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7日 星期三

《コシャマイン記》譯後記

 上面那篇同樣譯自文藝春秋昭和五十七年的《芥川賞全集》第一卷。
 所有評審委員一致同意這篇文章入選。不以該屆觀之,這篇文章在芥川獎所有文章中也是相當獨特的作品。
 同樣講講需要注意之處。首先,文中有注釋,我因手頭沒有其他版本比較,故不從。注釋中的解說多以其意直接加在文章中。第二,北海道地區的地名多為アイヌ語言迻譯為日語。文中地名、部落名與人名幾乎都是如此。人名全以日文音譯,其餘若沒有牽涉到部落名則以現今地名為準。此法當然有時代錯置之嫌,只是全以音譯未免增添混亂,還望體諒。也有些難以意譯,比如モシリ就是一塊地方、島,在不同地方使用也有不同意義。畢竟不熟悉アイヌ語言,直接用日文中對應詞去理解也很粗野(這正是許多翻譯最喜歡做的)。還望各方先進指點批評。
 距離上一篇計半年。翻譯這篇倒不需要這麼久,只是諸多雜事奪精擾神,難以集中。希望下一篇可以更為順利罷。

 是為譯後記。

柯夏麥記

 巫女卡丕娜托莉的神曲序 這是祖母從諸神那受賜後再教給我的神曲。祖母的聲音極為優美。我則不是這樣。而且還忘了許多地方。那些部份我就隨自己的意思唱。祖母也是巧妙地自己補足後再唱。我今年九十二。有很多日本的天子給我的木杯和金杯。

 第一章

 以其勇猛為眾人所知的薩塔那酋長塔那開西,率領眾多部落群起反抗時,日本的將軍柿崎義弘詐降後邀請塔那開西至其宅邸,使之大醉後殺害。七年後,野熊也懼怕的酋長塔俐柯那再次進攻逼近義弘的宅邸,卻依然受假稱講和欺騙而遭到與塔那開西相同的命運。塔俐柯那算起來是塔那開西的女婿。
 如此一來西蝦夷的漁場就成了日本人的殂上肉,沒有多久,塔那開西妹妹的兒子,年輕的酋長黑那烏開將兩個冒犯祭祀神靈之地的日本人打死,隨即堅守城寨。可是他的準備並不充分,許多部落向他伸出援手時,他全都拒絕並且這麼說:「我將盡可能燃起同族胸中之火而死。如今還不是戰爭的時候。你們非得要控制憤怒並和更多的部落謀劃直到時機到來不可。」
 聽聞日本大軍壓境,為了不讓薩塔那酋長血脈以勇敢聞名的先祖蒙羞,黑那烏開立刻下定決心迎向壯烈之死,叫來妻子西菈莉卡說:「妳抱著勇猛的塔那開西和塔俐柯那的唯一後裔,我們的孩子柯夏麥從這裡逃走,非得將其養育成傑出之人不可。妳往山的另一邊到鄰近另一片海的部落遊樂部,再也沒有比依靠那裏的酋長伊可妥伊更好的了,可是現在山頂還沒有覆滿雪,不得不先到伊瓦奈伊的酋長西庫弗身邊。沒有捨棄我們尊貴血統的諸神,一定會讓妳的雙腿強健,使你們兩人得以安全離去吧。我將這孩子名字取為過去攻破日本所有領地的英雄之名,妳萬不可忘其意義。我最後的話只有這些。」
 西菈莉卡親自背好嬰兒,在特別挑選出來的勇士齊羅羅安和六隻狗的保護下,趁夜離開薩塔那。他們剛到伊瓦奈伊部落不久,薩塔那的城寨就被日本將軍敏博的軍隊給攻破。
 黑那烏開身上中了難以計數的箭後被捕。在波濤洶湧的岸邊遭斬首,當時他的首級卻有如水獺溜進湖裡一般,滾到波浪拍打之處後立刻消失在海中。將軍敏博嚴格搜查並殺掉與薩塔那酋長有血緣關係者共六十人,終究沒能知悉黑那烏開的妻子和其獨子柯夏麥的去向。他用馬馱著沒有首級的黑那烏開屍體回到營地。

 第二章

 伊瓦奈伊酋長西庫弗是個重視信義的人,熱心地接待勇猛薩塔那酋長的不幸妻子,給他們一棟新建的兩層房屋,並提供無微不至的保護。幾年後,西庫弗死去,兒子托米阿薩繼酋長之位。這個托米阿薩早就對美麗的西菈莉卡抱有戀慕之情,現在成為酋長,之所以尚未將其權力施加在西菈莉卡身上,尚未逞其所願,看起來因為對他而言諸神法則還算聊備一格。雖然西菈莉卡時時刻刻都受到忠實部下齊羅羅安的保護而得以守身如玉,現在卻認為盡早離開優以奇部落為上策。齊羅羅安也同意這樣的想法,暗地裡著手準備。
 冬天到來。他們決定用狗橇橫越曠野翻過山巔前往遙遠的遊樂部部落。就在一個大風雪的夜晚。看啊,兩名匪徒侵入西菈莉卡的家。並且胡亂地想要抱著她逃走。此時,齊羅羅安因少主柯夏麥的激烈叫喊,還有狗群的狂吠聲而睜開眼睛。接著,有如以前就曾設想過這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立刻跳出屋外,鹿一般朝狗吠叫的方向飛奔,抓住匪徒並把他們打倒在雪地上。他用葡萄藤牢牢綁住這兩個匪徒並扔進自己的小屋後,在西菈莉卡面前跪下說:「等到破曉,就把這兩個愚蠢的人拖到托米阿薩那去吧。這究竟是何者所為已十分明顯,要讓托米阿薩知道,如此無法無天違背諸神法則,必定會遭受諸神懲罰,這也是我所知稍能回報恩情的方法。」西菈莉卡流淚說:「先夫、先夫之母與姊夫以及其父全都遭到日本人殺害,薩塔那酋長的血,只剩下年幼的柯夏麥一人繼承。我以身為這個孩子的母親為榮,並堅定地向諸神立誓,奉獻所有心力養育守護這個孩子,使之再次成為薩塔那部落的光芒。這也是先夫唯一的遺言。諸神的庇護透過尊貴的酋長西庫弗籠罩我們,其子托米阿薩卻受惡魔驅使,要對身為柯夏麥母親的我做出可怕的悖德行徑並逼我順從。啊啊,先祖受日本人欺凌,現在其後裔又因同族而遇禍。這想必是薩塔那的血脈已遭諸神捨棄無誤,愚蠢如我也能夠推知。我,與其遭受可怕的污辱而決心選擇果斷地死亡之時,諸神透過你,強大的齊羅羅安拯救我。你讓亡夫之妻的我得守如玉之軀、讓柯夏麥之母的我能保清白之顏,並且讓我的性命得以延續。就算要獎勵你無盡的忠義,想到無依無憑的自己,什麼也做不到,這才是最讓我傷心的。」齊羅羅安拭淚說:「這番話對我來說實在是溢美之詞,我這條性命是酋長之物,我當時,應該要和酋長一同在城寨內對抗日本人,和酋長一同死去。能夠像今日這樣活下去,完全因為酋長的深謀遠慮,他信賴齊羅羅安是可以交付如此重責大任的男人。喔喔,現在也能清楚聽到酋長充滿力量的低語。一無是處的我能幫上您的獎賞,只需我沒有背叛酋長信賴的這份喜悅足矣。要說願望,只有在這之後更加激烈地向您和年幼酋長襲來的苦難之中,我也毫無疑問能有所用途!」
 主僕商談直至破曉,下定決心等待這場雪停就逃往遊樂部部落。

