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0日 星期一

《勤労感謝の日》譯後記

 為了避免種種問題,前一篇是從絲山秋子的短篇《勤労感謝の日》(文藝春秋,兩千零六年第一刷)翻譯而來。
 這是我構想已久而初次付諸實行的第一篇翻譯習作。出現構想是因為不少要求具日文能力的專屬履歷,上面都會有這麼一個欄位「翻譯作品」,就跟每個人的自傳一樣放在最後面。雖然我認為自傳和這類作品應該放在最前頭,身家背景興趣嗜好都屬枝微末節。我之前沒有翻譯過任何自認為有趣的東西,那些報告和信件在智性上能多無趣就有多無趣。有時讀完一篇短篇想著要翻了,卻又沒動手直拖到現在。
 而且要求裡頭還會分中翻日和日翻中,中翻日我算是小學生。翻譯如果不對該語言有足夠掌握,一般談話還行,翻到越高深的東西就會越顯得粗鄙。這是大多數翻譯者和誤解翻譯者的毛病,他們以為翻譯就像是把豬肉丟進絞肉機一樣,什麼進去什麼出來。如果照我這調性走下去,大概這輩子不可能將小說中翻日了,只能日翻中盜世欺名。
 翻譯此篇小說本身的問題和感想不多提,只講兩件事就好:首先,日文裡的「ええ」我還真找不到可翻的詞。這詞有肯定的意味,跟是的又不同,腦海裡最接近的只有介於「嗯」和「喔」之間的這個音,只有口語會用(特別是聲音清脆的女生發這個音的時候,為全身帶來的喜悅它物難以比擬)。
 第二是小說裡有幾個原典出處:Céline和堤中納言物語,我都沒有讀過,有何方高手能指點再好不過。當然,翻譯不足之處亦同,希望各界先進讀完此篇(如果這種人存在的話)能不吝指教。

 是為譯後記。

感謝工作日

 什麼感謝工作,對失業者來說只是普通的一天。還是說這天就是要叫本人感謝人世?別說笑了,我曾工作很長一段時間,也左手進右手出地被徵了很多稅。雖說有根據過去工作狀況而給付的失業救濟金,金額之少期間之短讓人驚恐地想尖叫。當然我很感謝讓我同住的母親。無法有如工作之時每月協助家計五萬元———與獨居的租金和飲食費用相比自然較少———實在令人焦慮。失業救濟只剩兩個月,沒有什麼能保證這段期間內一定能找到工作。
 下沼路的步道曾是長谷川家的庭院。以往這裡是棟普通住家,自從兒子夫婦二人將住家改建為便利商店以後,長谷川家的庭院就消失了。長谷川太太好像比起待在有丈夫靈位的家中,更常出現在便利商店前的步道。總是在那裡。住在後邊的我,沒看到長谷川太太就哪裡也去不了。三個禮拜前的那天也不例外。
 沿著護軌排列的保麗龍箱植栽前,以那個年紀的人來說算高的長谷川太太正彎著腰,用年代久遠的鍍錫澆花器給它們灑水。一注意到我立刻把澆花器放在地上並微笑。
 「恭子小姐,身體怎樣了?」
 每天都見面卻總是用這句話問候。明明早就痊癒了。
 「嗯,全好了。」
 一如往常的回答讓長谷川太太一臉滿足地順著圍裙口袋上的滾邊靜靜摸。那就先這樣,正想離開時手臂被抓住。
 「對了,本來想先到府上和您母親談談的,剛好您來了,先上來吧。」
 媽媽和長谷川太太不知是否因為同為寡婦,近來突然關係挺好。不同之處就是長谷川太太怡然自得,還有孫兒,媽媽則因為遲遲未婚的失業女兒,只好繼續翻譯的工作。
 本來只是想去書店,倒也不急,順其所言進入長谷川家。一樓是便利商店,從外側樓梯上到二樓之後有玄關,裡面就是起居之所。要進入放靈位的房間時,
 「在這裡比較自在對吧。」
 邊說著被帶到廚房。有佃煮的味道。我在紅茶泡好以前,注視廚房內已退流行的黃色方型磁磚。
 要說長谷川太太是我的救命恩人未免誇大,只是恩人的話確實沒錯。兩個月前,我騎腳踏車穿過長谷川家前的步道,被無視暫停標誌從小巷中穿出的汽車撞飛。雖說汽車的速度頗慢,我還是以一次達陣的速度朝對向的銀行摔出去,根據親眼目擊的長谷川太太說法是在空中飛行後墜落到馬路上。駕駛是個開她父親的奧迪A4而且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被撞飛的人翻倒在地正在流血,那女孩只是站著飲泣,此間叫救護車、通報警察、連絡家裡全由長谷川太太替我辦好。僅有肋骨出現裂縫,眼睛旁也劃傷而縫七針,不算嚴重,然而未出嫁的女性臉上受了傷。我不屬於可以盛氣凌人地宣稱就算受傷了美女還是美女那類,也不屬於早已沒救的臉所以能斷言no problem那種醜女。無論如何從此之後長谷川太太就成了我的恩人。
 「這個是別人送的可以嗎,挺好吃的。」
 長谷川太太拿出甜得發膩的千層派,我邊想要跟我講什麼呢,要是肯關照我工作就好了,一邊往紅茶裡倒入牛奶。目光掃過靈位所在的房間,放置靈位的櫃上有金光閃亮的精細裝飾,讓人不禁懷疑到底要怎樣清潔。不曉得是什麼宗派。用很久以前丈夫過世所得的保險金採辦的華美櫃子,事實上,我幾乎不記得長谷川先生生前的樣子。
 「恭子小姐,已經三十六歲了吧?」
 長谷川太太說。
 「嗯,是這樣沒錯。」
 「沒打算結婚嗎?」
 大家嘴巴上都這樣講,不過世上可不是光靠打算或立場就能有所成的唷。
 「嗯,不過這事實在靠緣分」
 失業又沒男朋友卻想要成為家庭主婦未免太天真。然而長谷川太太兩手相互摩擦,用高八度的聲音喊。
 「沒錯,就是緣分!」
 噁,雖然這麼想但又不能直接逃走。
 「有個適合的人唷。」
 長谷川太太一臉再也沒有比這更開心的表情說。
 「那人啊,是非常孝順、有成的一位。在Japaneast商事工作,好像跟您差兩歲吧,說今年是三十八歲。而且還是您大學的學長呢。」
 長谷川太太變成媒人婆。似乎是經營便利商店的兒子的舊識。本來想問是帥哥嗎還是忍下來,
 「那位叫什麼名字呢?」我問。
 「叫做野邊山清先生。」
 野邊山,野邊山恭子,不好也不壞。與鳥飼此姓沒有太大差別。不過腦海浮現結婚蛋糕上寫有kiyoshi & kyoko就覺得噁心。

 長谷川太太用興奮的語調說不用太盛大,像家庭派對一樣的感覺,如我出事時一般很快地準備好。十一月二十三日,感謝工作日,諸事皆吉之日。完美。
 因為推遲午餐時間,一點五十分出家門,和母親一同登門打擾。去離家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卻拿手提包、穿淺粉紅的套裝,感覺很怪。
 今天沒聞到佃煮的味道,長谷川太太親手做的烤牛肉、螃蟹沙拉、加入小派的白醬烤菜全都很擁擠地擺在供盤上,啤酒和兌水的烈酒也都準備齊全。需要幫忙嗎,雖然問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做的。總是吃自己做的普通料理,被人招待讓我滿心期待。一方面擔心有沒有辦法一直正坐。在相親場合盤腿而坐的女性聽都沒聽過。
 我想能不能結婚先不說,來的是個好男人就好了,然而會坐立不安也是人之常情,我從長谷川家東側的窗戶往路上看。在外側樓梯的下面,有個身著紫色燈心絨外套,感覺有點胖的男人站在那,邊嚼口香糖。不是那傢伙吧,不是就好了,拜託不是,雖然這麼想,他就像被我的想法吸引過來一樣爬上樓梯。正是野邊山清氏。門鈴響後,三個女性一同到玄關迎接他。
 在玄關邊脫鞋邊拿出小額借款廣告的面紙包住口香糖,將那團柔軟的物體收進褲子口袋裡。這樣不好,那個黏到衣服上的話不用乾冰是拿不下來的,很麻煩的吶,為什麼我會想家務的事情呢。四周飄散藍莓口香糖的人工香精氣味。襪子是難以想像的黃綠色。
 野邊山氏一邊嘟噥著問候,一邊從讓人懷疑是不是從車站垃圾桶裡撿到滿是摺痕的京王百貨袋子裡拿出裝有紅葉饅頭的盒子,遞給長谷川太太。我嚴正地向他問候,他則回禮。接著他就像要估價一樣從上到下打量我。然後目光停在我的下半身,露出牙齦猥褻地笑了。說起笑容的模樣猴子絕對比較可愛。
 硬要形容的話,野邊山氏的臉就像是正中間被拳頭揍過的紅豆麵包。紅豆餡集中膨起的部份貼上水汪汪的眼睛和突出的紅唇,雙頰下垂。頭髮要長不短,也許洗過卻還是給人髒的感覺。然而有愛的話還是能彌補一些醜陋之處。這裡暫且秉持禮節觀其人品如何。雖然長相如此,卻是個很好的人也說不定。
 不過,要說什麼好呢。我從沒相親過。沒在賭博吧,變態玩法可配合不來等等,這些事情雖說重要卻又問不出口。能和這傢伙上床嗎?腦裡出現這個聲音,嗯,難度極高。然而野邊山氏考慮的事情與我沒有什麼差別。只是他先出聲問而已。
 「可以告訴我三圍嗎?」
 「88-66-92。」
 野邊山氏再次猥褻地笑了。
 是在援交還是家畜市場上嗎。我也很想問他老二的長度和直徑,不過在媽媽和長谷川太太面前還是有所節制。如此一來直接讓這場子結束也許會比較節省時間。
 話雖如此野邊山氏有副具透明感且奇妙的聲音。用這聲音開始講印度哲學的話該怎麼辦,我有些不安。還好只是杞人憂天。
 「工作是?」他問。
 「失業中。」我答。倒也不是小偷或騙子,不過是在日本正當的三百六十萬失業者裡其中一人罷。
 「我啊是超喜歡公司的那種人。」
 我不曉得超喜歡什麼的那種人這種話還在世上流傳。而且居然還是公司,沒用的傢伙。
 「是有價值的工作吧。」媽媽說。長谷川太太滿足地點頭。
 「與其說有價值,說實在的,終究是我們這些大企業在維持日本經濟。特別是現在這個時代,沒有我們就難辦了。」
 這種狀況不再有效的不正是這個時代嗎。財經界大老講些景氣好轉的安慰話,在此時勢,有危機感卻不做事的傢伙對公司來說不過是負擔吧。
 「並非以品牌自滿,不過一流企業果然就是一流不是嗎。無論從組織能力的點或人才的面來說。跟中小企業畢竟不同。」
 拿一流的名片是否為了裝飾我不曉得,不過國王沒穿衣服。
 野邊山氏接著開始講述自己的工作內容與作為商社人的活躍姿態。我很快進入忍耐模式。
 「大型商務會議以很好的感覺收尾,我啊應該算是厲害的吧。」
 都這把年紀按規就則結束商務會議理所當然吧。然而我有無論說什麼都沒用的感覺。看向金光閃閃放靈位的櫃子。
 「興趣是?」野邊山氏把疑問丟過來。
 「稱不上興趣就是,每天早上去跑步。還有足球,我是FC東京的fan。野邊山先生呢?」
 「當然,工作就是興趣。」
 說完後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他嘿嘿笑了。既然如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別參加啥無聊的相親都心無旁鶩地去工作啊。
 實在可惜這美麗的聲音。不過又不是鳥,就算唱求婚曲也沒有用。讚美企業的曲子更是聽也不想聽。
 野邊山氏的吃相難看。要吃不吃的樣子,很快就留剩食。然後再拿新的一碟沒動多少又剩下來。看到實在讓人不愉快。最讓人在意的是,我們讚聲不絕的長谷川太太料理他一句好吃也沒說。就算不合口味,家庭料理挺好的,換個說法也行吧。要是結婚的可能性還不是零的話這就是很重要的事情不是嗎。雖說大概就是零。
 「有什麼不喜歡的食物嗎?無論如何都不想吃的東西之類。」
 還是問看看。
 「完全沒有。我便利商店的便當就OK。」
 雖說是自己請來的,長谷川太太還真是可憐。不過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才想把這種男人介紹給我呢。就算我再怎麼沒有女性魅力未免太過份啦,長谷川太太。
 吃剩的料理整齊地擺在面前,野邊山氏就像說吃飽了一樣,把剔過牙的牙籤從中折斷丟進煙灰缸裡。然後拿出貼有不曉得哪裡的snack bar標籤的粉紅百元打火機,點上caster mild,感到附著在牙籤上野邊山氏的齒垢和燃燒食物殘渣的氣味飄散,我別過臉去。
 「會考慮結婚的原因是什麼呢?」媽媽問。
 「因為最近要被派遣到國外。」
 那帶充氣娃娃去不就好了。就是為了這個被製造出來的啦。
 再度沉默。媽媽頻繁地向我送來訊號。有沒有什麼好話題。我則無視之。
 「恭子小姐,喜歡小孩嗎?」長谷川太太接下重任。
 「討厭。」
 奇怪的是,說喜歡小孩的女性看來比較溫柔,說討厭小孩的女性看來對他人抱有惡意。當然大家都曉得小孩才不是天使。又髒又說謊又任性又笨麻煩到無以附加。我呢?我就曾是討人厭的小孩。比如說新年的時候不是會從親戚那拿到禮物嗎,拿到的瞬間,不知為何,我會想能讓這個大人最失望的事情是什麼。在其眼前把玩具往庭院裡扔、弄壞、丟進垃圾桶,雖然沒有做過但總是在想這樣的事。我討厭小孩和小時候的自己。
 從窗戶看見行道樹銀杏的黃葉再次飄落。今天長谷川太太沒有去照料,保麗龍箱的植栽上應該堆滿落葉吧。
 「工作是怎樣的呢?」野邊山氏再次問。
 「失業中。」沒聽到嗎?很想把失業中三字一個音一個音分開說,然而還是在意長谷川太太的眼神。
 「在關原電工上過班的。而且啊,還精通英語,是才女唷。」
 長谷川太太很快地為我圓場。沒錯沒錯,會說英文的充氣娃娃。長谷川太太想出來的
nice idea。
 「失業的話,有去公共職業安定所嗎?而且還是女性?」
 「去啊,不去的話就拿不到失業救濟金。」
 「喔。」
 野邊山氏發出像是佩服像是輕蔑的聲音。然後低聲,
 「三十六歲...。」
 如此獨語。對啦,沒騙也沒拐的三十六歲啦。很難找到工作的啦。
 確實,還在公司上班時我也對公共職業安定所此處懷有很可怕的印象。無法區分與在深山內因災害獲得飲食配給的不同。關於這點我無法責怪他。
 住在世谷田,公共職業安定所卻在涉谷。從丸井的三叉路往不是公園那邊走到底的雜貨店後面。以前沒有時間進去買東西,現在是沒錢買。為了微薄的救濟金,從悠閒快樂地走著的年輕人之間穿過實在痛苦。
 公共職業安定所裡面那個充滿負面力量的空氣是怎麼回事。第一次去的時候,我似乎早就在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遊》中巴赫達穆前去的辦公處充分見識過,他因志願從軍而去,對我來說,這裡也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場所。不讓人感到個性的辦公室牆上貼有只會以為是社會主義或自衛隊的海報。「勞動是美德」或「有幹勁的人就來」這類。一個很有名的故事是奧斯維欣集中營門上有「勞動使人自由」的字樣。我在涉谷被歸類為01-01XXXX-06這個號碼,代表「無正當理由自行申請辭職者」。確實,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
 爸爸死時,在守夜後,本來讓我上司回去就好,媽媽卻「有粗茶淡飯,請留」邀請他。席間我的上司部長不斷對媽媽講下流話,最後說「太太要是寂寞的話隨時都行」打算去摸我出生的那塊地方。我怒不可遏,回過神來左手正拉著部長頭髮,拿手邊的啤酒瓶敲部長的臉,敲人的感覺並不明顯。我說了過分的話。常常摸身為下屬的我的胸跟屁股還能忍但對媽媽出手的話無法原諒,而且還在這樣的日子簡直不是人,我吼出這些話之後變得興奮,把啤酒瓶敲窗框後碎掉。用碎掉的啤酒瓶往部長的臉上打了兩三次,也許更多下。沒想像中跑出那麼多啤酒泡沫,只有部長那張濕掉、像是笨重動物而悲傷的臉不曉得從哪冒出淡淡的血的顏色,那時我就被表姐架住了。
 最後沒勞煩警察出面,但是喪假結束後去到公司桌上的電話跟電腦都消失了。直到中午,我呆坐在看來全新的桌子前,一到下午我去總務那裡拿離職申請書。完全是無正當理由自行申請辭職。
 就算說明這種事野邊山氏也不會懂。也不像是能在人前說的事。反正我每週都被羞恥搞得痛苦不堪,如做惡夢一般往來涉谷。當然,成為定期員工的話工作之道就會很快展開,至少在我領得到失業救濟金的期間,還能抱有找到工作的夢。
 野邊山氏用美麗的聲音向我問。
 「恭子小姐,對前陣子的敗犬論有怎樣的想法嗎?」
 最後的話題是這個。敗犬什麼的那本書吧。
 「我知道。說到那個的話我就是純正的敗犬。」
 「倒也不是這樣,敗犬有自覺的話也是能被接受的。」
 為什麼非得被這種廢物接受不可啊。是來愚弄我的嗎。重點是,對初次見面的人講敗犬是什麼意思啊。根本不想被在大企業內過得毫無波瀾還邊挖鼻屎的傢伙指三道四。本來想講結果還是算了,今天一直在算了。守夜那天之後,媽媽不知我何時會抓狂而惴惴不安。別擔心,絕對再也不會見這傢伙的面。
 看時鐘不過四點。
 「我要出門,還請隨意。」
 明明就不是自己家還這樣講。長谷川擺出一副,恭子小姐,的臉,在玄關踩著野邊山氏側邊有數條白色條紋的乾癟鞋子穿上有跟鞋。
 媽媽快速地到外側樓梯的轉角來,
 「要去哪?」問我。
 「涉谷就是了。」
 「跟誰見面?」
 「不曉得。」
 要去哪都行啦,雖然這麼想,媽媽的腦海裡將之結合起來浮現女兒不知在何處揮舞啤酒瓶的畫面。

