事的我來說更為要緊的,如此一來終於有思考尚未寫完的奧爾良戰爭記之暇,很快地浮現在眼前的是貞德的臉龐、紫的臉龐(這裡就挑明講,我幻想中的貞德臉龐總是紫的臉龐。)啊啊,紫。說到紫...但是,要說什麼呢,計程車已經到達虎門,停在某棟大樓前。
 這棟大樓的四樓一角是坂上青軒的辦公室,前一位客人還在於是在屏風的後面稍候,然而關於投標山井飛行器製造所的鐵屑販賣一案希望請求坂上青軒從中斡旋的葛原安子之來歷,其實身為介紹者的我也幾乎不清楚,僅認為透過這次鐵屑一案的機會得以摸清其本性一二。認識安子正是因為彥介的關係,要是將去年底田部彥介放棄車坂的住家為起因的話,一個是組越來越無法負擔的注射費所引起之爭執,背著彥介把本就不多的衣服用具拿去當更別提就連酒鋪小夥和菸鋪的女孩都借點小錢的狀況,不光是風評還會衝擊一家生計,為了善後而怒上心頭的彥介也有名為米市賭博的小熱病。當然既有資金出乎意料,發汗的掌心抓住三元五元出門後雖說成為賭徒一員從其結果立刻就會影響自己當天的生活費看來不讓人認為是打發時間的沉迷模樣,每天早上吹著口哨一邊餵食不肯離手的小鳥和留下來的一隻狐㹴後,彥介跑上二樓:「怎樣,今天,吶,庵。」會這樣說是因為把某日盯住報紙經濟版面擺出一副對行情很有自信樣子的文藏其煞有其事之口吻當真了:「嗯,今天會很有意思吧。我要是有錢的話這種情況...立刻就能造出黃金之雲取得天下給你看。」等等誘人浮起空想連篇後前往蠣殼町,賠錢的結果是不好的:「不好意思,先收。」一點一點拿走我們的房租後月底算帳時錢不夠反而擺出責任好像在我們這一樣的不滿態度倒也不稀奇,說到不稀奇,日暮里平房應該會有的租金收入也是生計其一,大概也是租金積欠成習的平房那似乎有如遭白蟻啃食的柱子,輕率採取行動反而只有更加惡化,這幾年來無論換過哪個房客都不曾有租金全付之例,過分的人逢催促才會五十錢一元地分次繳納的結果。外加原本租下彥介住居最好的房客,同故鄉信州的失業年輕大學生因找到工作而遷居他處,陷入日暮里和車坂雙方都撐不下去的窘境至少自宅不需要租金於是回到日暮里,對二樓的我們到當日前全無一句通知,除夕將至各店收帳也碰上莫名其妙的經營者突然變更,承接者葛原安子說與彥介不過在蠣殼町有數面之緣:「如何?附家具。」尋找對象的彥介隨意提起:「那,由我...。」就這麼答應下來究竟有何等膽量,如此一來庵文藏和我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如同裝潢般附加給出去,很快地住進來的安子其沉穩之貌遠非彥介可比,好像這裡原本就是自己家一樣坐在長形爐桌的另一側:「你幾位就是寫作維生的人吧。我雖不懂卻也喜歡讀書。來,請用杯茶...。」聽著有如受到偷襲的我們訴苦又不顯出破綻。順帶一提那個長形爐桌正是文藏從代代木拿來的東西卻因為二樓空間太小自上任彥介以來都放在樓下使用,組把絕大部分的東西賣掉之後和舊鳥籠共同成為引人目光的擺設之一,由現在成為樓下僅存的一件裝飾品之狀況可推測,葛原安子的肉體除了受俗塵沾染連頂替著用的破鏡子都沒有大概就能明瞭。現在吃飯用的碗盤、洗衣用的水桶、臉盆、甚至肥皂一類都錯開時間用我們的東西,說到衣著寒冷的季節就在法蘭絨睡衣上披一件平織的舊和服內襯,就像連愚蠢的我們都注意到真虧這樣能夠準備好搬家資金,其實房子的保證金一百元分毫未付之中似乎有其特別的手法在。也就是和彥介之間不知有多麼熟稔,年末到過年期間木條門前還是掛著「田部」的牌子不變任誰來都是:「田部回故鄉一陣子。我只是看門的...。」然後,改成「葛原」是在過了月中的時候,對查戶口的警察說:「現在這裡變成由我來經營,請多關照。啊,我嗎?先夫是陸軍關係的人...。」事已至此,終於搞清楚狀況的房東發慌,與作為其代理人的黑眼鏡四十歲男子對坐談判時:「所有事情都是田部最清楚。我這邊什麼都不知道。」日暮里的彥介採取躲避的方法,大門深鎖日夜都在附近的麻將館殺時間,有人來的話組就在快垮的床上不發聲響一邊讀雜誌導致能交涉的對象除了安子以外別無他人,到了二月最後一天不知如何準備的十元鈔票五張:「沒有,從沒說過甚麼也不付。剩下的總有一天...。」自該時以來至今已經四五個月別說剩下的保證金連租金也沒繳而紛爭不斷,這究竟是因為本來車坂房屋的土地乏人問津除了造為出租公寓以外幾無用處使得租客卻步而讓房東處於弱勢,還是中間人黑眼鏡男子讓安子奇特的懷柔法攏絡,抑或有時在樓下出入的瘦癯白髮老人擔當了何種角色,全是不明不白的事,就算不知情比較輕鬆,這裡倒有件事不得不注意。以往庵文藏與我只付給彥介租金吃飯則用麵包解決或到外頭去吃,安子入主之後:「每次都要出門很麻煩吧。不會,雖說做不出普通的料理,副食一類的話...。」用簡單的材料替我們湊出早晚兩餐,將此想做這是為了替我們節省實際支出的親切在月底收到的費用明細上劣茶五錢、魚板味噌湯十五錢、使人驚訝地加入切碎花枝腳的蔬菜沙拉三十錢等以堅定的原子筆字滿滿塞在畫好線的紙上顯示其執著深切頗具不許一日猶豫之勢,一屁股坐在門邊的安子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我們也只能啞然失聲,不難推知恐怕之前那五十元也有以這種壓榨手段擠出來的情節。然而,既然如此為何不早點遷居他處,這是應該另外考慮的問題,將當前我們的毫無行動理解為讓安子的生命力給壓倒似乎沒有錯誤,雖說茫然開口有如被釘在二樓的事實是因幾近讚嘆的驚愕而腿軟導致之狀況,令人焦躁的是因這個女人缺乏心靈而褪去的皮膚色澤:「不用再幫我們準備餐點了。我們本來就對吃這件事比較沒興趣更不願意把食物強迫送到我們面前。還有我們自己也被當成食物實在沒有比這更過分的了,況且對此稀鬆平常的你有如卡在喉嚨的刺,令人憤怒。」「會這麼說,就是因為幾乎都待在房裡嘛。所以,食物才會不好吃。偶爾不出去玩玩不行啊。」大概因安子的行為而最為感到興奮的正是安子自己,將此視為用心立策以圖利之邪惡智慧的作為實屬多慮,我自己實在不可能做到抽離自身眺望全局的雙面手法作為當事者顧不上別人的布局毫無打算地強硬突破不講道理的情況,以血氣上衝有如常態的安子來看對這種破壞法應能泰然處之,但如此一來我們這邊也只能將其當成不顧一切裝傻到底的態度,此處還是犯下錯誤的我們:「有這種說法嗎?到底這種待遇...。」「真的總是覺得很抱歉,沒有全部注意到。說起來實在很不好意思,就如你所知。沒有,最近就要有所改變。其實現在有一個賺錢的方法。要是能順利進行的話。是鐵屑的事,說政府要賣出五千噸鐵屑。我打算去承接看看。那個山井飛行器製造所的...。」「啊,山井。」利用我不經意脫口而出尚未說完的句子:「你知道嗎?山井。」「沒有不是直接認識。」「那,知道哪位認識呢?」「啊,那個,叫坂上的...。」「能將我介紹給這位認識嗎?萬事拜託。再拜託那位替我介紹山井。只要和山井見過面...。」將所謂特別時期迅速成為有錢人的某政黨領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幻想因而抬起眉毛的安子之濃烈鼻息使我無法呼吸,移開視線落到這個女人當時恰好在走廊外曝曬的手帕和夏季和服,縫成一片而洗到褪色的手帕無論哪塊看起來都不像營商用,爬牆虎葉、波紋等模樣上沒有再次染色的文字比如「白山春佳」或「天神永樂」,自吹為陸軍將官遺孀的安子恐怕就和這些褪色文字一同展現出以此營生之過往,讓人不認為是賣藝人的一舉一動或許因為此女長久待在幽會處的廚房吧,讓人感到像這樣積滿水垢的身軀之中感情的柔軟與意志的良善等等不可能留存,就算現在身處虎門的辦公室,我越看不知本性的安子之穿著舉動只有感慨越深,首先今天的裝扮就與平常完全不一樣,雖說是重要場合金線的單層和服外頭披上薄外套、有牡丹浮雕的粗金戒指、纖細的金框眼鏡、繡有金線的領子是從何處怎樣弄來的,由我淺薄的目光無法看透世事。順帶一提山井與坂上的關係實在不因為由我一句失言才被戳破,現在這個辦公室入口擺的兩個招牌,「山井會」的盟主與「政論社」的後盾山井議員正是政治評論家坂上青軒長年以來的資助者。
 「喔,讓你們久等了。」終於現身在屏風後的青軒:「怎樣,最近。寫了什麼啊?」「沒有,俗事接踵而來沒法寫正煩呢。」「哈哈。」「今天也是為了那些俗事,這位說非常想與你一會...。」簡單介紹完畢後:「初次見面。」把正打算抽的菸丟掉的安子說:「那個,雖說有點急,其實。」娓娓道出的安子其饒舌我只當左耳進右耳出,背心掛有混鉑金鏈子在肥胖肚子上搖晃的青軒與俗事不能說無緣,眼鏡與禿掉的前額一同閃閃發亮:「喔喔,所以妳想和山井會面,說妳自己想做這件事嗎?」「對,我想做看看。先不論名義如何。」「那,不好意思資金方面呢?」「決定下來的話,這邊無論如何也會準備好的。」「嗯。不過另外還有很多競爭者啊。是不是能順利地決定,這無法保證。倒不會只聽妳講後就結束,不過和山井太熟反而也有某些事難以提及的狀況。但是詢問詳細情形再說,像妳這邊的狀況,也就是資金來源等等...。」有如銅板在耳邊匡匡作響,從好一陣子之前早就無法忍受這種場面的我,啊啊,在這裡的時間還不如早點寫貞德的後續,霎時站起來:「我還有些事先告辭。」「這樣啊。那,我再打擾一會...。」把椅子緊緊貼住屁股的安子留給青軒,趕緊離開大樓後站在路上有如要取下身上灰塵般抖動身軀,一邊感嘆丟開自己的工作而讓安子這種人牽著鼻子究竟是何等錯誤,立刻上車回家就沒事了,恰好當時陽光閃耀又受吹過行道樹的初夏微風影響,不知不覺間遠離輕軌電車通過烏森晃到新橋站另一側也是因為我本來打算好啦定下來開始工作囉卻又感覺疲軟無力什麼都不想做於是先稍作休息並抽起菸來的壞習慣吧,結果就是司空見慣地在無意識之中捲入俗世失去提筆之機,在其漩渦中痛苦呻吟的下場不能以此認為必然來自我的心性,看來我的命運似乎深受莫名之物詛咒。

