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出國之四

 來到大阪。再次搭機,也再次痛感任何神經正常的人都不應該認為搭飛機是件舒服的事情———好吧,我說的是經濟艙,可是這不過痛苦地證明在飛機上擁有足夠的空間根本不是理所當然的,必須爭取(借用自由主義的說法)才能得到。航空公司在這種思維上成為當代惡俗佼佼者之一:幾百年前犯人被關在四肢都不能伸直舒展的地方(至今某些地方依然如此,奇妙的是多數人竟以此判斷野蠻與人權的層級),現在航空公司同樣如此對待乘客,一邊強調提供多好多尊貴的服務,實為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蹟。乘客真要有點特殊的腦袋構造,才會認為這種狀況是舒適的。
 在關西機場搭上南海線,兩站後一位著西裝的老年男子上車坐在我對面,他有些胖、臉色紅潤、臉頰兩側有肉;他看著読売新聞、其中有個小區塊是李登輝的特集《台湾と日本人》(死而不僵,此之謂)。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女生上車,她打扮入時,豐腴的臉頰、挺鼻子和尖下巴讓她的臉看起來有些失去平衡,但總的來說還是個美人;右手無名指上有個戒指,而她一上車就跟大多數時下流行女性一樣埋頭在智慧型手機上。
 我看路線時太過粗枝大葉,到天下茶屋以後找不到要轉的車站,外頭正下著大雨,一個國中生頂著雨聲跟另外一位講話。找了一段之後跑去問交番(與京都不同,這裡幾乎每個人都操大阪方言),接受指點走過天下茶屋商店街(在京都還沒有很在意,大概因為在那沒有真正的商店街吧),多數這種規模的商店街都是房屋之間的街道上建起遮雨棚(當然經過美化)了事,天下茶屋這不知是日久失修還是本來就沒蓋好,雨漏得厲害。到了北天下茶屋站附近雨已歇,本來想搭車,這時剛好是放學時間,路上許多女中學生(男生很少,不知為何)。我決定走到下榻處,穿過ちんちん電車(官方名稱是阪堺電車,不知為何在堺地區有此渾名。後來問朋友,他說因為以前輕軌電車行駛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故名)數站,街道更加髒亂,行人感覺也一變。今池駅附近鐵路高出路面,車站下到地面的樓梯兩旁塞有很多帆布、箱子和各種東西,吃剩的垃圾和殘渣散落,蚊蠅四處。有群年過五十以上的男人們(不是幹些勞動活就是接近遊民的一類)聚在樓梯下的小空間坐著喝酒並大聲交談,其中一個說:「やっておれへんことだちゅうにはやっておれへん...」聽他講的人回:「そのとおり。」這邊不知是被人佔據或如何,我每次經過都有好些東西擺得像是在跳蚤市場一樣,卻又沒有人看著,生活用具居多,還有些成人同人本。車站出來到我下榻處———對面就是西成警察署———走路不過三分鐘,至少就有四五個遊民躺在街旁。
 行囊安頓好後,我到附近晃晃。這裡也有一個商店街,在路口有兩個年輕女孩子在高聲叫賣特產,東西放在小車上,包裝上寫糖栗。商店街內有個平頭、頭髮幾乎皆白的中年模樣男子,肩頸附近圍著一條毛巾、蜷著壯碩高大的身體躺在一家居酒屋門口前睡覺(就在禁止「寝泊り」的牌子下面;反正這裡很多標示只供參考用,路上也有好些牌子標著「立小便お断り」,在我拍照時還是有一位仁兄在我身旁解開褲帶痛快地尿起來);不多久我再次經過時,有一個警察扶他肩膀在問話,一個蹲在另一邊搖晃和拍他,第三個站在一旁看,壯漢面無表情坐在地上;我繞回飯店時再次碰上他們移動:那壯漢被兩個警察架著,身材都比他小一圈,一個跟在後面,一行人不知要走到哪去。走著走著他忽然間大叫:「なんじゃとこら!」架住他的警察在他耳邊低聲講些甚麼。
 這裡的燒烤店和カラオケ居酒屋很多,傍晚時分附近充斥烤肉味(店前面擠滿手拿啤酒邊喝邊吃肉串的男人,偶爾有外國人。我只有一次看到一個中年女性跟她的男伴在吃),唱歌聲此起彼落。很多中老年人聚在店裡唱歌,曲目從演歌、美空、中島美嘉到AKB都有,一直持續到接近凌晨。除了用人名以外,店名清一色低俗到讓人無法記住超過一秒鐘。有間居酒屋的暖簾上寫有「しあわせまってる明日があるよ」,來喝酒的人果然要靠這種希望才能天天喝下去。
 我下榻之處雖有提供女性用的設施,但在旅館裡女性我只看過兩個人:老闆娘和一個大約七十歲的老婦人(當時我與她同乘電梯上樓,地上沾有一些深褐色的液體,散發臭氣。她說:「何がついてる...カレーかしらね。」)。不說旅館,這附近要看到一個年輕女性都很難,除了叫賣特產那兩位,用一隻手都數得出來;而且不是有男性跟著就是騎在腳踏車上快速通過。反而カラオケ居酒屋的店主和幫忙的人幾乎都是女性(在店內喝酒唱歌的一律是中老年男子,大概醉翁之意),其中少數頗具姿色,但全都有些年紀。
 大阪烏鴉比京都多,牠們在清晨跟黃昏叫得最頻繁,那聲音很響,有時卻顯得落寞。旅館的空調系統正在整修,而且直到我離開都不會弄好的樣子,還好最近這裡不算熱。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無處可逃的煙味。

 第二天一早前往住吉神社,走上車站時有三隻花貓正在樓梯上進餐,一個皮膚黝黑、瘦弱的老人本來正在看牠們吃(大概就是他給的),見到我上來立刻就走了。貓兒一點也不怕人,見我走過不跑也不叫埋頭照吃,似乎這裡的每個人對牠們都不錯。吃完以後就各自散開悠閒去了,其中一隻尾巴捲在身體下趴在鐵軌上。
 住吉神社隔著南海鐵路面對住吉公園,是自平安時代以來即有祭祀江河之神的神社,這裡跟傳說《一寸法師》有關,境內擺有模型讓人拍照。似乎也是招き猫的大本營,有特別的神社祭祀之。另外也有古來與此地有關的和歌,不懂和歌的我無法體會古人的意境、亦無法理解与謝野晶子。南海線似乎不少站都有商店街,只是沒有店開門的時候廣播系統依然在播流行歌,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