 道路兩旁櫸樹普通地長著紅葉。櫸樹的新芽看來水靈靈又輕盈,紅葉卻不知為何佈滿灰塵的樣子。
 踩著有跟鞋進入商店街之後就能聽到聖誕歌曲。大家十歲或者那個年紀左右就曉得聖誕老人不存在,為什麼在人生剩下的七十年之間還需要聖誕老人呢?這樣才有夢想?有時間去做夢嗎。聖誕老人啊,如果存在的話就拜訪全世界的公共職業安定所,往失業者腳拇指破洞的襪子裡面塞進單方面有利的工作吧。
 在車站的另一邊,有個叫上沼町且非常喜歡聖誕節的新興住宅區,每戶都在自家外牆上放有時亮時滅的小燈泡,難道不曉得要隨手關燈嗎。因為在家電公司上班才放的嗎。夏天東京電力公司都這麼低姿態呼籲省電了卻弄成這樣。我每次到車站另一邊時都會想到「在上沼町建立核能發電廠」。幸福表現請在家裡。掛在外牆的有「小心墜物」和「免費球根」就夠了不是嗎。而且我總這麼想。把社會弄得越來越像低級貨的就是我這輩的人。看小學生名字的變化便能瞭然於胸。就是這個屎一般的世代幹的。
 反正,到十一月商店街充斥被弄成花型放在街燈裡的揚聲器一齊放送的聖誕歌曲。本來就冷了衣領還像有風灌進來。每年都火大的我沒有變。那年有沒有男人都沒有變。看看錢包裡面之後,在車站前的公車亭打電話給我以前公司的後輩水谷由佳利。
 「日安啊」水谷的聲音聽來很高興。
 「妳現在有空嗎?」
 「有空啊。剛才在看影片不過結束了。」
 「出來啊」
 「可以啊。要去哪?」
 「涉谷。」
 「好啊。在涉谷的鳥飼小姐,和在惠比壽等地方相比連走路方式都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啊?」
 「用肩膀破風前行,我很喜歡。」
 「好啦快來。」
 「沒問題。」
 真好約。難道喝酒了嗎。
 「我今天心情不好喔。」
 「早就習慣鳥飼小姐心情不好了啦。」
 水谷笑了。一直用手機講話也不好,真的很閒的樣子所以叫她到涉谷的mark city一樓來。
 套裝的袖子內側很粗糙。沒穿老氣的襯衫出來就好了。本想換穿毛衣和牛仔褲,不過像那樣逃出來的話一開始的衝刺很重要所以只能照著這樣穿了。在公車側邊印有國旗圖樣的巴士到達。裡面又擠又潮濕,抓住弔環邊搖晃混身汗濕讓人不舒服。司機親切地用麥克風宣布「現為紅燈,請稍候」或「無人按鈴的話不停靠本站」,比起這些更希望司機採煞車時溫柔一點。「在公車停止前請勿從座位上站起」,本來就站著啦,付同樣的車錢卻暴露在極度危險之中。為了環保在停車時自動停止引擎是很好,引擎停止的公車裡對同樣被塞在鐵箱裡的他人產生的不愉快感逐漸膨脹。不,這不是公車的問題。我平常從沒有對公車感到如此不滿。很想如同脫掉上衣一般趕快從這份不愉快中逃離出來。心情像是要求助於性格開朗的水谷。
 下公車後,在尿臭的公共廁所裡補妝。手勁沒抓好下唇右邊口紅塗歪了,用面紙去擦輪廓還是依稀可辨。嘗試做出更自然、更好的表情,不行了放棄吧。怎樣都可以啦,反正見的是水谷。
 涉谷真夠糟的。聲音、光線、空氣、小鬼,以往不二家前甚至會飄散肉湯腐臭的味道,現在還好不會了。我本來就討厭涉谷,一到聖誕節就更強烈。但像今天充滿粗俗的情感不適合寧靜的地方。糟糕之處剛好。
 有什麼搖晃的東西闖入視線,定睛一看,互相抱住對方的情侶中女生彎著膝蓋緩慢地晃動。是在此等吵雜中發情嗎。就算是野獸也只有在發情期才會變得這樣喔。
 我在人群那端瞥到水谷嬌小的身影。這傢伙走路非常快,沒多久就撥開人群到我面前來,笑著說我來晚了。
 「不好意思啊,突然叫妳來。」
 「鳥飼小姐不是常說就算只年輕一歲也有如蟲蟻嗎。無論何時何處我都會飛奔而至。」
 「跑業務啊。」
 我講完水谷就一副高興的樣子呵呵笑了。水谷惹人憐愛,最惹人憐愛之處是屁股,接著是臉。
 水谷說我想這附近的話voyant bar不錯,於是跟著去了。是間很吵的酒吧。總算坐在廉價的椅子上,
 「唉呀,今天啊,相親去了。」這麼說後,如同預期水谷的眼睛發亮。
 「喔,相親啊。怎樣的對象?」
 「醜男。」
 「噢,好想看照片喔。」
 女性之間說到什麼都要照片。男性之間又是如何呢。
 「沒有啦照片。不算是正式的相親。」
 「鳥飼小姐是重視外表的人嗎?」
 「沒有喔。不是有雖然長相不好看但能讓人感到親切那種嗎,但是那傢伙像是看到的瞬間心情就會變沉重的那種醜。」
 「性格怎樣?」
 「『我啊是超喜歡公司的那種人』這樣。」
 像是吐出來一般說完後,水谷有如表示同情在我面前嘆氣。
 「突然相親,想結婚了嗎?」
 「完全不想啊。被強制的啦。不過中途跑出來了。」
 水谷又呵呵笑了。然後再次談起以前我在會議上怒吼「這麼無聊的會議誰開得下去」的事情。
 「很像退出國聯的松岡洋右,好帥喔。」
 「什麼時代啊,四十二比一嗎。」
 水谷喝下琴湯尼又笑了。
 「看到這個情況,我真的還有辦法回到公司上班嗎,自信都沒啦。」
 「進公司的話疑慮都會消失唷。」
 水谷辭職以後在業種不同的旅行社上班。變成導遊,似乎做得挺好。
 兩個人不斷把tacos和carpaccio送進嘴裡,講到以前的同事。
 「結果那時候擔任總合職位的人都辭職了呢。」
 「發現自己要做的事情而辭掉的人是幸福的。像我一樣迷路的人就什麼辦法也沒有。」
 「那是因為挑工作吧?」
 「這是因為有選擇職業的自由嘛。認為失業者應該要心懷感激地從事任何工作的想法根本是錯的。」
 以總合職位最被平等對待的公司為目標,錄取的時候原以為能相處愉快,結果女性除了帝國大學和早稻田慶應的法學系或經濟系以外完全沒有,我為學歷逆向歧視的做法感到失望。在泡沫時代公司女性的名額很少,為獲得錄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男性倒是輕鬆。當然現在的學生就更慘了。沒有工作。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沒有被賦予抱怨自己辛勞的資格。
 進公司單位決定以後去向上司打招呼,一開始被提醒「儘可能像個女性一樣工作」。我好不容易才注意到。我正是不認為自己是狗的狗。在荒野成長卻是寵物犬。現在回想起來,上司大概也不曉得要把女性總合職位擺在怎樣的定位好而傷透腦筋。
 「泡沫時代啊。我們就是泡沫時代的副產品啊。」
 「不過,比水谷年輕一點,剛過三十的話就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吧,所謂的泡沫時代。過去很好吧被年輕人這樣怨恨,不過,工作做到死啦,我們。也沒有什麼很好的過去。」
 「確實工作很久。幾乎都是凌晨下班。」
 不斷推出新商品,這些東西很快賣掉,調查和聯繫工廠、通路,不過如此而已一下子就到凌晨兩、三點了。
 「早點下班的日子就搭末班火車去喝酒。」
 「沒錯,喝到早上。」
 「很開心啊,很喜歡工作,因為可以看得見未來嘛。成為冠上『首位女性』的部長或分店長。經理幾乎都是難以相處的人。」
 「女人考慮的期間比較短,要是沒有一直出現下一個目標很容易失去重心。」
 這也有可能。
 「鳥飼小姐在工作上有憧憬嗎?」
 「憧憬?」
 「不只在公司內,想像這個人一樣工作,想成為這樣等等。」
 「沒有。一次也沒。」
 「我也沒有,這就是我們的不幸之處吧。被放在總合職位上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願景。」
 憧憬這種東西,將來也不會有的啦。我們的額頭上早就被刺上「我和別的女人不同喔」這種狂妄的刺青了,臉洗多少次也不會掉。如果在二十二歲的話可能還好,過了三十五歲不過是難以相處的大嬸。無論是怎樣的職業,怎樣增加社會常識,到最後只是徒勞。要說消除徒勞方法的話,就是執照這類東西吧。可惜的是除了語言以外的執照我都沒有,會英文的女孩子每年都蜂擁而出。在公司裡英文一次也沒派上用場。每天,只是坐在客戶直通的分機前聽,唉呀東西壞了、零件的價格太高這類客訴。
 然而業務出身的水谷擁有我沒有的東西。想這麼相信,但是就算這人現在努力當導遊,總是散發辭去總合職位的女人共有脫力般的孤獨感。
 水谷說。
 「鳥飼小姐,有養過蠶嗎?」
 一臉悲痛的表情。
 「沒有。」
 「噢,沒有啊。」
 「沒有桑樹啊,我家附近。」
 「這樣啊,我以前住鄉下,每個小孩一開始都會養鳳蝶,再來就是蠶。」
 「鳳蝶的話養過。」
 本來想說鳳蝶幼蟲的話拿棒子戳牠會伸出臭角來,水谷卻沒給我說的時間。
 「鳳蝶好啊。在鳳蝶停下來就好。不能養蠶。蟻蠶長得不好看,可是不斷脫皮之後就變得惹人憐愛了。一直進食變大,跟純白柔嫩胖嘟嘟的蠶說話的時候牠還會偏著頭,這真是太可愛了。」
 「喜歡蟲的公主啊。」
 「接著不是會從嘴巴裡吐細絲出來作繭嗎,這也可愛啊。纖細、美麗、令人沉醉。我還曾夢想過在繭裡面睡覺。」
 為什麼水谷開始講這些呢。為什麼這麼認真呢。
 「蠶很好啊,頗有趣的嘛。」
 「才不是請聽下去。從美麗光澤閃耀的繭裡爬出蛾的那刻簡直糟透了。」
 「啊,蠶會變成蛾的嘛。」
 「又醜又多毛、還胖、行動遲緩卻會啪唦啪唦地飛,我不敢相信為什麼蠶會變得這麼醜。不只如此,還會往自己爬出來的繭上灑尿。全都給毀了。」
 「嗯。」
 「小孩子啊,從這裡面瞭解人生。」
 水谷一臉正經地說。我則笑出來。
 「真討厭的人生。」
 「這不是與我們無關啊。我們已經從蠶變成蛾了。」
 水谷嘆氣後擦擦汗,去洗手間了。我有種她在往自己的繭上小便的感覺,突然酒變得難喝。等她回來換個話題好。
 「進公司前最後的面試還記得嗎?」
 「沒,不記得了。」
 「『您人生的目標是什麼』被問這個問題。」
 啊,我邊說邊想到剛才問野邊山氏這個問題就好了。
 「噢,是這樣啊。鳥飼小姐怎樣回答呢?」
 「『長壽』這樣。然後晚上有電話告訴我錄取了。到底是為什麼呢。」
 「現在也沒變嗎?」
 「嗯,無論如何都想長壽。」
 活得久倒也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我只是討厭死。而且比別人還早死的話很可惜。就算會出席我喪禮的朋友全都死了也無所謂。朋友只要死掉就沒關聯了。
 「好怪喔。」
 「我要無意義地長壽下去,你就和男人去生養眾多吧。」
 說到這,水谷就用小而高興的聲音,
 「其實我啊,明天要去箱根。」這麼說。
 「箱根?跟男人去喔?」
 「嗯。他說終於有假可休。我也配合休假。」
 水谷有個小她四歲在新宿park tower工作的男朋友。身材勻稱相當惹人憐愛。水谷無論說什麼都會聽從的樣子。
 「好討厭喔。」
 「在富士屋旅館吃午餐,然後泡溫泉喝啤酒過一夜。」
 水谷呵呵呵笑起來。雖然工作就是旅行,休假去旅行還是挺開心的樣子。
 「你啊,那個,」
 我說。
 「在人生的巔峰啊,顛峰。妳在死前回顧一生的時候,會認為最快樂的時候就是這次箱根旅行吧。」
 「嗄,箱根就是顛峰了嗎?等一下,不要這樣啦。」
 水谷發出焦急的聲音讓我感覺好些,讓她回去了。很好,無論箱根或日光哪裡都去吧。說完再一起喝酒喔,排在公車站人堆中的最後面。
 箱根。有男人挺好。自己會排洩不像養狗那麼麻煩,隨時都可以做愛。麻煩只有在要分手的時候而已。
 上次接吻是什麼時候呢。上次做愛是什麼時候呢。想不起來。我只能確定,在這種狀況下一個吻沒法改變什麼。
 有什麼讓我無法釋然。無論什麼都讓我無法釋然。
 回到家媽媽會一直責怪我吧。講些要考慮對方的面子,怎樣跟長谷川太太道歉才好的話。怎樣都好,雖然受到長谷川太太幫助,但這不是為了長谷川太太而活的人生。