 五

 那麼,就這樣無所事事地走到烏森神社前之際,有男女兩人站在四五間外的路旁,在結貼髮說著話的女人對面,戴著帽緣向前壓低的巴拿馬帽,全絞染的銀底繡金線腰帶緊緊纏在薩摩布的單層和服外,放鬆垂下的纖細指尖上掛著小拉繩袋男人的側臉正是芝愛宕下骨董商「驊騮居」寺甚之子正在師事觀世流的老師學習歌謠的甚作,此人雖然過去認識,幸好沒被發現正打算就這樣走過去時,轉過頭來的對方「唷」打招呼而不得不停下腳步,彼此寒暄幾句後,旁邊的女人:「唉呀,昨晚謝謝了。」再次看看,正是昨夜讓垂井茂市帶著最先前往的新宿小餐廳裡看到的女人。有如方才提到,我沒有談及此女的興趣方才也早已遺忘,在這碰面有命運注定非得再回到原點不可之勢,說起來也簡單,不過是讓在新宿一帶普通店家中少見的女人模樣吸引目光而已,衣著裝扮來客應對模樣與發出汗臭的普通女服務員不同,雖說如此似乎又不存在店主人,更奇怪的是茂市的應答方式:「一陣子沒見。過得怎樣,最近。這不是一直沒看到你麼。」「嗯,身體不大舒服所以休息了一個禮拜。」「這可不行呀。」「所以,也一段時間沒來妳這啦。」「沒有,我這邊倒沒關係,那邊怎樣?」「那邊維持原狀。妳沒碰到?」「我也沒有,從那之後就沒見過面了,想說這兩三天過去拜訪看看。嗯,去家裡。」「碰到了這樣說,說我在生氣。」「呵呵,愛說笑。」「真的啦,很生氣。」對什麼都不曉得的我來說,無論對方說什麼也不可能憑之察覺其本性:「沒啦。」以此避開話題,不知為何甚作有些慌張:「見過面嗎,妳。在,在哪裡?」「昨晚在新宿的店裡啦。和茂一起來的。」「啊,這樣啊。」臉些許泛紅地對我說:「不是,想說和你講的,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有些誤會啦。」「什麼事啊?」「沒怎樣,公寓的事情。茂怎麼講的我不知道,就是說那個目的是為了茂的方便,我只是因為在角筈那邊有歌謠相關的客人,去那邊回來以後可以休息而已。對茂來說大概...。」「嗯,這樣啊。」回想起來今早在紅花莊房門看到名牌的事情:「這樣啊,是你啊。雖然知道不是垂井一個人能辦得到的,寫寺尾,實在不曉得是你。那傢伙可會吊人胃口啊。」「啊。」向對方明顯擺出露餡了而咬住嘴唇的表情說:「不過,垂井也是老實人。還有遵循你不說出去的指示。」「說、說笑。不說出去的指示,才沒...。」「唉好啦,放心。無論有什麼事,趕往愛宕下通報,這種麻煩的事我才不幹。」和甚作的父親驊騮居主人是遠親,與其內人現在肋膜病情時好時壞的久子也親近的我,甚作當然努力不讓我抓住日常行動的秘密吧。「反正你的公寓,利用茂當龍套其實演的是別齣吧。沒有詳細追問就很幸福啦。」「這可不好。」雙手拇指插進腰帶誇張地搖晃肩膀讓我看的甚作,是否想以此作為藉口,忽然擺出狡詐的笑靨:「說到這怎樣,好久不見今晚請你喝一杯。這之後店裡有事非得去一趟不可,晚上的話...,這樣吧,晚上在新宿,要不要去昨晚的房間?八點前後,意下如何?」「嗯,不知道能不能去。」「來嘛,吶,來呀。」「能去就去。」「那,等你啊。一直站著講話實在抱歉。」我立刻繼續走向新橋,然而奇怪的是垂井茂市,先不說隱瞞紅花莊的前因後果,而是不知何時竟與寺尾甚作建立此等關係,就我所知有這樣的機會不過一兩次,還是透過我的介紹才和甚作相會的茂市,「對茂來說大概...。」方才甚作的口吻,讓人嗅出事情理所當然結果般的私下交情實在摸不著頭緒究竟是在哪何時建立起的,更加不明白的是茂市的想法分明打算一切都不讓我知曉...,然而就算試圖瞭解這種想法也一定是無聊的東西,基本上對塵世風情感到厭煩的我能讓對方待如野獸實為幸運,與甚作茂市的關係如何就隨他去,比起這些還是快點提筆,打算經省線回到上野而靠近車站入口時,後方有人靠很近的感覺從而轉頭就是先前的女人:「要去哪裡呢?」
 白底上狂野的淡藍粗直紋順著斜向點綴出四處怒放相同顏色的菖蒲花紋單層和服,深紫色有一條粗銀線貫穿的博多腰帶,平底氈鞋的鞋帶和表面是同樣的藍色,紅色的只有鹿斑配帶其作法和短髮似乎也很合,雖說在車站前灰塵滿布發出令人難受的臭氣臉胸腰都豐潤飽滿以懷月堂式的站姿,這麼一位結貼髮的女性親切地對我說話這事實在令人不好意思,無意間退後一些:「回家啊。」「車坂。」「真虧妳曉得。」「嗯,每次都聽到你的消息。」「甚怎麼啦?」「走掉啦。那個人,說店裡有事,不曉得什麼事就是了。」「那告辭了。」「唉沒關係啦。要不要一起來。」「去哪?」「想找個地方喝酒啊,我。」「又不是茂,我不陪喝酒。」「還真講得出口。唉唷陪我嘛。」「拒絕。有工作。」「討厭欸,這麼好的天氣要工作。來我家嘛。」「妳家?」「對,來一下嘛。」這之間路過行人注視偷窺的視線盡使我發慌,到底這女的想從我這書生獲得什麼呢?只是選擇一時的聊天對象,還是認定我能在她和甚作的關係發揮作用,不讓我有考慮的時間:「趕快乾完一杯之後再寫嘛。字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寫的。」「想不到還會讓妳指導文章之道。」「嗯。」回過身去女人已經叫了計程車滑進去坐好:「好,走吧。」唉,究竟為何如此輕率,我也像是不自覺間被吸進去一樣到車裡:「要去哪?」「好啦,交給我。」
 車子穿過昭和路駛向茅場町的道路,經過永代橋順著輕軌,不知不覺間身在洲崎花街內,進入橫貫東西的寬廣大道後:「這邊左轉。」轉角處車子直接停下的地方是夾在娼戶之間的小屋前,用紙吊著的香菸還有放在箱子上的人偶等等,全部都整理得整齊得此處乃是射擊店。「大姐,我回來了。」坐在店前的綁丸髻女人說:「好早啊,綱。」「二樓整理好了嗎?」「嗯,這位是...啊,對。請上來,請。」爬上狹窄的樓梯比起外觀顯得更深的二樓,有兩個頭快要撞到天花板的小房間,到面向外側的四疊半房間靠在窗前正當我還沒有坐好時,另一邊的房間傳來衣櫃開關的聲音女人以環狀花紋的夏季和服裝束再次現身,恰好同時把泡茶用具拿上來的大姐模樣人物說:「性急欸,這個人啊。已經穿成這樣啦。」「因為今天很熱嘛。沒有啤酒嗎,大姐。」「不是已經喝完了嗎?」「這樣啊,那...。」「妳,啤酒的話我出錢吧,當作見面禮。」看我拿出紙鈔說:「不好意思。」乾脆地拿走的丸髻女人下樓後,在小餐桌上稍作準備,店面大概交給底下的女孩了吧,與對談的女性兩人作伴手持酒杯實在是痼疾,啊啊,貞德的樣貌在不知不覺間遠去正是我的過錯。「在耍我啊,大姐。」「什麼啊?」「甚啊。」「為什麼?講這樣。」「從新橋那打電話過去,出來是出來了,很忙所以一段時間沒見面了,說最近很忙。沒人這樣講的吧,大姐。」「可是忙的話...。」「到底是怎樣又不知道,這種事。我這不是也很煩嗎。」「是這樣沒錯啦...不對,你。」向我說:「因為寺甚對她說開間小餐廳怎樣,我的朋友,嗯,原本在下谷開店,正好換到新宿開的時候,嗯現在還是去店裡學習的階段,重要的對方卻曖昧...。」「太曖昧了啦。茂也覺得很煩。雖然說那個人是那邊的人所以不可靠。」「公寓那邊,現在怎樣?」「沒有變啊。不過甚最近沒有過來,所以沒有出錢的樣子。因此茂也蠻慘的。」「很慘,說很慘,與其說別人的事情還是妳自己要振作啊,綱。」雖然無從知曉被稱為綱的這個女人為何會和甚作發展到男女關係,恐怕甚作的打算,如果考慮的結果是在別處幽會不如公寓好,早已預測到卻步將導致剩下等同看門連報紙費都付不出來的茂市,大概茂市為了取悅深謀遠慮的甚作經常出入愛宕下此事倒也不難推知,因此現在丸髻的女人說:「茂也是難得的人啊,連我家的忙都來幫欸。前陣子幫我釘架子啊,裝玻璃啊,而且那個人都不會空手來。一定會有燉菜盒或甜點袋...。」聽到這些事倒也不訝異,然而這裡意外的是:「那個人怎麼了,叫彥的人。」「那個人,去勝浦啦,陪妹妹去的。」有此問答:「嗯,田部彥介,也有在這出入喔?」「唉唷,不曉得呀?他妹,前陣子一直住在紅花莊唷。和小孩。」「在那個房間?」「對。」說到彥介的妹妹是育有兩個幼兒的醫生遺孀,與彥介不同沒有失去雙親遺產之外在信州某市開業的丈夫遺產似乎也有相當數目,現在兄長彥介這邊反而被當作弟弟使喚妹妹一家人來東京時去車站迎接提包包啦,在百貨公司買東西也跟著去抱小孩啦,現已成為有時拿些小錢讓人頤指氣使的狀況,然而我過去也曾耳聞這位妹妹最近遷離信州在病弱的孩子上小學前都要住在房州的傳言,住在紅花莊這事倒是第一次聽到,雖說日暮里住家有顧慮的理由,寡婦考慮到為了在東京費用節約而發揮其才能用少量誘餌讓茂市打理好,然而這段時間茂市在何處安身,到底那個房間裡有誰又在做什麼呢?「客人這麼多的話,垂井也很難安穩吧。」「對,茂好可憐喔。她和寺甚去的時候也是,說沒關係茂卻還是離開...。」「唉唷,我不可能在那邊過夜的啦。只是順路去一下。」「...茂離開,去附近轉一圈,這樣時間還是太多的話就在走廊閒晃,走過來走過去...。」「說什麼啊,大姐,說這種傻話。」「可是,妳不是這樣講的嗎。說那個裝扮很奇怪...。」「討厭吶,大姐,真是討厭的人。別說了啦。」大動作想要遮住對方嘴巴而重心不穩,綱的身體倒在我的膝蓋上:「欸欸,和寺甚搞錯人可麻煩啦。」「算了啦,那種人。找到別人帶到公寓裡去了啦。雖然茂沒講,一定是這樣沒錯。隨便他去啦。」「痛。手肘拿開。」「弱雞欸。估哩咕哩。」維持手肘撐住的姿勢身體像水藻一樣攤在塌塌米上:「啊啊,想睡了。」
 到此為止只因在這邊講話而滿臉通紅的我卻毫無顧忌繼續在這之後更詳細的故事,不是首先沒有這種能力。正是一著錯後進一步墜入不可挽回毫無止境的錯誤中,我在丸髻女人藉機離席之後與綱一同度過可恥的數小時。然而,究竟加諸在我身上的辱人之交際要從何處斬斷才好呢。從進到射擊店之時起、從新橋車站起、或是今天與葛原安子一同從車坂住處出來之時起,還是應該斬斷的禍根在好久以前就潛伏著呢?其實先前在虎門辦公室離席而去之際我打算絕不讓女性與自己生命有所牽扯,不知何時又猶豫不決遭其纏上,驚呼之際早已太遲,深陷在濁世波瀾之後不知如何啜肉憾魂,我的精進花朵結果之日又要何時才會到來。不過,到底為了什麼而精進。啊啊,為了什麼...總之,我現在是毫無意義徒勞的渣滓。我與其將這結局歸為貧弱意志的敗北更容易將其考慮為魔鬼散布的厄運所為,然而這是更為危險的幼稚思維方式,將對象固定為厄運之時,早已將所有都交由命運,正是陷入白癡狀態的放鬆吐氣一同將意志的最後破片給吹走,果然除了鞭打我貧弱的意志應是無藥可救。然而這是因為天性麼,無論如何鞭策意志得到的只有替代悔恨的感嘆,說到底自己究竟意欲何物,因為人類與在遠方砂礫的樹木不同而自己究竟又是什麼,轟轟作響騷動不已的都市的正中央在視線前的只有荒涼的雲影,現在這房內也早已是夜晚景色,在窗外展開的是陰鬱厚重的黑暗天空壓住街道燈火,身在水藍色上散有扇狀模樣並隨女人的身形而起伏的麻被旁,我因屈辱而雙手緊握到變得蒼白...我忽然起身,離開還在睡的綱衝下樓梯,也不好好應答店前丸髻女人的招呼,不知不覺間搭上經過的車,與甚作相會時的約定早已不放在心上,直接回到車坂。
 原以為很晚了時間才剛過九點,看到大門還關著似乎安子還沒回來,從隨時都打開的後門立刻回到房間,有如貼在書桌般坐於其前,像是乾渴的喉嚨受冷水滋潤的想法而握起筆,那要寫什麼呢,自己正在起火的全身要從何處獲得湧泉之靈感呢,維持僵硬的姿勢時:「喂,回來了啊。」牆壁另一邊發出聲音的是兩三天前說去代代木而出門自那之後未曾見面的庵文藏:「唉唷,你在啊。」「嗯。怎樣,我不在的狀況。」「越來越混亂。」「要不要來這。」說話不清楚的狀況看來正在灌最近常喝的燒酒,大概正放鬆全身仰躺在床上吧。在房間時總是這樣徹夜在半睡半醒間拿起書或是把書丟開,有時以一邊注視天花板自言自語的文藏為對象長談,今晚我的原稿只能被丟在一旁仍然是毫無進展的白紙。