 逛完這裡我一時沒決定要去哪,想起昨天在南海上看到的廣告,打算去堺晃晃。出車站有観光案内所,前去叨擾,裡面只有一位約莫三十多歲的女士。她先問我從哪來,很親切地要給我中文版的旅遊地圖(我回絕了),並介紹堺附近的來由:這裡是個商業特別發達的城市(天然海港),連帶工業也特別發達,不若其它地區政治功能較強。原本挖有護城河(這裡的城真的要抽象來理解)之處早已被填平(似乎就是秀吉下的令),現為國道。舊城區經過多次戰亂(大阪夏の陣被毀、二戰空襲也被毀),原先的建物幾乎只剩下舊址可考。她解說相當好,多處配合肢體語言希望讓我更好瞭解(講到商人時她說もみ手一邊做,雖然我不認為來此觀光的人都會有這類刻板印象)。最後為我點出幾個值得去看的地方,並推薦我租腳踏車去逛(我一樣回絕了)。
 我打算往北走先去堺伝統産業会館,途中經過サビエル公園,這裡有幾個學生拿著不同的樂器在亭子裡練習,似乎是爵士風的曲子。我本想待著聽會,但此時雨越來越大,公園內也無其它地方可遮蔽(任何相信日本人很親切的人大概腦子都有點問題。只消看看他們的公共設施提供多少服務給一般人就能推知一二:想找個地方坐和裝瓶水都不容易),只好冒雨離去。堺伝統産業会館有兩層,一樓是簡單的介紹和販售區,內容有刀、線香、織物、昆布與自行車等等。二樓則是刀和与謝野晶子的專展,展出刀的房間內有個洋人操純正的日文、在外衣上披著工作短掛接待,我正好要走出房間時,一對情侶狀的美國人進來,被這位滿口日文的洋人嚇一跳。我逛完要出去時,雨正好下得很大,我把傘忘在旅館房裡。一時也出不去,只好和另一對情侶狀的遊客一同在門前的休息區等。這時裡面一位志工走出來向我攀談,他名叫唄亨,和我講起堺地區的歷史:如観光案内所的女性所言,這裡從很久以前就是商人城市,大小事情多是由商人組成的自治會決定(他和我說的是民主方式,這個詞用在這裡當然只能有吹噓意味。有趣的是這類自治市的崛起都很早,卻在近代民族主義興起後全數沒落,這兩者是否有什麼必不相容的要素,是個有趣的課題)。幕府時期徳川御三家之中,紀州到江戸必定經過這裡(他指向面前的大馬路大道筋)。很多習慣都是從這裡開始的;比如最初茶是貴族飲料,茶道也是貴族間風行的東西,商人崛起以後,他們跟著模仿,現在餐廳先給客人上冰水或茶為此餘緒;去年日本非常流行的那個詞おもてなし,據他說也是起源於此地;日本不少地區都有堺的地名,都是這裡的人到該地以後取的,包括東京的銀座;他補充,自己的姓也是堺當地人的姓。
 之後雨小了點,我謝過他繼續往北走到清学院,這邊和山口家住宅一同販賣套票。此處由修験道這個民間信仰宗派的人創立,坐落在一般住宅之間,顧名可知是讓一般居民的孩子學習之處。裡面介紹一位此地出生且在此處學習的河口慧海,如何越過喜馬拉雅山到現在的拉薩去(似乎他是日本第一人)學習佛典等等。售票處是一位中年的發福女子;向我解說的是另一位老婦人。她在知道我從台灣來以後不知為何竟向我道謝(我後來問朋友,他說一般外來觀光客不會特地到堺去)。清学院很小,不多久講解完,她倆和我閒聊起來,問這問那,又指著水井給我看問我曉不曉得(這是敝帚自珍還是開玩笑就不得而知)。她們對我非常熱心,在我要離去前向我仔細說明山口家住宅要怎樣去,雖然我覺得沒複雜到會迷路的程度。
 山口家住宅原本是個富農之家,在大阪夏の陣被燒毀後重建,一進去就是很寬闊的土間。一樣是個老婦人志工來向我解說,她知道我從台灣來以後就用中文說話,然而中文是在大學時代學的,大概也沒有太多練習機會,程度蠻糟糕:跟幾歲的孩子一樣只能講幾個詞,幾乎沒法弄成句子。比如她帶我進到茶室時(這裡就看得出屋主學習貴族只學了一半),拍拍畳告訴我:「這個,新的,高級的。」反而弄得我無所適從,只好一直用日文提問,希望她能用日文替我說明得詳細一點。然而她相當堅持,結果我只好抱著滿肚疑問。她帶我逛完一圈以後終於開始用日文和我閒聊,我請她列出一些推薦我去的地方,她在紙上寫下法隆寺、ハルカス、滋賀琵琶湖等等,又給了我名片。最後像是想到什麼,她帶我到北土蔵去,那裡有好些大部頭參考資料(都是另外一些佛寺的),拿出來讓我看。
 告別她以後,我往南繼續逛,在一間小店吃このみ焼き,我就坐在料理區前,料理者是個四、五十歲的結實男性,大概也是店主。他邊弄邊問我從哪裡來,知道是台灣以後忽然變得饒舌起來,不但向我感謝台灣援助東日本震災(這件事情好像徹底成了外交口實。無論哪個工作、在公於私,日本人都會提到這件事情,不過僅限一次,之後就像忘了),談到他以前因為工作關係和台灣的捷安特某董來往過,知道我曾經到過京都就說夫妻倆每年都會去稲荷大社參拜(為求生意興旺);又問我下榻處,說:「大阪方面やな。」(事後我才了解,堺雖然與難波地區唇齒相依,但正式被列入大阪府行政區不過百年又餘。多數當地人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個大阪人,就像近畿地方的人也不會認為除了氣象與地理意義以外還有甚麼能讓自己跟其它城市的人相同。或可稱之為地域性格這點是我接觸過的日本人裡非常明顯的特徵。)我點的是北海道このみ焼き,裡面有なす、餅跟大量チーズ(我不曉得這些配料跟名稱之間的關係),煎好以後表面塗ソース,再擠上大量マヨネーズ,最後灑茶粉和柴魚片。味道挺好的,但マヨネーズ太多讓我吃到最後很膩,套餐的配菜きゅうり漬け就留下沒吃完,女店主來收的時候問:「これ苦手なの?」我只說:「食べすぎだ。」沒講是マヨネーズ的關係。飯後夫妻倆很好心地招待我ゆず冰淇淋,我告別他們出店,外頭已經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再往南走一些就到妙國寺,這裡在整修,除了境內的蘇鉄以外,還有祭祀堺事件中的切腹者。這事件就是維新前攘夷行動之一,因為土佐藩襲擊港口,導致十一名法籍海軍死亡,對等的判決也就是土佐藩十一人切腹。有些日本人和腦袋不清楚的台灣人曾跟我講到日本最讓鄰近國家揪心的參拜靖国神社,他們說,這不過是日本人自古以來崇敬萬物神靈的表現,與回到過去的軍國主義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相信是沒有的,不過好玩的是,他們似乎都沒有發現之間的區別不過是從激進的極右到態度溫和的極右,終究是國族主義的態度。否則這些被殺的法國海軍在港口受苦(套用佛教的世界觀)一百年,有哪個日本人建了神社說崇敬他們而參拜之?要點不是參拜與否,而是採用與以前同樣的區分。