 跟水谷分開的時候,大概是媽媽還清醒掛著夾鼻眼鏡對桌而坐的時間。就算隨公車搖晃回家,好像有什麼還沒調適好,也不想回家默默鑽進冷棉被裡,於是到附近的餐廳去。這間店有著喜三昧這如同中華料理一般很有氣勢的名字,我都稱其為不爽三昧,心情不好的時候常來。我去的時候幾乎都沒有客人,健壯的身軀穿著圍裙,帶著眼鏡的店主以手撐頰一臉憂鬱超出需要地傾斜上半身,視線朝上正在看放在自製木架上的十四吋電視。就這模樣真虧能做成生意。
 店主就像比起做生意看電視更好一樣以覺得麻煩的樣子朝向這邊說,歡迎。接著,
 「發生什麼好事?」以陰沉的聲音說,我則,
 「怎麼可能發生。溫酒。」
 這麼回答。跟廣播體操一樣精確。要是打招呼方式換了的話,我大概就不會再來這間店吧。
 就算是場面話也稱不上漂亮的店。水泥地板,沿著櫃檯排有稍微生鏽的黑色鋼椅。椅面是會讓人回想起七十年代的粉紅和藍色,兩種塑膠表皮都已破損,露出裡面有如柴魚高湯顏色隨時會剝落的海綿。櫃檯是在木頭表面塗上清漆的便宜貨,店主用他指節粗大佈滿青筋的手,把兌過溫水的燒酒放在上面。整瓶酒買下也好,不過不會想為下次不爽的時候使用失業救濟金,所以每次都單點。順便招待店主一杯。我們擺出消沉的臉低聲說「乾杯」。
 「去哪啦?穿得這麼漂亮。」店主用有點像要欺負人的方式說。
 「相親。章魚」
 「喔,相親。」店主彎下腰從業務用冰箱裡拿出章魚邊說。
 「心境的變化?」
 「才不是。於我有恩的人在所以去見面的。不過,那個人的面子已經被我毀了。」
 「這樣啊。」
 「中途啊,就跑出來了。」
 「啊。」
 「為什麼不更深思熟慮點呢我。」
 「不過,比起跟不喜歡的人結婚好多了吧。」
 店主把裝的章魚的盤子放在櫃檯上,剩下的裝在小碟子裡自己吃。
 「對啊,我今天躲開地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不想回家,所以來了。」
 「總有不順心的日子啦。我也有踩過狗屎,去snack bar而觀賞植物翻倒,回去的時候絆到摔壞眼鏡的日子。還是最近。」
 「狗屎一般不會有吧。」
 我想像店主狼狽地在地面上摩擦鞋子的模樣,似乎很久沒有在這間店裏笑了。
 「不曉得在哪裡踩到。一直以為是在我旁邊的朋友,這人好臭,本來想這樣講的,結果是我。」
 再要一杯溫酒。感覺到,啊,是夜。遠處還沒睡著的狗打呵欠,許多電燈熄滅,闔上書本,熱水器沉吟。我是來這間店買夜的。一片漆黑寂靜狹窄的夜。
 「店還行嗎?有客人來嗎?」
 「怎麼說呢,營業到早上所以附近在餐廳裡工作的人下班會來,大概就這些。」
 「真擔心吶。」
 「就算擔心客人也不會來啦。能做的盡量做,要是不行的話,到時候再說。」
 真像個男人,回去的時候跟他要點指甲垢吧,不過仔細一看指甲都剪到根部,手雖然青筋滿佈但挺乾淨的。
 「我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店。辛苦一點也沒辦法。」
 「再一杯溫酒。廁所。」
 在很毒的芳香劑味道中脫下長襪和內褲,一看發現月經來了。把衛生紙壓在髒污之處,我看看像紙版畫一樣染上血的衛生紙究竟有何意義,輕輕嘆氣,把髒掉的內褲放在只有一片衛生棉的小袋子裡混在一起。要是射在裡面的話月經就像是神的恩賜一樣令人感謝,什麼也沒做的時候就只讓人不舒服,再次確認女人實在討厭。雖然沒有月經我一生中大概也有幾百次認為女人討厭。
 為了忘卻髒掉的內褲我喝下溫酒。快意的醺醉感湧起,我無意義地四處打量。
 門口線簾的另一側,街道歸於寂靜。計程車幾乎不從這經過。長谷川太太也沒站在那。我珍愛的一片夜,收入懷中回家去。媽媽大概心有不滿地睡了。明天會爭吵一陣吧,能像店主那樣想「要是不行的話,到時候再說」,希望如此。
 說聲感謝招待從座位上站起。重心有些不穩。
 「總算平靜下來了。今天,要是這間店沒開的話真不曉得要怎麼辦。」
 像講場面話,我倒是真心如此說。忽然想到這就是感謝工作吧。雖說已經是二十四日。
 「明天像是會下雪啊。」
 沒拜託店主,他卻邊這麼講從櫃檯出來,替我打開難以開關暗銀色門框的門。