 六

 至今我提及紫幾次卻因俗事應酬而不知不覺間轉移話題還害怕說不定讓人看來像是吊胃口的小技巧,這終究是因為除了我暗中思慕之外紫身上沒有應該講到的東西。本來我知道的是很久以前還在代代木家上教會學校時期的紫,自該時起相會的緣斷絕,有如前述在日暮里與文藏再會之後稍稍聽聞一些對方的消息而已。因此,我在此能描述的事情也很簡單,紫在學校畢業之後依然寄居代代木的親戚家卻忽然離家出走到某個青年的身邊去。文藏前來東京也與這件事情有關,對象的青年是為了無產者唯一的黨而努力的鬥士中一員,讓政府司法佈下的網纏住暫時失去自由卻在保釋之後立刻失去蹤影,應該與其一同行動的紫也像是鑽入地下,至今數年間警察也不知其去向,要到何時紫才會回應我暗中的呼喚呢。文藏從代代木回來時我總是胸中充滿無望的悸動設想該不會有紫的消息,現在坐在佔據文藏房間大半的床邊手拿燒酒杯等待對方先提起,緩慢起身的文藏說:「樓下的婆婆,真是個工於算計的人。」話題朝向意外方面:「為什麼?」「那人好像在找經濟後盾。」「鐵屑的事情嗎?」「不是,那也有,那人還有色誘的考量嘛。」「不奇怪啊。夏天還穿成很冷的樣子。有什麼這方面的傳聞嗎?」「嗯。」「聽誰說的?」「從田部那。」
 從代代木回來而順道前往日暮里的文藏聽彥介講的故事首先是彥介自己找工作的事,本來沒有餘錢的日暮里家計因遭追繳滯納地租而面臨困境,地主的態度變得不客氣請律師前來外加組的病情越發嚴重,終究將最後一隻狗賣掉鳥籠的數量也減少,彥介自己賭博也不如意最後也吵著說工作工作,說到這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四十歲男子,不可能有立刻符合期望的工作,四處拜託的其中一位是大約六十歲叫鶴田的蠣殼町同夥自稱「日本名勝旅遊公司」的社長,換句話說似乎是天天出入樓下安子那的老人,大致上安子進駐車坂此事也有期待鶴田做其後盾的想法,現在推測起來提及鐵屑此事的應該也是這位老人,無論如何最初出租公寓的經營有困難大概也是鶴田不肯出資吧,對這件事抱怨鶴田也是鶴田有其理由,這也是彥介有如順風耳一般說出來的。原本從事借貸的老人既然看上安子受物慾油汙而斑駁的皮膚,對方只要不用展現身體的「誠意」自然就會對預先投下資金有所警戒,安子這邊也用同樣的說詞,這邊要先看到稱為「誠意」的錢如此一來誠意的踢皮球沒有結束之日,然而不是個吝嗇鬼的安子這邊無論如何多少有些資金在身,對滿懷猜疑如故的老人來說終究表現出慌張則氣勢就先吞敗,另一邊大概也是失去能以自身姿色為餌使對手上鉤的自信,這段時間內資金短缺的壓力使其雙眼充滿血絲希望能早日得手從旁看來也不過是可笑之舉,更加可笑的是在二樓的我們倆,為此般垃圾堆中的垃圾勞心之時我們自己的生活又會變得怎樣,鶴田與安子何方取勝,彥介能否如同期待成為旅遊公司的導遊,還有甚作與茂市如何相互利用,全都是應該若無其事地瀏覽過之事,與利慾薰心者相同踩入爛泥中而不知抽身之法的掙扎模樣,已不是可笑的事情,我抬起茫然且覆上陰影的視線,有如隨波逐流般飄浮在床上身軀瘦弱的文藏因每日的燒酒而舌頭僵硬,投向天花板而失去焦點的視線是否讓何種幻象給吸引住,日暮里的事早已消失無形,不知不覺變成沒有後續的獨白。
 「我有某些...對,稱其為缺陷吧,有某些缺陷。某些不適合在現代努力生存的東西。社會組織的缺陷。將這種問題挖出來的義務本來就是對方的事,這又能怎樣。不光因為這種行為很麻煩首先就沒有意義。這是因為,我的缺陷具有無論社會組織如何變動都會作為缺陷存在的性質。僅重新創造人類組織又能讓經過數千年後造成如今日一般的人類之狀態產生何種本質變化呢?說到這,我完全不想和現在這種狀況下的諸人類往來。我已相當謙遜,將此視為我的缺陷所致,我這邊也毫無辦法。對方若是能夠配合,雖說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吧。因為能重鑄人類的鍋此等重寶並不存在啊。與紫那般與生俱來立刻能燃起熱情的東西不同,那傢伙是那傢伙。然而奇怪的是,看來我也尚未失去現世的執念,前陣子突發奇想試圖寫些什麼。然後,執筆。沒辦法。我早已忘記字。不對,並非是遺忘。而是發現完全不了解字的自己。字,實為奇特之物。人類為何會胡亂地寫出這種東西呢。我嘗試寫庵此字,寫一點後畫條一,接下去如何就完全不曉得了。不對說不定知道,恐怕無法信任吧。這樣好嗎,這種事真的好嗎,對未來產生無可依靠的恐懼。將字排在一起,以此表達什麼。有莫名其妙的習慣真是不可思議。與此不同,我有酒精。在酒之中也是最難喝的燒酒。以這種差勁的味道削除人類的精氣神就是我重生的秘密。酒精。接著,轉瞬之間...不,還是不要說出這個秘密。現在我是宇宙中的魑魅魍魎。沒有錯葛原安子下賤至極。然而,就算如此為何我非得要離開這二樓不可呢。去到哪邊的二樓,全都只有下賤。就算安子讓我吃馬鈴薯又偷我的錢,這又怎樣。除了偷我微不足道的錢,別人也不曉得要如何對待我吧。全都無意義。我去了日暮里。田部說一起去警察那所以一起去了。為了去保釋被關進拘留所的組。大概掉進嗎啡防治的圈套裡,在別的地方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吧。在眾多刑警面前不肯說話,我就講了。然後,帶組回來。無論田部怎樣生氣組也是若無其事。這種若無其事的表現實在很好。不過,若無其事這點我也相同。為什麼我能在毆打組的彥介旁邊平靜地喝酒呢。這樣做的同時這樣做的自己是不是我呢,也就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的行為都有如讓霧之幕給隔開的未知世界幻象,善惡偉大卑賤等與一切的批判反省絕緣的漆黑海中漂流的我是隻透明的魚。雖說如此,因別人的愚蠢行動似乎都讓我在每個瞬間都無法忍受。就有如這是我思想的唯一發洩方式,雖說這也是站在我具有思想這種東西的前提上。」文藏的獨白依舊持續,而我已經沒有將之聽進去是因為我自己不知不覺間開始獨白,不久之前我們之間就已不存在對話,有的都只是囈語,這無法對應上的囈語偶爾在某一點交會的場合才具有普通對談的外貌,我們彼此對應上時又有如兩枚隨意往各自方向轉動無可救藥的齒輪。「缺陷。若有缺陷又要如何。人除了在該處揚名立萬以外也無其他處理缺陷之法。西蒙斯還是誰,無論是誰,有如在紙上百花盛開般去寫。認為有如被豬舔過一般所有地方都造好的人類能具有如此傑出的能力嗎。沒有缺陷的人類完全不可怕。身上有像是讓花開出來的漆黑洞穴的人類才可怕。我寫了某些...不,我的事情就算了。然而我有如克里斯蒂娜·德·皮桑那般褪去光澤的老嫗試圖緊緊抓住筆尖說不定與你用難喝燒酒抹上身體的苦行相似。但是這些苦行的結果似乎又不是相似之物。無論如何以心傳教和大神其祕的儀式並不需要。用文字表現難易物我的各面、往來現世淨土以顛覆這個世界的願望。說到這裡不顛覆稱為這個世界的東西不成其為淨土,為了覆蓋末世之地,如來在正中央坐眠的尋常曼荼羅是沒有辦法的。讓如來本身陷入錯亂。我的菩薩在空中狂亂起舞。拾得在灰塵中揮舞發狂的掃帚。尋找寒山。寒山必定爛醉在某處的酒店。但是,這樣的景象不正是普賢引渡眾生的圖案麼?」「引渡眾生...在爛泥的曼荼羅上滿身髒汙爬行之事能如此自滿嗎?因而存活下去也會失去靈魂吧。逃離死亡的軀體成為菩薩,喀喀發笑,乘雲飛去又能如何。這就是自作自受。」「要成為哪種沒用的菩薩隨你高興,然而認為普賢菩薩在雲上又是何等的判斷錯誤。說清楚讓你知道,在此僻遠之處使其顯靈正是普賢菩薩。」「說清楚讓你知道,這或許才不是輕薄。」「你想說的是與其有閒暇自得意滿不如死了才好嗎?那,快點去死吧。你要是能成為鳶讓我看就替你喝采。」「我要是死的話,你會很高興吧。然而,才不會為了取悅你,為了看到你的笑臉而死。我會死,無論怎樣,你才先去死。」忽然跳起來的文藏兩手放在我脖子上收緊邊說:「你才去死。」收緊的手指更加出力,同時我的脖子四周就像圍上棉一樣絲毫不感到壓迫,做足氣勢抓住對方的手腕,本來骨架粗大的文藏手腕就像拔下的牙齒軟弱無力地舉在空中,這無論要怎樣用力也沒有可以出力之處的手腕讓我從落入興奮的間隙忽然發冷:「怎麼啦。喂,清醒一點。」搖晃對方的肩膀,文藏維持壓在自己身上的姿勢張開身軀,早已不再注視任何東西的瞳孔轉向別處,嘴唇依舊因為不明就裡的獨白而顫抖...。
 後來,院子傳來汽車停下的動靜接著平底鞋的腳步聲接近大門口這是安子回來了吧,霎時文藏在意識不清的狀況下:「抱歉,我要睡了。今晚先這樣抱歉。」啪塌倒在床上把薄外衣拉到蓋住下巴,這件薄外衣正是描述了文藏這幾年來生活的東西。這個在夏天可以當棉被冬天可以替代大衣在房內穿,幾乎很少外出的文藏大多成天在睡因為床的關係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恰巧落在左肩而布料只有受日射的部分已經褪色到看不出原先的模樣,相對於在陰影中的右肩呈現不同色調的薄外衣。「日光浴也很好,不過像這樣培養青苔也有別人難以知曉的辛苦啊。」以前文藏自己曾這樣有如開玩笑地講過,這危險的日光浴又是為了什麼的遊戲呢?受太陽的無情與四季的任性洗禮這破爛的薄外衣已經成為生物,對其下突出而頑固的骨架伸出爪子咬嚙,如蛆一般親密地與肌膚嬉鬧,相互抓揉時趁隙試圖壓倒他...啊啊,在此格鬥中費去的時間香煙是否會升上天際成為祭典之花,現在在我眼前殘存的只有如未被燒盡的樹枝般癯瘦且泛黑的文藏側臉。留下睡著的對方正要靜靜地出去時:「你,知道紫的狀況了。」「啊。」「不對,警察那邊知道了。本來是要去抓人的時候結果已經是人去樓空的樣子。」「那,怎樣了,這之後。」「這之後不曉得。目前大概正在循線追查吧。和我也有血緣關係,想說見一次面,只讓她知道這邊的住處。」「跟誰講?」「同伴之間有一個人是我認識的傢伙,對他講了。大概會幫我傳達吧。」「以什麼方式見面啊。何時,何處...。」不經意追問下去,對方卻依然闔眼像是發高燒一樣喃喃自語,已經陷入熟睡甚至傳出令人不安的平穩呼吸聲的樣子現在也只能先離開,我再次回到房間倒在床上,鮮明浮現在眼前的卻是紫之面容,只在很久以前見過的少女姿態不斷擾亂思緒。然而不過數小時前綱的事情,我做出不知恥行為的事情,有如方才文藏所言讓霧之幕給隔開的未知世界幻象,這次的事情也不能讓我有切身之感又是為何呢?

 七

 翌日,做好必定會受安子非來逐一報告與坂上青軒會晤始末不可的饒舌干擾之覺悟,安子這邊卻坐立難安迴避談話的樣子對我來說反而幸運,而且半夜似乎醒來好幾次的文藏白天總是睡著,因此我終於可以坐在桌前,所以今天就要靜下心來執筆,卻完全提不起興致,轉念一想大概寫東西這件事並非有興致才開始寫必定是邊寫邊湧出興致然而寫不出來的東西果然還是寫不出來,完全頓筆於此時,我卻意外地有兩個發現。其一是關於我的性格,看來我寫作時具有自己喜好之處便加油添醋,不喜之處則全數拋開不顧的傾向,寫下沒有後續的感想先不論,傳記一類的場合四處有缺陷和輕重不一的結果,現在重讀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已寫好的部分各節分崩離析有首尾不一貫之憾。另一個與對此世的執著有關,向來紫的面容浮現在心中之際絕無參雜半點邪念,正可以說是潔淨的晴空之姿,雖說如此為了不至於褻瀆其聖潔形象實在無法斷言不需要努力丟開邪念,昨夜的羞恥行為以來,一方面來說已經徹底褻瀆之後再也沒有遮蔽思慕的雲霧,有如現在可以只專心在想念無垢少女般的廣闊天地在胸中擴展,就因為有這種安心感所以才能夠不反省綱此事吧,我正處於極度悠哉,若動筆說不定都能寫出詩歌的輕鬆態度。然而不幸的是受這種愚蠢的發現阻攔,正因此才沒有動筆,看來這早已是難以解決的狀況,很快地冒出結束今日工作的想法,早已無法抑制與生俱來的懶散性格,仰躺在塌塌米上伸手去抓旁邊俳語總匯翻開,恰巧出現「青葉」,低語青葉青葉開始斷斷續續將詞湊出十七字對我來說是消除無聊的唯一遊戲,如泡沫般的二三十句浮現又消失之後度過白天的數小時,已接近晚上,最終文藏起床大概也是燒酒自然難以避免與其作伴,畢竟今天也註定終日一事無成吧。
 就這樣到晚上,現在是十二點,毫無成果而過去的這一天中沒有發生任何該描述的事,只有傍晚從寺尾甚作那寄來的信和田部彥介來訪之事,說到甚作的信,大概是昨天深夜寄出,稍稍抱怨我的違約之後,從以前就在嘗試的「蟬丸」改編作完成了想要發表,也想要聽聞批評因此明天請到愛宕下一遊順帶拜訪的內容,改編之事大略有如下述。雖說本來在家中與外頭遽然變貌的人並不少見,甚作的狀況已經不單純是為了方便而改變,沒有骨幹只有表皮的模樣與其相識甚久的我也不認為這兩種外表中的何者是出自內心的誠懇表現,在酒吧等場合看到的甚作只是個輕浮地沉醉於自己饒舌的男人,在家時卻幾乎不和內人久子說話,除了與前來的弟子四五人練習歌謠終日只有面對書桌不發一語,如此熱心寫的似乎正是能的新作,這件事本人也有其意見。追根究柢現今上演的能大多是完全承襲世阿彌與其它發端時代的作品,照這樣時代推移後現在的隆盛也難以存續,終究有遭時代與大眾遺棄之危險,屆時必然會流放到有如被保存在宮內省之雅樂般的位置,為了藝術發展順應時代脈動不得不創作新的能正是甚作的想法,對此我反對,大致上對有如能這種已經完備的藝術來說,正因為早已發展完成除了破壞以外沒有革新之法,另外完備之物自己就蘊含變化之相,可豪放可細膩能高尚能低俗注定具有藝術本源的包羅萬象,不光因為在此無論用何種嶄新作法都只能呈現為悲慘的早產兒模樣,以實例來說江戶時代有多少新作的計畫殘存至今的僅有「菊慈童」等作,早先高濱虛子山崎樂堂讓人看到一些努力,結果卻以好事者打發空閒的遊戲告終之狀況為證,首先新作等應稱為徒勞之舉,更何況再三提醒並非處於作者而是表演者立場的甚作其努力說不定只會落得被當前流行視為異端的結果,然而不論如何盡可能委婉地提及只是現代的美至少無法在能中點燃這點與感到甚作文學教養不足此點建議他打消念頭,打定主意的對方有如耳聾,也有與生俱來頑固的甚作更加緊抓住新作之魔,讀出早已寫好的數份草稿,這裡的舞如何歌謠如何都不能打從心裡感到有趣,因此我理解無論再講什麼都沒有用,失去指出無論哪個都是完全不似前人作品的貧弱之物的想法,只是嗯嗯左耳進右耳出之後,終於成為問題的是「蟬丸」的改編。本來「蟬丸」此作登場人物與對話多有讓宮中忌諱之處從而這幾年以來觀世流沒使其登上舞台,不久前政府表現出禁止的態度,因此無望上演此齣能,甚作感嘆此自古以來之名曲空虛地埋沒,改寫所有與禁忌有關之處希望能在世間上演,其本性既已如此,對於改編一事我也沒有給予意見的興趣,得過且過直至今日上述信的內容,只要有碰面的機會甚作必定依然使我煩惱吧。
 接著,說到彥介來訪倒也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外出到別處去的安子不在,傍晚文藏和我正要開始喝燒酒時,大門傳來聲響因而從樓梯上看下去,深色直條紋的單層和服下擺反摺塞進腰帶疲倦地站在玄關的彥介說:「那個...。」「怎麼啦。嗯上來不就好了。」上來後靠在房間的牆邊,用力伸直滿是髒污的雙腿一邊用手帕在大汗淋漓的臉上四處抹:「嗐,累死啦。」拿住遞出的燒酒杯,坐立不安的彥介看來其視線落在桌上一角的零錢堆,我總是把買菸找回的零錢丟在那的數枚銅板上。「怎麼啦。」「沒啊,因為走路過來。」「哪裡。」「去完別的地方正要回家。去剪尾巴...。」「唷。」「沒啦,認識的某家人㹴犬生小孩,拜託我去剪尾巴,剛才去了。在,在他們家...。」接著就閉口不語實在也沒重要到追問其去處:「交通費花光了嗎?這點錢的話有啦。就拿去吧。」像是要吞下這邊遞出的零錢一樣搶過去塞進袖袋說:「謝啦。其實正是如此。就算少一錢就沒辦法搭電車啦。嗐,重寶,重寶。」聲音立刻顯出生氣,乾掉杯中後自己取來酒瓶咕咕倒酒,一邊往嘴裡塞滿放在面前的烤魚乾:「多謝,開動啦。」一如往常的毛病嘖嘖作響,一語不發注視其模樣的文藏忽然像是要逼問我:「你,瓦雷里似乎說過作品不過是作家持續努力的途中時而拋棄之物。確實如此。然而,這種理所當然不假思索之詞又是誰說出口的呢?只要寫了『帖斯特先生』,再來無論說什麼都能獲得認可嗎?人只要弄些成果給別人看,就能擁有暢所欲言的權利嗎?」與發出猛烈的氣息同時:「又是牛頭不對馬嘴嗎?」彥介擺出談話參與者般的表情,卻因無暇顧盼的我們繼續進行之言詞而咬住嘴唇,再次舉杯淺酌之後,大概忍受不住無所事事,不知不覺間離席而去。
 假如我在身邊準備好日記本,這樣的日子有何可記呢?更何況這樣的日子並非今日一日,而是每日皆如此綿延,可供一記者只剩獨白了吧,但對我的獨白感到厭煩的正是我自己,現在我仰躺在床上,想著托爾斯泰日記以下的一節:「對現在自己的處境來說,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不正是最為必要的嗎?只有不破壞自己的處境是必要的,還有清楚理解對自己來說萬物皆非必要此點是必要的。———今天清楚理解這件事。」那麼,我的話就會這樣寫吧。「對完全不理解自己是什麼的當前處境來說,不知能有何作為,沒有目標的狀況下除了說話還有什麼是必要的呢。從陷入雲層找不出破壞現狀手段的自己看來,沒有清楚理解對自己何為必要何為不必要的手段這點才是問題。———這件事並非今天才知道,不過知道又能如何呢。」本來理解就不可能是此種無力的推究方式,要是寫下這般不成熟的字句完全只會是我的恥辱,因而我什麼也不寫只漫無目的地說,或許正因為這樣說話我才得以不致腐朽,然而無論如何混亂的我也有決不說出口的一句話。那就是「我什麼也不曉得」這種妄尊自大的言詞,沒有比說完這種話後盤腿而坐一副不滿的表情更加輕薄之物,這樣的話乾脆咬舌自行遠離語詞吧。在此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的舌頭還在活動,其實是我有時會在深夜自床上站起,突然大喊:「死吧」,被聽見的文藏嘲笑:「還沒死啊。」的經過,不過我還沒死的秘密似乎就潛藏在這喊叫中,「死吧」此語之活力在頃刻之間使我獲得重生,然而實際上我默默地思考死時眼前的黑暗無涯不見出路,喊出「死吧」之際,霎時空中散花地上薰香,在白象背上緩慢地搖晃而出的五彩莊嚴菩薩面容...此時,普賢對我而言正是話語

