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1日 星期三

第四屆國際御宅學術研討會感想

 老樣子,先從文章批評開始。文章裡各式拼字錯誤、奇特文法、缺漏贅字不特別提及。《新海誠動畫電影中超寫實主義運用之探討》的弱點相當明顯:只聚焦在超寫實主義。(為何只提Baudrillard?超寫實主義從哪裡冒出來?)論述新海和超寫實主義的關係也很薄弱:「其故事內容以呼應于 Jean Baudrillard 的超寫實理念:在今天的現實本身就是超寫實主義的。從前,超寫實主義的祕密已經是最平庸的現實也可能成為超寫實。故以整理《ほしのこえ》內容畫面來看:少女駕駛機器人、以光年傳遞的電子信件,都並符合現代社會,但在動畫中卻會得到觀賞者的合理化。」整篇文章提到新海和超寫實主義的關係總計不到一頁半,cut表卻佔十倍以上的篇幅。作者的解釋停留在「冰淇淋和冷凍鮭魚都是冰的,所以...」。
 《幸福是義務!二十一世紀日本反烏托邦動畫之轉向與深化》所列出的四項要素首先就錯得一蹋糊塗。「獨裁性(反對體制是有罪的)」。我不清楚作者有沒有讀過他稱為三大反烏托邦小說的其中任何一本,這三篇小說裡面並非所有的政府都可以被稱為獨裁政府———除非扭轉獨裁這個詞從古希臘以來在政治傳統中表達的意思。後面括弧的內容也只是徒增混亂:想想衝進行政院(暫且認為這就叫反對體制好了)在一個很明顯不獨裁的社會裡有可能無罪嗎?樂園性只是名詞替換而已,和去年寫輕小說就是那些出版社說了算的人異曲同工(每年都在說異曲同工,而這些人也真的每年都寫出沒啥長進的東西)。集團性就更顯示作者真的沒有讀過奧威爾:人被謊言分裂,和對抗其他和自己思想不同者的群體完全是兩回事。最後的嚴密性似乎完全為了反抗而生。至於最後作者加上「符合嚴格定義者」的第五樣要素「反動性(以批判體制為主要目的)」,為其錯誤錦上添花:建議作者搞清楚反動的意義再寫比較好,而且批判體制不一定是反動的(這種看法在當前左派來說反而相當反動)。接下去那張表就是作者錯誤的精采總結。後面的轉向與深化同樣沒甚麼意思。與談人已經指出本文和其標題有落差。
 《迷的戰鬥:試論 APH 國家擬人文本及次級文本的政治表現》同樣用戰鬥術語掩飾自己的浪漫:「當閱聽人經由文本架構的敘事理解世界,在閱讀及反映的過程中,崩解或重新建構這個大敘事,開始建造屬於自己的小敘事。這不是讀者和作者產生意見的分歧,而是讀者和文本之間產生的『空隙』。這層空隙是依據每個閱聽人對於文本的解讀及詮釋,介於虛像的二次元和真實的三次元之間,閱聽人始終位在一個可以任意游移於虛像世界和真實世界之間的角色,閱聽人自身─也就是讀者─迷,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和真實世界戰鬥。」這段和東先生言論相去不遠的文字問題在哪不特別提。這是之前提過的心態,不過將之更換為閱聽者:只要你買(看)我們的咖啡(ACG作品),你就是在救地球(以自己的方式和真實世界戰鬥)。只是這種版本更具犬儒特徵。所以看到以下解釋自然不用訝異:「漫畫在字典中的定義是:『抓住人物特點,用誇張或歪曲的手法呈現,以產生滑稽諷刺的繪畫。筆法簡單,不拘形式;題材自由變換,或出於想像,或掇拾時事,或描繪片段人生,而以趣味為主。』這段官方對於漫畫的解釋,就某種程度來說,可視為宰制階級向庶民妥協的結果。」用誇張的說法:以上言論代表受害者觀點。與此同時,不能不問加害者是誰和事情為何會發生:閱聽者為何需要和真實世界戰鬥?為何宰制階級在解釋漫畫的時候得向庶民妥協?這只是隱藏在偽學術面貌後的自我陶醉(一樣,如同之前有人講過民主自我學習)。
 《戰鬥的前方有著什麼?論動漫中的社會性反思-以〈來自新世界〉,〈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為例》用將近一半篇幅講廢話以後(內容要不無關,要不也能在後頭的章節一起講),用兩個表讓讀者知道「主要反思」和「文本表現」卻更顯出混亂。比如「種族是否為社會建構」,可是作者從頭到尾沒有提及他要怎樣看待種族,所以這個反思也就變成一個種族各自表述。往後下去同樣都是忽然冒出並且不清不楚。(為什麼要談到「人該不該被視為自然的一部份」?提出正反主張的又是誰或哪個學派?)