 接著我回到大道筋去看与謝野晶子和千利休的住房紀念,因為這兩處都在戰亂中被燒毀,特別是与謝野晶子出生的家大部分已劃入車道,只有路旁造個碑紀念之。千利休居所雖然在小巷裡,也只剩下水井,我到時恰好有志工,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正在從他的包裡拿出水喝。見到我來就請我進去看(其實沒有多大,十五公尺見方的草地,站在外面路上也一目瞭然),向我介紹千利休的生平,末了自然又閒聊起來。這位老人似乎想表示他懂得不少(雖然自謙沒有讀過多少東西),不斷扯到以前日本和中國之間的種種事情,我懂得不比他多,互相問對方卻也問不出什麼,結果成了一段既乾枯又無味的對話。
 南宗寺這裡人多一些,不過以週末來看可稱得上寂寞的程度,寺內地方不大,無論逛哪大約十個人就顯得擠,這裡的遊客看來都是日本人(再次證明我朋友的話)。解說的志工講得詳細,我因為站得遠(其他旅客把靠近的位置佔滿了),聽到的沒多少。枯山水庭園也很小一個,旁邊種了些もみじ,據解說者所講,這是為了對抗京都秋日風情而種,至於是誰的想法我沒聽見。雖然我很想去看看京都楓紅,但更討厭那時人山人海。境內有個地方祭祀的瓶子裡擺的是仿十字架形狀的草,我也沒聽清楚是誰擺的。
 回程路上我去BOOKOFF一趟,這裡蠻便宜的,不過大多數的書真的是專為放在二手書店出版的:看過內容以後就會想丟,大部分是寫得很糟糕的各種娛樂故事、莫名奇妙的勵志和充斥錯誤思維的各式教育書籍。
 我搭阪堺到終點站天王寺先探探地形,附近百貨大樓林立,非常熱鬧,也因為如此提不起四處逛的興致,沒走多久就回旅館。

 週日與朋友有約,不過時間較晚得以悠閒地出門。延續昨日午後的好天氣,我們在天王寺駅碰頭,隨即到旁邊的あべのハルカス去,昨天也被推薦一定要去看看,我原先不曉得這裡才開幕沒多久,是目前為止日本第一高樓。到最上層六十樓的景觀台票價成人一千五百日幣,電梯分兩次搭乘:一次是從二樓到十六樓,這層有あべの美術館,正在展出義大利的作品,看那廣告詞就知道其惡俗。接著直接上六十樓去。上六十樓的電梯內可以看到佈景(電梯井有幾種顏色的光點),除了電梯內擠滿人,另一個更蠢的就是BGM(京都塔也有。由此可見觀光推廣是多麼惡俗的事業)。引導來客上電梯的工作人員內有一位身材瘦小,看來是印度裔的年輕男性,日文說得溜。最上層四面全可觀景,朋友向我介紹大阪週邊環境,看到有個建築物叫PLタワー,他跟我說這是一個教團建造的,關於此教團也說不出所以然(他要我去查查再告訴他,真是場面話。我事後看這教團與共濟會———排除掉秘密性質以後———沒有什麼差異,無嚴密的世界觀,讓大家保有良心,回家繼續幹淫亂的事情)。我們移動時忽然有個年輕女生叫:「まあくん~」邊走過去(那聲調與叫法完全是ACG故事裡溫柔青梅主馬叫主角時能聽到的),一時還以為她向我朋友搭話,待她走過我倆笑了。
 「いつまあくんになった?」
 「まったく身に覚えのない。」
 六十層的一個角落擺有該大樓的等身吉祥物(照慣例日本這種高樓高塔都要有,而且無論哪個都是一副愚蠢的長相和表情)供遊客合照;五十九樓是歸路和紀念商品販賣處,洗手間就在透明牆旁,雖然我不覺得來這裡的人還有心情悠閒地享受這種感覺;五十八層則有飲食店,並且是開放的空間,還可以看到將土運到這種高度培植的花草。
 出來後往動物園(重申,我非常討厭這地方)方向經過じゃんじゃん横町(有幾間碁会所,現在沒啥人喜歡下棋了,要下也用網路,裡面只剩下老人)走到通天閣,而通天閣最讓人感到白目的就是上面居然有日立屬名。這附近有點像是西門,大多是年輕人在逛,而且店面同樣會派出店員拉客。我倆在著名的だるま本店吃中餐,用餐時間人排得不少(我們等了半個小時以上),其中不乏如我一般的外國人。串かつ與沾醬搭起來味道不錯(這裡的沾醬———日文裡的ソース指某種特定的調味醬汁,我一開始以為意思跟外文相同———有很淡的辣味),吃起來很新鮮,但不會想特地再光顧。
 吃過以後(沒吃多少也花了三千多日幣)再經過商店街(朋友說這邊附近是配合通天閣成為觀光景點做起來的,難怪假日人還是稀稀落落)來到日本橋筋,很多メイドらしきもの在街上發傳單,據朋友說這附近有不少やくざ。語音方落,旁邊的停車場就衝出一輛改造過的跑車,不顧街上人潮眾多,引擎運轉聲震天價響以很快的速度開走;車上兩個年輕人都是入時打扮,談笑風生。
 繼續往北走來到難波直至心斎橋,中途短暫地在一間店吃章魚很大塊的たこ焼き。附近都是購物區所以無甚可觀(而這裡居然會被眾多來日旅行的台灣人當成觀光景點),橫貫東西穿過此區的道頓堀也髒髒的(大概因為我太喜歡鴨川了)引不起遊興。帶我走完這圈,朋友和我搭電車到大阪城,附近有個表演場所,今天正好是嵐前來,因此電車上和路上幾乎都是女性,年紀除了太年輕而不懂ジャニーズ怎麼寫和因為太老無法移動以外都齊了。這裡要為大阪女性記上一筆:大阪的女性比起京都更加注重外表,幾乎四處都是有跟的鞋子,露出五顏六色的腳趾、抹上腮紅、塗重粉、瞳孔放大片和假睫毛...等等等等,穿衣也大多暴露。而女性的一個共通現象就是:她們似乎很難理解這些東西的獨立效果結合起來會在他人眼裡留下怎樣的總體印象,特別是這些東西在model(或許她們至死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處在這類雜誌展示的世界之外)身上顯得渾然天成,依樣畫葫蘆把她們身上的可愛之處給毀了。那些不化妝的女性反而能直接表現出來,顯得更有魅力。鬧街上的商店和這些蠢女人,一同努力構成悲慘世界。