2014年10月31日 星期五

第三屆「御宅文化研究」論文研討會感想

 以下是我對在此會中發表的文章其中幾篇的感想與批評,這些文章內容的語句通順和表達缺陷所在多有,以下不再特別提及。其餘則因學有未逮不多獻醜。
 首篇是《情慾羅曼史:異性戀女性向戀愛模擬遊戲中的性/性別權力》。作者先概述戀愛模擬遊戲的狀況,接著在本文第二段寫到:「若說以男性為主要市場的男性向戀愛模擬遊戲的發展歷程是『先有性,後有愛』,主打女性市場的女性向戀愛模擬遊戲則正好相反,『先有愛,後有性』的順序,正好反應了主流社會規範對於女性的情慾想像。」不難發現這裡有太多跳躍:首先,我們如何認為只有性愛場面的遊戲與加入追求女性卻依然有性愛場面的遊戲能夠被劃分為?這種用詞錯位與混淆會讓我們看到後來作者怎樣打了自己嘴巴;第二,暫且同意作者的區分方式,性與愛的順序在性別取向的市場中發生這樣的變化,究竟是機遇的結果抑或在男性主宰的體制下必然產生的現象?何況作者也在同一頁提到宮崎勤事件的影響,更讓人無法理解這之中運作的因素是什麼;第三,這種順序如何與性別及其定位聯結在一起,作者完全沒有提及。
 接著作者用一些篇幅介紹各家(女性主義)學者對女性的性與情慾的看法,從性、言情小說到BL遊戲都有,這些說詞因沒有全貌,雖然詭異之處不一而足,暫不妄下斷語。在此段落最後作者這麼說:「比較男性向戀愛模擬遊戲、女性向戀愛模擬遊戲和BL遊戲,可以發現女性向遊戲在敘事機制上雖承襲了男性向戀愛模擬遊戲的傳統,在文本內容上確有根本的差異。」還記得東先生書裡(本文作者在參考書目裡也列出此書)那句「本質上是基於不同意識所做的行為」,兩者異曲而同工。文中強調凝視機制(我們的一些文化學者似乎已經失去思維能力和創意,僅複製理論而不管適合與否)中主客體之別,根本的差異就來自女性終於在女性向戀愛模擬遊中成為(被描述的)情慾主角嗎?作者沒有深入說明。
 接著作者以兩款遊戲為基礎分為三個層次分析。看到這裡,本文的問題(有的人會美其名曰侷限性)也就很明顯了。本文多數的論點以及這三個層次如不放在比較的觀點下無從立足,也顯現不出其意義。如果不是和男性向模擬戀愛遊戲(或者其它作者願意挑出來的作品)比較,那麼在某一脈絡下出現的性場景能告訴我們關於女性情慾主體的什麼呢?在後面的分析之中,或者乾脆說作品介紹吧,有太多地方套用在男性向模擬戀愛遊戲裡面也行。比如那些為愛而性或因性生愛的敘述,最後三人行的結局,難道後宮的作品還少嗎?
 最後的結論中可以看到大多作品裡面試圖大和解收尾,以及被正統資本主義洗腦後產生的弊病,所以作者這樣寫:「這些女性向遊戲的角本設計,或許並非有意識的要再現女性主義的政治意涵,然而,遊戲開發者為了尋求消費市場的最大利基,卻意外的打開了多樣化的性關係或親密關係型態並存的空間。」換個角度想就會很明白,一個看殭屍作品的人說:「本作品或許並非有意識的要再現殭屍主義的政治意涵,然而,製作者為了尋求消費市場的最大利基,卻意外的打開了多樣化的人類生存方式或人類殭屍並存的空間。」我們會怎樣看待這種言論呢?就算離開意識形態,這段描述的每字每句也禁不起推敲,比如說,看看《沖縄スレイブアイランド》吧,比比銷售量就能知道哪個作品更加尋求消費市場的最大利基,而何者會站在多樣性光譜上邊緣的位置呢?
 作者用以下這段結束本篇文章:「相反的,在遊戲中觀看涉及身體暴力的性場景,其意義可能能較類似於現實生活中的兩願的悅虐戀(SM),在觀看這些性場景時,玩家可以自由的選擇他的認同位置,從而在安全的情境下嘗試、體驗各種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實現的性幻想腳本。」在前一本論文集裡面也有相同調性的文章(比如《從戰隊精神談AKB48的究極少女形象》),如我方才所說,這是讚揚資本市場機制的運作為消費者帶來好處:為什麼消費一款尋求最大利基遊戲的我們還能稱自己自由(對此康德不知有何評語)?那宮崎勤呢?如何保證玩家一定會在安全的情境下嘗試?撒旦被塞進人體內,天使出現在市場上,你能看見的多數辯護說詞,差別只是在這兩句話中間挑選因與果。研討會上也有人提起電玩被污名化的事情,我似乎常聽到此類言論:電玩給我們的好處是電玩與市場(我不清楚在這些人眼中兩者有沒有區別)的功績,而帶來的壞處卻都變成消費者自己的問題,這種區分導因於何?沒有人能澄清為何我們偏愛市場與電玩卻痛恨個人。研討會上的文章有很多此思維的各樣變體。

 第二篇是《刺客教條2與兄弟會中的女性意象》,撇開開頭那段淡而無味的介紹,行文中多有奇特之處,特舉數例。在介紹遊戲中的女性意象一開頭,作者談到:「六位傳奇刺客當中,有二位是女性。雖然跟男性數量相較之下,三分之一並不是一個完美、公平的比例,但是這六位傳奇刺客活躍的時間皆是在十三世紀前,在大多數地區女性仍處社會上的弱勢地位的時代,我認為這樣的數字是一個合理的狀況。」偉哉斯言。通篇來說,本文雖描述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但無論概念、用語和思維經常有現代的內涵。上面段落就很好地表達出來:以十三世紀的標準,三分之一的女性有可能合理嗎?也許三百分之一會是個更好的答案;而要求完美和公平,究竟是針對該時期的歷史狀況呢,還是在現代人口普查數據底下的概念推知,使人困惑。接著「...雖然毒葯與毒蛇,分別與史實中亞歷山大大帝與克利奧佩托拉的死因相吻合,可以讓遊戲與歷史完美結合...」,究竟是(暫且名之為)刺客史觀,還是其它觀念的引導下,這裡的完美二字我不知從何說起。往後看還有例子。比如講到Caterina Sforza「在敵人的面前,她更是無畏地掀起自己裙子跟敵人宣示她有製造更多小孩的工具」。文中也有不少遊戲人物與史實的對照,大概都可供前面完美二字之注腳。
 最後,作者用篇新聞起頭,語重心長地說:「...我希望被物化的女性角色會越來越少,讓遊戲中的女性意象,趨向正常化、現實化,這才是真正的性別平衡。」最近大企業越來越多採用以下這種宣言:來購買產品的消費者也在為地球、飢餓孩童、第三世界國家(名單可以繼續拉長)盡心力,因為他們會從獲利中撥出部分幫助上述的目標,所以慈善變成消費的附屬———或者反過來,差異只在自我滿足程度多寡。再次講到物化,objectification,這大概是非得拿出原文否則光看那些女性主義者寫的只會雲裡霧裡的最好例子。遊戲中的女性,我不曉得有什麼方法能免除這些女性被objectification,客體化,除非遊戲裡再也不出現女性。作者究竟是反諷還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層意思,實難知曉。至於遊戲中女性意象的正常化現實化也是極大的問題,(那些在展場裡穿著暴露的SG是正常的且現實的嗎?)這裡先不談;為何如此才是真正的性別平衡?一個男性穿著胸前有S的衣服與披風,大家都在等待他拯救世界,那消滅這種角色,還是我們也創造一個女超人才會變得平衡?而這有可能達成平衡嗎?最後,我們買一款遊戲,在裡面努力賺五百萬施捨給遊戲裡的窮人(用作者標準,遊戲裡頭都是正常化與現實化的窮人),文中真正的這三個字在這裡的意義是真正後現代的。

 《電玩的道德抉擇:淺談西方遊戲的善惡系統》可以當成介紹來看,不過在開頭和結尾那些語重而心長的字句間頗有問題。摘要一開始就是:「遊戲是建基於選擇的。」墨水和石墨都是黑色的。奇怪的是,人每分每秒都在選擇(按照這類觀點)自己是否應該按A繼續活下去或是按R2進火化爐,人生因此就是遊戲嗎?也許我跑得太遠,但我不願冒著時代錯亂的危險,期待作者能夠給電玩一個更完善更排它的描述。
 文章最後這段可以全部引起來:「說到底,人們想要的,就只是『我們的選擇是有意義』的感覺。就好像人生在世,許多人的志業是世界會因自己而不同,雖然有些人不幸因此走上了歪路,但世界亦的確因人們大大小小的努力而變得更美好。在虛擬的電玩中亦如是,我們可以在遊戲世界經歷真實中沒有的偉大冒險,但很多時候,令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甚至不是成為拯救萬民的英雄或達成什麼豐功偉績的一刻,只是看到世界因自己的選擇而有了某個微小的分別。」
 我不清楚在作者心中的人長得什麼樣子,依文章內容看來,也許是那些在抽籤時走畫在紙上的彎曲道路,希望終點並非虛無,可能畫著一只蘋果,而那只蘋果在抽籤抽完一秒以後就消失也無妨。以上這段話混合太多這個時代裡被用爛的意識形態,比如被成功和其背後的名與利恐嚇到以為自己只是個隨時可被替換的零件,所以為了選擇,甚至選擇殘留的印象,就成了一個人生命中具有價值的事情。而選擇導致(美好與歪路)區別,當代已經接受最淫亂的版本(因選擇導致的多重世界),這不過小而小者。

 《電玩遊戲是否能成為藝術?-從反面意見出發》此文,以及你能看到大多數電玩的支持者,都表現一種意識形態,特別是搞思維活動的人。其內容大概可以被如此概括:我不懂古今中外所有可能的藝術,但這些預先將電玩排除在藝術領域以外的言論大多是不適合的,因為我希望電玩能成為藝術。至於為何電玩(總有一天)非得成為藝術不可,因為這些人非常地崇敬藝術而且電玩不知為何就是站在低於藝術的位置(雖然不是很理解),還是有其它的原因,我也不曉得。文中舉出的反面意見本身不值一提,這一大篇很像小學生把古今之爭搬到現在。
 作者在摘要裡雖講得含蓄,實際上就是我剛才講的那套:「在針對『反對電玩遊戲能成為藝術』的論點提出反對意見後,此論文並沒有提供些許『電玩遊戲能成為藝術』的想法,除了將通往藝術道路上的障礙移除之外,希望能藉由放寬『藝術』的定義或遵循『電影』的前例,讓普羅大眾接納電玩遊戲能成為一門藝術。」既然沒有討論藝術的定義,如何放寬之?又為何沒有任何討論,就認為電玩(至少在概念上)必然可以和藝術相容呢?我無意無禮,但這篇文章的訴求遠高過內容,從而只能用意識形態填滿間隙。
 文章開頭的字裡行間不知為何透露樂觀與自信,作者說:「如果電玩遊戲能成為一門藝術,則能使電玩遊戲的正面價值呈現於大眾眼前,藉以洗刷冤名。」我不太清楚是什麼原因能讓作者認為藝術表達的(至少在電玩助威下)會是正面價值,無論中西都有人寫文章講愚,愚因此就成為正面價值了嗎?十九世紀的法國小市民根本不會想讓兒女當詩人畫家(希望作者能同意當時詩畫已經是藝術了),藝術又為什麼一定代表正面價值呢?遑論波西米亞派和Sade、Miller等人。不過,看完整篇,我還是不曉得為什麼電玩,就算是為了漂白,非得要和藝術扯上關係不可。
 接著作者說為何從反面意見出發:「但從來沒有一個關於藝術的定義是毫無異議的被廣為接受。」「因此在此篇論文將先避開定義問題,而是先順著他人的理論進行回顧,並審視那些認為電玩遊戲不能成為藝術的論述是否完備。」這確實是一個比較省事的方法,不過就因為沒有選定一個(比如柏拉圖,如果願意的話)藝術觀點,所以後面有很多地方都顯得飄忽不定。
 關於Roger Ebert的意見,被挑出來的第一條是:「電玩在本質上是需要玩家來進行抉擇的,這與需要創作者掌控的電影或文學截然不同。」作者延伸的闡釋是:「但每一項藝術作品其實都會遭遇其價值是否能藉由觀賞者彰顯的問題,說得白話一點,就是觀賞者是否『看懂』了創作者的作品。」下一段用自己當例子,認為:「我們可以說,每一項藝術作品都是為了觀賞者而創作,電影導演與文學家在進行創作時,也需要確保其創作理念能透過作品完全的傳達給觀眾與讀者。」研討會上與談的邱誌勇先生(這位仁兄似乎是個角色)也喪心病狂地提出Barthes作者已死、讀者反應理論等說法,為依據或為佐證不得而知。奇怪的是,這裡的藝術作品不知為何忽然加入當代市場的概念,以消費者為依歸。當代流行的諸多文藝觀念主要是受眾取向,這是另外一個議題。然而,在此更恰當的問題應該是讀者的(充分)理解是否是某事物為藝術的必要(甚至充要)條件。更何況,在原文(見該頁注釋。該文是問答集錦,提及處是其中一個問答)內容裡根本一點也沒提到受眾懂不懂與藝術的關係。
 第二條是:「...如果在敘事上有其延伸性,則該作品不能算是藝術。」我建議各位去看看文章以後再來看作者這段,其距離大概有加勒比海岸到高雄之遙。原文如此:「Would "Romeo and Juliet" have been better with a different ending? Rewritten versions of the play were actually produced with happy endings. "King Lear" was also subjected to rewrites; it's such a downer. At this point, taste comes into play.」再回來看看作者:「如果我們能夠決定羅密歐與茱麗葉的結局,是否會損及此文學作品的藝術地位呢?顯然對於Ebert而言是會的,他認為羅密歐與茱麗葉只能夠以悲劇收場才能夠無損其經典地位。」我不曉得taste comes into play怎樣延伸到顯然無損其經典地位,還希望作者能夠為我輩無知者撰文解釋。回到作者筆下的inevitable conclusion和多重結局,我不瞭解Roger Ebert當初說話的前因後果,不妄加揣測。然而smorgasbord of choices除了可能指向結局,也可能指向遊戲內容。作者的行文態度是前者的意思,若實際上也指後者的話則跑錯邊,其錯誤之明顯不必多提。作者若能多寫清楚造福眾人,實為功德一件。
 第三條也有斷章取義之感,雖然Roger Ebert的文章都很短。此文內容是他回應Kellee Sandiago演講,一經本文作者劉兄再經我,可謂反面意見的反面意見的反面意見。Roger Ebert言論之中多有不清不楚之處,被批評無甚可說。但作者的理由後來忽然轉到奇怪的方向:「要將電玩遊戲與其他創作品相比較,非常有可能犯了以上所列舉的範疇錯誤(category mistake),這迫使我們去問『電玩遊戲的本質是什麼?為什麼它是這麼特別而無法與其他創作品比較?』然後,我們才能進一步闡述為何此特別的創作品能被視為藝術。」平心而論,這是個很好的答案,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這樣做呢?不過,文章走到一半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犯範疇錯誤,倒不算冤。莫名奇妙的是,往下看你會發現後半篇竟然還在繼續這樣幹,把恍然大悟全給弄進霧裡了。
 後半關於Micheal Samyn的意見一樣驚心動魄:「但遊戲的藝術性為何還尚未被定義清楚,但遊戲的本質是玩,這使得遊戲與其他創作品大大的不同。其他創作品為了表達其藝術價值,會有曲高和寡的情形出現。但遊戲若作為藝術品,可能讓普羅大眾覺得有趣、好玩,是必要的。如此一來,其藝術性與市場接受度就不如Samyn所認為的如此互相排斥。」首先,就算遊戲的本質真的是玩好了(此語和開篇那句電玩在本質上是需要玩家來進行抉擇的,遙相呼應),藝術就不是玩嗎?問問Schiller與康德再談可也。第二,曲高和寡和藝術價值的結合是歷史現象(就在城市資本主義發展之後),也可以說是一種當代的刻板印象。而且作者(和與談人邱先生補充John Cage等等)拿出Duchamp那個嘴巴用得比老二多的小便斗補充說明,建議作者還是堅定立場後再談較佳。最後,作者的前提遊戲若作為藝術品正是Micheal Samyn的結論反題,直接認可之那整篇文章還有什麼好談的,問題正是在於藝術性和市場接受度兩者看來不可協調,作者該做的是究其原因是否為真。
 最後作者想到幾個出發點。第一是改變藝術的定義,任何正常人都不會有什麼意見。不過作者根本沒有真正嘗試改寫定義,而是像五十年前的共產主義者那樣說:「噢,你看,那裡真的在...。」誠如作者開篇所說,藝術的定義各家莫衷一是,但不開始嘗試就不可能改變,指著小便斗(甚至連小便斗的藝術意義———如果這個詞在這裡還能保有其完整意味———都沒有提)眼睛發亮,除了無謂的希望,對電玩成為藝術一點幫助也沒有。