 第三章

 早上,齊羅羅安給兩個匪徒食物。接著把他們帶到托米阿薩那裡去。途中,兩個匪徒向他懺悔犯下的罪並說:「齊羅羅安唷,我們不得不勸你們趕緊離開此地。你們穿過叢林沿著河流前進,取捷徑翻過山領,去依靠庫羌部落心地正直的老酋長穆比安為佳。不然,我們的酋長一定會把你們抓到蘇持部落的日本人官廳去。這是我們因戀情而神授魂與的酋長早在心中決定好的事。」齊羅羅安憤怒而激動地說:「不義的酋長就有不義的部下這件事是真的。你們就算捨棄性命也應該反抗酋長的悖德行徑。更何況,你們現在向我說出酋長的秘密而不感到羞恥。我無論如何,與其背叛自己的酋長,還不如讓老鼠活活咬死好得多!」
 如此這般,齊羅羅安走近托米阿薩的宅邸。這時,看啊,許多箭破風而來。他立刻在雪上伏身,箭射中匪徒二人。鏑上鳥頭根的毒很快將他們殺死。齊羅羅安兩手提著屍體,轉瞬間跳進托米阿薩家中。然後平靜地說:「諸神,不僅伊瓦奈伊也不僅薩塔那,而是統御全世界;觸犯最為尊貴的諸神法則者已由我帶來。這裡要是我們薩塔那部落的話,為了平息諸神的怒火,會立刻將這二人殺死,不過這裡是您的部落,非得承蒙恩准不可。兩人已因為剛才那樣死在箭雨下,為了伊瓦奈伊部落的尊嚴,請趁悖德者的血未冷之際盡速灑在雪上!不然的話,諸神的怒火,立刻就會降臨在實如其名的伊瓦奈伊部落!」托米阿薩抓著鬍鬚小聲說:「我不認為薩塔那的勇士齊羅羅安會說假話,就算如此,沒有說服眾人的證據也無法裁決。」語未盡,齊羅羅安向前踏出一步,從正面盯住托米阿薩說:「正是,在此處,再沒有比您的裁決更有力的東西吧。然而,依然無法欺瞞隨時一根一根數您鬍鬚的諸神之眼!」因為齊羅羅安的眼神與聲音,托米阿薩就像樺葉一樣顫抖。他隔著鬍鬚抓撓下巴和臉頰恢復冷靜之後說:「經薩塔那的勇士教導而學習諸神威能,實在光榮。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想看到自己的部下像這樣讓葡萄藤綁住。」說完拔刀斬斷藤蔓。然後作勢收刀入鞘,立刻轉身用全身的力量向齊羅羅安劈過去。見狀,眾多部下也拔刀圍住齊羅羅安。沒有警覺的齊羅羅安左手臂吃了最初一刀,沒有等到第二刀,他抓住托米阿薩的手拉過來,奪下刀之後大聲說:「一次違背德行就會導致無數罪惡這件事是真的!這就是你們的做法嗎?名滿天下的愛奴伊瓦奈伊,不用日本人那樣欺騙的方式,竟殺不了薩塔那的齊羅羅安一人。就算如此,我還不會因為你們的鈍刀而死!」他叫喊時用力的手掌中,托米阿薩手骨發出聲音並斷裂。齊羅羅安聽到這聲音,推開托米阿薩,拿著奪來的刀從眾人包圍中徑直走出屋外。沒有一個人上前攻擊這位勇士,這並非在愛奴伊瓦奈伊之中,沒有足以匹敵齊羅羅安的勇士,而是這些人有敬畏諸神之心,懼怕牽連到托米阿薩的罪惡之中。

 第四章

 白天還看來晴朗的天空,入夜後迅速佈滿雲並開始下雪。半空中的月亮失去光芒,看來就像烤魚的眼睛。月亮終究被雲遮住,天空有月光的一面雪雲顯得明亮,終究只剩下微微光芒,稱為白色黑暗的景象籠罩在曠野上。在遠處看不清的河川下游,伊瓦奈伊部落處時而傳來狗群間此起彼落的長吠。此時,齊羅羅安從他的小屋東側取出粗皮繩,把十二隻狗安在狗橇上。西菈莉卡在這段時間內把準備好的食物和寶物放進橇裡,年幼的柯夏麥也幫母親的忙,展現不輸給母親的力氣。他像齊羅羅安一樣在狗毛衣下佩刀。走路時絆腳,坐下則會從毛衣下面凸出來,說為了防備敵人或狼突然來襲,不肯換成小刀。
 齊羅羅安右手執韁。這是因為左手讓托米阿薩砍那一刀之後難以活動。於是主僕三人乘上狗橇在白色黑暗中前進。踏上沒有引路人的危險旅程。齊羅羅安忍住左手的疼痛,將一切交付盡悉大地與深海的諸神。西菈莉卡在忠實部下親手蓋好的重重毛皮中,抱住早已陷入熟睡的柯夏麥,在心中持續吟誦靈驗的禱詞,向遠近諸神祈求庇護。
 齊羅羅安在此時意外地回想起那兩個匪徒向他說過的話。那便是穿越叢林取捷徑,翻過山領往庫羌部落去的忠告。狗橇早已前進不可能還沒有到達的時間,卻依然不見叢林,依然只有平坦的曠野。
 齊羅羅安盡他所知,在心中毫無用處地描繪地形,最終完全失去方位。雖說順風向,現在他手臂的疼痛已經影響到全身,有時甚至還會讓他陷入昏迷。耗費相當長的時間後,曠野盡頭突然露出險峻的山峰,狗群激烈地喘息並打著響鼻,盡力拖動橇車。
 年幼的柯夏麥夢到遭熊咬而在無意間醒來。看見齊羅羅安昏倒在他腳上。他抽出腳,努力想拉起齊羅羅安岩石一般的身軀,然而對他來說實在太重。禍不單行。此時,看啊,十二名追兵循著狗橇的痕跡,逐漸逼近穿越曠野的三個逃亡者。西菈莉卡感受到其氣息而立刻醒來,知道正面臨可怕的狀況。她從毛皮中跳出來,和柯夏麥一同嘗試把齊羅羅安拉起來,並在他耳邊說:「齊羅羅安,齊羅羅安!你忘了酋長的命令嗎?敵人正緊逼在我們身後!」年幼酋長也出聲激勵:「齊羅羅安,站起來!跟在我身後戰鬥!」
 這個聲音讓齊羅羅安的靈魂再次回到他的身軀。他站起身拔刀,在踉蹌中三次向諸神致意後說:「這應該是齊羅羅安最後的戰鬥。您二人將一切交付諸神,只要還有糧食,請朝能看見另一片海的地方去。海邊的部落憎恨日本人,一定記得酋長黑那烏開的名字。到明早必定會翻過山進入另一邊的曠野吧。可是,絕不可在上達蒼穹的羊蹄山麓,酋長穆比安統領的庫羌部落處停下。這是因為那不靠海,更何況那兩名匪徒指鹿為馬,說穆比安是心地正直的老酋長。我現在回想起來,從這個春天造訪伊瓦奈伊的商人那聽聞,穆比安要比托米阿薩年輕,並且以種種藉口強奪該商人的物品。幸好雪已停。希望您二人平安無事。柯夏麥少主啊,薩塔那的酋長啊,請成為不讓該名蒙羞的英雄。請不要忘記我的靈魂常在您左右。我在這裡迎敵,不會讓他們越過這裡一步。請盡速上橇!」在說話時追兵的聲音已經從遙遠的山腳下傳來。
 齊羅羅安勸離想要和他一同留下的柯夏麥,踉蹌中仔細尋找能夠用上性命戰鬥的地方。他早已無法站起,十二名追兵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坐在雪上靠著蝦夷松的樹幹大喊:「在這停下!伊瓦奈伊的鼠輩,再往前一步的話薩塔那酋長黑那烏開的部下,齊羅羅安的刀就會砍進那傢伙的臉裡!」