 我倆在附近的咖啡館稍事休息後走到大阪城,這裡人也很多。裡頭不少東西在介紹大阪冬の陣和大阪夏の陣,朋友邊跟我講這兩場戰役、真田家如何自相殘殺等等。還有當初怎樣運送石頭過來,方法不比起幾千年前的埃及人高明。他把時間算得很緊,我倆進場時已距離關閉時間不到一小時(奇怪的是觀光並非嫖妓,很多人卻想趕快射一射了事。旅行業者又最喜歡排嫖妓行程),走馬一陣匆匆而出。走過大阪歴史博物館、大阪警察署和大阪NHK,他帶我到梅田かっぱ横丁(我問他為何是かっぱ,他說不清楚,又叫我去查。事後了解,似乎單純因為觀光和商業策略),告訴我這裡是舊書街,建議有時間來逛逛;又帶我走回梅田一番街,和我說可以在這裡吃飯,便和我分手。我在街內吃了ステーキ丼,店內非常小,身材瘦弱的女店主端的盤子都比櫃檯後的通道還寬,她卻不以為意這忙那忙,幾已全白的頭髮攏在腦後,只剩右半邊瀏海飄著。一番街就在阪急鐵路的正下方,時不時因為列車經過而震動。
 我回到旅館時,一只白貓———似乎是旅館養的,但我沒看過幾次,都是在晚上———正在廳內用餐,電腦前(從螢幕到作業系統都是老東西)有旅館的工作人員坐著,另外一個皮膚黝黑、瘦小的男子站在一旁正在和他說話,看起來幾乎都是自己在講,坐著的人偶爾應付他一句。我手拿鞋子走到電梯前,他忽然和我搭話:
 「にいやん、あの靴三千円かかるやろ」
 其實遠低於這個價,但我只是不置可否地「ええ」,
 「やばりな、この以下やら靴紐が...」
 電梯來以後,他又繼續和坐著的人講話了。

 在神戶這天我從三宮下車,步行往北野路上許多婚紗店和價位較高的餐廳和旅館。就在異人館旁邊有販賣套券的亭子,弄得跟護照一樣可以在各館蓋章(人類只要一牽扯到賺錢就會幹出各種下三濫的事情),上頭共有八個館。亭子裡頭的老婦人告訴我全逛完大概一個小時半,我不禁懷疑:這八個館雖然有的相鄰,但彼此之間移動少說也要耗掉二十分鐘。事後證明這又是嫖妓策略。
 北野地區的異人館指的是西式風格的建築,幾乎都是使節或外人曾經居住過之地;除開放參觀以外,有些是婚紗攝影場所,閒雜人等不得進入。據說當初外人來此,想要遂行日本政府的混合居住政策,卻因為山丘下已無空地,於是這些外人到山丘上自行出錢請人建造。這段故事似乎是為了幫兩邊抹粉而做出來的:有誰能對拿槍打進自己家裡的人下混同居住的命令,而且拿著槍的這票人也都有永不熄滅的人類學精神;自行出錢建造或有之,但絕非全盤如此。(今天的日本人應該感謝Perry先生讓北野變成外國富人住的乾淨舒適的地區)
 我依英国館(一樓部分已被改成bar,晚上開放;二樓則有一個房間莫名奇妙地模擬福爾摩斯家中布置。整體來說相當無聊)、洋館長屋(有些洛可可時期的裝飾、玻璃與瓷器,無甚特別之處。據說曾庇護因十月革命逃亡的俄國人。還有創建初期的LV行李箱,喜好名牌的女性看到這個不曉得會不會直接高潮)、べんの家(原本是個商人兼收藏家的居所,四處都是稀有動物標本,可謂十九世紀人類罪惡一景)、うろこの家(可觀之處較多)、北野外人倶楽部(無甚特別)、坂の上の異人館(汪賊精衛就是在此辦公,亦無甚可觀)、山手八番館(展出好些影響現代派畫家和這些畫家本身的作品);中間插上ラインの館(這裡很小)、北野美術館(因北野地區和法國Montmartre不知何故關係友好,展出該地畫家作品;另外還有些好玩的東西)、風見鶏の館、萌黄の館、香りの家オランダ館、デンマーク館、オーストリアの家,最後是プラトン装飾美術館。
 說起來,大多館都是為了觀光被硬擠出來的,うろこの家、北野美術館、山手八番館和プラトン装飾美術館這些地方展出的東西較有內容也有主題,風見鶏の館非常清新,除此以外,其它處所完全是大雜燴。諸如裡頭設有感應器,人靠近的時候會自動以響徹全室的聲音播放解說(感謝現代器具的發達讓我們忘記甚麼叫做靜謐,而遊客大多很好地表達上述觀點);這些地方都有BGM,在維多利亞風格的家具中間播放巴洛克音樂以及種種慘不忍睹的雜交;書架上擺的多是四五十年前的舊書,有如智障一般的騙術,與此同義的還有各種模型(早餐的、茶會的等等)以及小問答(「請問在哈利波特的下棋一景裡,擔任主教的是誰?」放在擺設的西洋棋旁);最慘的當然是漫無邊際的商業頭腦配上貧乏的想像力,所以オーストリアの家才會用一層樓介紹哈布斯堡王朝,並用另外一層樓介紹莫札特(奧匈帝國萬千才子情何以堪)、デンマーク館才會用一層樓介紹維京人、另外一層樓介紹安徒生(丹麥文人知士又情何以堪);香りの家オランダ館與以上兩館也是聯合在一起販售套票的,售票亭裡的人知道我從台灣來,見獵心喜,告訴我某知名女模(曾任台日親善大使)曾經來過(風月場所勝過一般商店之處:它們不會以「某某名人來這裡讓我們的員工吸過他老二」為廣告詞),一進去就是一個裝扮入時的女性說可以替來客打造專屬於你的香水,只要付三千五百日幣。惡俗狀況如此這般,不勝枚舉。
 進去うろこの家的售票亭,一位老女性在那和大約同年紀的服務員講了很久,她倆的對話有時牛頭不對馬嘴,而這位老女性又很愛東拉西扯。好不容易進入屋內,一個房間內擺有木櫃,上面刻了許多身著甲冑的人和場景,其中不乏女性,按裝扮推測可能是希羅神話,但我認不出人物。這位老女人走到我旁邊說:「すごいね、騎士さんいっばい。」越逛下去我越不清楚為何只有某些館聯合在一起出套票,但沒有人能很好地解答我的疑問。最後我到プラトン装飾美術館,大門口的售票亭是位著傳統女僕服裝的老婦人,我正要開口時,方才遇見的老女性從裡面走出來,高聲地說(主要是向我)這裡面真是太棒了、好多好高價的東西、女主人一定被深深地愛著、有這些東西的話必定足夠買下一個國家,要我一定也進去看一看,等等,等等。那老女性的無知程度,套用對岸流行用語,不斷刷新下限,老婦人倒是配合場面也隨著應和幾句。待她離開後,老婦人向我介紹:裡面的東西大概都是現在這間房子擁有者、她的主人的收藏,其它地方其實沒有什麼好看(她比了比我手上那本藍色的噁心護照,令人痛心地正確),主人有時會以此地當聚會場所,最後請我進去在房門口處稍等,會有人前來解說。通往門口的走道旁有幾張百年以上的椅子,地板中央則是馬賽克式的裝飾,角落有個Nymph繫鞋帶的雕像,非常動人。不久後,另外一位同樣是正統女僕服裝、年紀較輕的女性過來講解,俄頃兩位同來參觀的年輕日本女性加入,我們從右邊開始逛起,穿過客廳(有好些巴比松派的收藏),進入餐廳,裡面擺設許多銀製餐具和玻璃器皿,面對游泳池,接著是廚房;她告訴我們這裡看到的收藏在版神大地震時已經毀去一半(但除客廳外倒沒有特別的防護措施),又說樓上和地下室還有可以看的地方就離去。另外兩位女性上樓後,我獨自繼續在一樓看。二樓是浴室(有許多大瓶的知名品牌香水,那些女性會在這裡再次高潮嗎?)、書房(上世紀初的收音機正在播放某頻道,我一時還以為這裡也有BGM)跟寢室;下去地下室是舊廚房(到上世紀初城市內有錢人家跟大餐廳廚房都在地下,也是一樁罪孽。現在的百貨公司飲食區幾乎都在地下乃此餘緒),賣些飲料跟餐點給外來客(所有工作者都著正式女僕服),再進去是酒窖。最後我繞到庭園,游泳池外側被牆圍出一個空間,那裡擺有好幾套桌椅供進餐用,牆邊小檯子上擺有價目表,還有一疊筆記本讓來客塗鴉用,上面最近的日期大約是一個月前。不知此地是否真如老婦人所說的有名,還是不常開放之故。無論如何,此館確實值得一看。