 今年的研討會號稱有四十篇文章投稿,最後選出二十篇,分別在兩個場地發表。去年我單純受邀參加,今年承蒙主辦單位看得起列為發表人。越發覺得有些問題非得講清楚不可。
 首先,今年是和巴哈姆特合作的巴哈姆特論文獎第二屆。去年看來相當慷慨:所有發表人都有一份獎,今年卻只有三篇文章。另外,每篇文章都有與談人,卻很少有與談人主動提及身分。
 我不知道參加者有沒有同樣的問題困擾他們:這二十篇文章怎樣入選的呢?評審委員是誰?有沒有評審委員的隻字片語說明入選原因?巴哈姆特論文獎又透過怎樣的機制決定把獎給這三篇文章?與談人由誰邀請?與談人又為什麼能當與談人?我在交通大學、巴哈姆特和UACG等網站都沒有找到答案。如果有何方高手知道在哪裡能找到煩請告知。

 最後想講會場上碰到的一些心態。比如剛才講《幸福是義務》這篇,發表會上作者提到(文章裡也有)《ガッチャマンクラウズインサイト》裡面總統廢除內閣,將所有議題交由民眾直接投票,再來投票選項裡多出交給總統,於是凡事幾乎都會交給總統。
 在當代,投票已經被認為是政治最重要的一環。方才提到的這個橋段或許發人深省,卻和當代人在做的沒有兩樣:參與政治的熱情在數百年來逐漸消失;政府穩定運作的假設與其責任讓當代人把心力放在個人事務上:事業以及娛樂。前景已由資本主義指出(記得基礎經濟學吧,討論工資如何決定的時候,經濟學者認為人要不工作、要不休閒,其中當然沒有參與政治的時間———除非政治變成事業或娛樂)。所以當代人要求的不是參與公共事務,而是政府別阻撓我們生活得更好(無論從積極或防禦的意義上說)。投票早就失去在數十年前的意義。太多人、太多故事說我們變得只會投給第三個選項。詭異的是,如果政府聚集所有的專家,能考慮的當然要比汲汲營營俗世生活的人多太多,並且具有運行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規則顛撲不破,那有什麼理由不選第三個選項呢?情況會變成這樣並非因為我們變成猴子或不願意思考,而是因為這正是最好的答案。(反)烏托邦要素不是聰明人有辦法掌握很多笨蛋,而是繼續這樣看待政治領域:將其視為一種附屬於經濟生活的、次要的、派生的領域並滿足意識形態答案。(「我去投票,我是個公民...。」)真要說,投票在當前正是主要阻礙人們認清政治的因素。
 梁先生在結束前說了一件去年發生的事情:某文章發表人是在中研院就職的物理學博士,台下和一位餐廳服務員聊得很愉快。梁先生認為這是很好的事情。這當然很好。不過別讓我們誤會: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不光ACG或戰神這款遊戲。這絕非ACG的力量。
 《我們相愛如罌粟與記憶》的作者(撇開其它不談,我相當敬佩他熟稔近代藝術的程度)提到讓我們「一起向世界發動革命」。在這個領域,各位天天可以聽到產業如何如何,就像滿街都有人說產業革命。這正是謀殺革命替自己的犬儒辯護:你瞧,我正在革命呢,他們以後就會...。不,就算所有人接觸ACG並且認為ACG再也不是旁若文學(借用術語),無論何者無論是誰都不會是革命的。類似的心態早在五十年前就出現過(而且當時的人有更像是革命的理由)。政治語言在這種程度上被運用(一如戰爭用語。比如以自己的方式和真實世界戰鬥)只是自我麻醉和引起別人的浪漫情懷。