 八

 翌日,接近正午醒來後...不過,對我來說沒有比早上醒來更為不可思議的事件。我在床上撫摸自己還在陽光下清醒過來的手腳,啊啊這個身體還活著,簡直有如用指尖捏起不是自己的微生物觀察一般,方才剛浮出睡眠世界,珍惜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帷幕,一邊茫然點起香菸,然而這正是我一日之中最精彩的時刻,以太陽為例比起太陽更讓人心神嚮往的是支配太陽生殺之權的晨曦與黃昏光芒,我身沉浸在其明暗之中輕柔裹起有如重病患者的朦朧意識時我的思緒似乎能夠開始參透靈魂的秘密,禪宗所謂悟道之眼絕非仰望萬里無雲晴空一般的愚蠢之物,而自以為是地猜測應為如此探究非此世之香煙之時由瞬間的領悟突破,要是人之悟道在這條路終點的話恐怕也是束手無策的憂鬱死路吧。然而,費盡心思悟道此類的小聰明令人不快,入山出海全都交給志向為活動身體求道的皈依者,就連學習天龍豎起一隻指頭的動作也厭煩,我只願在陋巷中沾滿灰塵讓風吹拂搖晃,順利的話就能化為智慧之靈,我的努力也必然只能採取怠惰的形式吧,然而若是這種早晨的懶散狀態能夠按其原樣一日兩日三日毫不間斷地持續的話,這也是難以成就之隱密的享樂方法,我或許也能像其他大師一樣自我陶醉,這樣的平靜心境只能維持數根香菸消逝的時間,更何況講述這白駒過隙的時間雖然是我喜好的話題,現在沒有這個閒暇是因為今晨的不幸使得平靜心境還持續不到一根香菸,突然打開的拉門聲響打破我珍愛的肥皂泡:「醒來了嗎?」毫無顧慮進門的安子已經坐穩在枕邊一副想說什麼的樣子。
 基本上似乎越是自我中心的人就越不抱有大志,受小欲驅使而四處奔走也是稀鬆平常,然而無意間受某種事物吸引而念茲在茲時立刻就顯出鬼怪附身之相,鼻翼的皺紋像孕婦一樣顯得蒼白近在枕邊以膝蓋不斷靠過來的四十歲女人氣息,我嚇得寒毛直豎,這般有堅定目標的對象也不將我的舉動當回事,語盡處還奇妙地顫抖:「那個,坂上是個怎樣的人呢?」「怎樣的人是...。」「其實,我,昨天也去拜訪,為了那件事和他會面。」「這樣的話,沒有什麼需要問我的吧。」「不是,不好意思,是生活狀況的事情。到底過著怎樣水準的日子呢?家庭的模樣、妻子...小孩...。」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些問題,是因為雖然和坂上相識多年我也不曾在意生活水準家庭狀況,整體而言對別人的私事沒有興趣,然而更重要的是此時我無意間對安子有所領悟。至今我擅自認定像安子這般現世與彼岸皆存,生時髮即化蛇肉則成蝨在泥團中滲出黑血的人來說,大概沒有夢想幻象等非此世的景象偷渡而至之隙,然而現在凝神注視我臉龐的模樣恰似追求夢想者的姿態,那麼安子的夢想是什麼呢?早已捨棄現世的無底沼澤無處可棲身,這類人的夢想是否就像試圖將飛舞塵屑視為自己花朵般的空虛願望,然而那並非猗頓之富武后之權一類全身都受物慾衝擊而顫抖般的大理想,短視之思,恐怕不過是墊起腳尖牢牢抓住為了將十元變成百元千元般的算計,只要這種短視還是難以輕鬆越過的山谷便必定為理想之碎片,實際上:「我,覺得迷信很蠢。」分明沒有天天為神佛合掌的小聰明,籤詩吉凶卦者卜言回響於心中而撥亂算盤珠的模樣,現在這樣的興奮狀態又是顯示何種卦象,啊啊,浪漫的種子就算在落葉末端果然也是不滅之物,我不勝感嘆。然而,將此稱之為浪漫說不定是我的看法錯誤,一屁股將夢境現實的邊界壓毀,在面前這般逼近過來的安子,霎時只有怒氣湧起:「向我打聽這種事情又有什麼用呢。本來別人向我打聽什麼就是因為具有多少知悉其事之證據的弱勢之處,完全沒興趣的事情竟然會以為我瞭解,想到就生氣。問我這種事情到底...。」然而,我的憤怒話語完全沒有效果,安子還是那副充滿熱意的眼神:「坂上的生活...家庭...。」如此重複的祈禱文究竟是要獻給哪尊神明呢,這已是徘徊在沼澤的妖婆,順安子視線看過去只有外層剝落的灰色牆壁冷漠地矗立,快要受不了溫暖陽光照在窗戶上卻沒有苦楝樹陰影的室內之陰鬱,似乎終於明白不是個幫得上忙的對象:「真的好煩喔,一點用也沒有。」如此低語的安子站起,在我臉前拂袖而去。
 安子離開之後,貓毛一般鉛灰色的東西在室內漂浮,因早晨空氣可悲地腐敗並黏膩地沉澱下來而感到難以喘息,我將之與尚未寫完怠惰幻想的原稿一同丟下,跳起來衝下樓梯,也不看準備好的餐點盤一眼,來到外頭,那麼要去哪裡呢,不自覺間走到上野廣小路,雖然坐在某咖啡店的椅子上,土包子般的女服務生、半溫不熱的紅茶、黑膠唱片又高又尖的聲響,在在都成為我憤怒的源頭,雖說因無聊的事情生氣是腦袋不正常的證據從而必定是當事人之恥,實際上正在生氣的自己只會感到焦躁,在丟下零錢走出店內之際,從旁而過的計程車:「危險。」不自覺地怒氣湧起叫出:「喂!」至此為止正是對著車子喊的,這之後應該要接上:「小心點。」然而實際上我嘴裡發出的話語卻是:「往愛宕下。」這是否為昨夜甚作的信潛藏在下意識,更進一步牽涉到能樂新作品的事情中該不會只讓我更為光火,還在困惑之時我的身體已經坐進計程車內,這般失魂落魄的我拿行駛中的計程車毫無辦法。愛宕下小路上掛著刻有文徵明體「驊騮居」匾額的店面,旁邊大約一間長鋪石栽竹的道路盡頭是寺尾的住家,我站在其玄關之際,實際上被流放到東鄙,人心深不可測,此景正如京城,花之春紅葉之秋...,傳出歌謠之聲應該是甚作和弟子正在練習,雖說原以為關係親密總是去客廳這次出來接待的女僕卻是帶路到裡面久子的房間,還有尚未跨進房門時撲面而來的刺鼻藥味,痼疾肋膜狀況又更加惡化了吧,故而放輕腳步進到房內,平躺在床上的久子以無力的聲音說:「歡迎。」「怎麼啦。不舒服嗎?」「對,這次說不定要死了。」「不會這樣吧。」「就算這條命還在,也是最後一次以寺尾家人身分與你相見吧。」說話時臉頰泛紅是否因為有說話對象而使得受壓抑的怨恨噴灑而出所致,甚至看來像是醉心於涼風吹拂之人的快意,必定是相當苦惱才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一時也不好說什麼,故意避開眼神想要讓久子的情緒冷卻下來,聲調尖銳的對方似乎因為我的沉默反而更加激動:「我這種人還是早點死掉才是對外子好,反正不論死活都是受到同樣的對待...。」說著打算爬起來。「唉呀,躺著好。」不知如何是好地講些場面話:「不是沒什麼好擔心的嗎,甚也是...。」「不,外子也認為我早點死的好...。」「怎麼可能。」「不,一定是這樣沒錯。已經找到一個摩登的對象了嘛。你曉得嗎?叫綱的人。」「嗄...。」「來了喔,昨天,那個人。」「嘿。」「要怎麼形容呢。像是中國人頭髮綁起來盤在頭四周,女演員一般衣著花俏,散發香水味邊說,初次見面,很多地方受您丈夫照顧...。」「和她見面了嗎?」「對,因為外子不在,我就...我這副模樣實在沒法見人,不過對方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說和外子有替自己出錢的關係...。」「不知羞恥!」大概因為如此才忽然倒臥在床只為了久子才回以激烈的言詞但也於事無補,本來對人事交際態度冷淡的我,卻只因為這樣的事情憤怒到想要掌摑綱的臉而心中刺痛的這股強烈的情感又是什麼?看來似乎是我因綱的肉體而對甚作產生忌妒。這樣長年來對紫的仰慕也變得極度可疑,但是紫對我來說早已具備飄渺神格,以其薔薇香氣醉人心魂,同時短暫交歡後綱的體臭現在依然附於膚上流入血中,這該不會是難以治癒之猛毒,我雖因自己設下的圈套而訝異,但身軀受女性肉體之執著牽引因而越是意外強烈的感觸越是膨脹,久子繼續講的話早已左耳進右耳出,追逐霧靄氤氳裡紫的臉龐和業火燃燒中綱的乳房交替閃爍之幻影,將一如往常的冷淡眼神茫然轉向天花板,久子不知是否因為我的態度而中斷話題,還是活動舌頭發洩一陣後心情變得輕鬆:「那個,昨天田部有來。說從勝浦回來了。」「田部啊。」「是,我們家的㹴犬前陣子生小狗。想要把尾巴切掉,之前就拜託他了。」「田部連這裡都會來啊。」「唉唷還以為你知道呢。最初是和垂井一起來的。那兩位,是非常親切的人哪,田部也是垂井也是。大掃除的時候也來幫忙...。」「嗯嗯。」「難得田部來,外子卻不在,我在綱那個人走以後就睡著了,沒法親自招待他。可是,自己吃點東西之後就回去了。」從歸途繞到我下榻處拿走火車票錢看來,連零錢也沒的彥介恐怕在這裡失去開口要錢的時機,想像其拖著木屐從愛宕下走到車坂的模樣倒不如說是滑稽,不過為何彥介沒向我講這件事呢?彥介也好茂市也好,除了金錢的幻影以外別無他神,只要與其神之面貌稍有相似的人物顯現其雷鳴之尊容,霎時有如對方擺出不可一世之架式身處難以觸及的雲端上,別說受其恩惠甚至在尚未交涉之時便惶恐不安低聲下氣,就算有能夠要求某些報酬的場合也是屏息畏縮,而且各自的小神明還當成不能給別人看的東西隱藏起來,分明背地裡說壞話,同伴之間付帳的時候一錢兩錢的借貸也面紅耳赤的模樣,這些人做的事情實在完全搞不懂險些讓我發出嘆息,然而搞不懂的事在我身上,難以喘息的灰塵旋風中,紫和綱都在空中消失,正強忍刺痛喉嚨發出的嗆咳,終於女僕通知練習已經結束:「請到二樓。」
 來到二樓的房間,兩膝合併坐好的甚作忽然轉過蒼白的臉向我說:「有件一定要拜託你的事。」「怎麼啦,這麼嚴肅。蟬丸這事的話早就有覺悟啦。」「不是,更重要的...實在有點難以啟齒。」「什麼啊。」「其實是綱的事情,上次那個。」「啊啊,說昨天來過...。」「知道啦,久子講了?」「剛才,知道一點。」「就是這樣,完全拿她沒轍。本來沒有想要隱瞞新宿公寓的事情,不自覺間變得像是要瞞住你一樣...。」「那就算啦。所以,事情變得怎樣?」「這實在不太清楚。」「對方都找上門來了,應該跟錢有關吧。」「對,講到這個,本來...我不再去紅花莊是有原因的。」「嗯。」「其實綱...,」說到這嘴角扭曲:「看來有了別的男人。」「嗄。」一邊想該不會是洲崎的過錯傳到甚作耳裡,我倒抽一口氣:「有這樣的跡象嗎?」「並沒有掌握確切的證據,不過似乎是這樣...,不對確實是這樣,我注意到了。」「對象是誰有底嗎?」「這個啊,實在很蠢。蠢過頭反而難以啟齒,那個垂井...。」「嗄。」我清楚地發出意外的叫聲:「沒這種事吧。怎麼會是垂井。不對,那女人不會迷上垂井那等貨色。差距太大啦。」「嗯,會這樣想吧。」相反地甚作這邊以冷靜的聲調:「基本上會這樣想吧。可是,基本上就因為除了基本以外派不上用場才叫基本上對吧。這個,這傢伙會讓人感嘆是個表裡不一的人物...。」「說教嗎?」「不是,是事實,實際的狀況是...。」
 甚作談及的可疑事件與困惑種種在別人耳裡只是不足取的口水飛沫,可是隨著描述其人有從口中噴火而出的氣勢,滿眼血絲嘴唇顫抖在髮際逐漸後退的額頭浮現令人不快的靜脈,拳頭顫抖的模樣,我對茂市半信半疑中臉也熱起來,喉嚨乾渴沙啞,有如遭到看不見魔鬼的手抓住脖子往上吊,飽含香氣的新榻榻米觸感也有如腫起的水泡,與甚作一同漂浮在空中,這難道是因為兩隻兔子被注射相同毒藥麼,越是因為綱的烙印之痛苦而掙扎白晝的霧氣便越是昏暗深沉:「不知羞恥,茂市那傢伙。」打算喊出來的聲音卻聽來微弱,細微的低語聲響有如消逝在空氣中的回聲,其實我這邊倒不是沒有忽然想要向甚作表明洲崎的事情,然而對化身為異國島上的怪鳥之兩人來說這般率直的傾向、赤裸裸的情感並非能夠孕育種子的沃土,此時話語早已成為失去本質的空洞聲響,不過是燃燒松葉時詭異朦朧煙霧中飛舞的灰燼:「真是不知羞恥。」和我的聲音重疊的甚作聲響:「就是不知羞恥的傢伙,那個人。漫天要價一萬元也一定是那個人的想法。」「一萬元!」「對,綱說給我一萬元。不過,這不是綱自己的計策。確實有垂井在背後出主意。」「那傢伙想出這種方法...。」「就是這種人,那傢伙。一直盡可能隱瞞你紅花莊的事情,看來就是因為有別的打算。」「那,你要怎麼辦。」「所以,有事拜託你...。」「該不會是要我出一萬元吧。」「並非如此。垂井、一萬元,這些都不重要。」「那?」「綱、綱,我不想和綱分開。一萬元也好兩萬元也好,我要綱...。」「可是,你不是一直躲躲藏藏嗎?」「對,到昨天為止。因為我想到垂井的事情就滿肚子火。不過,昨天綱她提出要分手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就是說,我已經沒有綱不行了。有垂井跟著也好,就算知道被騙也好。」「這樣的話,無論怎樣拜託我不都一樣什麼辦法也沒有嗎。這事也太不講理...。」「我知道不講理。可是,自己一個人實在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只能對別人說些不講道理的事。」
 我在方才甚作高呼綱、綱時,也伴隨像是腳踝遭針刺一般的疼痛,握緊拳頭使得指甲刺入掌心,努力忍耐差點就要撲到甚作身上掐住其喉嚨的衝動,然而同樣在顫抖的甚作手指現在沒有忍耐之策,啪地移到桌上,抓起用紙繩綁起的半版紙堆,首頁以毛筆寫有大大的「蟬丸改編」草稿邊喊「這種東西,這種東西」而撕成碎片,隨即站起來將之往牆上丟後紙片在空中飛舞,飄到兩個人的頭與肩膀之時我雙眼無神與有如布掉落一般毫無聲響地再次癱倒在榻榻米上的甚作對視,我也一動不動四肢固定,恐怕是因為該時只要稍有活動那我所做的除了殺掉甚作別無可能。在可怕的沉默之後,甚作用難以聽見的聲音說:「我很快就要死了。要被咒死。」「為什麼?」「要被久子咒死,被久子。」邊說著緊緊抓住我的手:「你要幫我,我已經沒辦法了。」「你說這是什麼話。」「不是,這是真的。」毛孔擴張的臉不斷靠近,一邊發出急促的呼吸:「你,相信靈魂出竅嗎?」會講出這種話就表示對方確實因靈魂而煩惱,常識的區分對這種奇特病患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呢?第一說到別人對我談及這種事自己的處境便等同在蜘蛛黏網中掙扎的蟲蝨同夥,對徘徊於生死曖昧黃昏的鬼火之軀來說有比這更為心神嚮往的秘密故事麼?有如恐怖的神祕感受衝擊我的胸口,我回握甚作的手:「你啊,真的是這樣嗎?」「對,就是這樣。如你所知久子是病弱之軀,至今就算有女人的問題也是默許的形式,只有這次反應完全不同。垂井是只要黃湯下肚就口無遮攔的人,還有以那傢伙的打算恐怕也有煽動久子吧。看來在我想大概被發現了的時候,出乎意料昨天兩個女人碰了面,一定會讓那個女人吞下肚,久子這麼講。其報復就是久子打算吞食我。不是,確實,實際上是昨晚的事,很晚回來後她睡冰枕,問她怎麼回事,你可稱心啦,我這就死。別說傻話。就算說想要活下去那個人也不會讓我活著吧,接著就提出綱過來的這件事,怎樣啊那個人的臉像是過節一樣很有活力,那是因為用我的血妝點的。反過來我的手這麼瘦。你今晚就在這睡下。我會抱緊你一起睡。把這嘴唇的紫色印到你全身的皮膚上。所以過來啊。要逃跑,真是沒用。我可不會讓你逃走。打算上二樓,一個人睡下,還要夢見綱對吧,這可不行。半夜醒來,就像潑了水一樣,我會貼在你身邊,這雙手緊緊地在你的脖子周圍...,就算在這段期間內要做什麼,久子也是很清楚的。在下面躺著直勾勾盯住這裡。啊啊,那眼睛...,」搖搖晃晃起身:「那眼睛,就在這裡,這裡。」奇怪地彎曲手腕指向牆壁拉門處,其看得見骨頭的手腳在窗口射進的微弱日光下漂浮的灰塵中有如皮影戲一般舞動:「振作點,喂,振作點。」打算從身後抱住他,鼻梁上留下汗珠瘦弱的身軀擠出吃奶的力氣連帶使我的手腳差點都要跟著舞動,站穩腳步霎時,忽然其身軀失去力量有如糖搬癱軟下去,使得我也跟著搖晃以膝著地:「怎麼啦,你,振作一點。」甚作就這樣靠在我的膝蓋上平躺,除了一陣陣喘息之外寂靜的室內連蒼蠅的振翅聲都聽不見,現在的我不過是因為壞掉的對鐘之呻吟而困惑的共鳴鐘分身,這殘缺的空間中掛在牆上的匾「壽如南山」等文字就像正在發出難以聽聞的大笑...忽然:「可以了,不好意思,可以了。」起身的甚作臉上浮現紅潮,如夢初醒般搖晃肩膀一臉迷茫的模樣,拉好和服的領子和剛進來時一樣重新坐好:「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種樣子,」語調也平靜下來:「這樣下去真的會丟掉性命。不做點什麼不行。幸好現在老爸不在,嗯,兩三天前帶著老媽到京都地區和有生意往來的各位那邊玩,他們不在的期間得想辦法...嗯,總之先喝一杯。雖然說打擾你還是邊喝邊講各種...。」雖然這麼說,我因為恰好從多雲的天空射進窗戶的日光忽然明亮起來照出所有東西霎時像魚一樣對所有事情都失去興趣,離開這個難以喘息之處:「嗯先冷靜下來,冷靜。」說完離開甚作來到外面。
 飛奔而出的雙足也不知從哪走到哪,突然間注意到火車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便是虎門旁,向上看見大樓的窗前「政論社」的金字閃閃發光,啊啊,坂上...霎時耳邊再次聽見的是安子今早所言「坂上的生活...家庭...」,直至此時我腦中才閃過坂上和安子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現在我一片混亂的腦中實在沒有留給無謂探索的空間,對,我非寫不可,貞德,不斷地寫,此時只能依賴普賢菩薩無盡的慈悲於是立刻搭上計程車往車坂去,在路上忘我地奔跑差點撞上住處的木條門時,從另一邊用力地開門走出來的是庵文藏:「怎麼啦,喝醉啦?」「比喝醉還慘。」「去做什麼啦?」「我幾乎什麼也沒做,可是別人做的可多了實在很煩。」「那要不要當作塵世的交際和我一起走?」「去哪?」「去日暮里。就在剛才垂井來通知過。組好像在垂死邊緣。」「嗄。」「之前警察那件事以來,似乎狀況就變得很糟。完全衰弱下去,說死前想要吃一次冰淇淋的樣子。所以想要去買冰淇淋給她。怎樣,一起去嗎?」「之後能去就去。現在不行。我人類中毒。」「你也變得不幸啦。那,你就爬上二樓的床,用燒酒切斷和人世間的連繫吧。不過,對我來說聖酒精的威能也快要失去效果了。」