 《誰來看守看門狗?》此文在一個莫名奇妙的開頭,描述網路成癮的起源與治療以後,忽然轉向隱私權,其篇幅短到甚至不想在兩個主題之間建立橋樑,反而用恐嚇式的語氣在起始與最後帶到一下:「『要是有人利用這些科技犯罪怎麼辦?或者這些科技背叛我們怎麼辦?』」「還有妳/你是不是曾有過覺得我們不是在看網路新聞,而是網路在餵妳/你新聞的感覺?」這是恐怖電影的幹法:可曉得房屋(手機、電話、電視...)會出現讓我們都尖叫九十分鐘的東西。我們該怎樣思考兩者的張力、是否真的互斥、共存的可能性、解決方案都沒有被提到。作者行文簡潔明快(如果我還找的到其它稱讚語),思想卻很薄弱。

 《研析單機與線上遊戲和玩家互動之過程》內容空洞無甚新意,看最後那段就能一目瞭然:「...發現我們對於遊戲中帶來的感動,不僅僅在於感受到電玩傳達出來的意涵,而是會試圖去『學習』和『了解』遊戲過程帶來的快樂,就是那一份對未知事務的學習和了解,才能讓我們更熱衷於遊戲。」作者認為「因此玩家和遊戲,虛擬和現實,互動和啟發,所有的緣起都是來自於我們想去學習,了解其中的過程,正反應出人類的本能中擁有『求知慾』和『好奇心』。」兩千五百年前就有人寫關於求知慾的悲劇,作者今天透過電玩領悟相同的事情,可謂與古人神交的最佳典範。我們看一本書、爬梯子、吃蘋果也都需要學習和了解,遊戲獨特之處為何?看完整篇文章還是無法理解。本文作者上台發表時竟然是唯一一個時間都沒用完就下台的人,而且說話支離破碎之程度使人傷心。這究竟是因為主辦單位沒有提早通知讓他準備或有其它難言之隱並不清楚。撇開物理限制不談,掌握思維的程度在很大的層面上也決定掌握語言的程度,期與諸君共勉之。

 《以遊戲中歷史人物形象的再造淺論文化意向的再塑造》提到Natalie Davis的書,我沒有拜讀過,不過作者對文獻資料的梳理很明顯沒有上一篇(《電玩與歷史的形象之間》)好。看到最後,作者沒有滿足一開始的承諾:「同理,本文試圖針對歷史遊戲中的史實人物形象以古對今,找出人物塑造背後的文化製作痕跡;這類人物形象的創造與雕鑿之下,存在何種機制來使得閱聽人能夠認同或是接受。接受與認同的文化是否存在,是否有一機制在。」結論中借用東浩紀那本書中的概念以後,作者寫到:「所以當我們在看待這類的歷史人物二次創作的時候,自然也該如此思考,這類的人物形象創作上,到底用了什麼、強調了什麼,又有什麼被刻意的忽略掉。」我們又回到開頭,依然什麼也不曉得。作者在發表的時候用太多例子傳達他的想法,結果自然以失敗收場。必須承認作者確實讀過很多文獻。漫畫也好、專書也好、小說也好,將其串連成一個有意義的內容,不正是史學者所努力的?這篇文章根本沒有實質的結論,連「如此探討下去會不會有結論」的聲明也沒有。

 最後要描述一下我在會場遭遇的一些事情:我在年初得知本次論文研討會並投稿,結果梁世佑先生來信告知「本次來稿之論文件數超過預期,難免有遺珠之憾,也可能是因為論文主旨和本次會議主題不合,」沒有入選。這是今年四月八日的事情(官方宣稱的近期是十七天)。我原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卻在研討會前一週,收到交大胡正光副教授來信邀請出席本次研討會。我閉門造車已久,欣然應允。
 流程大約如此,但這之中發生好些怪事。先是胡副教授來信中,同有另外兩位受邀人的電子郵件信箱。究竟是不清楚個資法將電子郵件信箱算在受到保護的個資內,還是不曉得發信時有一指令叫做密件副本,實不得而知。我倒寧願相信這是一次善意的疏忽。到現場以後,胡副教授也在接待處,指點我在貴賓欄簽到。鄙人何德何能成為本次研討會貴賓?當真折煞陽壽。我戰戰兢兢正要簽到,一看簽到表卻不禁笑出來,我的名字被寫錯,而且在職稱前面加上不曉得打哪來,跟我一點關係也沒的公司名稱。
 這裡要解釋一下:當初投稿時順便提供的資料有我的姓名、電子郵件信箱和職稱。只有職稱,完全沒有提到我在哪個公司服務。而不曉得哪些工作人員可以弄對我的電子郵件信箱讓梁先生和胡先生發信給我,卻搞錯我的名字。這還能用不熟悉複製貼上指令帶過。而在我的職稱前創造性地加上公司名稱,已經不是疏忽二字可以解釋。很不幸地以前待過的公司讓我曉得這些狀況背後可能隱藏多少狗屁倒灶的機構與冷漠的人。我趁中午用餐前抓住時間問胡副教授公司名稱一事,他的回答是:「我拿到資料時就是這樣了,我也不清楚。」並向我道歉。道不道歉倒是其次,我並不因此覺得受到冒犯,只是這狀況實在太扯。我沒有再問梁先生一次,自認如此追尋下去大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就像我以前遇到、現在在辦公室內依然持續發生的大多數事情一樣。
 我很清楚租借場地要錢、準備一頓號稱五星級飯店自助式料理卻難吃的午餐要錢、工作人員(就算是用他們自己的助理)要錢、影印資料要錢、宣傳活動要錢。給錢的單位為了某些理由需要成果,相片、影片、投稿資料和簽到簿都會變成呈堂證供,這些成果有怎樣的格式要求我不清楚,為了成果、KPI和查核點焦頭爛額、爭功諉過也很正常。然而,在大學裡,這些教授、助教和學生究竟要遵循什麼規定、要具有什麼樣的心靈,才會連一封詢問公司名稱的信都不肯發,自行安上一個?
 研討會上的氣氛大致如我兩年前出席的另一次活動:如我一般一個人也不認識者幾乎沒有。梁先生和各與談人之間也相當熟稔,可惜這些與談人在哪高就與其思想領域在會中很少被提起,難以恩澤普及照顧我輩後進。我已寫過這句子好多次,但依然要寫:希望這些活動明年與之後能逐漸進步,論文(也許成長的第一步就是不採用不符實的名稱)內容也能趕上學術標準。哀哉,尚饗。

2014年10月6日 星期一

快速的回顧

 最近適逢香港抗議活動———我一直認為媒體與活動領導階層都使用錯誤的名稱,稍後會講理由———,而這件事與同在此地不久前發生的事情連結在一起,無論是否有意為之(我倒很願意相信這些人毫無野心)。摸著別人的傷口總是不會痛的,也趁此機會來看看我們的傷口究竟化膿腐壞到怎樣的程度。
 首先是活動的官方訴求同樣是「和平、理性」,但這些活動的領導者與媒體又很喜歡採用軍事術語描述他們的行動:包圍、攻佔、癱瘓,諸如此類。是否大家都失去甘地的高度與氣質,和平與這些軍事行動一點關係也沒有。理性則更不用講,更好地描述一個天天呼口號、唱指定歌曲的活動的詞是法西斯(這些活動跛腳地走在他們反對的政府的路上。一個對大家來說不算陌生的歷史祕密是:紅衛兵也這樣做),我不知道怎樣的精神構造讓這些人認為法西斯是理性的,大概她/他們都屬於Berlin筆下那些宣稱更高自我存在的那一類。特別是活動中有幾天發生衝突,在媒體就能看見以下句子:「活動領導人某某呼籲:佔領行動者應維持和平理性。」反諷和可笑不只體裁,情感也來由各異,但活動中二者揉合一體,相互輝映,堪稱人類文藝典範。
 無論他們真心這樣想還是單純宣傳,都成功製造一幅美麗的畫面:握有各種權力的政府派出警察(一些喜歡掉文的人會更之為國家機器)對付因受到長期壓迫與不公而站在街頭發出自己聲音的公民。而本來能夠具有深度與警惕意義的事件被媒體與活動領導人自己搞得庸俗不堪。媒體從小道消息下手,擴大報導結果更像是惡意中傷;不是只有當代人才知道討論版上的發言能夠被媒體引用,這些YY3526或諸如此類的身分都被媒體以網友一詞概括,一如百年前的知名不具者。活動領導者們也有自己的聲音和製作,像那些短片和歌曲,奇怪的是卻連一個像樣的活動綱領或宣言都沒有(專訪倒是不少),少數演說就和故障的黑膠唱片一樣單調無味。這些人還肩負漫畫化的崇高使命(看看內臟花吧),第一個把抗議活動降格為插科打諢與宣傳造勢。
 我一再提起媒體,就因為媒體在活動裡是個很糟糕的合作夥伴。我講的媒體除了電視報紙等等,還要加上所有這些活動的評論者,意即附著在談話節目中處於非會期的民意代表和深淺不同的資深媒體人。他們會率先擴大解釋活動領導者本來就已經錯誤使用的詞句,比如把這場抗議活動叫做「公民運動」(一些喪心病狂的人還會拿出Thoreau、Arendt寫的東西宣稱公民不服從)、「學運」(勉強還算搆得上邊),甚至稱呼革命者亦有之。這些名稱顯示最多的是虛驕之氣。先從公民二字看起,在這個地方能被稱作公民的人少說一千萬,這個活動領導人曾經宣稱活動有多少萬人參加———先不說這數字真實與否或是否同時在場,不過是公民的百分之五。如果再用民主社會多數決的制度,一場活動是否能被稱之為公民活動,一個意見是否能被稱之為公民的聲音,以公民中的百分之五十同意為基準。那這些公民活動、公民運動和種種以公民為前置詞的東西都至少還有四百萬公民的溝要填。怎麼菁英拿到手上、放進嘴裡就成了民主,讓人費解。至於革命,如果這個詞我們也跟隨Arendt的話,revolution最終要回到原本的位置,這些活動最後也確實如此:就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地落幕。我僅同意在此意義上採用革命一詞,否則,除了長時間吸引媒體注意,這場活動並無任何建樹———以阻止法案通過或是讓某個特定人士離開政府為革命的目標,只能是禿子的頭髮———。有些人將這種虛驕之氣帶到國外,說:「這是我們這一代的成年禮。」那些在國內稱這場活動為公民革命者,也是同一類人。公民與革命齊飛,海外共國內一色,毫不寂寞。
 看到現在,大概有些人義憤填膺要指責我是政府派。我一點也不是。手拿玉匣記指著太監告他通姦,只能為有識之士所不齒。當前的問題不在誰當政負責,下台以後萬事皆空;也不在哪個政府要員的嘉言懿行能打動撒旦;更不是吃了一帖防中藥就能痊癒的怪病。這是用熱情立下錯誤的目標演出一連串鬧劇,雖引人同情,卻更是悲哀:燒炭黨人一類的稱呼,都比公民二字更加實際;貧富差距擴大不是因為某個國家資本入侵,而是因為我們讓資本利得來得太過容易且不加限制,還因為我們喜歡造勢晚會、免費餐點、小禮物、包裝行銷過的候選人和一票三千元,不喜歡檢視政策、長時間演說和辯論,這讓候選人只能依附金錢勝選,而不是依附民眾對政治的熱情,更因為我們崇拜跨國企業、金融產品、基金經理人和名車豪宅,把良心的重荷全數轉移到名氣與貨幣上。
 在活動的基礎圖像中,對岸,如同許多陰謀論的主角,都是兩地現狀的最大責任者。人民幣就跟攜帶它們過來的人一樣金玉其外但不安好心。近期的事件如何協助形成這種印象,在此是個過大的議題。這些自由主義者歡迎資本,卻反對對岸資本。試想:一個人可以擁有一份安聯的保單,或透過匯豐定期定額把錢投入報酬率百分之十五的新興市場基金,而這些都不會在中資金融機構裡發生。(我的天!那些贊成外勞薪資脫鉤的人到哪裡去了?)能接受這個結果的人當然也會說出以下這些話:中國銀行資金雄厚,能夠買下本土銀行,所以以後我們就全受中國控制。這類說法總是能引起一些人響應。或許以上還算是輕微症狀,似乎沒有人在乎現狀並非哪個特定的政府官員、或是朝哪個地區靠攏的問題,而是唯資本是問的體系:讓歐美企業或是中資企業打擊本土產業(假設這是真的好了),也許東方來的和尚總是比較會念經,然而念的同樣是那一套。如果這些活動的訴求是不想在對岸前低頭那當然好(國族主義的想法總是被掩蓋在最底層),事實卻是想換人對別處的資本低頭,這只能自我滿足,卻無法解決問題,甚至掩蓋問題。沒有人,甚至活動領導人,都沒有自問:站上街頭喊出的訴求究竟能達成什麼(就算晚上睡在豪宅社區外又能如何?不過證明在裡頭睡得更香)?又有什麼能阻止他們?就算他們提出各式驚心動魄的要求,甚至到某某下台這種話都喊出來了,也沒有人懷疑這是否能解決問題,或者這是否是個問題。
 網路在活動中也是個焦點,這些互相聯繫、現場直播的方法被認為極其重要(我倒想問問:如果Google換成百度、Facebook變成微博,這些人還會不會用得一樣香?)。剛才也提到,這些網民的意見先在這些地方出現,再透過媒體加強。不過役於物的結果(那些假左派可以在其它領域大喊商品拜物教,到了這裡就像喉嚨發炎),在批評政府與財團勾結的同時,大概沒有人想到在自己眼前的這團東西的組合就是純屬財團的產物。讓我們接受社群網站是當代抗議活動必要之惡好了,在網站上面的有什麼?不是激進思想,只有激進言論。每個激進言論都再次被其它媒體放大。這裡的言論是廣義的。一場活動有沒有可能只靠行程表和激進言論繼續?有可能,但同時也讓活動變得完全無法掌握。所有人成天在問的、媒體成天轉播的,都是這場活動(佔領)會不會繼續、撤退或升級,參與者也醉心於盛大的活動、人數辯論和環境清潔。然而不便只是籌碼,如剛才所提及,支持者上錯桌、押錯邊,這些都不值得高興。不光在賭桌前,自我膨脹是毀掉任何人最迅速的方式之一,因此活動最後寂靜落幕,不帶走一片雲彩。如果有人願意,兩年後再看看這場活動除了將這些學運人士的優美姿態記錄在影片中之外還留下什麼;學運此詞已被消耗殆盡,只能成為年老浪漫主義者的麻醉劑。