2015年10月15日 星期四

ACG筆記之五

 《拒絕低頭,種樹救地球:〈Forest〉 的遊戲與連結性》(在這網站上還真看不到一個簡潔的標題,似乎作者們非得都要把想說的事情全都先講完不可)無論遊戲或心態都很值得一提:前段時間看過adblock的製作群說要用廣告阻止廣告,我不清楚他們成功沒有;這款遊戲秉持類似的概念,「栽植下種子,只要時間內你不去使用手機,樹木就會慢慢成長」,然而「只要你開始滑手機,樹木就會枯萎死去。」很像某個人說:「我要吃到餓...。」先不論這可不可能,如此姿態似乎就是這群聰明人所能想出的最好方法:廣告、智慧型手機都不可能(自然)消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是最聰明的。
 當前的人們十分嫻熟這類推論:使用普通汽油的汽車排放廢氣對環境不好(這種概念被濃縮在北極熊身上),因此首當其衝的課題就是減少排放廢氣,無論製造效率更高的引擎、開油電混合車或諸如此類的解決方式;最簡單有效卻被當成粗暴而不可能的解決方式就是不用汽車(經濟學家們說落後國家...)。同理,放棄當低頭族的方式不是丟開智慧型手機,而是用智慧型手機開啟這款遊戲訓練自己動心忍性。當前的人相當敬重科技成果,只要不是出於科學偽裝的達爾文式理由,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輕易放棄這些東西。
 作者接著寫道:「《Forest: Stay focused, be present》顯著特徵是把『遊戲性』與『世界觀』的巧妙結合。」(也許只有我認為這句話長得不像中文。)進一步說「撇開聲光效果等等的層面不談,我認為有一個顯著的差異在於好的遊戲會給予玩家回饋:也就是玩家付出多少,就應該得到對等的回饋。」讓我們想一下圍棋象棋西洋棋等遊戲的回饋是什麼(連自己褲襠裡面都不看一下就直接回獲勝的人被洗腦得最透徹),當然,這幾十年來的電子遊戲是不是遵循功能學派的信念而發展,我完全不清楚;再講到對等與否,又似乎牽涉到經濟學的想法。無論哪種都相當獨特。
 我們還會一直看到這樣的錯位:「此外就是『種植樹木』本身的良好正面意義。」劫富濟貧、關懷性取向不同者,或諸如此類想得出稱得上正面的種種事蹟,就連在遊戲裡做都是好的。最後還有這種錯亂的終極版本:「只要全球玩家能成功種出一百萬棵樹,我們就在真的在世界上種一百棵樹」,優美的姿態從募款餐會進入手機遊戲,如同混亂的行動判準。

 《皮膚三調:羞辱、偽娘和人機》講皮膚,說的方式卻有些莫名奇妙。第一個故事是小說《千萬別把我當人》:「故事描述日本將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世界大賽」(我很不想說再一次,然而我們還是碰到確確實實的浪漫),不過「當主辦單位宣布參賽選手必須是女性時,唐元豹甚至被閹割了」。雖然是別的問題,可是為什麼一個閹割的男人會成為女人呢?(女性主義者說陰莖...。)