 第五章

 留下齊羅羅安,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在群山之間迷失方向。隔日傍晚,他們得以瞻仰沐浴鮮紅夕陽的羊蹄山矗立在萬里無雲的晴天中。就像呼喚聲的回音立刻就傳到耳裡一般近在眼前。
 西菈莉卡向自己的孩子說:「你,要像比所有高山更高的羊蹄山一樣,非得成為勝過所有英雄的英雄不可。沒有引路人還能從可怕的群山之中安全抵達這裡,這是因為諸神的庇護籠罩在我們之上。啊啊齊羅羅安,齊羅羅安!你一人在那留下我們才能到達這裡。當柯夏麥之名有如羊蹄山上達天際一般聲譽大振之時,人們都會聚在一起頌揚你的忠誠吧。柯夏麥唷,你還記得那時齊羅羅安的話嗎?」年幼的酋長點頭說:「以前有和我同名的英雄。我非得要成為比那個人要更偉大的英雄不可。」西菈莉卡接著說:「啊啊正是如此。那,你是什麼部落的酋長呢?」「我是薩塔那的酋長柯夏麥。」「還有,你的敵人是誰?」「日本人!」西菈莉卡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神聖的羊蹄山禮拜。
 不等禮拜結束,年幼酋長受身軀中湧起的莫名力量驅使,在雪上跑起來。他朝向一望無際的群峰重嶺遠處,用盡所有的力量大喊。這是想要讓群山轉向他所在之處。他就像穿戴深茶色頭盔、深茶色衣裝、深茶色刀鞘與金腰帶的愛奴拉庫魯,無法駕馭橇車自在地暢遊無垠太空使他感到焦躁,伸展雙手想要撼動什麼,讓自己身軀倒下順著斜坡揚起雪塵向下滾去。這是對高大而獨自矗立在夕陽中,頂峰圍繞一抹白雲的雄偉羊蹄山難以壓抑的忌妒。
 繼續前進,他們看到遙遠前方有飄散晚餐炊煙的大部落。那裡,應該就是齊羅羅安提到酋長穆比安所在的庫羌部落沒有錯。
 他們避開庫羌部落,在樹林中的廢棄獵人小屋過了一夜,翌日早晨,再次朝向大海踏上旅途。沿羊蹄山的下擺,留心不要像如同雲一般從左方飄到右方那樣失去方向之時,他們不知不覺進入叢林中。天上雲層逐漸增厚,風也開始吹響樹梢。
 在叢林裡迷途整整兩天後,他們在狂暴的風雪之中到達山谷間的湧水旁。食物早已所剩無幾。雪上加霜的是橇車破損,狗也負傷。西菈莉卡決定放狗自由,親自背負包袱。柯夏麥也學著母親背負毛皮與配刀。被解放的狗群爭相奔出山谷,不久後正覺得遠方傳來激烈的叫吠聲,狗兒便一個接著一個叼住咬死的貉回來。在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到達山谷最深部之前,更多的獸屍被搬運過來。他們懷疑這是夢境,一邊順著凍硬的河面往下走,在河川轉角的樹林中,忽然間發現飄散朦朧煙霧的熱泉水源。這附近沒有雪,青草向榮,狗群捕獲的眾多野獸還放在那邊流著血。
 他們一邊抵抗風雪,在樹間架起毛皮營帳。連續六天六夜猛烈吹襲的風雪,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西菈莉卡帶上自己的孩子到熱泉源頭東邊的水際獻上供物,長久地對諸神表達自己的感謝。