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出國之四

 來到大阪。再次搭機,也再次痛感任何神經正常的人都不應該認為搭飛機是件舒服的事情———好吧,我說的是經濟艙,可是這不過痛苦地證明在飛機上擁有足夠的空間根本不是理所當然的,必須爭取(借用自由主義的說法)才能得到。航空公司在這種思維上成為當代惡俗佼佼者之一:幾百年前犯人被關在四肢都不能伸直舒展的地方(至今某些地方依然如此,奇妙的是多數人竟以此判斷野蠻與人權的層級),現在航空公司同樣如此對待乘客,一邊強調提供多好多尊貴的服務,實為人類文明史上的奇蹟。乘客真要有點特殊的腦袋構造,才會認為這種狀況是舒適的。
 在關西機場搭上南海線,兩站後一位著西裝的老年男子上車坐在我對面,他有些胖、臉色紅潤、臉頰兩側有肉;他看著読売新聞、其中有個小區塊是李登輝的特集《台湾と日本人》(死而不僵,此之謂)。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女生上車,她打扮入時,豐腴的臉頰、挺鼻子和尖下巴讓她的臉看起來有些失去平衡,但總的來說還是個美人;右手無名指上有個戒指,而她一上車就跟大多數時下流行女性一樣埋頭在智慧型手機上。
 我看路線時太過粗枝大葉,到天下茶屋以後找不到要轉的車站,外頭正下著大雨,一個國中生頂著雨聲跟另外一位講話。找了一段之後跑去問交番(與京都不同,這裡幾乎每個人都操大阪方言),接受指點走過天下茶屋商店街(在京都還沒有很在意,大概因為在那沒有真正的商店街吧),多數這種規模的商店街都是房屋之間的街道上建起遮雨棚(當然經過美化)了事,天下茶屋這不知是日久失修還是本來就沒蓋好,雨漏得厲害。到了北天下茶屋站附近雨已歇,本來想搭車,這時剛好是放學時間,路上許多女中學生(男生很少,不知為何)。我決定走到下榻處,穿過ちんちん電車(官方名稱是阪堺電車,不知為何在堺地區有此渾名。後來問朋友,他說因為以前輕軌電車行駛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故名)數站,街道更加髒亂,行人感覺也一變。今池駅附近鐵路高出路面,車站下到地面的樓梯兩旁塞有很多帆布、箱子和各種東西,吃剩的垃圾和殘渣散落,蚊蠅四處。有群年過五十以上的男人們(不是幹些勞動活就是接近遊民的一類)聚在樓梯下的小空間坐著喝酒並大聲交談,其中一個說:「やっておれへんことだちゅうにはやっておれへん...」聽他講的人回:「そのとおり。」這邊不知是被人佔據或如何,我每次經過都有好些東西擺得像是在跳蚤市場一樣,卻又沒有人看著,生活用具居多,還有些成人同人本。車站出來到我下榻處———對面就是西成警察署———走路不過三分鐘,至少就有四五個遊民躺在街旁。
 行囊安頓好後,我到附近晃晃。這裡也有一個商店街,在路口有兩個年輕女孩子在高聲叫賣特產,東西放在小車上,包裝上寫糖栗。商店街內有個平頭、頭髮幾乎皆白的中年模樣男子,肩頸附近圍著一條毛巾、蜷著壯碩高大的身體躺在一家居酒屋門口前睡覺(就在禁止「寝泊り」的牌子下面;反正這裡很多標示只供參考用,路上也有好些牌子標著「立小便お断り」,在我拍照時還是有一位仁兄在我身旁解開褲帶痛快地尿起來);不多久我再次經過時,有一個警察扶他肩膀在問話,一個蹲在另一邊搖晃和拍他,第三個站在一旁看,壯漢面無表情坐在地上;我繞回飯店時再次碰上他們移動:那壯漢被兩個警察架著,身材都比他小一圈,一個跟在後面,一行人不知要走到哪去。走著走著他忽然間大叫:「なんじゃとこら!」架住他的警察在他耳邊低聲講些甚麼。
 這裡的燒烤店和カラオケ居酒屋很多,傍晚時分附近充斥烤肉味(店前面擠滿手拿啤酒邊喝邊吃肉串的男人,偶爾有外國人。我只有一次看到一個中年女性跟她的男伴在吃),唱歌聲此起彼落。很多中老年人聚在店裡唱歌,曲目從演歌、美空、中島美嘉到AKB都有,一直持續到接近凌晨。除了用人名以外,店名清一色低俗到讓人無法記住超過一秒鐘。有間居酒屋的暖簾上寫有「しあわせまってる明日があるよ」,來喝酒的人果然要靠這種希望才能天天喝下去。
 我下榻之處雖有提供女性用的設施,但在旅館裡女性我只看過兩個人:老闆娘和一個大約七十歲的老婦人(當時我與她同乘電梯上樓,地上沾有一些深褐色的液體,散發臭氣。她說:「何がついてる...カレーかしらね。」)。不說旅館,這附近要看到一個年輕女性都很難,除了叫賣特產那兩位,用一隻手都數得出來;而且不是有男性跟著就是騎在腳踏車上快速通過。反而カラオケ居酒屋的店主和幫忙的人幾乎都是女性(在店內喝酒唱歌的一律是中老年男子,大概醉翁之意),其中少數頗具姿色,但全都有些年紀。
 大阪烏鴉比京都多,牠們在清晨跟黃昏叫得最頻繁,那聲音很響,有時卻顯得落寞。旅館的空調系統正在整修,而且直到我離開都不會弄好的樣子,還好最近這裡不算熱。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無處可逃的煙味。