 還是先別管了。作者認為小說「諷刺當時中國媒體強烈對於追求民族自信」(又一個不像是中文的句子)。記得《インフィニット・ストラトス》嗎?也許此作品較具有暮鼓晨鐘之相。
 第二個故事胡說八道變得多一些。Saint Orlan用自己整形當成作品展出:「藝術美學、身體認同、醫學科技和網路傳播同時被匯集與聯想,同時被刺激、感受與再符碼化。」這段話如果不是別有深意,至少也浮想翩連。不說我對這類作品看法如何,就算突出其血腥,展出整形過程的作法無論如何很難是激進的(請回想adblock的故事)。然而作者筆鋒一轉:「透過皮膚的認識,再加上化妝(第二層的皮膚)來『變成女人』;若然,則如 Lucy Irigaray 所言:『變成女人就是一種偽裝』,這種偽裝的起點於提陳是否是為了迎合父權規範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換一個角度,『偽娘』或是女裝子在日本、台灣中國等地逐漸風行,不是改變生理性別,而是重新調整外在性別體現。」
 這段文字很有味道,值得仔細品嚐。變成女人就是一種偽裝已不算新聞,更多成為女性為了從當前規制下獨立出來所運用的思維武器之一,然而這沒有解釋什麼,因為相同觀點下,男人同樣是偽裝———一種或好幾種別的偽裝。所以當我們將生理性別和外在性別體現分開當做兩種不同的事項思考,卻又隱隱約約認為它們應該有關的時候,混亂就產生了(特別在混合性之後),無論名之以為反叛、諷刺、認同、甚至調整。
 結果作者回到很奇怪的立場:「封聖和化怪,女人的所有特質在儀式之下甚至無法區分自己,這樣的外表能夠吸引男性的性慾嗎?這樣的皮膚可以促進正妹經濟學嗎?聖歐蘭用自己的肉體來整形,自然也是一種愛美的表現,因為封聖的過程同時伴隨身體外表的完美化,身軀外表與臉孔,搖晃分際著『依稀認得』(proximity)和『不可辨識』(indiscernibility),性別的認同與想像在這裡被原子化,乃至於無所不在。」搖晃分際著五字可以畫雙圈(同樣沒幾篇文章就能看到這些———套用作者用語———不是改變中文外觀,而是重新調整用法的詞彙和句子)。剛才看到分開的想法現在全都再次黏回去:生理性別和外在性別體現不同(至少對女性主義者來說),可是我們對性別的認同與想像竟然又是在這兩個層面上一同運作乃至於無所不在;那終究不可能反叛,或者只是故作姿態。
 人機短短幾段無甚新意,仔細看看還能覺得可笑:「這時,他手上的皮膚就像是手機殼一樣,成為一個不妨礙的中介質,更確保讓這個電子設備不會遺失,或是被他人偷竊,達成了真正的『隨身攜帶電子裝置』,比起今天的Apple Watch等智慧穿戴裝置更加『直接』。」前面一些作者才提到「身體內裝入機械在今天並不少見,例如心臟內裝支架、心律調整器,或是許多人身上都有的假牙,都可以算是一種機械崁入身體的概念」。皮膚內的溫度感應裝置都能算直接,那心律調整器(而且保護它的皮膚更厚)是不是能稱為本質呢?