 九

 雖說認為之前發生的事情有如褪色的照片、遙遠的鬧劇,依日射的模樣看來從躺在榻榻米上到與庵文藏在木條門擦身而過後立刻奔上二樓為止似乎還沒經過一個小時,忽然失去力氣疲倦的我並非撲向筆而是抓住燒酒罈,雖說像是喝苦藥一樣含住酒杯,不過對我的舌頭這種多餘之物來說再沒有比此低劣氣味更加適合的飲料,多餘之物不僅舌頭,不知道如何握筆沒用的手就該第一個切斷,與常人相似的器官對我而言又有何要緊呢,跛足也好、盲目也好、失聰也好...對有如受到蕭邦細心照料的喬治桑那樣的人來說耳朵說不定正是高貴的花瓣,然而別說天界仙曲甚至遠離人世舞樂,從這數日只有持續遭受市井雜音煩擾的模樣看來,一對耳朵孔有如讓惡魔的尾巴打通前往地獄的道路,現在我也不由自主地發出嗚嗚呻吟並以手摀住兩耳,實在是因為剛才樓下依稀可聞的談話聲不知何時變為爭執怒吼,葛原安子尖銳的聲音更高一階使得拉門為之震動,對方似乎就是之前提過自稱名勝旅遊公司的董事長鶴田老人:「安靜點,喂,這不是獨棟喔。」「多管閒事,這裡可是我家,對。明明找你商量事情就只會躲。你實在是夠了。怎樣,你跟我抱怨什麼。」「讓我陷入惹人抱怨的局面...。」「說什麼啊,我?確實一起走,對,一起走了。和那個人。那又怎樣了。說有證人送來調查結果,沒比這更蠢的了。把那個多管閒事的證人給我帶過來。讓我捏住他的臉講他幾句。」「為什麼和那種男人...。」「不是說過鐵屑的事嗎。調查過的話應該知道吧,坂上啦,政論社的。不過就讓人請吃頓飯,哪有這樣吃醋的。」「我什麼都...。」「這就是吃醋啦。之前也是,什麼二樓待的是年輕男人。」「夠了沒啊。」「沒有,還不夠。把二樓的人也叫來讓他們都聽到。哼,話說得很滿,你買給我的也不過是這個陶壺大小的東西。有怨言的話,這種東西還給你...。」「危險。幹什麼,這傢伙。」我像是在鐵板上油煎的豆子一樣跳起,再次忘我地來到外頭...受街上的風吹拂,一邊想要去哪裡,在前往之處只剩下痛苦的地上生物全都吵雜不堪,為早已失去登上天際之梯的我而留下者只有在遙遠墓園中同死者低語,吐出的嘆息中模糊浮現的是組那汙水般骯髒而蒼白的臉,試圖從惡臭的腐肉中逃脫而出的靈魂氣泡,難以捕捉煙之蜃樓場所應該正是我去處,現在我的腳正自行前往日暮里。
 剛下日暮里車站月台,站在面前的恰是垂井茂市:「怎樣了,病人?」「沒辦法。搞不好今晚就要守夜。」「你要去哪啊。」「沒有,我啊,跟朋友有約...公司那邊的主管有新居宴會,被叫過去。」「賀酒比守夜更好嗎?」「嘿嘿。」顯出退縮的模樣卻又恢復有如要開始用鼻尖哼出流行歌的快活表情,奔向將要出發火車的茂市腳步聲有如釘子打在靈柩上的聲響,我有已讓人帶到陰間的感觸恐怕是因為在組身上飄盪的死亡觸手寂靜而毫無滯礙地伸來抓住我的五體,田部家的老舊榻榻米,現在早已賣掉的狗兒踩踏過的泥痕與酒漬等染上淺黑色澤編織目四處發紅起毛的老舊榻榻米之上,一張滿是汙垢的坐墊,悶熱時節坐在發冷般躺著的組枕邊時,所有安慰的話都凍在嘴邊,全身一邊起雞皮疙瘩,我不得不親自在此見證使女人毀滅的死神臉龐。以往勉強掛上兩三個紅瓷盤的牆壁也寂寞而光禿,早就沒有鳥的鳥籠在木架上發黑其它的老家具一個也沒有的這個房間裡,現時躺在我眼前的東西這能夠稱為人類麼,雖說有骨頭與皮這種通常的說法,肉有如稻穗般脫落,緊繃而狹窄的骯髒外皮努力附著在一隻一隻消瘦的骨頭上,稍稍睜開乾枯眼皮漆黑痰液沉在底下的眼窩有如小腰袋,從肋骨到手腳的指頭只有頑固地突出的關節在血液乾涸的體內縫隙中乾燥地相互連接的恐怖究竟在什麼書裡的圖案中會有呢?大致上我對人類悲慘的樣貌都抱持咬牙而厭惡的態度,無論如何該不會正是因為這樣的我而在此直接面臨此種變貌寫生的遭遇吧?若這是真正的屍體倒還好,最糟的是強烈執著的現世氣息滯留在骨頭的縫隙中,與棉布夏季和服的粗糙質料毫無關係地露在外頭的軀體扭曲之處,喉嚨活動發出咻咻讓人不舒服的聲音,失神的瞳孔那黯淡的光澤全都只是將陰暗屋頂降至冥府的信息,啊啊,罪惡究竟要多麼深重才使這個肉體在生時就無法避免公開羞辱之刑呢?怎樣厚重的元素才能妨礙消逝為虛空的效果呢?我只有慎重地固定四肢,希望普賢菩薩啊,正當暗自祈禱請將尊軀的瓔珞中一瓣吹降至地上使雜草具有香氣,請以水瓶點滴注入人類的腐臭呼吸時,先前就咬著嘴唇相對而坐的彥介忍受不了文藏和我的沉默:「唉,已經沒救了,這傢伙。」「講那麼大聲。」「沒關係,聽不到啦。說冰淇淋、冰淇淋,剛才庵拿來的,無論怎樣碰她身上都感覺不到了。冰淇淋這種高級的東西吃不了啦,至少這種時候...。」有如深水中聲音的形體傳回去沉默的嚴肅使得彥介的舌頭僵硬,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讓人以為沒有盡頭的這數分之間測量生死往復的方法只有鬧鐘的聲響...,忽然,是否被何種力量附身或受本能驅使,在床上橫躺的身軀使骨頭發出可怕地聲響並爬起,飛向空中的灰色眼球發出淫欲的光芒,以怪異的喊叫撕裂沉默,對彥介伸開手腳...。
 我已經不知有何該說的話,而且說話也不被允許,現在組,過去被稱為組的這個瀕死的肉體朝向彥介尋求擁抱不正是最露骨地顯示出求愛之情的姿勢嗎?人類究理之學要如何說明這個意外事件,我僅能稱其為事實。此處見到實景的強烈程度毋寧說有如讓眼的機能倒轉,在我體內潛藏人類數千年的秘密忽然讓視網膜捕捉到這種令人不安的景像是否被拋棄在可見世界之外,遙遠太古森林裡猿猴時代的記憶憑藉他物忽然顯現的瘋狂姿態並非此世之景,其實此刻占據我心神的不是美醜的判斷亦非心情的分析,只有對原始禁忌的敬畏,我因從夏季和服中露出漆黑的裸體與手腳揮舞這不可視之物的姿態而眼前昏黑,房屋晃動發出聲響有如雷霆轟鳴之怒使我耳聾,立刻跑到隔壁房間,關上拉門緊貼在牆上屏住呼吸,同樣因恐懼呆站在旁邊的文藏也受到驚嚇只讓蒼白的鏡片顫動:「做什麼,妳,做什麼?」狼狽慌張的彥介有如鳥高飛的聲音立刻就變成悲鳴:「啊,不行,快來,快來。」打開拉門一看,黏住半蹲著叫喊的彥介手臂,半裸的身軀朝上頭低垂,蓬亂的頭髮散在榻榻米上,有如磨米水般的唾液痕跡從無力鬆弛的嘴角延伸到滿是汙垢的耳後。
 無論如何事情變成文藏和我留下彥介先奔往附近的醫生與禮儀公司不只因為這樣做恰當,正是現在這個死之家中景象將具有生的次要人物給排除出去,回來之後,只穿一條短褲的彥介拿著掃帚與水桶,一邊彈著舌頭發出咻咻聲響在水井旁晃來晃去:「在做什麼?」「那傢伙躺病床以後完全沒辦法打掃,很在意,很在意。我其實是一有垃圾就沒法冷靜的個性。」彥介在信州被稱為無用之人大事不成卻擅於察言觀色釘遮雨板或是綁行李這些時候開心地四處奔忙對彥介來說也是稀鬆平常,不過此時說不上打掃,繃著臉仔細一看,只有鬍子還算正常其下彎曲的嘴唇失去血色正在顫抖:「屍體呢?」「放在那邊。」「嗄。」「沒事,打算把衣服穿好不過想說醫生要來的話....現在要燒水。」「用這個木屑燒?」「嘿嘿,上個月起瓦斯就被斷了。」在水井旁邊疊起舊磚塊,在彥介有時用來煮葉菜與麵條的奇怪灶上放好桶子,用壞掉木柵留下來的檜葉噗噗噴出白色煙霧開始生火,帶有黑色顆粒的水已經急躁地冒泡沸騰,每個人只是靜靜站著,穿過黃昏像是要降雨的風讓衣領的汗發黏之時,終於到來的醫生一同進入房內,在原本的位置蓋好棉被臉上掩著白布的組旁邊是雙膝併攏坐姿端正的彥介,我們在外側坐下還沒來得急轉過頭,醫生已經處理好文件放輕腳步離開時外頭已經暗下來,現在開起電燈的房間我和文藏有如木雕一般設置在老舊榻榻米上,只有彥介把掀開棉被的屍體與很晚送來的棺材一起移動到隔壁的三疊房間時幫忙他而已,之後則是昏暗的時間斷層,似乎在隔壁房間最後一次清潔身體,傳來呼呼喘息邊擰毛巾的聲響一同:「好可憐啊,妳啊,好可憐啊。」這重複的低語是彥介傾注離別的愛撫吧,忽然:「啊,不行,這麼僵硬,這樣不好。」啪哩的骨頭聲響...。
 啪哩啪哩有如雨水滴落,這聲響伴隨夜晚不斷震動鼓膜,夜深時分三人喝燒酒而醉的頭腦有如被木板夾緊歪曲而麻痺,我哪裡有乘著酒精的翅膀,不過是被針頭刺住動彈不得的蛾,同行的文藏靠在柱上肩膀那塊受到電燈照明看來就像散發出黃色的毒粉,彥介自己一個人來了精神,還是經常在意隔壁三疊的房間一邊說:「想一想,那傢伙也是個可憐的人哪,孩子的時候就被送去當賣藝人,辛苦又辛苦最後的最後卻是這種樣子啊。雖然說守夜卻也是這樣而已。除了剛才平房那的人來悼念一下以外也不可能有別的人出現啦。基本上是嗎啡不好。說到這胃痙攣這病才不好。不過講到底還是那個老太婆不好。這傢伙最糟,那個死掉的老太婆。本來死掉的話組和老太婆一樣,雖然說都要葬在故鄉寺院裡現在這狀況也沒法移動,結果老太婆的骨灰還放在那邊的木架上,想到明天那邊又要多放一個骨灰罈,實在很憂鬱。不過,其實這也像是把重擔放下一樣,組死掉的話和故鄉的老哥那邊關係應該也會變好,首先被那個嗎啡纏上了我可吃不消啊。雖然說太快了,還算是乾淨俐落。就因為這個意義乾一杯。雖然說什麼都沒有,多喝點,多喝點...。」奇怪地翻倒在手邊的杯子與此同時發僵的舌頭:「嘿,這可不好。」含著酒脹起的一邊臉頰貼在小桌上,鬍鬚前端酒滴垂落,發出低沉鼾聲時已經接近天明,文藏和我直接躺下,在舊榻榻米上有如腐壞一般睡去...。
 突然大門咯嗒咯嗒傳來:「電報,田部先生,電報。」立刻爬起來一看四周早已大亮,時間過九點,跑出木條門的彥介手抓電報赤腳從泥地上來後立刻:「唉這下傷腦筋了。嘿,傷腦筋啦,要怎麼辦才好。」「什麼事?」「妹妹過來啦。」「從房州?」「說十一點去兩國接她,我想一定是小孩的事。小的那個腳不好。死掉爸爸的病好像出現在腳踝上。除此之外還有嚴重的肺病。所以,要去醫院上石膏,兩三天前來的信上這樣寫。這無論怎樣都非去不可啊。」一副立刻就要衝出去的樣子:「這邊怎麼辦?」「就是這樣傷腦筋。實在傷腦筋。」雖說了解彥介過去對兄妹都是擺出有如下人的態度,我卻因為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而火大:「有什麼好傷腦筋的。總而言之這時候最要緊的不是去火葬場嗎。妹妹那邊之後向她說明就會理解的。就算不去接她也不會迷路吧。」「是這樣沒錯啦。」「還有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嗎,真蠢。」「沒有,這當然去。先去火葬場。這樣...之後再去醫院那邊看看。妹妹也...。」「禮儀公司怎麼回事。車子都已經要到了欸。」「對了,我去催他們一下。」帶著一雙不安眼神打開櫥櫃的彥介,從舊箱底層翻出洗好的夏季和服邊說:「哎唷...哎唷。」「怎麼啦?」「這裡應該有嗎啡瓶啊。妹妹的老公是醫生,借放在這的東西裡有藥在裡面。有精製嗎啡還啥的,組那傢伙偷偷地用實在沒辦法所以就藏起來,其中有一個粉末嗎啡的瓶子,上面有骨頭交叉模樣的小瓶子,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這東西很危險,一起收到這...該不會是搬到車坂的時候,放在那邊的家裡給忘了吧。畢竟那個時候實在很慌忙。嗯,算了,之後再慢慢找。」