 傍晚我回到梅田去逛かっぱ横丁,這裡好幾間店把舊書當成郵票或紀念幣的增值物在賣,雖然有些書想要,但實在買不起;其它的書店價格也沒低多少。如果口袋深點的人或許還能逛,如我一般窮人還是另尋它處。晚餐還是在梅田一番街吃,らーめんあらうま堂似乎是小有名氣的店,確實味道不差。另外,大阪幾乎每處都有賣鶏唐揚,卻沒有一個地方好吃。

 這天我中午和朋友有約,早上到近處的四天王寺看看,不知是否有什麼活動(我看官網沒有寫)宝物殿沒開,本坊庭園在整修也沒對外開放。結果只有到五重塔內晃晃,塔的北面是講堂,裡面有描述取經過程的壁畫與如來像。接著走往一心寺,地方不大人卻很多,建築看來很新,正門擺有兩個數年前才受贈的青銅仁王雕像。時間差不多以後就搭車前往我朋友的公司。
 在他公司樓層的門口處擺有電話,撥通後不久他立刻來幫我開門,在電話裡和平時聲音差距很大,我一時還以為是別人。他招待我咖啡和他們的報告,因為要賣錢,內容盡是些大公司感興趣的資料,對一般人來說頗無味,從研究出發又太不嚴謹了。談話中我們提到一位共同的友人,他說她穏やか,我倒不這麼認為。一同用過餐以後,他建議我可以到中の島去看看,說那邊幕府時代是穀倉,在維新以後有些新建築,比如圖書館。於是告別他以後我往中の島走。島的首尾兩端都是公園,一群小學生在寫生,有個三十後半的矮個子女性,似乎是這些孩子的老師,正在叫他們收拾收拾準備走了。
 向西走沒多久,旁邊走來(像肉食動物接近獵物的步伐)約莫二十五、六歲,身著正式服裝的女子請我幫她做アンケート,我先向她表明我是觀光客,結果她說這樣才好,又問我哪來的。
 「台湾。」
 「所以你會說中文?」
 於是我和這位高雄出身,讀完五專就來到日本的女士聊起來。她說自己「日文不是那麼好,中文也因為久沒用有時會卡住。」(記得十九世紀中後期的俄羅斯貴族嗎?)與我對話時倒是正常。這份問卷主要調查一個成年人是否有在大阪置產的能力(分男、女兩種版本),據她的公司授意的說法(只有美麗的版本):準備六百萬(日幣兩千萬其實超過這數)就可以在大阪買到公寓單間,該公司讓住戶享有同等級住房最齊全的配備;每月收租,過四、五十年後就等於免費擁有這棟房,等等,等等。(記得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商業雜誌報導嗎?)她自己也不信。
 她認為,大阪這沒有什麼建案或發展計畫(這傢伙難道不曉得最近橋下已經推出怎樣的計劃吵多久了嗎?),這份工作也做得很沒力。標準OL裝扮與化妝,假睫毛根部隨著眼皮活動而不規則地扭曲,配上圓圓的臉使她看起來還有生澀的感覺。不過在我們分手前,她還是老套地說「如果我朋友有興趣,可以和她聯繫」。
 再走沒多久就到圖書館,這裡也在整修,三樓不開放。大概因為沒有全面採用電子儀器,要進去得先卸下全副武裝把東西放在外面櫃子裡,櫃檯會將一個半透明A4大小,四、五公分厚的盒子給入館者裝必要物品帶進去。二樓裡擠了不少人,而且沒有一個在睡覺,如果全日本的圖書館都有此使用程度,台灣人真該慚愧。這圖書館藏書很少(比我住處這的圖書館還少),多是收藏大阪地區的研究資料、新聞雜誌。
 中の島晃了一圈,我到松屋町商店街來。因為想買副有質感的将棋回去玩,在台灣(或許我找的地方不夠多)沒看過有人賣;問朋友哪裡買得到,他要我有空來這邊晃晃,說松屋町很多賣玩具的店家。確實沒錯,不過幾乎都是小孩子的玩具:煙火、充氣塑膠玩具、玩偶等等,有賣将棋的也是磁鐵那種。結果毫無所獲。之後回到通天閣走向日本橋筋,在附近的小巷裡逛逛。益發證實我朋友所說:這附近的舊電器用品店不少早已歇業,除了最熱鬧的一小段店店相連,餘處都是這關一間那閉一軒,留下的多是無聊的大型專賣店,裡頭人不多。附近依然是混雜之處,但多少顯得逞強。除此之外,不知是不是受此風助長,不少奇怪的行業讓服務員穿起女僕服打廣告,比如按摩店(在国立文楽劇場旁邊最多,穿插一些外觀華麗的ホテル,不知使用順序為何)、賭博等。無論哪種,包括メイド喫茶、カフェ,所有服裝的設計除了いかがわしい以外沒第二個:(直到上個世紀的前三十年,女性在公共場合露出腿、甚至只有小腿,都不是正經的打扮,在此之前就退出城市家居生活的幫傭者自然更不用提。以前女性在公共場合的打扮露出大半個上身,現在則是下半身,這種變化倒也有趣。)多是短到露出半截大腿的裙襬。我剛從通天閣方向進入日本橋筋走沒多久,一位身著水藍混白現代メイド服的年輕女孩在街上發傳單,我從她身旁經過正要去接傳單,她忽然向我轉過身來問:
 「お兄さん、どこから来たの?」
 「台湾。」
 「そう(她做出驚訝的表情)。サブカルチャって知ってる?」
 「ええ、一応オタクだし。」
 然後她開始說光臨本店(為附近第一,雖沒說明也不清楚何種第一。位置就在我們說話處的對街上)可以和メイド(らしきもの)玩些遊戲。
 「じゃまた今度で…」
 「え?今じゃだめなの?」
 「またまわりたいとこあるから」
 「その後絶対来るのね」
 「ええ」
 「じゃ五分後。」
 我愣了一下,她忽然做個搞笑的動作邊說「なにいっちゃうねん。」(我事後回想她大概在等我つっこむ,只可惜我不具備後宮主的資質。)說話過程中她靠我很近,看得見鼻子上有很多汗珠,這種天氣之中自唱自演真是辛苦。如果活力是她的特色而非為了工作的話,碰面的場合變了也許會很好玩吧。店裡我終究沒有去,這些店肯花些精神在端出的東西而不是端東西的東西才比較吸引我,難道メイド(らしきもの)的服務精神只限於打開調理包嗎?