 最後四段裡面透露的虛無主義情緒:「故我們可以看到,透過皮膚,有人捨棄了成為人,有人變成理想的女人,有人希望成為『機器人』,也有人意欲成為神,這一切,都是可惡的臭皮囊。」細節不需要看得太多(比如捨棄了成為人是怎樣的句型;封聖和成為神為甚麼被混同;穿戴裝置和機器人又有什麼關係,等等等等),作者的表達能力如同其意圖,在皮膚之外顫抖,或許將要熄滅。

 《讓你決定是否死刑:電子遊戲的監獄治理與審判》(又一個)的搞法很類似我之前提過那些浪漫不堪的傢伙想做的。跳過最前頭那段故事、公司介紹和相關電影,直接看後面遊戲機制就好。不難看出這是一款受到資本主義精神推動的遊戲(監獄的創始就在如此的氛圍中成長),「經營監獄是會『失敗』的。」所以囚犯長得像是消費者:「這些的監獄評量指標和失敗條件,都涉及監獄的安全程度以及囚徒對監獄生活的滿意程度。」其中也包括強調(自十八世紀以來)監獄的再造和經濟功能。在當前的廣告文宣裡面,消費者的意願遠高於生產者,「Introversion 設計的一大重點在於:遊戲不准你『強迫』囚犯去上課,你得讓他們『自願』去,而如果一名囚犯的獄中生活感到被壓迫( suppressed ),他就會喪失上課和改進的意願,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設計。」撇開監獄是否是個自願的機構不談,關於此遊戲,經濟意義以外的觀點我不想著墨太多(就算資產階級的螺旋式道德景象如此清晰。作者在之後補上一段:「獄方倘若不關心囚犯的需求、不讓囚犯感到舒適,他們不僅會喪失改過意願,甚至還更容易滋事。這或許可稱為一種人本主義的感化改造觀。」這完全不是人本主義的———至少在這個詞的原始意義裡———,無論從出發點或推論來說,而是社會工程式的)。
 接著講到死刑:「Introversion 對待這款遊戲之嚴肅程度,還可從他們設計的死刑系統看出來。首先,玩家無從得知一名死囚究竟是否有罪,而且根據設定,玩家已經預先知道了『裡面有冤獄的存在』,這更直接帶來道德上的壓力。」這段很有趣。我不清楚有多少人相信(當前的)法律體系完美無缺,就好像盆子都會和法官說話一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將入獄者直接貼上有罪的標籤。無辜者一個被關兩百年、一個被判死刑,哪個冤獄比較嚴重?作者說「這說明了一件很重要的邏輯」,原因是「本遊戲製作團隊所在國家(英國)之國內法律和所簽署的歐盟規章都已禁止死刑」。請注意其中的錯亂。死刑存在與否和冤獄存在與否是兩個不同的問題。這是不是暗示玩家(或者用這些人喜歡的隱喻筆法,人類)非得透過死刑才有可能認清什麼是冤獄?作者拋棄古今中外文人相輕的惡習,引用梁先生的文章說明:「然而最重要的、做最後決定的能動性,那個是否扣下扳機的權力,仍然掌握在玩家手中。」當然。不過我依然要問,明知裡頭的人可能無罪卻繼續經營監獄,和錯殺一個死囚,哪個比較冤枉呢?

 當前的ACG評論(如果還稱得上)多數從此開始延伸,《月下映出了身影,完美無缺的天使參上:〈這樣算是殭屍嗎?〉》就是其中之一。作者想告訴我們「這個可以『無腦』看的作品究竟有何好處,這作品何以能無腦又很開心地從頭看到尾。」先不問應該如何理解這裡的好處二字,讓我們看作者如何辯護:「這作品男主角不但沒有悲(ㄎㄞ)慘(ㄍㄨㄚˋ)的過(ㄐㄧㄝˋ)去(ㄎㄡˇ),沒有強烈的目標、沒有大木頭的個性、沒有存在薄弱互動更薄弱就亂倒貼的母豬,沒有本性是好人的壞人。」最近把其他讀音放在括號裡充當新解釋的寫作方法似乎相當流行,無論作者本意嘲諷(不現實)或是半調子的模仿:「光這些優點就可以打趴一票後宮作」。應該感謝作者指出優點一詞的全新定義,洗滌潔淨眾人飽受苦難的三觀;易言之,一個作品的優點就是拿掉一部分同類型作品的特性,至於為何這些特性不好昭昭然也,問都不必問。