 第六章

 天空再次放晴的早晨,在沒有橇車的狀況下就這麼出發,還是要等到春天來臨,西菈莉卡為此而煩惱。無論如何,她認為都要先掌握四周環境,帶著柯夏麥登上對岸的小山丘頂。狗群也跟隨前後。小山丘過去還有一個更高的山丘。她到達那裡的時候,看啊,琉璃珠般的蔚藍大海在眼前一望無際!因高興而坐立難安的西菈莉卡很快地下山丘,他們的營帳前卻站著一個帶弓且年輕的不速之客。西菈莉卡的狗兒圍住這個壯碩的年輕人吠叫,年輕人卻頭也不轉,靠近西菈莉卡說:「你們是誰又是從哪裡來的?」正在西菈莉卡猶豫要如何答覆之時,柯夏麥站向前並這麼說:「我是薩塔那的酋長柯夏麥!」年輕人驚訝地向西菈莉卡說:「我知道你們是擁有高貴血統之人。這是因為看到你們的行囊裡有寶物和配刀。然而,要我如何相信方才這位可愛少年所言為真呢?我知道那位迎向壯烈死亡的黑那烏開,為了使其血脈不絕,而讓其妻與獨子躲藏起來,但是在這個地方見到他的妻子與獨子實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西菈莉卡因這位年輕人的言語和姿態而信任他。她燃起火堆款待年輕人,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
 年輕人聽完以後,雙手觸額恭敬地合掌跪下,接著說:「我是領導阿普塔佩茲部落的酋長榿彼殷最小的弟弟,名為薩卡納伊末庫。我非常榮幸比任何人都要早發現你們。若非如此,愚蠢的人們就會抓住你們帶到我兄長面前吧。他們會因此得到微薄的獎賞,榿彼殷也會將你們投入牢中吧。然後等到春天,阿普塔佩茲部落附近的蒙佩茲部落的日本官員到此地來時,將你們交給他們吧。兄長絕非壞心腸的人,只是極度害怕日本人,他認為除了聽從日本人以外,沒有其他維護漁場的方法。可是我的想法與兄長不同。請放心,我是你們這邊的人,也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並不少。柯夏麥唷,不久後您即將成為率領眾多部落之統帥,非得要變得更加強壯、更加聰明不可。我,將代替您忠實的部下齊羅羅安守護您成長!您不只要讓刀與弓、乘馬與划舟的技巧勝過他人,更非得學習自在地指揮眾多部落的能力不可。時機終將到來,聽聞勇猛的黑那烏開獨子為了同族揭竿而起,同族之間正在紛爭之人也會停下,失去希望的人將抬起頭,各地的人會一同高呼反抗日本人的欺壓正在此時而聚集過來吧!」
 就這樣,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寄身在阿普塔佩茲部落的薩卡納伊末庫之處。很快地,薩卡納伊末庫從山裡帶回美麗的母子這件事傳遍部落。不過謹慎的酋長弟弟就連最信任的同夥,甚至確定成為他妻子的部落女孩姵琪卡,都沒有告訴他們真相。每個人都相信她如他所說,是洞爺湖畔謨西麗部落的女孩,並且早就是他的妻子。春天到來,黑那烏開的孩子與其母一同從伊瓦奈伊部落逃走並且行蹤不明這件事由日本官員傳開之前,沒有一個人起疑。

 第七章

 春時百花共綻齊芬芳。薩卡納伊末庫為了確認鯡魚的蹤跡,站在海岸的大岩石上,眺望海鷗群的動向。
 健康的鬍子受寒冷但快意的海風吹拂而飄動,他忘我地耽於思考西菈莉卡的事情。想到急中生智讓大家相信西菈莉卡是自己的妻子實在巧妙,不禁面露微笑。就算是欺瞞,也是痛快的欺瞞。雖說如此,想到未婚妻姵琪卡實在令人黯然神傷。自從西菈莉卡與其子出現以來,她終日以淚洗面,一次也沒出過家門,卻在某夜偷偷造訪薩卡納伊末庫,在淚水中控訴他的背叛。他們應該舉行婚禮的春天來臨,不這麼做她實在無法容忍。薩卡納伊末庫差點就要道出真相,最終忍住沒說出口,直到現在還能強烈地感受到該時的痛苦而嘆息。一邊安慰自己這是聰明的做法,一邊卻更加懷疑。
 正當沉浸在鮮明的回憶之時,他看見一個年輕人狐狸似地從沙灘上跑過來。風箱一般喘氣的年輕人告知,薩卡納伊末庫的妻與子,有正是從伊瓦奈伊部落逃走的黑那烏開妻與子的嫌疑,而被帶到酋長那去了。
 薩卡納伊末庫沒等聽完就從大岩上跳下沙灘,猛地向前跑,不過很快地就有許多武裝起來的人阻攔其去路並說:「薩卡納伊末庫唷,您要是要去酋長住所的話,我們沒有辦法讓您通過。」薩卡納伊末庫用手臂一揮回應他們,轉眼間就將擋住他的許多人打倒在地並且跳進兄長的住所。無視眾人驚呼發生何事,他兩手出力將趴伏在一旁的西菈莉卡和柯夏麥抱起後說:「趁丈夫不在的時候用莫須有的嫌疑把妻子帶出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兄長,您竟要連弟弟的妻子都賣掉而非討日本人歡心不可嗎?」酋長榿彼殷那因日本酒而赤紅的鼻子如鴿子般發出聲響一邊說:「薩卡納伊末庫唷,如果你還沒有忘記身為我弟弟這件事的話,就不要逞愚勇。不要遺忘阿普塔佩茲的尊貴血統與智慧而用勇氣汙衊它們。」薩卡納伊末庫則用更粗暴的語調說:「忘記勇氣,滿臉得意地用智慧汙衊的不只是阿普塔佩茲的血統,還有統領全土的諸神,難道不曉得麼!」酋長同樣用鼻子發出鴿子般的聲響說:「何者在諸神面前才是正確的,現在和你討論這個又有什麼意義。我不過命令你罷。收斂所有抵抗日本人的行為!他們尊重族人之血、保證族人生活。不然的話,你也會和這個黑那烏開的妻子同罪!」薩卡納伊末庫不等語音落下搶先說:「為什麼要把我從謨西麗部落娶來的妻子說成是黑那烏開的妻子。想要用這種讒言陷害人的究竟是誰?」酋長笑著說:「我不想追究你為何相信這個女人是從謨西麗部落而來。之所以知道她是黑那烏開的妻子西菈莉卡,這是其子柯夏麥,正是由這位伊瓦奈伊酋長托米阿薩的部下馬尼貝那難以撼動的言語所證實。」酋長依然用赤紅的鼻子發出鴿子般的聲響,此時薩卡納伊末庫的怒火已經燒到馬尼貝身上。他用房舍都要上下搖動般地強悍力量,將馬尼貝巨大的身軀丟在地上殺害,隨即將西菈莉卡和柯夏麥抱在兩脇跑出屋外。然而,酋長的手下一擁而上,層層將他壓住以後綁起來,關進牢房裡。黑那烏開的妻子直接被護送往蒙佩茲部落的日本官廳。
 薩卡納伊末庫現在除了等待機會別無其它方法。他相信機會一定會到來。然後,帶著兩人到遙遠的內地,———打定主意這次真的非得到洞爺湖畔謨西麗部落去不可。只是被帶到日本官廳之後,再把兩人都搶回來就得拼上性命。他下定決心非去做不可。他的血液沸騰。就這樣沒有闔眼直到天將破曉之時,忽然一把小刀從東邊的窗戶丟進來,碰到他的肩膀後掉在稻草上。不知因何者的計謀而獲得自由的薩卡納伊末庫絞殺看守者以後逃竄而去。他正在趕往蒙佩茲部落的路上時,出乎意料地,姵琪卡出現在他面前。
 她用美麗而輕柔的聲音說:「您的同夥要我丟小刀給您。我完美地達成使命。我從沒有這麼開心過。您的同夥已趁護送的途中奪回那兩位尊貴之人,正在等您到他們身邊去。」
 薩卡納伊末庫至今已經沒有任何顧慮,緊緊抱住姵琪卡說:「我妻!我勇敢的妻子!妳已察覺我痛苦的謊言了嗎?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妳。堅信總有一日能像這樣抱住妳!來,我們四人暫時隱居到能遙遠瞻仰神靈的洞爺湖對岸去!」