 第二天一早前往住吉神社,走上車站時有三隻花貓正在樓梯上進餐,一個皮膚黝黑、瘦弱的老人本來正在看牠們吃(大概就是他給的),見到我上來立刻就走了。貓兒一點也不怕人,見我走過不跑也不叫埋頭照吃,似乎這裡的每個人對牠們都不錯。吃完以後就各自散開悠閒去了,其中一隻尾巴捲在身體下趴在鐵軌上。
 住吉神社隔著南海鐵路面對住吉公園,是自平安時代以來即有祭祀江河之神的神社,這裡跟傳說《一寸法師》有關,境內擺有模型讓人拍照。似乎也是招き猫的大本營,有特別的神社祭祀之。另外也有古來與此地有關的和歌,不懂和歌的我無法體會古人的意境、亦無法理解与謝野晶子。南海線似乎不少站都有商店街,只是沒有店開門的時候廣播系統依然在播流行歌,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
 逛完這裡我一時沒決定要去哪,想起昨天在南海上看到的廣告,打算去堺晃晃。出車站有観光案内所,前去叨擾,裡面只有一位約莫三十多歲的女士。她先問我從哪來,很親切地要給我中文版的旅遊地圖(我回絕了),並介紹堺附近的來由:這裡是個商業特別發達的城市(天然海港),連帶工業也特別發達,不若其它地區政治功能較強。原本挖有護城河(這裡的城真的要抽象來理解)之處早已被填平(似乎就是秀吉下的令),現為國道。舊城區經過多次戰亂(大阪夏の陣被毀、二戰空襲也被毀),原先的建物幾乎只剩下舊址可考。她解說相當好,多處配合肢體語言希望讓我更好瞭解(講到商人時她說もみ手一邊做,雖然我不認為來此觀光的人都會有這類刻板印象)。最後為我點出幾個值得去看的地方,並推薦我租腳踏車去逛(我一樣回絕了)。
 我打算往北走先去堺伝統産業会館,途中經過サビエル公園,這裡有幾個學生拿著不同的樂器在亭子裡練習,似乎是爵士風的曲子。我本想待著聽會,但此時雨越來越大,公園內也無其它地方可遮蔽(任何相信日本人很親切的人大概腦子都有點問題。只消看看他們的公共設施提供多少服務給一般人就能推知一二:想找個地方坐和裝瓶水都不容易),只好冒雨離去。堺伝統産業会館有兩層,一樓是簡單的介紹和販售區,內容有刀、線香、織物、昆布與自行車等等。二樓則是刀和与謝野晶子的專展,展出刀的房間內有個洋人操純正的日文、在外衣上披著工作短掛接待,我正好要走出房間時,一對情侶狀的美國人進來,被這位滿口日文的洋人嚇一跳。我逛完要出去時,雨正好下得很大,我把傘忘在旅館房裡。一時也出不去,只好和另一對情侶狀的遊客一同在門前的休息區等。這時裡面一位志工走出來向我攀談,他名叫唄亨,和我講起堺地區的歷史:如観光案内所的女性所言,這裡從很久以前就是商人城市,大小事情多是由商人組成的自治會決定(他和我說的是民主方式,這個詞用在這裡當然只能有吹噓意味。有趣的是這類自治市的崛起都很早,卻在近代民族主義興起後全數沒落,這兩者是否有什麼必不相容的要素,是個有趣的課題)。幕府時期徳川御三家之中,紀州到江戸必定經過這裡(他指向面前的大馬路大道筋)。很多習慣都是從這裡開始的;比如最初茶是貴族飲料,茶道也是貴族間風行的東西,商人崛起以後,他們跟著模仿,現在餐廳先給客人上冰水或茶為此餘緒;去年日本非常流行的那個詞おもてなし,據他說也是起源於此地;日本不少地區都有堺的地名,都是這裡的人到該地以後取的,包括東京的銀座;他補充,自己的姓也是堺當地人的姓。
 之後雨小了點,我謝過他繼續往北走到清学院,這邊和山口家住宅一同販賣套票。此處由修験道這個民間信仰宗派的人創立,坐落在一般住宅之間,顧名可知是讓一般居民的孩子學習之處。裡面介紹一位此地出生且在此處學習的河口慧海,如何越過喜馬拉雅山到現在的拉薩去(似乎他是日本第一人)學習佛典等等。售票處是一位中年的發福女子;向我解說的是另一位老婦人。她在知道我從台灣來以後不知為何竟向我道謝(我後來問朋友,他說一般外來觀光客不會特地到堺去)。清学院很小,不多久講解完,她倆和我閒聊起來,問這問那,又指著水井給我看問我曉不曉得(這是敝帚自珍還是開玩笑就不得而知)。她們對我非常熱心,在我要離去前向我仔細說明山口家住宅要怎樣去,雖然我覺得沒複雜到會迷路的程度。
 山口家住宅原本是個富農之家,在大阪夏の陣被燒毀後重建,一進去就是很寬闊的土間。一樣是個老婦人志工來向我解說,她知道我從台灣來以後就用中文說話,然而中文是在大學時代學的,大概也沒有太多練習機會,程度蠻糟糕:跟幾歲的孩子一樣只能講幾個詞,幾乎沒法弄成句子。比如她帶我進到茶室時(這裡就看得出屋主學習貴族只學了一半),拍拍畳告訴我:「這個,新的,高級的。」反而弄得我無所適從,只好一直用日文提問,希望她能用日文替我說明得詳細一點。然而她相當堅持,結果我只好抱著滿肚疑問。她帶我逛完一圈以後終於開始用日文和我閒聊,我請她列出一些推薦我去的地方,她在紙上寫下法隆寺、ハルカス、滋賀琵琶湖等等,又給了我名片。最後像是想到什麼,她帶我到北土蔵去,那裡有好些大部頭參考資料(都是另外一些佛寺的),拿出來讓我看。
 告別她以後,我往南繼續逛,在一間小店吃このみ焼き,我就坐在料理區前,料理者是個四、五十歲的結實男性,大概也是店主。他邊弄邊問我從哪裡來,知道是台灣以後忽然變得饒舌起來,不但向我感謝台灣援助東日本震災(這件事情好像徹底成了外交口實。無論哪個工作、在公於私,日本人都會提到這件事情,不過僅限一次,之後就像忘了),談到他以前因為工作關係和台灣的捷安特某董來往過,知道我曾經到過京都就說夫妻倆每年都會去稲荷大社參拜(為求生意興旺);又問我下榻處,說:「大阪方面やな。」(事後我才了解,堺雖然與難波地區唇齒相依,但正式被列入大阪府行政區不過百年又餘。多數當地人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個大阪人,就像近畿地方的人也不會認為除了氣象與地理意義以外還有甚麼能讓自己跟其它城市的人相同。或可稱之為地域性格這點是我接觸過的日本人裡非常明顯的特徵。)我點的是北海道このみ焼き,裡面有なす、餅跟大量チーズ(我不曉得這些配料跟名稱之間的關係),煎好以後表面塗ソース,再擠上大量マヨネーズ,最後灑茶粉和柴魚片。味道挺好的,但マヨネーズ太多讓我吃到最後很膩,套餐的配菜きゅうり漬け就留下沒吃完,女店主來收的時候問:「これ苦手なの?」我只說:「食べすぎだ。」沒講是マヨネーズ的關係。飯後夫妻倆很好心地招待我ゆず冰淇淋,我告別他們出店,外頭已經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再往南走一些就到妙國寺,這裡在整修,除了境內的蘇鉄以外,還有祭祀堺事件中的切腹者。這事件就是維新前攘夷行動之一,因為土佐藩襲擊港口,導致十一名法籍海軍死亡,對等的判決也就是土佐藩十一人切腹。有些日本人和腦袋不清楚的台灣人曾跟我講到日本最讓鄰近國家揪心的參拜靖国神社,他們說,這不過是日本人自古以來崇敬萬物神靈的表現,與回到過去的軍國主義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相信是沒有的,不過好玩的是,他們似乎都沒有發現之間的區別不過是從激進的極右到態度溫和的極右,終究是國族主義的態度。否則這些被殺的法國海軍在港口受苦(套用佛教的世界觀)一百年,有哪個日本人建了神社說崇敬他們而參拜之?要點不是參拜與否,而是採用與以前同樣的區分。
 接著我回到大道筋去看与謝野晶子和千利休的住房紀念,因為這兩處都在戰亂中被燒毀,特別是与謝野晶子出生的家大部分已劃入車道,只有路旁造個碑紀念之。千利休居所雖然在小巷裡,也只剩下水井,我到時恰好有志工,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正在從他的包裡拿出水喝。見到我來就請我進去看(其實沒有多大,十五公尺見方的草地,站在外面路上也一目瞭然),向我介紹千利休的生平,末了自然又閒聊起來。這位老人似乎想表示他懂得不少(雖然自謙沒有讀過多少東西),不斷扯到以前日本和中國之間的種種事情,我懂得不比他多,互相問對方卻也問不出什麼,結果成了一段既乾枯又無味的對話。
 南宗寺這裡人多一些,不過以週末來看可稱得上寂寞的程度,寺內地方不大,無論逛哪大約十個人就顯得擠,這裡的遊客看來都是日本人(再次證明我朋友的話)。解說的志工講得詳細,我因為站得遠(其他旅客把靠近的位置佔滿了),聽到的沒多少。枯山水庭園也很小一個,旁邊種了些もみじ,據解說者所講,這是為了對抗京都秋日風情而種,至於是誰的想法我沒聽見。雖然我很想去看看京都楓紅,但更討厭那時人山人海。境內有個地方祭祀的瓶子裡擺的是仿十字架形狀的草,我也沒聽清楚是誰擺的。
 回程路上我去BOOKOFF一趟,這裡蠻便宜的,不過大多數的書真的是專為放在二手書店出版的:看過內容以後就會想丟,大部分是寫得很糟糕的各種娛樂故事、莫名奇妙的勵志和充斥錯誤思維的各式教育書籍。
 我搭阪堺到終點站天王寺先探探地形,附近百貨大樓林立,非常熱鬧,也因為如此提不起四處逛的興致,沒走多久就回旅館。

 週日與朋友有約,不過時間較晚得以悠閒地出門。延續昨日午後的好天氣,我們在天王寺駅碰頭,隨即到旁邊的あべのハルカス去,昨天也被推薦一定要去看看,我原先不曉得這裡才開幕沒多久,是目前為止日本第一高樓。到最上層六十樓的景觀台票價成人一千五百日幣,電梯分兩次搭乘:一次是從二樓到十六樓,這層有あべの美術館,正在展出義大利的作品,看那廣告詞就知道其惡俗。接著直接上六十樓去。上六十樓的電梯內可以看到佈景(電梯井有幾種顏色的光點),除了電梯內擠滿人,另一個更蠢的就是BGM(京都塔也有。由此可見觀光推廣是多麼惡俗的事業)。引導來客上電梯的工作人員內有一位身材瘦小,看來是印度裔的年輕男性,日文說得溜。最上層四面全可觀景,朋友向我介紹大阪週邊環境,看到有個建築物叫PLタワー,他跟我說這是一個教團建造的,關於此教團也說不出所以然(他要我去查查再告訴他,真是場面話。我事後看這教團與共濟會———排除掉秘密性質以後———沒有什麼差異,無嚴密的世界觀,讓大家保有良心,回家繼續幹淫亂的事情)。我們移動時忽然有個年輕女生叫:「まあくん~」邊走過去(那聲調與叫法完全是ACG故事裡溫柔青梅主馬叫主角時能聽到的),一時還以為她向我朋友搭話,待她走過我倆笑了。
 「いつまあくんになった?」
 「まったく身に覚えのない。」
 六十層的一個角落擺有該大樓的等身吉祥物(照慣例日本這種高樓高塔都要有,而且無論哪個都是一副愚蠢的長相和表情)供遊客合照;五十九樓是歸路和紀念商品販賣處,洗手間就在透明牆旁,雖然我不覺得來這裡的人還有心情悠閒地享受這種感覺;五十八層則有飲食店,並且是開放的空間,還可以看到將土運到這種高度培植的花草。
 出來後往動物園(重申,我非常討厭這地方)方向經過じゃんじゃん横町(有幾間碁会所,現在沒啥人喜歡下棋了,要下也用網路,裡面只剩下老人)走到通天閣,而通天閣最讓人感到白目的就是上面居然有日立屬名。這附近有點像是西門,大多是年輕人在逛,而且店面同樣會派出店員拉客。我倆在著名的だるま本店吃中餐,用餐時間人排得不少(我們等了半個小時以上),其中不乏如我一般的外國人。串かつ與沾醬搭起來味道不錯(這裡的沾醬———日文裡的ソース指某種特定的調味醬汁,我一開始以為意思跟外文相同———有很淡的辣味),吃起來很新鮮,但不會想特地再光顧。
 吃過以後(沒吃多少也花了三千多日幣)再經過商店街(朋友說這邊附近是配合通天閣成為觀光景點做起來的,難怪假日人還是稀稀落落)來到日本橋筋,很多メイドらしきもの在街上發傳單,據朋友說這附近有不少やくざ。語音方落,旁邊的停車場就衝出一輛改造過的跑車,不顧街上人潮眾多,引擎運轉聲震天價響以很快的速度開走;車上兩個年輕人都是入時打扮,談笑風生。
 繼續往北走來到難波直至心斎橋,中途短暫地在一間店吃章魚很大塊的たこ焼き。附近都是購物區所以無甚可觀(而這裡居然會被眾多來日旅行的台灣人當成觀光景點),橫貫東西穿過此區的道頓堀也髒髒的(大概因為我太喜歡鴨川了)引不起遊興。帶我走完這圈,朋友和我搭電車到大阪城,附近有個表演場所,今天正好是嵐前來,因此電車上和路上幾乎都是女性,年紀除了太年輕而不懂ジャニーズ怎麼寫和因為太老無法移動以外都齊了。這裡要為大阪女性記上一筆:大阪的女性比起京都更加注重外表,幾乎四處都是有跟的鞋子,露出五顏六色的腳趾、抹上腮紅、塗重粉、瞳孔放大片和假睫毛...等等等等,穿衣也大多暴露。而女性的一個共通現象就是:她們似乎很難理解這些東西的獨立效果結合起來會在他人眼裡留下怎樣的總體印象,特別是這些東西在model(或許她們至死也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會處在這類雜誌展示的世界之外)身上顯得渾然天成,依樣畫葫蘆把她們身上的可愛之處給毀了。那些不化妝的女性反而能直接表現出來,顯得更有魅力。鬧街上的商店和這些蠢女人,一同努力構成悲慘世界。
 我倆在附近的咖啡館稍事休息後走到大阪城,這裡人也很多。裡頭不少東西在介紹大阪冬の陣和大阪夏の陣,朋友邊跟我講這兩場戰役、真田家如何自相殘殺等等。還有當初怎樣運送石頭過來,方法不比起幾千年前的埃及人高明。他把時間算得很緊,我倆進場時已距離關閉時間不到一小時(奇怪的是觀光並非嫖妓,很多人卻想趕快射一射了事。旅行業者又最喜歡排嫖妓行程),走馬一陣匆匆而出。走過大阪歴史博物館、大阪警察署和大阪NHK,他帶我到梅田かっぱ横丁(我問他為何是かっぱ,他說不清楚,又叫我去查。事後了解,似乎單純因為觀光和商業策略),告訴我這裡是舊書街,建議有時間來逛逛;又帶我走回梅田一番街,和我說可以在這裡吃飯,便和我分手。我在街內吃了ステーキ丼,店內非常小,身材瘦弱的女店主端的盤子都比櫃檯後的通道還寬,她卻不以為意這忙那忙,幾已全白的頭髮攏在腦後,只剩右半邊瀏海飄著。一番街就在阪急鐵路的正下方,時不時因為列車經過而震動。
 我回到旅館時,一只白貓———似乎是旅館養的,但我沒看過幾次,都是在晚上———正在廳內用餐,電腦前(從螢幕到作業系統都是老東西)有旅館的工作人員坐著,另外一個皮膚黝黑、瘦小的男子站在一旁正在和他說話,看起來幾乎都是自己在講,坐著的人偶爾應付他一句。我手拿鞋子走到電梯前,他忽然和我搭話:
 「にいやん、あの靴三千円かかるやろ」
 其實遠低於這個價,但我只是不置可否地「ええ」,
 「やばりな、この以下やら靴紐が...」
 電梯來以後,他又繼續和坐著的人講話了。