 十

 彥介將從火葬場帶回來的骨灰罈與前幾年那個一起擺在木架上之後立刻趕往醫院,與他告別後庵文藏和我再次經過公有鐵路前往上野站,從那走回車坂時一言不發,或許是因為產生過去曾經講過有如對進食的輕蔑習性,最主要的是現在該說什麼好呢。大致上對於捲入異常事件中的人來說應該也沒有閒暇感到異常,更何況對一個平凡婦人之死至今又有何感慨呢?本來平凡之事也好做為受波及者雖說畢竟是災難但我們受世間人情冷暖洗滌的皮膚沒有這麼容易破裂,這並非通達之境地卻也不是感受之怠惰,單純因為習慣,說到習慣我們早已熟悉每晚徹夜喝劣酒,因此當前在街上滿身塵埃幾乎沒睡而疲憊的悲慘模樣對文藏和我來說不過是正常狀態,在照耀的日光下擺出散步者的悠閒表情...啊啊,人類的表情是什麼呢?表現思想的豐富或是情感的纖細等千變萬化之打算只要不是照在過於精心計算而自戀的鏡子裡鼻子相對總是弛緩的一層臉皮,不具有岸邊岩石因潮汐進退日夜陰晴而變換景緻之風情,不過是貼上生氣臉哭臉笑臉這些因時制宜的面具罷,無論如何掙扎都出不了這一層皮的人類又能夠擁有多傑出的內心呢?有如瞥過一眼便令吹拂全身並使之顫抖的風成為憤怒的原因而使得胸中騷動一般,有如受遠處嫋嫋鐘聲晃動一般,這般投緣的面龐在何處...噢噢,菩薩唷,是遙遠天道上您的尊容嗎?噢噢,紫、紫,突然眼前景色變得模糊,就算是親切的人出乎意料地從背後給我加油打氣卻依然不太會有感觸的我,實在懷念我那張搖晃的舊床,回到家中,剛踏一隻腳進去時,坐在門口前的四方臉男人立刻緊緊抓住文藏的手臂:「你,跟我回署裡一趟。」
 其實生來肺弱因此在幾年前曾經咳過血並且臉看來小而蒼白使文藏有纖細脆弱的模樣,然而脫下衣服後卻一變成為骨架粗大壯碩的體格,特別是酒酣耳熱談興正起時,有如壯士以拳敲打長毛的胸口一邊發出「嘿、嘿」的叫聲不會讓人以為其下藏有不健康的肺,生病之後變成習慣不曾離身的口紅大量塗在嘴唇上吐出不連貫言詞的那份氣勢或許是對健康的挑戰,模仿法國的某位評論者以「唯一的真肺病患者」稱呼蕭邦,我過去也曾說「你是唯一的假肺病患者」,現在文藏也是昂然晃動肩膀,擺脫對方枷具般抓緊的手指:「你是什麼人?」「警察。」「有什麼事?」「無論如何,跟我走。」「我可不記得做過什麼要去警察那的...。」「沒有的話就安份點跟著來最好。沒事,很快就放人了,嗯來就是了。」突然發生的事讓人不曉得該如何是好:「發生什麼啦你。」「不曉得。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總之去看看。」文藏已經和四方臉男人一起出去,啞然的我給留在門口前,因背後的氣息而轉身,葛原安子從拉門後面探出頭偷看:「發生什麼事啦?」「沒有...嗯,你先進來吧。」在一樓的長形爐桌前坐下:「沒什麼,你啊是妹妹的事啦。」「紫的...。」「這個啊,反正妹妹有那件事嘛,至今都覺得很煩所以沒講過什麼不過警察經常過來查看狀況。就算說和庵沒有關係,畢竟還是兄妹嘛。昨天,剛好不走運來例行視察,對就是剛剛那個人過來,正在這個門口講話的時候,掛號...給庵收寄件人是男人姓名,字也是男人寫的,那個人開封一看,那是妹妹的信。」雖然警察監視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點,可是文藏和紫的活動完全沒有關連平常倒也不去在意,剛剛被帶走了大概只會接受形式上的調查就沒事吧,雖然說瞭解之後便不太需要擔心文藏的安危,紫那邊卻令人不安:「那,寫了什麼呢,信上?」「沒有,那狀況沒辦法仔細看。我正要偷偷看,那個人立刻就收進口袋裡。不過,稍微瞄到的是,明天,就是說今天,今晚七點想在新宿車站見面,只有這樣。除此之外其它完全不曉得。庵這樣不會有事吧?昨天那個人進進出出好幾次,說回來之後立刻讓我知道,什麼都別講出去...。」
 現在躺在二樓床上佔據我心的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怎樣才能從其危難中將紫救出。信被讀過的話新宿車站一定早已佈下天羅地網,明知紫必然陷入通往牢獄的陷阱中卻無能為力,不僅沒有往其所在發出通知的手段,而且晚上七點就在數小時後緊接而至,只有讓心情無益地煩悶也想不出什麼對策的模樣,一邊想到對了現在不是煩惱的時候,事已至此只能聽天由命,殺到現場去看狀況如何,我爬起來從櫥櫃角落裡翻出帶霉味的一套衣服,是以前在近郊散步等時候穿著近似登山服的卡其色上衣與同樣老舊的手織工作褲,迅速將其穿上之後,擔心身為庵文藏朋友的臉該不會讓警察方面認出來所以獵帽壓得很低並戴上防塵用的有色眼鏡,單手提著收在箱子底層的釘鞋放輕腳步下樓梯,幸好沒有撞見安子而來到外頭,立刻前往新宿車站...為了打發太陽依然高掛的時間進入車站附近的酒吧內喝威士忌想要冷靜下來心裡卻躁動不安,紫到底會從哪邊用何種方式出現在相會的場所呢,國有鐵路還是市內輕軌還是計程車從車站入口還是剪票口還是等候室?而且不僅不可能在嚴密的監視下一人兼顧全局,裝扮奇特的我只要走動必然會遭到懷疑。這個狀況下紫會以什麼方式...不對,要是我的話,對啊,要是我的話會以什麼方式出現,以本來就得避人耳目的身分來說比起其它交通工具的眾目睽睽還是計程車最好,不過那樣直接搭到車站前也有萬一的危險,總之沒有讓車子在近處先停下來觀察狀況的謹慎就不可能實現,先到貫穿車站前廣場的輕軌旁...,無論如何要說救出紫的手段那也只有僥倖,比起這樣的可能還有什麼其它的確切的計畫更讓人安心呢,做好失敗的話也只能如此的覺悟,抬頭仰望尚未點亮的吊燈,噢噢,普賢菩薩唷,您現在如何看待此世愚昧生物的蠢動呢?一邊希望使灰塵飄浮並以其尊軀之一部救出紫,雖然逾越卻也是以凡夫之智下定決心祈求庇佑我的身軀實在太過惡臭,只請求智慧菩薩您可以半睜尊眼放過我饒恕我,如此一心祈禱,其實...雖然將之說出口實在是難以忍受的羞恥,其實此時粗暴地擠壓過來幾乎要將我從椅子上推下去的東西是與天上花色完全不相似的人類脂肪塊,正是十年之前我只透過柵欄縫隙看到的紫之肉體重量,向來我想起紫時浮現在眼前的就像聽過的粉飾之語只有暗淡光線下的臉龐而身軀四周完全都在煙霧飄渺中,至此所見的幻影變形為裸體黏糊散發光澤的魔女,頭被砍斷飛在空中噴灑的血發出歡喜天的笑聲,嗆到四肢的甜美放蕩地鑽入我內衣底下,咬破皮膚撕開體內,潔白的下臂有如糖般黏在脖子上,對了,我試圖放棄的不正是這絕無僅有的果實嗎?不在虛無的牢獄中腐壞而應該自己抱住抓起吸吮這正是這個世界的滋味,現在菩薩的樣貌在遠處朦朧而現世彼岸的境界也曖昧不清,我搖晃站起,算準恰巧是六點半的時刻來到外頭,車站的正對面,穿過輕軌在另一側的大樓前站著隱藏在黃昏中並下定受潮汐洗滌迎戰怪物之珀耳修斯般的決心,乍看之下在青樓前睜大眼睛觀察四周的我或許正是浪蕩子的愚蠢行徑吧。
 雖說是日落晚的季節但陰天雲層又厚,人群熙攘的時刻終究到來,在出入頻繁的大樓柱子後並不引人注目,若無其事地看向遠處車站入口、公共電話旁、警局附近等地四處都可以看到西服男性不隨人潮移動也好、毫不鬆懈維持警覺也好似乎就是警察般的人物,在如此嚴密的陣勢中我也具有能夠找到這一個人的自信,這是因為就算十年沒見的紫,就算在千萬人中只要經過之物與紫的身影相同的話也一定會當場有如受到雷擊般全身顫慄,因而對於辨識的速度我有不輸給任何獵犬的自信,啊啊,現在只要紫一出現,就算賠上性命也要立刻趕往她身邊,我屏住氣息踮著腳,一邊將十字路口縱橫來去的計程車動向盡收眼底,十分、二十分、三十分...車站屋頂下的大時鐘剛好來到七點之際,正對向的十字路口因停止信號而滯留的車陣,其中一台在信號改變同時往這邊衝過來,一直開到前頭兩三間處停下來而透過玻璃窗看到準備起身的男女乘客,短帽沿而不穩的帽子陰影下是就連薄暮也掩蓋不住的眉毛、鼻子模樣,啊,是紫,十年前的回憶瞬間貫穿我,像是被槍打中的鳥一般立刻衝到車子旁邊說:「紫,危險。趕快逃,快點。」與此同時忽然從車門出現的是強壯且用力地踩在地上的男靴。肩寬完全遮擋住而在其外套後從近處抬頭看到紫的臉龐,啊啊,這究竟是何等奇妙之事,十年的肆虐真是可怕,究竟是什麼魔鬼的手動過這張臉,五官和舊時沒有改變而皮膚卻發黃粗糙,印上無情的雀斑痕跡,雙眼顯出貪婪吝嗇嘴唇因詛咒而歪曲,正對面那散佈哭泣與殺戮之鬼火的夜叉模樣使我心碎:「啊,危險。」的叫聲還沒傳到空中的那一剎那,一直盯住車站那邊的男人說:「王八蛋。」「嗄?」將還沒完全站好的紫拉回坐墊上:「你安靜點。」也不看我一眼立刻就拉長身子以其體格威脅司機邊說:「去中野。快點,多給你錢。」不留情面啪嗵關上的車門彈開我,站在很快地開走的車子殘留之廢氣中本應抓住不放的紫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身在已經看不見的車後有如雕好的柱子,就算一小時兩小時恐怕永遠都沒有移動身軀的方法,然而此時我的腳還是很快地動起來的原因是立刻穿過車站出入口混雜人群往這裡跑過來的西服人物映入我茫然視線中。雖說只不過發生在數秒之間的事也不可能逃過執著的警戒視線,現在我的身軀,衝進伸向大樓後方的小巷,通過並排在兩側燈火通明的餐廳,撞上人而被罵還是忘我地奔跑,來到淀橋郵局前東西向的道路後右轉,在送貨馬車的轟響與汽車的喇叭聲中像鯽魚一樣蹦跳悲鳴,脫掉鞋子飛也似的持續跑,忽然就像從狹窄的排水管中被丟到大海中那樣因整片的亮光而眩目這是來到連接角筈大久保的南北向寬闊柏油路,此時回過神來屏住呼吸一口氣穿過馬路到對向,這裡是穿過花街交錯的小路,早已因為難以忍受的痛苦而雙腳發軟擔心該不會表現出發狂的舉止因而克制驚恐回頭觀察幸好沒看見追捕者身影,放鬆喘口氣霎時全身冒汗喉嚨發乾,不自覺中步伐踉蹌正要碰上經過的小餐廳門簾時,前面有眼熟的那間店,啊,這確實是之前晚上和垂井茂市一起...查覺之時我早已進入店內。