 第八章

 直到柯夏麥完全長大之前,他們都在洞爺的藍黑湖水北岸安全地生活。柯夏麥在薩卡納伊末庫的指導下學習各式武術,現在已是比老師還要優秀的年輕人。
 某天薩卡納伊末庫說:「柯夏麥唷,你早已從我這裡學到所有能學的了。請聽好。在朝日升起那座山的另一邊,有寬闊的海洋與平原,那裡有難計其數的部落。那塊地方被稱為薩羅溫佩茲。其中一個哈耶部落有位酋長叫歐尼黑西。他率領眾多的部下和平地生活,卻和鄰接的染退部落的酋長夏酷昰因不合。夏酷昰因是個不輸給歐尼黑西的將才,他卻默認部下時不時侵入屬於哈耶的獵場,最終引起紛爭而殺害歐尼黑西的手下。哈耶的人們因報復也殺害夏酷昰因的手下。如此一來,一次殺戮引來無數殺戮,兩個部落彼此憎恨,堅守城寨互不相讓。無論何事都要插手的日本人過去曾經介入仲裁,因為在紛爭的狀況下,就很難從那裡隨心所欲地奪取鯡魚、昆布和毛皮了。兩人曾有一次立誓停止打鬥。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紛爭後失去力量的薩魯地區會讓日本人奪走,他們的部下卻沒有停手,兩人又再次不合。我們無法認為哪一方才正確,也無法加入哪一方,現在為了讓您實際運用過人的技巧,為了學習從我這學不到的東西,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首先我們到離這裡較近的哈耶部落歐尼黑西那,學習他巧妙的部署,並且觀察其部下的勇猛行動。您的父親殺了兩個日本人而舉兵之時,最快準備好打算前往城寨的就是歐尼黑西,他一定會很歡迎您的到來。」柯夏麥立刻接下去說:「那出發吧。我要是可以的話,想說服歐尼黑西和夏酷昰因和談,舉兩邊的大軍將日本人從我們的領土上趕出去!」
 兩位勇士為了旅程而準備,和其母與其妻告別,朝著薩羅溫佩茲出發。三天後他們到達歐尼黑西的房舍,受到真摯的歡迎。
 歐尼黑西在宴席上讚揚柯夏麥的父親,英雄黑那烏開:「您的父親若是接受眾多部落的支援的話,應該也會擁有和您同名的那位柯夏麥不分軒輊的力量!可是他在我的靈魂裡,應該說全族所有人靈魂裡刻下諸神之子的崇高自尊,注入名符其實的真正勇氣。現在接待您時,過去在您父親身上的勇敢也能在您的臉上看到,何其光榮!請隨意命令我的部下,充分發揮您的能力。我的軍隊只要聽到您來就能大大地振奮起來吧。」說完,他將杯中酒往空中和地上灑。
 不久,夏酷昰因的軍隊來襲,歐尼黑西一族珇卡候悉的外甥被擄走後,在染退的河畔被殺。歐尼黑西怒而親率大軍至前線。在薩羅溫河對岸擊敗夏酷昰因的軍隊,悲傷的是,他左腳中了毒箭。指揮左翼部隊的柯夏麥聞此,立即策馬前往。歐尼黑西已經連說話都有困難了,他看著柯夏麥並微笑,緊抓住他的手:「全軍交由你指揮。」說完就斷氣了。柯夏麥放聲大哭。隨即連軍隊態勢都沒有重整而急忙逼近染退的城寨。當時他的身邊僅有極少數的戰士跟隨,不久他就攻破城寨衝進去。
 和夏酷昰因交兵無數次並被其部下阻撓後,終究讓他逃掉了。

 第九章

 柯夏麥成為哈耶部落的指揮者這個消息傳到蒙佩茲的日本官廳。日本的將軍安陶藏丞緊急率領大軍自松前城出發,在苫小牧登陸後佔領哈耶部落。
 柯夏麥追逐夏酷昰因直到遙遠的烏拉拉佩茲(浦河)附近,因毫無成果而折返時,薩卡納伊末庫已死於和日本軍交戰之際,哈耶民眾四散。柯夏麥隻身逃亡,穿過內陸後回到洞爺湖北岸。姵琪卡聽到薩卡納伊末庫戰死的消息,立刻離開家裡,沒有多久她溺斃的屍體就浮在洞爺湖上。
 很快地追兵便至,他大膽地帶上母親逃到阿普塔佩茲部落附近的雷普恩部落,等待夜晚降臨後悄悄地出海。靠順風與漲潮,隔日清早時到達海灣對面的遊樂部海岸。
 他造訪老酋長伊可妥伊的住處時說:「吾父黑那烏開決定光榮死去時,吩咐吾母西菈莉卡維護薩塔那酋長的血脈而盡速逃亡。並說:『雖說再也沒有比投靠遊樂部的酋長伊可妥伊更好的了,然而雪還沒有覆蓋山嶺,先去寄身在伊瓦奈伊的酋長西庫弗之處。』啊啊要是雪硬到足以讓狗橇馳騁,我們就會翻過山巔立刻造訪此處吧。就算如此我們依然謹記前往遊樂部,長年之間飄盪四方,終於讓我們到達此地。日本的官廳不斷地追趕我們。我並不害怕,然而我死的話,將有負吾父黑那烏開的期望,薩塔那酋長的血脈將隨我死亡而一同斷絕。更甚者,我非得等待時機到來,為吾父與先祖發動復仇雪恨之戰不可,在那之前還不可以死。就這樣無意義地被捕後遭斬首的話,我遇到父祖先人時要向他們說什麼呢?酋長啊,希望您發揮大能,能暫時讓我在您這藏身。」酋長伊可妥伊恭敬而有禮請柯夏麥首席,讚揚曾是他刎頸之交,柯夏麥的父親之勇猛,並這麼說:「您逃到這裡來確實是聰明的作法。我雖老朽,卻一次也不曾受過日本人污辱。這倒不因為我特別強大,大概是日本人極為害怕我與庫恩努伊部落的反抗態度,因而盡可能給予我們種種特權吧。這究竟會持續到何時,實在說不準,現在來說,就算比起阿普塔更接近松前城,這裡反而是您更好的藏身之處。我會給您和您母親西菈莉卡良好的隱蔽住所。並且,我認為完成您父親的願望是我的職責,我讓最小的女兒姆柀娜當您的妻子。您現在立刻延遊樂部河溯溪至上游,到誰都尚未踏足過的繽尼拉美麗叢林中等待時機到來即可。雖說無法在此處隆重招待您實在令人惋惜,不過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到來。現在對您來說比任何招待都好的,就是您能安全地藏匿起來。有機會的話,很想聽您講述為了安葬歐尼黑西,而將豪傑夏酷昰因追至烏拉拉佩茲部落附近的勇猛故事。越看您的眼與您的嘴,就越讓人鮮明地想起您的父親。我雖已是垂老衰頹且令人羞恥的模樣,現在能夠為了黑那烏開盡心力,比起什麼都更加讓我高興。離我到那個世界,向黑那烏開詳細地描述您的行跡之日應該不遠了吧。」