 作者認為「《這樣算是殭屍嗎?》與現在跑滿街的普通後宮作不同,我認為可以造成這樣差異性的就是『設定』。」比如「主角也一開始就說明自己的殭屍身分,這便是極其重要的元素,使得這個作品中即使有斷手斷腳,開腸破肚,甚至粉身碎骨的景象也可以是尋常的,相對起來戰鬥就可以毫無拘束,殭屍就是不死,即使將人體極限發揮 800% 也可以得到諒解,也不必牽扯到什麼感情、熱血之類的不理性要素。」這段牽涉很多當代三流批評根據的莫名奇妙基準,比如他們辯論為何一劍可以一次奪人七命,卻不過問作為背景的魔法世界(好像魔法世界非得具備理性要素);接受不合常理的殭屍卻批評角色力量發揮不合常理,再將錯誤(或榮耀)一律推給設定。意識形態就以這種方式運作並隱藏自己。

 這篇是我在別的地方看到的文章。《ISIS娘與朗基努斯之槍》講ISISちゃん,還有之前提過的朗基努斯。作者寫:「『アニメは、現実となる。』(動畫成為現實),這句話是募資宣傳影片中的文案。前文我引用班雅明『依據大眾調整實在,依據實在調整大眾』之語,在這兩起事件中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來。」
 讓我們把腳步緩一些。作者說的前文裡頭有一小段:「從殼裡撬出東西,毀其靈光,標誌出了一種感知,其中『事物放諸四海皆等同的意味』如此高張,[為了貫徹這種感知],不惜以各種再製的手段,從獨一無二的物件中搾出那種等同意味。這在感知的場域展現得淋漓盡致,同樣地,在理論的範圍裡我們日益仰賴統計,值得留意。依據大眾調整實在,依據實在調整大眾,周而復始,風行草偃,對感知與思考皆然。(Illuminations, p.223,自行翻譯,著重為我所加)」。雖然作者沒有說,不過看頁數,應該是Harry Zohn翻譯還有Arendt編排和寫介紹的那個版本。這段出自經典批評《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的第三節最後。先看看英文怎樣寫:
 「To pry an object from its shell, to destroy its aura, is the mark of a perception whose ‘sense of the universal equality of things’ has increased to such a degree that it extracts it even from a unique object by means of reproduction. Thus is manifested in the field of perception what in the theoretical sphere is noticeable in the increasing importance of statistics. The adjustment of reality to the masses and of the masses to reality is a process of unlimited scope, as much for thinking as for perception.」
 撇開比較夢幻的詞(比如標誌出了、不惜、淋漓盡致、風行草偃等等),作者自己標出來的句子根本翻錯了,比較恰當的理解是現實與大眾和大眾與現實的對應過程沒有止境。Benjamin不是外科醫生,在本節一開始他強調唯物主義史觀,加上依據二字完全是誤解。又以此來評論,只能得出詭異的結果。
 回到本題,作者認為「然而,2ch這個巨型匿名留言板群,向來拒絕以表面的意思理解事物,非得從後設的角度,操著嘲弄的語氣——所謂戴上『2ch民的有色眼鏡』——發言。」同樣也不說後設這詞在當前多麼火紅(這裡沒有什麼後設不後設的問題,因為那些說冷血的批評者在此種意義下同樣也是戴著有色眼鏡的,只是一票保守份子心有不甘所以想替這類行動的真正意義辯護,因此他們引入不同的角度)。根據「鑽研資訊社會理論的濱野智史」,這種說話方式能存活至今,不為別的:「正是因為其『匿名留言板架構,與日本的集團主義/安心社會的做法、習慣與風俗都很適合』。」看啊,又一個保守派的思維:匿名留言板能活到現在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日本古已有之的東西。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匿名留言板,每個留存下來的都是因為此種原因嗎?