 我很早到奈良,或許太早了。穿過近鉄出來的商店街,路上行人稀疏,店家的門也大多是關著的,只有一些媽媽送小孩到幼稚園來讓這邊顯得有些活力。我先到最近的興福寺看看,立刻遇到一群鹿,牠們或立或臥,一點不怕人,從身邊穿過也不會引起任何反應,好像我也是一隻鹿。有些日本的故事裡面描述修学旅行到奈良看到鹿的感動等等,完全不是那麼詩情畫意的東西,奈良公園裡四處是鹿糞,鹿身上也有動物固有的臭味。興福寺的中金堂正在重建(四處都有寺廟重建及募捐),一位老婦人剛打開售票亭,我上前去問国宝館的開門時間,她說還要一個小時,問我從哪來後和我閒聊一陣。她說她也來過台灣,去過九份(又是九份!)、吃過鼎泰豐(又是鼎泰豐!)和粽子、烏魚子,希望下次到台南去(還是為了吃)等等。打算先到別處去的我向她告別,往東大寺走去。
 東大寺旁邊有個很小的氷室神社,似乎是賞櫻景點之一,此時除我之外全無人跡。但東大寺毫不寂寞:一輛又一輛的遊覽車載著觀光客和日本各地的學生到此,通往寺內的大道上已經滿是人潮,遊客們跟攤販買鹿せんべい而被鹿群圍住,女學生驚呼與嬌笑四起。鹿不知為何,看到遊客手上的鹿せんべい,先過來嗅嗅,伸出舌頭慢慢吃起那種優雅的吃法是沒有的,每個都是伸長頸子到遊客手上去搶,活像已經餓了五天。我看過鹿吃草,也看過寺方的人拿大量的樹葉喂牠們。不知道奈良有沒有專門負責關照鹿日常生活之機構。至少在我看來,鹿就像觀光地的遊藝者一樣(這種人與乞丐不同只在兩處:對藝術的熱情和自尊心),完全靠取悅遊客和附近觀光景點的好心過活
 跟清水寺完全相同,遊客吵雜,無法靜下心來看。我往上面走到二月堂經過若草山,這裡有一小塊山坡被圍起來,草皮弄得比外頭好些,進去要收費,我搞不懂這樣做為了什麼。繼續走就到春日大社,這裡跟稲荷大社有點像,後面都有一大片山林。我到的時候剛好在舉行旬祭的儀式:五個神官、兩男三女分別跪坐在大殿前;境內所有的巫女都在額前戴有あじさい一般的飾物,腦後的長髮以黑布包住用銀色捲狀物束起(這兩樣東西似乎是一體的),白色上衣,女性為紅色,男性是灰色的袴。五人身上都披有薄外衣。碎石子庭園中鋪上草蓆,兩位巫女分坐蓆上兩側面北,前面各有小桌,放有神楽鈴;另外三位坐在草席外東側面向她們,中間的男性唱誦、左側男性吹笛、右側女性敲某種樂器。男神官開始唱,席上兩位巫女也從袖中拿出扇子起舞,節奏由唱者決定,笛與敲擊聲都跟著他;舞至中途,巫女將扇子收回,拿起神楽鈴再舞。不知這是否只是旬祭的行事之一。
 看完以後我往南走到鹿苑前,這裡有塊地方讓人看小鹿,只是遠處就聽得見從該處廣播系統中流出的音樂,可知是個惡俗場所。這時雨滴漸大,走向浮見堂,那裡已經被一群小學生占據,吵鬧自不必說,其中好些女生的打扮與年長她們十歲、二十歲的社會人士無甚差別。真不曉得化妝會讓自己變漂亮且有自信的有毒思想從何而來。
 我繞回興福寺,附近已經擠滿在五重塔前拍照留念的學生。那老婦人見我又來,問我去逛了哪,看我手上有空瓶還很好心地幫我丟。
 回到商店街吃完過遲的午餐之後向東走,來到ならまち,這裡據說是舊市區,不少小店家散落在街道中。附近已無學生,但外國遊客依然多。也有人力車載著旅客在小巷間穿梭。雖同為世界遺產,元興寺的人潮非常少,得以慢慢欣賞,但同樣有塊地方在整修。元興寺能看的東西不少,逛到中途,有個拉人力車的年輕男子帶著兩位女性進來,開始向她們解說。
 還有些時間,我晃到奈良国立博物館,結果新館閉館中,只逛到舊館,但光這裡能看的東西就不少,雖說對佛教與其裝飾可說幾乎沒有概念的我不能認識精妙之處。館內另外一頭是坂本五郎的青銅器收藏展,有殷商到戰國時期的青銅器。這裡人少得多。身處異地看到這些東西真有種奇妙的感覺。
 回程一路上有些舊書店,其中一間有谷崎和円地版本的源氏物語,無論哪套不過林文月的一本價錢,因為我無法帶太多東西沒能買下,真是罪過。

 前天夜裡下過雨,早上也是陰涼的天候。我一早就到大阪歷史博物館去,這裡和大阪NHK相鄰,一樓大廳看來是共用的,有些小學生聚集在大廳裡,大概要進NHK參觀。大阪歷史博物館裡介紹的是難波地區西元六百年前後(幾乎沒有縄文跟弥生時期的描述)到遷宮,西元八百年之後一直到維新前一千年左右都算在一起,最後是近代,大略分成這三個時期。不熟悉日本史的我,展覽內容還是顯得非常簡單,大概本來就是給小學生看的吧。因此不難發現裡面有些洗腦的句子,比如介紹難波宮外平民的生活,就寫:當時生活困苦,但大家還是和樂融融地過;第二個時期內容大多集中在後兩三百年,中間缺了一塊不曉得跑哪去;近代就是西方文化大量引入之後的大阪樣貌,包括郊區開發、工廠和生活改變等等。大體來說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少數幾處可以深入討論。在我開始看沒多久,有一行四人走近並窺視我的臉,我回視他們,用中文問:「你們從哪來的?」(日本人不會幹這種事。)他們看來鬆了口氣,其中一人小聲地用中文問:「可以幫拍照嗎?」把數位相機遞給我,又向他的同伴說:「看他背包跟我背一樣就知道也會說中文。」(我為了方便拿紙筆筆記而把背包背在胸前,這位仁兄也一樣,原因則不得而知。日本人確實也不會幹這種事。)他們站在介紹難波地區在古代東亞位置的大型解說板前請我一同拍下,聽口音難以辨認是香港還是東南亞地區的華人。
 參觀的學生依年紀也有不同的樣子:小学生基本上都由老師帶隊走,中学生和高校生就能分小組逛。精力旺盛的男生組在每樣東西面前都「すげ!すげ!」認真的孩子通常男女混雜,手上拿著大概是修学旅行指派的作業邊寫、或學校發的しおり邊對照;女生組雖有安靜與吵鬧之別,但走馬看花的速度相同。有一組最讓我感到有趣:兩男一女三個中学生,其中一個男生活力十足,另一個則顯得沉穩許多,女孩抓著他的背包。每至一處,兩個男生討論起來,女生像是在看展示品,又像沒在看,時而看著她抓住背包的那位,偶爾換手抓。他們走到土層的年代展示區時,那活力充沛的男生似乎想去摸,那女生說:「あかん、触っちゃあかん。」背包被抓住的男生沒有什麼表示,最後他摸了,三個人邊討論感觸如何快速跑開。