 第十章

 就在遊樂部的急流呈現緩勢,山丘與平地交界處的繽尼拉左岸,柯夏麥建好小屋並迎來美麗的姆柀娜。此地別稱為優美的深潭或是壯麗的諸神花園,從天地之初的遠古以來,每年一次諸神都會從遙遠的天上降臨至此。那是在農曆九月到十月之間,此時再也沒有比繽尼拉更為美麗之處。兩岸枝枒交錯陰翳,眾多樹木做成深綠色的屋頂,像是為諸神降臨表達祝福與喜悅,各隨其意讓一片一片的葉子都染成或黃、或紅、或鱉甲色。在綠葉底下總是黑暗,有如寒冷凝滯的破曉前,現在也閃耀令人炫目的光芒,映照在光滑的水面上,簡直要讓人以為是否讓彩虹腰帶或是滿人錦衣給包住。很快地不可勝數的鮭魚群自大海洄游而來。牠們用楔形的背鰭攪亂映照出紅葉天幕的水面時,鴛鴦與綠頭鴨和白翅棲鴨飛來,在層疊的岩石上儀態端正地並列。鼬、獺、熊與狐在此也完全忘掉欲求,晃著頭在水畔漫步;炫目的樹林間,松鴉與大斑啄木鳥在高聲啼叫之際交雜對松鼠的揶揄。萬事萬物都在諸神的秩序之下,巧妙至極難以言喻的豐饒與和平就飄盪在此處。
 遊樂部部落的獵人們只有在諸神降臨的期間不會將他們的獨木舟划到此地來。他們時不時聽見從諸神花園的深處傳出超凡脫俗的琴音。
 不久,接近農曆十一月,諸神回歸天界的日子到來,和平與秩序和諸神一同離去。這裡狂風大作,樹上數以萬計的乾枯葉片不斷地飄落到水潭,那裡從早到晚都有霧氣升騰,幾束金色的陽光從裸露的樹梢上落下。熊吐著白色的鼻息急忙將食物搬進洞穴。鼬從岩石之間來回跑過。獺咬著香魚浮出水面,隨即潛入水裡。成群鮭魚躍起,劃破水面波濤,相爭溯溪到達水流快速的淺灘。
 山巒之間冬天早已來臨。四散生活的眾多鹿群一同到達此地,讓周圍滿是聲響時,繽尼拉的和平與秩序也就一同消逝。
 然而,諸神的和平與秩序離開後,這裡依然是年輕酋長柯夏麥的絕佳藏身之處。就算一個手下也沒,他還有慈祥的母親與漂亮的妻子。四周皆食材,自然仍美麗。想起日本人的迫害與同族之間的背叛,膽就會痛,頸項也隨之緊繃,他認為總有一天最微小的仇恨與屈辱都得以償還洗清,並如此自我安慰。那一天,柯夏麥之名將如同壓倒群峰直達天際的羊蹄山一般光芒萬丈吧。就這樣,他在此過了好多個年頭。令人等到心灰意冷的嬰兒,一直沒有在姆柀娜腹中孕育生長的跡象。

 第十一章

 這是柯夏麥抓到白狐隔年秋天的事情。載有許多日本人的大船停靠在遊樂部部落的岸邊。那是擁有該地開發權者與其一行人採收海中鮑魚和海帶的歸途中,從船上眺望遙遠的遊樂部,發覺這片無垠的樹林。日本人,特別是擁有開發權者,都以貪婪的目光掃視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東西。他讓壯碩的部下分乘許多獨木舟,讓遊樂部部落民當搖槳人,溯遊樂部河而上。柯夏麥和年老的母親與妻子藏身在岩石之間,隱密地觀察這些不速之客的動靜。
 這些船上的搖槳人因有所顧忌而遭辱罵,看啊,多少人乘船來到從未遭入侵的諸神花園。舟的行進方向上水鳥吵雜地一同飛起,振翅之聲有如無數之箭齊放。舟行至繽尼拉崖下時,開發權擁有者很快地發現攀登上崖的熊。就在柯夏麥屏氣凝神觀察之際,一葉舟上噴發長尾火焰,濛濛煙霧四散,如雷神一般突發的巨大轟鳴使諸神樂園為之震動。看啊,這令人驚訝的無弦之弓,用眼所不見之矢射中遙遠崖上的熊。熊吼叫一聲後跳起。接著就這樣滾落水畔,此時早已完全沒了氣息。
 柯夏麥像是連呼吸都要忘掉一般,腹部周遭感到強烈搔癢一般,被眼前所見的一切奪去意識。
 這事不以柯夏麥的驚駭而終止。藏在岩石間的年老母親西菈莉卡,聽到雷神一般巨大聲響落下的那瞬,立刻露出可怕的表情、撕裂衣服、跳起來開始敲打岩石。這毫無疑問正是精神病發作。她還拔下款冬和虎杖的葉子丟向驚訝的姆柀娜,後來撲到媳婦身上將之壓倒在地,用腳踢她、扯其頭髮。
 柯夏麥聽見妻子的哀號而趕來時,精神病的發作已經過去,西菈莉卡正在安撫受傷的姆柀娜,她對靜靜流淚的孩子說:「我為了什麼活這麼久呢?不過只為了想看你率領眾多部落為父親黑那烏開和先祖復仇雪恨,再次坐進尊貴的薩塔那酋長家中。然而我們卻躲在異地的深山中無所作為,度過漫長的歲月,我現在又是個患有精神病的丟人老太婆,變得粗暴沒規矩。至今,我不想再三提及從薩塔那家中逃出之後的種種苦難,現在只認為所有的苦難最終變得毫無意義的日子似乎已經來臨。」此時柯夏麥出聲激勵說:「母親,您胸中的痛苦,使我的痛苦變得更加強烈。這是因為我和您有相同的痛苦之外,我看到您的痛苦也不得不因此感到難過。不過有諸神的庇護的話,您與我的願望一定在不久之後就能達成,我就能看您喜悅而感到喜悅吧。就算我將像父親那樣赴死,這也是我不得不達成的使命!」
 他為了生命的最後一戰,下定決心準備好在冬日期間造訪這個大灣附近的所有部落。這也是遊樂部老酋長的建議。
 如此下定決心後不知為何他並不感到熱血沸騰。並且腦中不斷地浮現那柄無弦之弓。他好幾次振作精神這樣想,並藉此安慰自己:對抗總是觸犯諸神戒律的日本人,諸神不可能不幫助同族的軍隊。對打碎山脈的諸神之眼來說,就算是無弦之弓、白晃晃的長刀,和被風吹動的草種相比豈有何異!