 作者似乎沒有想這麼多:「萌元素在2ch這個架構中,亦可視為一套操作辦法,因其『不現實』、不嚴肅,反倒能收嘲諷現實的效果,於是能滿足2ch民一時之間的社交需求。」短短幾句話作者透露幾種思維方式。首先,萌元素(暫且不過問內容為何)被視為不現實卻反倒能嘲諷現實的手段;這刀一樣很突然,至少我很難理解現實和不現實怎樣插上嘲諷與被嘲諷的兩極,嘲諷確確實實(和萌元素在2ch這個架構中一樣)能夠成為手段,然而現實與非現實卻不一定是為了容納這些手段而生。更何況,在這種說法之下,嘲諷變得非常簡單:脫下褲子(不現實)是嘲諷、學遊戲攀岩走壁不經過馬路(不現實)是嘲諷。只需要遵循模糊的術語分類,整個世界將會如同黏土一般在我們掌下任意變形。(這裡的注釋寫「三一八佔領立法院運動中的『吼吼熊』、灣娘和灣娘cosplay也是因其『不被現狀承認』而能夠區隔敵我、凝聚我群、承載期望。」這還真是要怎樣解釋就怎樣解釋。一個凌晨泡麵吃的人大概因為正餐不被現狀承認———沒有人通知我現狀從何時開始會承認什麼———,因而區隔敵我和凝聚那些一同吃泡麵的我群。)往下看二分還在繼續:「若說2ch民『旁觀他人受苦』喪盡天良,ISIS成員卻也因ISIS娘的設定而暫時揭過『恐怖份子』的標籤,重獲人性——當然,這份人性是得自萌元素的資料庫。」請注意這種說法賦予萌元素的資料庫如何的高度。只要透過萌元素(加持、改造,或者諸如此類你能想到的所有詞),那些不好的意圖終會褪去,顯現出行動與物品清新純樸的一面;更有甚者,難道只要將任何東西畫成女性模樣,這種行動本身已屬良善?為何萌元素的資料庫(如果存在的話)不會喪盡天良?這種區分一樣保守,一樣沒有說明清楚。
 不光我覺得還有很多東西沒有說清楚,作者也是:「評論如果在此裹足,那就對不起御宅文化了。」
 (題外話。只消隨意看看就能碰到榮耀歸於ACG心態。常聽到別人講因為愛如何如何,同樣是烏賊戰術。一個人可以睡覺、游泳、作愛等等等等,這也不會導致他們幹類似ACG愛好者所做的事情。因此,作者為什麼不向智識與過去的文人墨客說對不起呢?)
 不知所云一小段之後(「譬如《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翠星のガルガンティア)就是一部討論『如何面對貌似非人的敵人』的動畫」,難道ISIS忽然變得不像是人了?「只要萌元素還能還能喚起身體的感受,御宅之間還能以此交往,萌化這種過程就不會打住」,「只是仍有必要探究其限度,及其拉出的各條戰線上的效應。」必要和效應又如何理解呢?),作者一句:「舉例來說,如果把改圖看作2ch民理解人質事件的方式呢?」雖然「它過度側重視覺且欠缺敵我意識(總是預設社交的可能性)等侷限,就有待其他理解方式彌補。」這也很有趣,為何萌化過後不會有敵我意識(2ch上那些蔑視與攻擊外國人的言論都到哪去了)?注釋裡講的區隔敵我、凝聚我群、承載期望在這裡也忽然失去蹤影;又有誰曾說過畫作過度側重視覺呢?「詮釋上的曖昧與寬鬆,一部分也源於御宅文化跟現實政治尚未穩定接軌,雙方各行其是。」這是在用兩件徹底不同的事替彼此辯護:詮釋的曖昧與寬鬆也許可以是對象的特性,然而兩者尚未穩定接軌(就先假設是這樣吧)與此無涉,除非從政治的角度去看(奇特的是他們早已如此做卻又不認為自己如此做)。

 寫投稿文章時,因為主題同為《まどか》,於是翻了翻很久以前買來卻完全沒有動過的雜誌。裡頭有聲優訪談、製作者訪談和一些討論文章。以結果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其中有篇斎藤環的文章———這傢伙的《戦闘美少女の精神分析》我沒全讀。觀點倒是有很多值得一談的地方。