 下午我來到国立国際美術館,這裡展出現代派作家的作品。我沒有現代派的修養,作者想要表達的事情很難懂,有得筆記的就筆記,正當我拿出原子筆要寫,旁邊的一位工作人員走到我身邊,是個帶著眼鏡的矮小婦女,拿出一支鉛筆給我,說這裡禁止使用原子筆(我不知道為何),那鉛筆很短且扁平,只有一節筆心,湊合著用倒是沒有問題。逛完以後我想還給她,她說就送給我了。

 我再度來到奈良,這次到平城宮跡,前天搭火車經過時就在想中間這片草地是何處,後來查才知道是舊址,而且也是世界遺產。這裡同樣有很多小學生,但因地廣,倒不常看到他們。一開始先到平城宮跡資料館,因為很早幾乎沒有人,我麻煩館方人員解說,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先生就與我同行。他說平城宮模仿唐朝首都的樣式,面積剛好是長安城的四分之一,當時的日本希望唐朝不要來犯,於是將自己的首都也弄得和唐朝一樣,顯示自己強盛(我倒覺得這種說法沒有啥道理)。除了建築以外,人的打扮和生活習慣等等也都比照唐代。以前日本遷宮(印象所及,八世紀內短短幾十年間就遷了不下五次,雖說全在大阪灣腹地內。平民在搬遷生活中想必困苦但和樂融融)不單是行政意義,也完全是物理意義的,直到一百五十年前左右才發現此地原來曾是平城宮,當時附近全是農田。重新發掘與考古等等不必多提,考察完畢以後,除了蓋上挖開的土,還多填上一公尺厚的覆土,並在地表上安有標示物:石基直接放在地上,柱基則種上樹木標示,以後若要再次發掘,直接從這些地點往正下方挖就看得到。
 這裡也看得到刀筆吏原本的意思(不知從何時起此詞變得有貶意,若有何方高手知情還請指教),和一些万葉仮名。老人和我說因為有万葉仮名,才讓小孩子(他講話的神氣好像以前的日本是個沒有身分與知識階層之分的地方)有機會識字學習,雖然一百多年前的日本識字普及率還不到一半,中間一千多年要用怎樣的理由自圓其說不得而知。這位老人解說完一圈,來到出土文物展示區,他請我好好觀賞以後離去,恰好一批學生們跑進來。我逛完離開時近中午,往舊宮跡走去,就在太極殿外,小學生三五成群在草地上午餐,有個老師模樣的中年男子拿著相機不斷拍他們;這時雲層雖厚,太陽偶爾會露個臉,氣溫舒適,野餐想必快意非常。
 太極殿到朱雀門中間有一塊正在工事,但不大影響廣闊的景觀,太極殿是配合遷都一千三百年,參考各式文獻與建築後重新建起來的,其實沒有人確切曉得一千三百年前太極殿的模樣。我以前沒有想過建築也是這樣。這裡同樣是一位老人向我解說,他說重建時費了好些苦心,因為木工根本搞不懂以前的木造建築怎樣做(說穿了當初提供建築方法的還不見得是日本人)。不過百年以來木工已經不搞這種建築了,方法沒流傳下來也不奇怪。
 平城宮跡內四處若非史料館,舉目所及可說是荒煙漫草、靜無人跡的景象,反而讓我覺得很愉快。近鉄電車穿過境內,不時可以聽到平交道的警示和火車行駛聲。我往南走時又碰到一群小學生往反方向走,其中一個男生抱怨:「無駄に広い。」是的,孩子,說不定你這輩子都會抱著這種想法。
 離朱雀門沒多遠有平城宮歴史館,這裡似乎專門讓孩子觀賞,資料很少、地方很小,大多以影片的方式介紹。內容有日本早期的地理位置和周邊往來貿易、一些當時人物的介紹等等。館內人員熱心到讓人覺得有些厭煩,在遊客背後虎視眈眈,往下個地方移動時就會先站在那裡向我們講些只要長了眼都曉得的事情。裡面有個小劇場,輪流播放兩個動畫短片:一是以阿部内親王的視點,在開頭引了這首和歌:「青によし、寧楽のみやこは、咲く花の、薫ぶがごとく、今盛りなり。」大概描述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當時飢荒、疾病、國庫虛空,而後又發生藤原広嗣の乱(動畫裡講戰事起因是真備主張採用國外技術,藤原広嗣則堅持極右態度。這當然是抹粉兼洗腦說法),平定後,親王跟父母三人一同到某寺參拜,在那裡遇到一群孩子,他們聲稱這裏的佛是大家的佛,於是聖武天皇決定在這艱難的時刻建造大佛,以凝聚眾人之心(看到這我差點沒笑死);後來大佛完成,孝謙天皇自問承於父親這份心意有沒有傳達給人民,真備肯定之;最後這兩人之間有些曖昧的感覺也讓我覺得好笑。
 第二部是以一個唐朝大使來日的視點介紹平城宮模樣,提到當時兩地間的交好關係(我認出裡面有個聲音是若本規夫)。這兩部動畫裡,包括那位可敬的唐朝大使,都是講標準的現代日語,除此之外還有種種現代上色機制,與館內人員的親切結合在一起更顯得惡意十足。
 外面是遣唐船隻的模型,庭園裡還有當時的航海模擬圖。有幾個小學生看那模擬圖上立體的船隻,高喊:「これは台湾だ!」(形狀有點像)他們的老師笑笑,沒有指正。

 因為活動緣故,造幣博物館週末也開放。以前這裡延著淀川植櫻,在春天是賞櫻勝地,但我到時幾乎沒有人。要進去以前得先在大門口簽上名字紀錄進場時間,警衛給我一個圓形尼龍胸章,上寫造幣博物館,必須別在胸前供人辨識,之後再延河岸走五分鐘才到博物館。剛進館,一個工作人員就希望我能協助問卷調查:從哪來、從哪得知今天也開放的消息(官網)、若要開放的話週六或週日哪天比較好(沒啥差別)。館內已有一對老夫妻在逛,恰好是博物館自製的介紹短片要上映的時間,我們三人一同觀賞:短片有兩段,第一段從幕末貨幣極度混亂的狀況開始(美鈔上那句「In God We Trust」或許正是最好的寫照),到維新後為重新建立貨幣標準與鑄幣,藉助外人和先驅者的力量而建立造幣局,直到當代用自動化機械生產;第二段則說明現在鑄造硬通貨(五百円)的過程。那對夫妻看完第一段就走了。螢幕前方擺有幾個模型,諸如當初造幣局成立時的開幕式景觀,影片介紹到那的時候,就會有燈光照上。反正也是騙小孩的把戲。看完以後,有個年輕女生進來,她向館方人員要求播放影片時能有中文字幕(聽她日文不很流利,發音也不地道,大概是個遊客),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多國字幕,工作人員也特地來和我說有中文字幕,不過我沒興致再看一次(內容倒也不難,有或沒有無甚差別)。但那女生也沒看完就離席了。