 第十二章

 柯夏麥穿上雪靴,沿浪花飛濺的海岸走過一個部落接一個部落。他造訪部落的數量,用雙手要數好多次。他到遙遠的哈耶,頂著暴風雪也到了染退去。
 沒有歐尼黑西與夏酷昰因的哈耶和染退,就像產卵後的鮭魚一樣沒了魂魄。還有許多人記得他的勇敢事蹟,大家卻一同談及過去而無視現在,不過是群悲慘之輩。他抱持深深期待的年輕人,每個都因日本的烈酒與菸草而目光混濁,嘴角露出流浪漢一般與人為善的微笑。柯夏麥每離開一個部落就扯下髮上的垂冰,像是丟向某個人一樣甩出去。
 他在途中返回洞爺湖北岸。尋找和母親一同葬下的薩卡納伊末庫妻子之墓,記憶中的墓穴之地周遭,由有珠山噴發而成的險峻岩石圍繞。他看向洞爺湖冬天也不結凍的藍黑湖水。只有這抹色調如同以往。他長久趴伏在崖上,湖面吹來冷冽寒風,簡直要讓人以為就這麼變成石頭了。他哭泣。淚水凍在臉頰上,連到鬍鬚成為垂冰後才停。之後,他鉅細靡遺走遍看遍向薩卡納伊末庫習弓、馬、舟的操作,度過窮困卻快樂少年生活的土地。然而沒有改變的還是只有一個,那就是洞爺湖水的顏色。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有沼澤,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有小石丘阻擋在面前。他最終沒有找到劈砍長刀後反而使之折斷的巨大白樺樹,也找不到覆舟時讓他喝足水的水木賊茂盛的河口。靠湖中的魚維生,小部落謨西麗的十四戶人家完全被湖水淹沒,一點痕跡也沒留下。「為何諸神一怒而將此部落給沉入湖底,卻放過眾多眼見諸神之地遭日本人蹂躪卻不引以為恥的部落呢?」柯夏麥對映照在湖心,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地噴出黃色煙氣的有珠山如此低語。他覺得無論如何都要知道諸神的想法。
 離開此地後,他的雙足很快就在真狩岳山麓的茂密森林中走動,要是在自己面前出現大熊便好,赤手空拳也要將其心臟挖出來,如此瘋狂的想法就像從鍋中溢出的沸湯激起爐火般在胸中翻騰。他想要能夠直接用身體撞擊、用上性命而戰的對象。不久通過庫羌,進入他和母親曾搭狗橇迷失方向兩天的群山之間。他在重岳完全遮起羊蹄山之時,知道就算回頭也看不見之時,感到難以言喻的安心後,才將頭抬起。接著,憑藉朦朧的記憶,尋找齊羅羅安為了他們最後一次盡忠而死的地方。最後來到伊瓦奈伊。
 他感到像是受不知其身分為何者指引。一邊詢問自己為何前來伊瓦奈伊並通過曠野。然而,在白色浪濤聲響不息的海岸樹叢陰影中,遙遠地眺望伊瓦奈伊部落,難以言喻的懷舊之情使他的胸口收緊。不過轉瞬之間,他的心很快充滿對故鄉薩塔那的思慕。就算他童稚時在伊瓦奈伊養育成長,此地依舊不是他的部落。就算薩塔那完全不存在他記憶中,依舊是個在他的血液中生存的部落!遭齊羅羅安折斷手臂者之子是伊瓦奈伊的酋長,他有一雙好像隨時都讓什麼東西嚇著的眼睛,是個惶惶不安的男人,被任命為從蘇持日本官廳到此地之間的愛奴部落督導官員。他恭敬地迎接柯夏麥,卻因為顧慮追捕柯夏麥的危險波及自身,委婉又間接地請求他快點離開。柯夏麥從冬天也有日本人駐留的蘇持官廳前通過,日以繼夜往薩塔那去。翌日黃昏他看見故鄉。自從鯡魚群再也不聚集到那片海域,日本漁夫同樣完全不在薩塔那停留以來;自從船隻開始沿積丹陸地划過遙遠的諸神海岬出海補鯡,還有可怕的天花三次襲擊此地,令人難以置信地奪去許多性命,因而眾人逃離此地以來,他的故鄉就此徹底荒廢。那裡只剩下同族約十戶早已腐壞的住家。
 他就近看到殘破的故鄉、看到父親和日本人交戰後被捕的城寨遺跡,卻又因為極度失望而引不起任何情感,瞭解與其看,追思更加幸福。
 他翻山越嶺,沿彎曲的遊樂部河流下山,回到繽尼拉自宅。從那時起,他就成為一直咬住鬍鬚而不說話的男人了。

 第十三章

 柯夏麥拜訪遊樂部的老酋長並說:「我已經去探訪過。穿越遙遠的薩洛溫河,染退那邊也看過了。我已經知道您打算對我說什麼,可是我究竟要如何是好。」說完泫然淚下。老酋長說:「薩塔那的勇士唷,我要是和你一樣年輕,就會流下相同的淚吧。智慧使我們敗北。火槍勝過鳥頭根的毒箭。海對面的領土是我們的六倍,只由一位酋長統領,我們卻自很久以前就停留在一個一個分散的部落。就像我們強過鄂羅克族,日本族比我們要強。我們得棄石塊鑄金屬、捨土器而製陶、離水榆之衣改織布、廢口語傳承書文字、遠刳木成舟製板船、捐自然之徑拓道路、不取貨幣為飾以易物,若無法理解這些道理,很快族人的未來就會比鄂羅克族還要悽慘吧。柯夏麥唷,我啊,因為沒有和你的父親一同死去而經常感到悲傷。」說完老酋長也流下淚來。
 夏天,眾多日本人再次到來。擁有開發權者與其手下帶著三挺火槍溯溪而上。他的聲音響徹諸神花園中綠樹下的陰影。接著,拿斧頭的手下將繽尼拉崖上美麗的樹木一株接一株砍倒。秋天時丟進淺灘的木材已經將其堆滿。這些木材順河往下流運送到遊樂部部落那,組合成筏後再出海。用難以計數的木板造成的大船,高高舉起布製的鼓脹風帆,拖行木筏運往南方。
 隔年復又如此。諸神花園變得明亮。柯夏麥為了打獵,非得到遠方去不可。並且,火槍的巨響引起母親的精神病時,他都會考慮移居至較為安靜的場所。他變得難以相處,白髮斑駁。母親老態龍鍾,患上難以治癒的咳嗽,妻子也沒有懷孕的跡象。就這麼過了很長的時間。
 遊樂部的老酋長死去,其子李欽帖成為酋長。他的眾多手下為了有足夠的錢購入日本產品而聽由擁有開發權者使喚。他們或是推動木材運送到河邊;或是把卡在岩石或岸邊的木材用鉤子拉出來使其流動;或是組好木筏將之送至大船旁。他們抽日本來的菸、喝酒、並且學會說日本話。柯夏麥用蘊含無限憎恨的雙眼凝視這一切。有一次,一位族人說要是有他這麼大力氣,一天賺得半甕酒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建議他去替日本人做事時,他毫不講理地將對方打倒在地。
 在他住處的對岸,繽尼拉崖際稍稍往上之處,有間二十多名日本人作息起居的狹長房屋。他們很早醒來。帶著斧頭和有很多缺口,像是魚背鰭一般的刀入林,工作直到日落。不過帶著三挺火槍與長刀的五個壯碩日本人完全不工作,抽菸聊天,不只無止境地辱罵雇用的族人,連日本人也是;有時還會用棒子激烈地毆打到讓人以為是否想要殺了他們。柯夏麥實在無法理解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間這種過度的暴力行為意義何在。他看被毆打而發出悲鳴的日本人感到痛快,看動手毆打的日本人卻感到憤怒。