 店內還沒有什麼人,癱坐在裡頭的椅子上,嘔吐般向女服務生說「酒」時:「喔,這是。」從鼻尖發出聲音向我搭話的是茂市:「怎麼啦?從哪裡過來的?去健行嗎?」早已渙散而發紅混濁的雙眼,試圖看向我臉上恐怕是非比尋常的神情:「我從早上就開始喝啦。」「真是有活力啊。」「不是,這個啊,是很蠢的事。剛才彥來紅花莊...啊,組最後還是不行了嘛。沒辦法,壽命啊。本來講到壽命,那個因為嗎啡而拖延下去的除了胃痙攣以外還有出乎意料的香豔細節,你曉得嗎?」「不知道。」「也就是,那種病狀的人只要藥效一過就和廢物一樣,可是在一隻針劑還有作用時就完全不同,之所以有時候會解除禁令,就是因為彥...。」棉絮一般飄下的猥褻話語,使我更加憤怒,正打算要罵人的時候,茂市立刻查覺到我的怒火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所以啊,彥來紅花莊,因為之前帶著房州的妹妹和孩子出現,雖然說是信濃町病院那時候的事情,委託製作的石膏明天會完成,拿了就要回去所以妹妹今天住一晚,這倒不希奇。雖然想說該不會是這樣吧又不能擺臭臉,好啊請睡這,乾乾脆脆把房間讓出去,正要離開的時候妹妹說,那個不好意思請收下。這可不行,哪有這種事。沒有,每次都造成你的麻煩,這是謝禮。每次來都有付錢,雖然說偶爾這樣也算理所當然,這傢伙實在太會做人反而感覺不好。所以,總之收下來之後到走道,從後面追上來的彥,喂茂啊,給我一半。嗄,這不會太過分嗎?沒有這種手段的吧。不是很過分嗎彥。沒有,我接著還不得不陪妹妹去逛百貨,沒辦法一起喝酒。可是這和喝酒的事又沒關係。沒有,其實也沒火車票錢了,總是拜託妹妹...我今天也是不得不想辦法打發一晚,一半實在不行啊彥,嗯就這樣,把剛拿到的給轉手以後跑出來,實在沒意思。嗯,這不是很沒意思嗎。太沒意思所以立刻就來這,從剛才就一個人...啊,綱。」不知何時從店裡出來的綱使我前日的傷口再次被揭開,離開椅子身體緊貼在木板牆上已無處可逃,毫不心虛地靠到我背上的綱說:「歡迎,竟然沒忘記。」很快地把折起來的嫩綠色衣袖靠過來,像是對待小孩一樣出力搖晃我的肩膀,捲起袖口的手往前伸拿起酒杯:「茂,招待你。」「嘿嘿,謝啦。剛來嗎?」「對,心情很好嘛。」「沒有,剛才正好在講這件事,彥他...。」「我知道啦。在後面都聽到了啦。」「這下壞了。對了之前講到那件事去見過面之後...。」「誰曉得啊,那種人。」把坐下的椅子拉到我旁邊並在一起:「茂,去那邊隨便講話可不行喔。」「啊,越來越壞了。第一我不曉得發生過什麼事,可是沒必要在面前演卿卿我我這齣吧。今天無論去哪都是掃興的日子。還有你也...,」向我說:「你也不好。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和別人的女人...。」在茂市與帶笑眼角相反的敵意和綱從旁貼近的灼熱下感到脫皮刺痛,還有煩惱這附近總是潛在的人身安危,我發出無聲的喊叫正打算逃開時,門口出現成群吵鬧的三四人,似乎早已有些醉意一同進來就大聲喧囂:「酒、酒。」忽然注意到我們的樣子互相使了別有深意的眼神,與此同時茂市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我因不祥的預感而心跳加速結果失去離開的時機,對方其中一人往茂市側臉投來銳利的一瞥並且故意要講給他聽:「喔,喂,居然在這邊看到這張臉啊。前陣子好像讓我們看到非常厲害的手法嘛。也不是完全無緣的人。要不拜託他交個朋友怎樣。」這是之前晚上在花街內咆哮的混混一等人,還沒來得及屏住氣息,已經往這邊逼近的男人,似乎因為沒注意到變裝成別人的我,像是要去推茂市肩膀用拉長的聲調搭話:「能借一步說話嗎?邊喝酒邊談好不好?」突然冒出青筋的茂市用力推倒椅子:「說,說啥啊,小看我,你,想要嚇唬我嗎?」發狂的喊叫反而更像是被逼到絕境之人的悲鳴吧。對方那群人立刻發出吵雜的聲響:「渾蛋還嘴硬。來外面,外面。來外面讓我們看你的本事。」答答答混亂的腳步聲:「怎麼啦。靜一靜呀。別這樣,茂啊,別這樣嘛。」綱想要阻止的尖銳聲音也被蓋過,著火一般的茂市已經到門口,我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卻「啊」又跌坐下來,這是因為此時外頭很快地已經聚集起來的人群中我看到有剛才在車站前設下包圍網的警察身影時隱時現。我慌張跑到店內,分不清位置而在布簾陰影中驚慌失措,跟著過來的綱說:「要回去嗎?」「從後面出得去嗎?」「可以,從這邊。沒意思,牽扯上的話。出去吧。」跟在綱身後經過廚房,好容易穿過黑暗的防火巷出來的地方是咖啡館酒吧等店並排的熱鬧小街,我跳進剛好經過旁邊的計程車,綱也若無其事地跟著搭上來,與開動的計程車坐墊一同搖晃而化妝盒一直敲打我鼻子周圍。

 十一

 我至今一直說謊現在卻失去繼續說謊的方法而為此不知所措,雖然說本來就怨不得別人,想到這些全都是紫所造成便毫無來由的不勝感嘆。現在清楚表明內心的話,本來我從歷史碎屑中用筆寫下克里斯蒂娜·德·皮桑這般深皺紋老女人的殘骸也是因為有與貞德牽扯上關係的計策,與貞德結緣其實完全是謊言,不過是利用這個遙遠過去的少女複寫出十年以來夢想中現實中縈繞心頭紫的臉龐並打算對色彩滿是缺陷的畫中身影綿延不絕地描述之癡情行徑罷了,即使這也或許是因為關鍵的紫本人被圍繞在氤氳雲霧中,在這般狀況之下我的文章從一開始就必定不可能有完成之日,先不提正因為如此就陷入不得不寫的結果這類辯解,僅僅讓日子虛度讓空白的草稿留在桌上也很合理,更何況我還有借來普賢菩薩那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光芒以霞光之色粉飾文章生活思想情感的舉止。然而,本來沒有打算給別人看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還像方才說的一樣費工至此,乍看之下我呈現有如汲汲於欺騙自己與別人的狀態又是為何?雖說我身上存在眾多虛偽倒也不是因為喜愛如此而施展詐術,本來就像早已描述過其意義那樣只要想到紫的容貌我就無法分辨,打算補捉現實的紫就會眼前昏黑,以在神木前舉起斧頭一邊踩住腳踏風箱的姿勢,並且受其閃光刺激的狀態使內心感到愉悅甚至激動,我分明總是裝作好像不是理性的使者而筆、筆地吵鬧,實際情況是面對白紙時只會放鬆心情露出好色的表情,這般詐術豈能稱為上等的技藝,完全就是該唾棄的人類精神之怠惰吧。過去試圖分辨卻未竟其功的紫之模糊面容忽然變為消災除厄也揮之不去的夢中惡魔侵襲而來,顯露貪婪吝嗇的雙眼、扭曲的嘴唇、令人訝異的雀斑...,這如果單純是容貌的變化,變成瞎眼變成缺鼻臉上有燙傷痕跡,本來對我來說紫就是沒有臉龐的因此一點也不會介意,然而與我持續祈禱一心依賴的紫之整體完全不一樣的其他女人,恐怕是毫無關聯的不同靈魂,不知何時和紫的交換過來了。啊啊,這是怎樣的白鳥處女傳說呢,我的白鳥轉瞬變為食用火雞,乘車前往遠方,殘存下來的只有廢氣味...,不過,我在此處有奇特的感觸,是因為從正對面噴過來的廢氣,在沙塵風暴中,馥郁而猶豫的影子受傷倒下身心因人世間的辛勞而漸漸毀滅,相對地此世絕無的花香將使屍體在歡欣中顫抖而復活過來,無可懷疑具備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之妙趣的莊嚴大士尊容,我的普賢菩薩早已放棄夢中啟示,不知何時成為紫衣裳底下成熟的實體,現在從破洞的空殼下粲然發出光芒,對於紫褪去不安定的臨時姿態這個菩薩顯現的奇妙現象,我無論怎樣感謝紫都不算過分。說出這種話或許看似唐突,不過如此確實的事除了唐突也無法說出口。可是,受這般天上而來的光明照耀,若我在活著同時立刻就脫去人類的腐敗外皮成為受菩薩庇佑之子的話便是可喜可賀的普賢引渡眾生記吧,然而事實是緊張地想要跳到垂在頭上的化身之枝,腳卻出乎意料地掉進惡龍顎中而掙扎的模樣,實際上是因為這張床上...(其實昨晚在新宿一脫離危險就毫無堅持地依綱所言讓車子開到近郊某處,在這個便宜旅館房間內過了一夜的現在,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讓我看來就像排泄物。)這張床上,綱睡在旁邊的身軀,頭髮、汗、油脂、化妝品黏答答遍布,我孑然一身沒有依託瓔珞之花的辦法。「諸神是以我們的模樣製造出來的。不對,乾脆這麼說,我們的模樣是從各種野獸中製造出來的。」若阿蘭此語為真,噢噢,普賢普薩唷,您是否也與我們相同,有如微不足取的我,有如在此睡著的卑賤女人是由爬行昆蟲的碎片製造而成的麼。還是與異邦人的諸神不同,斬斷人世俗緣由別的東西製造出來以完美的結晶形式存在麼。現在我眼前朦朧無法仰望您真實的尊容,更何況對您來說也不會想到看清我是否存在,就連奉上的祈禱,該如何是好,讓喉嚨中擴散開來的野獸低吼給扼殺,只能發出大衛·赫伯特·勞倫斯的嘆息。

 我暈眩,在此世上何為終極之善?
 善對他們或我為何,我不能理解!