 開頭沒多久,「すでに多くの指摘があるように、『まどか☆マギカ』は、さまざまな意味でポスト魔法少女ものであり、ポスト戦闘美少女という位置づけにすらおかれている。」非常典型的幹法。從四十年前學界喜歡用post這個前置詞表示自己的混亂與渴望,現在飛入尋常百姓家讓大家都能夠表達混亂與渴望。說渴望是因為這種命名方式極其無聊,不過是看到稍有不同之物立刻大驚小怪想要為其在分類學上安個位置好滿足自大而愚蠢的心靈。(「你看,這東西是...。」)而且,如此急著在東西之間冠上不同的名稱(縱然名稱本身顯示血緣關係),這是智性混亂的結果。ACG領域也創造許多詞彙。然而,在我們還沒有透過舊詞彙掌握(某種現象、事物、概念)之前,更不可能使用新詞彙就徹底理解。
 接著他問為什麼就是戰鬥美少女,且先看他下的定義:「戦闘美少女とは、簡単に言えば、虚構空間内で反転した『ヒステリー』である。」其意義要直到後面才曉得。接下去這段非常有特色,一定要記載下來使之千秋萬世:「漫画.アニメという表現形式は、無時間性、ユニゾン性、多重人格性などによって特徴づけられるような、ハイ.コンテクストな表現空間である。この空間は、いわゆる『自然主義的リアリズム』から最も遠いため、自律的なリアリティ(『まんが.アニメ的リアリズム』)を維持するうえで、セクシュアリティ表現を必然的に取り込んでゆく。」先不管碗糕性和這些主義究竟是什麼意思,性表現在漫畫和動畫的特徵之下必然會出現。
 接下去就是精彩的精神分析,直接從結論看:「ファリック.ガールは『ファルスに同一化した少女』たちだ(就我所知,這似乎是斎藤先生獨創的術語)。ただし、そのファルスは空洞のファルス、もはやけっして機能することのない、がらんどうのファルスにほかならない。存在の無根拠、外傷の欠如、動機の欠如……。彼女たちは、その空虚さゆえに、虚構世界を永遠の住処とすることが出来る。『無根拠であること』こそが、漫画.アニメという徹底した虚構空間の中では逆説的なリアリティを発生するのだ。」這意思是,這些少女先被塞進本來自己沒有的東西(或許某些人會堅持少女應該有),就因為本來沒有所以本來沒有的東西無法發揮其功能(無論是象徵的或實際的。這裡是個漂亮的圈子),結論是觀眾可以從這種空虛之中———請注意雙重否定在此處的作用,無的無就是有———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包括逆説的なリアリティ。
 而且這樣的論調在文章裡不斷出現:至於為何是少女,因為「少女身体の表象は、多くのアーティストの“変形操作欲”を刺激してきた。」和東先生一樣,講到欲望就沒甚麼好講了。更何況更多的アーティスト的変形操作欲對象並非少女(比如和畢先生同時期的馬提斯)。所以「その意味で魔法少女の『変身』とは、彼女たちのヒステリー性が必然的に要請する身振りにほかならないのである。」接著就能用拉康術語講魔法少女和病狀之間的關係:「おそらく『契約』とは『去勢の排除』にほかならない。」很明顯地「魔法少女のなるということは、『精神病』化を意味することになる。」ソウルジェム也能在這個意義上解釋:「さらにきわめつけは『主体の外部性』であり、これは正しくソウルジェムそのものを意味するだろう。」
 以上這些話塞在數千字的內容裡。現在的某些理論者(用Tony Judt的話來說,藝術理論化替代藝術本身。理論化同樣也取代理論)似乎滿足解釋,完全不過問這種看法下會產生的各種問題。比如ソウルジェム為何可以當成少女的主體(非常古老的見解)?契約和拉康關於人類成長的理論究竟在何處相似?
 斎藤先生又扯了一長串許願,最後竟擅自將まどか殺掉(有看過這故事的人都曉得劇裡沒有任何一個角色說她死了,就算在隱喻的意義上也沒有。第十二話正是這個故事之所以不可能post的最大原因):「すなわち、世界設定の改変は、ひとつのキャラの消滅という代償を支払うことで成立する。」他將此稱為「キャラの倫理」,更進一步延伸:「そう、まどかはアンティゴネーなのだ。」然而,キャラの倫理究竟從何而來呢?アンティゴネー和まどか也沒有相似之處(雖然比某些喪心病狂的人提及的浮士德要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