 第十四章

 這是某個深夜的事。像是首次降霜的夜晚。柯夏麥忽然醒來,側耳傾聽對岸騷動的聲響。正在妻子也醒來之際,可怕的火槍聲大起。熟睡老母親的靈魂忽然受到驚動而陷入精神病的發狂狀態,手抓到任何東西都向柯夏麥和其妻丟去。柯夏麥讓妻子躲在自己身後,以其胸膛擋下飛來的器具,咬緊牙根注視嘴角滿是白沫,一邊說難以理解的荒唐話的老母親。這副景象受火光照耀,讓柯夏麥更為驚懼。發作沒有持續很久。對岸的聲響也回歸寂靜。
 將要天明之際,柯夏麥再次因為聲響而醒來。聽見奇怪的呻吟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聽來卻又近在呎尺。
 腰間配好小刀後他站在門口觀望。那呻吟聲從門的另一側傳來。他很快地打開門。看到半裸的人倒在地上顫抖的肩膀。他用手抓住那肩膀拖到火堆的亮處前。可憐的男子消瘦而虛弱,太陽穴像是可以裝水般凹陷。「你是日本人嗎?」他問。男子點頭,合起雙掌。
 柯夏麥用雙手抱起簡直要讓人以為早已沒有氣息的日本人進入小屋。燃起火堆後為他披上熊皮。妻子與母親都醒來。昏沉睡去,像是接骨木般的日本人睜開眼睛,用不流利的族人語言說:「我將死去。已經沒有救了。我想回去。我想看過故土後再死。」柯夏麥說:「你被日本人頭領的火槍射中了嗎?」日本人用難以理解的族人語言時斷時續地說:「不是,被射中的是我朋友。他從小屋裡和我一起逃出來。他很強壯所以立刻想游泳渡河。當我躲在岸上草叢中時,他在我眼前被射殺。我們的勞動很辛苦。而且我還是病人。可是不勞動就會被打死。我的故鄉就是在海另一邊的陸奧。那裡有我患病的母親,還在等我帶錢回去。我已三年回不了故鄉。我很想見母親不過已經沒救了。」柯夏麥說:「為什麼頭領要虐待你?」「因為我沒法勞動。」「你不是病人嗎?」「就算如此還是非得勞動不可。」「為何頭領要讓你做這麼多事?」「因為我讓人雇用。」「那你不是會死嗎?」「到死之前都會被叫去勞動。」「這違背諸神法則!」「這是頭領的法則。」當夜,可憐的日本人口鼻都冒出大量鮮血,一邊哭著死去。
 早上,柯夏麥抱起屍體運到後面叢林中的小丘上,頭朝其故鄉的方向葬下。然後砍下柳樹,將前端削成三稜槍的穗形,並在頸部雕刻作為墓碑,將之立在土上。

 第十五章

 時至冬日。首次風雪來臨前,對岸小屋的日本人像往年一樣,和頭領一同順崖上的小路,穿過草原回到遊樂部部落,從那裡徒步往函館去。可是今年小屋裡有六個日本人留下。為了準備過年每天都很忙碌地砍柴。他們唱歌、放聲交談大笑。看起來相當開心。
 那是雪停那天的事。柯夏麥在上游的林中獵到兔子,划獨木舟順溪而下。對岸日本人小屋前正是水流湍急的淺灘。他的獨木舟在那裡取水時經過一個日本人前。那時日本人向他搭話後笑了。他也無意地露出善良的笑靨。日本人說:「你給我們那隻兔子的話我們就給你酒。」柯夏麥搖頭說:「日本人的酒太辣,你們冬天都要在這嗎?」「是的。」「頭領不在嗎?」「我們每個人都是頭領。」柯夏麥笑了。然後告訴他那個可憐日本人的死訊。日本人驚訝地說:「這樣啊。我們還以為他的屍體在下游讓烏鴉給吃了!」
 就這樣他們變得友好,日本人他們還會造訪那個不幸死去同夥的墓。看來像是非常感謝他所做的一切。
 這是某個黃昏的事。柯夏麥想要給可憐日本人的同夥一頭貉,因而划舟來到對岸。六個日本人歡迎他並讓他喝日本酒。他們喝到深夜,柯夏麥為了答謝日本酒的招待而唱神曲讓他們聽。好幾次,對岸傳來母親和妻子的聲音。她倆因柯夏麥這麼晚還在日本人那邊而感到害怕。柯夏麥向大家告別後起身。相當醉的他踉蹌難行。隨即大笑起來。六名日本人要送他到岸邊並說:「你今晚會因日本的酒而睡得很好吧。」柯夏麥放聲大笑:「會不醒人事地睡到早上吧。明天晚上,我會帶來酒和兔子當謝禮。」他說完,打算要解開綁在柳枝上的纜繩。
 看啊,此時,一個日本人用粗棒往柯夏麥後頸打下去。其他人也跑過來拳腳齊下。柯夏麥面朝下撲倒受這頓毫無來由的亂打,盡力抓住柳樹幹想翻身。忽然所有人一同退開。忍受不了痛苦的柯夏麥單膝跪地。此時,對岸再次傳來母親和妻子呼喚柯夏麥的聲響。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起身,雙手抓住柳樹幹。「又是趁人不注意下手啊」,說完就轟然倒在岸邊死了。六個男人確定柯夏麥已經死去,將其屍體丟入河中。隨即爭相乘舟緊急朝向對岸划去,那裡至少有一個足以滿足他們慾望的女人。
 柯夏麥的屍體順著結有薄冰的河流緩慢而下,在水流湍急處幾次受岩石阻礙,直接撞上繽尼拉崖腳下。隨後流到諸神每年造訪的諸神花園水潭中,被楓樹泡在水裡的矮處枝幹卡住而停留在那。最終水潭覆上冰層。在冰上稍稍可見柯夏麥破掉的頭部,晝為鴉,夜有鼠,將其腦漿啄食啃嚙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