 啊啊,我不能理解!...用手肘出力爬起來時壓到旁邊赤裸的肩膀,「嗯嗯,」一邊揉眼睛起床的綱說:「幾點了?已經起來啦。」拍開伸出來正要環向我頸項周圍的手臂:「別碰我,娼婦。」表現出憤怒的樣子而跳起來的綱說:「什麼,再給我說一次看看。」「我說的是已經受夠這種狀態了。」「別講那些自以為是的話。什麼娼婦。又沒有讓你買過。」抓住我丟在床邊的潮濕上衣像繩子一樣揮舞:「放了什麼啊,這裡面。穿著這種髒東西厚顏無恥走在路上,自傲不會因此感到丟臉以外還有什麼優點。你這種人才是沒有錢的話分明就沒有可取之處,重要的錢還一毛都沒有。」對,我幾乎一文不值。忽然昨天的事件全部在腦海湧現,啊啊庵文藏怎樣了。不對當前我自己,接下去又該怎麼辦。我的身分說不定早已被警察發覺,至少在這個國家森嚴積極的警察網下不可能毫無作為放過我。假設可能有就這樣獲得赦免的狀況,就算這種狀況下能去的地方現在又能派上什麼用場。本來這個房間內的景象,還有車坂住處,在日暮里交際之人等等這樣的日常生活本身全部將只會變成黑暗的地穴,未來怎樣的牢獄在等待並因而狼狽的我就算沒有猜中,然而世上還有很多其它的事物。比如蔚藍的天、寬闊的海、舒爽的風、蔥鬱的山間、溫暖日照的開花原野...啊啊,遙遠而使我心平靜之風景唷,我荒涼的日常生活唷。突然這些東西對我來說變得重要,痛苦地變得切實,就算只是轉瞬的和平我也不會不像個游泳者那樣縱身跳進這些東西之中,我想在薰香的空氣中振翅高呼。恐怕若是平常的我會將忍受不了市井塵埃的整潔臉龐視為氣魄衰弱症,處於嘲笑以狀似高潔的天地山川之歌詠嘆虛有其表之際,然而現在我的高喊只不過是我的生活本身,對了,去搭火車、搭船、搭上發出汽笛聲響疾走之物,我忽然跳下床,從綱黏膩的手中搶過上衣,那要往哪去,首先錢要怎麼辦。要錢的對象只有坂上青軒,而且最近也沒有給「政論」寫稿子這種要求實在難以啟齒,下定決心這種時候就算沒辦法也得做時,在床上一邊吸菸兩眼發光的綱向準備好的我說:「逃跑嗎?」逃跑,就像卑鄙的人...無聊的理由。現在除了相信我的生活沒有其它道路。「原來如此或許是恥辱。不對,確實是恥辱。這個恥辱就先記在我名下。不過,像這種早該丟開的借貸已經毀掉了。沒辦法。」像怪物一樣咬牙撞倒桌椅走向門:「哼,隨你高興。」離開床上的嘲笑來到走廊的時候,從庭院樹叢吹來的風拍在臉上讓我差點站不穩。

 十二

 「這下麻煩了,實在是,說現在要的話。你講的話總是強人所難實在麻煩。」
 離開旅館立刻衝進虎門政論社的接待室,鼓起勇氣提出需要錢,坂上青軒曖昧地想打混過去,下定決心的我再次近逼:「不是,這無論如何非得是現在不可。要是有兩百元左右就好了。稿子的話素材已經準備好,直接就能寫。」「為什麼這麼急著要錢?」「就是說,要去旅行啊。立刻就想從這裡出發。稿子在旅遊地也...。」「旅行很好,可是又不一定得要今天...。」「不過,沒辦法這樣。其實是身體的狀況,對正是身體的狀況。另外葛原那邊也有積欠一些房租。那邊的房間負擔也不輕鬆啊。」房租的事不過是按照真實狀況脫口而出,聽到葛原的名字立刻顯得坐立不安的青軒以肥胖的腰圍讓椅子發出聲響:「雖、雖然說也會有這種事啦。」在眼鏡後散發光芒而充滿畏懼的雙眼:「我其實也不輕鬆啊。因為之前鐵屑的事情那之後和葛原碰了一兩次面,不過那邊八字都沒一撇。這樣,你說無論如何都一定需要的話,第一我和葛原也是表面互動而已...。」從嘴裡講出來的話早已沒有條理,比我還要失去冷靜的模樣,突然使人不悅的困惑浮現在青軒與安子之上,其實這樣的困惑不是現在才開始而是在日前安子的言行舉止中就稍稍讓人有所察覺,然而就連對這件事最低程度的臆測都會使我認為簡直是對頭腦的污辱一般極其不舒服的東西因而自己也努力想要驅散這個想法,這裡也沒有時間理會他,首先是這個剛愎的雜誌老闆性格中隱藏的軟弱稍稍引起我的同情心:「沒有葛原那邊現在完全無所謂。請不用擔心。」倒不如說用安撫的口吻:「更重要的是,我要旅行...。」「那,最少需要多少。」「像剛講的那樣。」「嗯嗯。」用手拉開背心伸向內口袋:「其實現在只有這些。」從拿出來的皮夾中抽出五六張十元紙鈔讓我看:「這先權充救急。之後的就寄到旅遊地給你也行。」「這就看你方便...。」「那,就這樣做啦。說不定也有葛原那邊的原因,不過一直提起葛原葛原實在很煩。我和那個女人什麼事也沒有...。」平常的話大概聽過去就算了不過重複的話讓現在我處於奇特興奮狀態中的耳朵難以忍受,因為葛原葛原那有如毛蟲刺人般的聲響:「到底葛原做了什麼?」不自覺間大喊的同時全身因憤怒而顫抖:「我也沒有提到葛原的事,講的是稿子的事情。不是可以先給我稿費嗎?這錢是為了掩蓋髒東西的封口費的意思嗎?」伴隨早已難以忍受的聲調與發熱而脹起的臉前,青軒禿掉的額頭不斷冒出油汗:「說什麼啊你。不是都滿足你的要求了嗎。還有什麼好抱怨的。」「要求以這種方式被滿足就是恥辱。」「恥辱。給錢還被說成是恥辱太過分了。全都不給。」「我也不想要。會引起汙穢聯想的錢就免了。」「汙穢是什麼意思。」「演變成開出這種報酬本來就是因為事態之醜惡所致。」「那來這邊提出要錢的你又是哪種貨色?」「這個貨色現在瞭解到際遇之壞正在感嘆。」「少講些自以為是的話。給我走。」「當然。」像是要撲上來一般起身的青軒用長捲毛的大手拍桌子的聲響與之一同啪嗒甩門,我衝到走廊上。
 ...回過神來,現在我走在烏森的柏油路上。從政論社到這裡為止來來去去的火車汽車行人與街道景色全部沒有進入頭腦的模樣,因此我必定是意識相當不清楚,倒不如說像是某處掛上秤砣,靈魂經由血管往下流,從腳底穿出來在有如沉入地面一般的陰鬱之中停歇,這或許因為不知何時我的身軀被包在沸騰而起的高熱蓑衣中站著昏睡。可能在別人看來我對青軒採取那種多少有些潔癖卻也因此而滑稽的態度使自己正處於興奮之中。然而,我對剛才沒有收下錢此事感到些許類似後悔的東西。大致上在金錢往來的關係之中很難避免不牽涉到卑劣的垃圾,表面上講道理的清潔感是為了消除其它不合道理的生活美化圖,有時間擔心無益的頭疼倒不如沿著實用的道路前進若非如此哪裡還有汲汲營營之律動,這不正是成人的法則麼。如我一般夜半哭泣的小鬼頭不就只是揮動手腳那類人麼。不過就算是玻璃蓋中的蒼蠅振翅聲也會震撼人類。本來男人的行動何者為壯烈、何者為卑微...啊啊,要是壯烈的男子又怎麼會說出這些無益於事的話呢,恐怕早已撫掌大笑遨遊在曠達之道上。披著惹人厭惡的反省外皮還在一心想念青軒鈔票的我被別人說是醜陋蛆蟲的範本也無辯解之言。很好,無論再怎樣自戀也沒有能使用喚雲之術的傑出天賦,所以說我是醜陋蛆蟲這件事倒也沒有不滿要表達。然而身為蛆蟲也要說在前頭的是,現在我在意的絕非出於自身利害的理由而殘存對金錢之不捨,此處浮現的念頭只有惋惜將要失去與青軒長久的友情。這若是修飾的話語我便是厚臉皮的人,方才的鈔票也應該會若無其事地收下來吧。我後悔的完全不是鈔票,只有青軒...噢噢坂上青軒唷,我親切的年長友人,正是你對我這般沒有工作的窮困書生表示興趣與好意,不正是買下我毫無價值的稿子數年來供給我柴米油鹽費用的唯一知己麼。我羞辱你、使你憤怒、悲傷,說出嚴重傷害你內心的粗魯言語,你到底做了什麼呢?對,到底青軒做了什麼。青軒和安子之間怎樣眉來眼去,那又怎麼了。何處讓人不悅呢?發生什麼讓我生氣的事情呢?我的無禮之舉和我希望的普賢修行又有何關係呢?說看看,什麼是普賢修行,何處有智慧之光閃耀?啊啊,普賢菩薩如今在何處的空中...不經意停下腳步發出「啊啊」的聲音之際,錯身而過的男男女女蘊含懷疑的視線,讓我拔腿而奔兩三間遠有如被吸到烏森神社之前,啊,恰巧在這邊回憶起往日的邂逅一同浮現眼前的並非貪婪地吸取人世精氣的綱,並非在人情束縛中掙扎的甚作,將這些臉壓到遠處逼近而來的正是舖有潔白布的病床上,久子仰躺並凝結為黑色的側臉,此時有如受力量吸引,與來時方向相反,我正前往愛宕下的驊騮居。恐怕對這雙腿忽然改變方向,說書人的我說不定有賦予其正當說明使別人認可的義務。然而,不巧的是,現在我失去身為有缺陷的說書人資格。想來之前也曾提過,本來我的個性就是只拿喜歡的丟開討厭的,故事就會具有疏密濃淡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此處喜好厭惡的標準也早已崩潰,我捨棄頭與身體只剩下自行移動的兩隻腳,反而我還想向別人尋求完美的解釋讓自己接受。如此想來,腳這種東西不都是有如這樣的任意之物麼。總之此處移動的腳使我難以喘息也是事實,不光彩也沒內容的這個瞬間對生活究竟有何意義,唉唉...也沒有感嘆的時間,心中滿是異樣的幻象,我來到甚寺的玄關。
 打開狹窄的前門,面對銀箔杜若屏風從其暗處中走出來的不是前來接待的女僕,意外地是久子,看來正要外出裝束也煥然一新:「唉呀,歡迎。」對有如受其姿態壓倒而呆站的我說:「託你之福從那之後我就完全康復了。今天是接下來正好要去看歌舞伎,對,和朋友。外子在家請上來。」「不用。」「請上來。」「不用。」我吞下有些苦澀的唾液對其訝異的臉龐說:「恭喜,請無憂無慮地健康活下去。」留下與我無關的低語,正想離開如今幻象已消逝的玄關,從裡面出來的甚作說:「唷,請上來。雖然久子出門,我還在家。請進。」假如此時我忽然變回此世生物是否為一息尚存之際不可避免的結果,目送魚躍一般出門的久子,來到二樓的客廳時:「我這陣子也非常謹慎,」甚作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久子的病也很快復原,真不可思議,女人的身體這種東西。我閉門在家兩三天,燒立刻就退了。」「丈夫有這般恩惠就很好啦。」「對了我也趁這段時間寫了一篇,能的新作。題為『飛倉』,就是熟悉的信貴山緣起,主角是姊姊,配角弟弟是僧侶,從信濃地區來到大和的姊姊尋找得道高僧這段,能看一下嗎,這個謠曲的字句。」像是要阻止手伸向桌上裝訂好的半版紙堆而說:「最近沒有出門去新宿嗎?」「對,完全沒有。」驚訝地很快縮回手:「這個,其實...,」聲音發顫:「一直沒有去,雖然打算忘掉那個人的事,其實...就在剛剛有電話來。」「誰打來的?」「沒有,就那個人。」「嗯。」「說講很多自以為是的話很不好意思,這真是非常順從。說請一定見個面,在銀座等我...我也說了強硬的話,不過對方都軟下來也沒什麼好考慮的。正好久子不在,接下來想去見她...。」發紅的雙眼盯住我膝蓋也靠過來,像是要壓上倒退的我一樣邊鞠躬:「儘管笑我吧,讓你聽到這麼不要臉的事情。這完全是詛咒。不知羞恥。請儘管笑我。」扭曲的嘴角流露出的哭泣笑容或許是從體內噴發而出的歡樂歌聲,似乎為了親自確認隨執著之海浪而晃動的醉人心境有多餘快,選定我為應該撞上之無情岩石的甚作,我該做何反應。然而,此時我並非安撫也沒有揶揄對方而是有如被選上的岩石一般保持沉默,因為我自己忽然受強烈的情感震撼。妒忌...就如此稱之,現在的我正是除了綱有活力的肉體之外什麼也考慮不了,從紫的雲端梯子上掉下來的地方就在這肉塊上,應該緊抓拾得的掃帚在普賢的大道上重新站起我又能在何處尋得這般基礎?啊啊,無智而甜美的綱之肉身唷,我的珍妮·杜瓦爾唷,不朽詩人之戀人唷,這般人世珍寶就要隨意地拱手讓人麼,我因為復甦的生命顫動而咬著牙立刻站起:「你就以你的方式努力去做。旁若無人地緊緊抓好。這樣我也才有競爭的動力。再見。」離開目瞪口呆的甚作出來到外面,有如盤旋在空中的傳信鴿發現方向,現在我直接回到應該撤掉的車坂下榻處。
 逮捕的危險這等事早已不足顧慮,我為了踏上奪回綱的新旅程,不得不先從拋棄車坂的住處開始。恐怕正因為受沒有來世的谷底腐臭壓迫結果我化為空虛的呻吟迷失在大氣之中吧,除了染上惡緣泥塵的藏書外賣掉所有的用品,現在立刻...只是,一個衝動所為中必定蘊含接踵而來的有序行徑,最終要是沒有結果的話那也就只能稱為我的死亡。首先我出發的堅定決心沒有產生逮捕漂泊客死等所有不安的縫隙,因此這個行動一定是與賭上性命的大事。不過庵文藏到底怎樣了,打開車坂住處的木條門,霎時發出巨響衝下樓梯,下擺凌亂嘴唇失去血色的葛原安子赤腳跌落在地面上,剛見面就立刻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呼呼大口喘息的模樣:「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庵他...。」「庵啊。警察嗎?」「不是,剛從警察那回來...。」我渾身顫慄,甩開抓住我的安子上二樓,正要踏進隔間拉門大開的文藏房間時,撞到裱上邊框的空氣因其堅硬而彈回來,重心不穩倒在走廊上,這是否因為隱藏在拉門後床上之激烈模樣早已斷絕人世利慾,這剎那強烈映入我眼簾的東西是與文藏常用的口紅一同散落在榻榻米上的一片花瓣,貼有骨頭交叉圖樣的紫色小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