 館內除了介紹造幣局,還展示日本古來(幾乎都是幕府時期的東西)通貨與交易狀況。日本鑄幣方式從新羅百済等地方帶來直到大政奉還前這千年間幾乎沒有什麼變動。造幣局也兼著做獎章,因此也有製造方法解說和成品展出,最後是日本各時期硬通貨、各地紀念幣和國外硬通貨。有個板子上的問題是:為何硬通貨大多做成圓形?解答寫一個原因是便於利用販賣機(看來千年前的新羅百済就有用電保存瓶罐飲料的習慣)、另一個是便於防偽(新羅百済鑄幣工匠想必也熟知如何在硬幣外圍加上防偽刻線)。我已經很久沒有進台灣各地的博物館了,希望裡面沒有如此這般騙小孩的把戲。
 出來以後,得在原本的本子上記上出館時間(我看到那女生的名字,大概是台灣人。她逛得比我快很多)。出來以後我到天神橋筋商店街,這裡據稱日本最長商店街,大概也就這點特色而已。裡面有間專賣コロッケ的店似乎很有名,排隊的人相當多,不少買到的人站在路旁直接吃起來。街口有共產黨員正在演說和發傳單,不知是選舉將至還是例行活動,內容提到工作環境的惡化:加班沒有加班費、隨時可能被解僱、同工不同酬(美其名是定期不定期員工)等等。這些狀況與台灣無二,雖然他們演說時沒有提出什麼解決方法(而台灣的一些企業主大言不慚,認為年輕人要為自己負責,好像獲得勞動成果發薪水都不是企業主該負責的)。
 大阪天満宮藏在商店街巷子旁,這裡同樣有一小塊地方在改建。人不少,不過比起京都的北野天満宮就差得遠了。腹地也是。祭祀相同的人竟有此差異倒也奇特。在天神橋筋商店街尾端的一棟高樓裡面有大阪暮らしの今昔館,共分兩層,一層是約兩百年前的市街風貌,這裡可以花兩百日幣租和服過乾癮。有如京都一般(定律不受空間和地域的限制),穿上的絕對都是外國遊客,他們就在散在各處拍照,情侶一般的遊客特別多,相互拍照又沒顧慮到其他人。這邊用燈光模擬天氣與日夜的變化,雨天還有雷聲、破曉則有雞鳴。下面一層是上世紀初期的大阪,有郊區建築的模型,還有種種當時的商品,發人思悠古之情。有群老婦人在那區前面興奮地討論很久。

 朋友邀我在週日返回前去他家一趟,所以我一早退房後就搭京阪到樟葉,這裡地處兩城之間,看來算是大站。我在車站前悠閒地吃早餐邊等朋友來載我。這附近還算熱鬧,有大型商場與許多銀行。據朋友說樟葉在三、四十年前還是田地一片,商場最近才翻新。從車站到他家車程不過幾分鐘,他家是獨棟的三層建築,車子就停在門前(在車上他和我聊一下有車的壓力)。朋友帶我上二樓起居室,三樓大概是寢室。起居室有兩個門,一個是樓梯上來的地方,進來左邊是窗戶;另一個在起居室靠廚房處,大概通往洗手間。朋友要我把行李放在靠門口的角落。起居室與廚房之間有臺子,只留下一個人寬的通道,臺子旁是餐桌,擺著四張椅子,後面是電視,我進門時正在播足球賽,朋友很快就去關掉,把音響打開不影響談話地播音樂,並請我坐下。
 他太太在廚房不曉得忙什麼(雖然面對客廳,但臺子擋住了),和我打招呼,撇開化妝不說,他太太以這年紀看起來頗年輕。朋友說他兒子還在睡,女兒去京都找友人了。談話漫無邊際地展開:我說我這幾天去哪裡、他倆說他們去年來台的事情。他們規劃的就是嫖妓行程,到桃園機場以後到台北市,接著轉到九份(我的天),他太太因不習慣長時間乘車而身體不適,而九份飲食店裡頭的辛香料味道更讓她不舒服,為了判別這種味道還特地買了一瓶那種辛香料,我一聞是八角(他倆一開始說スターアニス,我還是不懂),結果那瓶就給我帶回家了。
 剛進門沒多久就招待我冰咖啡(在日本喝到的咖啡苦味都較重,不知為何)、鳳梨,午餐是咖哩飯和沙拉。他太太是標準主婦,用過份的話描述其狀況「智力停留在少女時期」(跟大多人的願望不同,在人身上能停留的只有智力的發展狀況),說話不很連貫也沒有什麼見識,一些簡單的句子她還得想一下才能講下去;當我們短暫地陷入沉默的時候,她會用「そうね」當緩衝(我倆共同的友人雖年輕卻有這種習慣,真是危險的徵兆);後來談話提到中國的狀況,她就說「話が難しいになったね」。以一個不重視精神生活的人來觀察,這個家庭看起來相當愉快。他們倆各自用著智慧型手機看世界盃日本隊戰況,我坐在他們對面微笑。中午時他送我回車站,還給我袋子裝書。

 最後寫一下在日本這段時間的感觸。在我小時後台灣還沒有強制公共場所禁菸(室內全面禁煙還是比較晚的),日本的某些公共場合大概就像以前的那種感覺,比如咖啡廳雖然分禁煙與吸煙席,但兩邊根本沒有徹底隔離,結果只是煙味強弱的區別而已,我為這點感到很不舒服。這也可以當作日本人親切的又一例證。
 在日本如果不是自己煮的話飲食很難均衡。我是愛吃葉菜的人,在日本外食最常見的就是高麗菜,但份量很少,除此之外沒了,剩下的幾乎都是根莖類。我後來從其他人那裡知道,在日本綠色蔬菜並不便宜,關於這點還希望各方高手指教。而他們常用的調味料與食材,比如味噌、ソース、醃漬物等等都有酸味(當然也鹹就是),吃久了真有些單調。結合起來,不難想像為何在日本婚後的家庭生活會這麼有吸引力(就算得消滅智力與充滿虛偽),大概就是因為普通的、外頭的世界讓一般人沒有多少好感:沒人煮就連飯都沒得好好吃。
 他們的火車路線多是民營(JR先不談,這算是例外),除了大站還算清潔以外,小站基本上都髒髒的,大概只有廁所和站務室經常打掃。我不知道這是屬於傳統承襲下來還是單純因為沒有人手。不過把交通當成營利事業而非公共服務來搞(大家越來越偏向前者了)這種狀況就會很常見。
 我遇到的日本人多數對自己居住的地區和整個日本懷有很強的信心,所以他們會將一些在外來者眼中十分稀鬆平常的事情當成很特別的事件對待(世界各地都有這類人物,日本的心態則似乎特別侷限在一個地區)。一方面是他們蠻封閉的,另一方面當然是他們不可能認為自己的東西不好。這讓他們顯得有些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