 在神戶這天我從三宮下車,步行往北野路上許多婚紗店和價位較高的餐廳和旅館。就在異人館旁邊有販賣套券的亭子,弄得跟護照一樣可以在各館蓋章(人類只要一牽扯到賺錢就會幹出各種下三濫的事情),上頭共有八個館。亭子裡頭的老婦人告訴我全逛完大概一個小時半,我不禁懷疑:這八個館雖然有的相鄰,但彼此之間移動少說也要耗掉二十分鐘。事後證明這又是嫖妓策略。
 北野地區的異人館指的是西式風格的建築,幾乎都是使節或外人曾經居住過之地;除開放參觀以外,有些是婚紗攝影場所,閒雜人等不得進入。據說當初外人來此,想要遂行日本政府的混合居住政策,卻因為山丘下已無空地,於是這些外人到山丘上自行出錢請人建造。這段故事似乎是為了幫兩邊抹粉而做出來的:有誰能對拿槍打進自己家裡的人下混同居住的命令,而且拿著槍的這票人也都有永不熄滅的人類學精神;自行出錢建造或有之,但絕非全盤如此。(今天的日本人應該感謝Perry先生讓北野變成外國富人住的乾淨舒適的地區)
 我依英国館(一樓部分已被改成bar,晚上開放;二樓則有一個房間莫名奇妙地模擬福爾摩斯家中布置。整體來說相當無聊)、洋館長屋(有些洛可可時期的裝飾、玻璃與瓷器,無甚特別之處。據說曾庇護因十月革命逃亡的俄國人。還有創建初期的LV行李箱,喜好名牌的女性看到這個不曉得會不會直接高潮)、べんの家(原本是個商人兼收藏家的居所,四處都是稀有動物標本,可謂十九世紀人類罪惡一景)、うろこの家(可觀之處較多)、北野外人倶楽部(無甚特別)、坂の上の異人館(汪賊精衛就是在此辦公,亦無甚可觀)、山手八番館(展出好些影響現代派畫家和這些畫家本身的作品);中間插上ラインの館(這裡很小)、北野美術館(因北野地區和法國Montmartre不知何故關係友好,展出該地畫家作品;另外還有些好玩的東西)、風見鶏の館、萌黄の館、香りの家オランダ館、デンマーク館、オーストリアの家,最後是プラトン装飾美術館。
 說起來,大多館都是為了觀光被硬擠出來的,うろこの家、北野美術館、山手八番館和プラトン装飾美術館這些地方展出的東西較有內容也有主題,風見鶏の館非常清新,除此以外,其它處所完全是大雜燴。諸如裡頭設有感應器,人靠近的時候會自動以響徹全室的聲音播放解說(感謝現代器具的發達讓我們忘記甚麼叫做靜謐,而遊客大多很好地表達上述觀點);這些地方都有BGM,在維多利亞風格的家具中間播放巴洛克音樂以及種種慘不忍睹的雜交;書架上擺的多是四五十年前的舊書,有如智障一般的騙術,與此同義的還有各種模型(早餐的、茶會的等等)以及小問答(「請問在哈利波特的下棋一景裡,擔任主教的是誰?」放在擺設的西洋棋旁);最慘的當然是漫無邊際的商業頭腦配上貧乏的想像力,所以オーストリアの家才會用一層樓介紹哈布斯堡王朝,並用另外一層樓介紹莫札特(奧匈帝國萬千才子情何以堪)、デンマーク館才會用一層樓介紹維京人、另外一層樓介紹安徒生(丹麥文人知士又情何以堪);香りの家オランダ館與以上兩館也是聯合在一起販售套票的,售票亭裡的人知道我從台灣來,見獵心喜,告訴我某知名女模(曾任台日親善大使)曾經來過(風月場所勝過一般商店之處:它們不會以「某某名人來這裡讓我們的員工吸過他老二」為廣告詞),一進去就是一個裝扮入時的女性說可以替來客打造專屬於你的香水,只要付三千五百日幣。惡俗狀況如此這般,不勝枚舉。
 進去うろこの家的售票亭,一位老女性在那和大約同年紀的服務員講了很久,她倆的對話有時牛頭不對馬嘴,而這位老女性又很愛東拉西扯。好不容易進入屋內,一個房間內擺有木櫃,上面刻了許多身著甲冑的人和場景,其中不乏女性,按裝扮推測可能是希羅神話,但我認不出人物。這位老女人走到我旁邊說:「すごいね、騎士さんいっばい。」越逛下去我越不清楚為何只有某些館聯合在一起出套票,但沒有人能很好地解答我的疑問。最後我到プラトン装飾美術館,大門口的售票亭是位著傳統女僕服裝的老婦人,我正要開口時,方才遇見的老女性從裡面走出來,高聲地說(主要是向我)這裡面真是太棒了、好多好高價的東西、女主人一定被深深地愛著、有這些東西的話必定足夠買下一個國家,要我一定也進去看一看,等等,等等。那老女性的無知程度,套用對岸流行用語,不斷刷新下限,老婦人倒是配合場面也隨著應和幾句。待她離開後,老婦人向我介紹:裡面的東西大概都是現在這間房子擁有者、她的主人的收藏,其它地方其實沒有什麼好看(她比了比我手上那本藍色的噁心護照,令人痛心地正確),主人有時會以此地當聚會場所,最後請我進去在房門口處稍等,會有人前來解說。通往門口的走道旁有幾張百年以上的椅子,地板中央則是馬賽克式的裝飾,角落有個Nymph繫鞋帶的雕像,非常動人。不久後,另外一位同樣是正統女僕服裝、年紀較輕的女性過來講解,俄頃兩位同來參觀的年輕日本女性加入,我們從右邊開始逛起,穿過客廳(有好些巴比松派的收藏),進入餐廳,裡面擺設許多銀製餐具和玻璃器皿,面對游泳池,接著是廚房;她告訴我們這裡看到的收藏在版神大地震時已經毀去一半(但除客廳外倒沒有特別的防護措施),又說樓上和地下室還有可以看的地方就離去。另外兩位女性上樓後,我獨自繼續在一樓看。二樓是浴室(有許多大瓶的知名品牌香水,那些女性會在這裡再次高潮嗎?)、書房(上世紀初的收音機正在播放某頻道,我一時還以為這裡也有BGM)跟寢室;下去地下室是舊廚房(到上世紀初城市內有錢人家跟大餐廳廚房都在地下,也是一樁罪孽。現在的百貨公司飲食區幾乎都在地下乃此餘緒),賣些飲料跟餐點給外來客(所有工作者都著正式女僕服),再進去是酒窖。最後我繞到庭園,游泳池外側被牆圍出一個空間,那裡擺有好幾套桌椅供進餐用,牆邊小檯子上擺有價目表,還有一疊筆記本讓來客塗鴉用,上面最近的日期大約是一個月前。不知此地是否真如老婦人所說的有名,還是不常開放之故。無論如何,此館確實值得一看。
 傍晚我回到梅田去逛かっぱ横丁,這裡好幾間店把舊書當成郵票或紀念幣的增值物在賣,雖然有些書想要,但實在買不起;其它的書店價格也沒低多少。如果口袋深點的人或許還能逛,如我一般窮人還是另尋它處。晚餐還是在梅田一番街吃,らーめんあらうま堂似乎是小有名氣的店,確實味道不差。另外,大阪幾乎每處都有賣鶏唐揚,卻沒有一個地方好吃。

 這天我中午和朋友有約,早上到近處的四天王寺看看,不知是否有什麼活動(我看官網沒有寫)宝物殿沒開,本坊庭園在整修也沒對外開放。結果只有到五重塔內晃晃,塔的北面是講堂,裡面有描述取經過程的壁畫與如來像。接著走往一心寺,地方不大人卻很多,建築看來很新,正門擺有兩個數年前才受贈的青銅仁王雕像。時間差不多以後就搭車前往我朋友的公司。
 在他公司樓層的門口處擺有電話,撥通後不久他立刻來幫我開門,在電話裡和平時聲音差距很大,我一時還以為是別人。他招待我咖啡和他們的報告,因為要賣錢,內容盡是些大公司感興趣的資料,對一般人來說頗無味,從研究出發又太不嚴謹了。談話中我們提到一位共同的友人,他說她穏やか,我倒不這麼認為。一同用過餐以後,他建議我可以到中の島去看看,說那邊幕府時代是穀倉,在維新以後有些新建築,比如圖書館。於是告別他以後我往中の島走。島的首尾兩端都是公園,一群小學生在寫生,有個三十後半的矮個子女性,似乎是這些孩子的老師,正在叫他們收拾收拾準備走了。
 向西走沒多久,旁邊走來(像肉食動物接近獵物的步伐)約莫二十五、六歲,身著正式服裝的女子請我幫她做アンケート,我先向她表明我是觀光客,結果她說這樣才好,又問我哪來的。
 「台湾。」
 「所以你會說中文?」
 於是我和這位高雄出身,讀完五專就來到日本的女士聊起來。她說自己「日文不是那麼好,中文也因為久沒用有時會卡住。」(記得十九世紀中後期的俄羅斯貴族嗎?)與我對話時倒是正常。這份問卷主要調查一個成年人是否有在大阪置產的能力(分男、女兩種版本),據她的公司授意的說法(只有美麗的版本):準備六百萬(日幣兩千萬其實超過這數)就可以在大阪買到公寓單間,該公司讓住戶享有同等級住房最齊全的配備;每月收租,過四、五十年後就等於免費擁有這棟房,等等,等等。(記得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商業雜誌報導嗎?)她自己也不信。
 她認為,大阪這沒有什麼建案或發展計畫(這傢伙難道不曉得最近橋下已經推出怎樣的計劃吵多久了嗎?),這份工作也做得很沒力。標準OL裝扮與化妝,假睫毛根部隨著眼皮活動而不規則地扭曲,配上圓圓的臉使她看起來還有生澀的感覺。不過在我們分手前,她還是老套地說「如果我朋友有興趣,可以和她聯繫」。
 再走沒多久就到圖書館,這裡也在整修,三樓不開放。大概因為沒有全面採用電子儀器,要進去得先卸下全副武裝把東西放在外面櫃子裡,櫃檯會將一個半透明A4大小,四、五公分厚的盒子給入館者裝必要物品帶進去。二樓裡擠了不少人,而且沒有一個在睡覺,如果全日本的圖書館都有此使用程度,台灣人真該慚愧。這圖書館藏書很少(比我住處這的圖書館還少),多是收藏大阪地區的研究資料、新聞雜誌。
 中の島晃了一圈,我到松屋町商店街來。因為想買副有質感的将棋回去玩,在台灣(或許我找的地方不夠多)沒看過有人賣;問朋友哪裡買得到,他要我有空來這邊晃晃,說松屋町很多賣玩具的店家。確實沒錯,不過幾乎都是小孩子的玩具:煙火、充氣塑膠玩具、玩偶等等,有賣将棋的也是磁鐵那種。結果毫無所獲。之後回到通天閣走向日本橋筋,在附近的小巷裡逛逛。益發證實我朋友所說:這附近的舊電器用品店不少早已歇業,除了最熱鬧的一小段店店相連,餘處都是這關一間那閉一軒,留下的多是無聊的大型專賣店,裡頭人不多。附近依然是混雜之處,但多少顯得逞強。除此之外,不知是不是受此風助長,不少奇怪的行業讓服務員穿起女僕服打廣告,比如按摩店(在国立文楽劇場旁邊最多,穿插一些外觀華麗的ホテル,不知使用順序為何)、賭博等。無論哪種,包括メイド喫茶、カフェ,所有服裝的設計除了いかがわしい以外沒第二個:(直到上個世紀的前三十年,女性在公共場合露出腿、甚至只有小腿,都不是正經的打扮,在此之前就退出城市家居生活的幫傭者自然更不用提。以前女性在公共場合的打扮露出大半個上身,現在則是下半身,這種變化倒也有趣。)多是短到露出半截大腿的裙襬。我剛從通天閣方向進入日本橋筋走沒多久,一位身著水藍混白現代メイド服的年輕女孩在街上發傳單,我從她身旁經過正要去接傳單,她忽然向我轉過身來問:
 「お兄さん、どこから来たの?」
 「台湾。」
 「そう(她做出驚訝的表情)。サブカルチャって知ってる?」
 「ええ、一応オタクだし。」
 然後她開始說光臨本店(為附近第一,雖沒說明也不清楚何種第一。位置就在我們說話處的對街上)可以和メイド(らしきもの)玩些遊戲。
 「じゃまた今度で…」
 「え?今じゃだめなの?」
 「またまわりたいとこあるから」
 「その後絶対来るのね」
 「ええ」
 「じゃ五分後。」
 我愣了一下,她忽然做個搞笑的動作邊說「なにいっちゃうねん。」(我事後回想她大概在等我つっこむ,只可惜我不具備後宮主的資質。)說話過程中她靠我很近,看得見鼻子上有很多汗珠,這種天氣之中自唱自演真是辛苦。如果活力是她的特色而非為了工作的話,碰面的場合變了也許會很好玩吧。店裡我終究沒有去,這些店肯花些精神在端出的東西而不是端東西的東西才比較吸引我,難道メイド(らしきもの)的服務精神只限於打開調理包嗎?

 我很早到奈良,或許太早了。穿過近鉄出來的商店街,路上行人稀疏,店家的門也大多是關著的,只有一些媽媽送小孩到幼稚園來讓這邊顯得有些活力。我先到最近的興福寺看看,立刻遇到一群鹿,牠們或立或臥,一點不怕人,從身邊穿過也不會引起任何反應,好像我也是一隻鹿。有些日本的故事裡面描述修学旅行到奈良看到鹿的感動等等,完全不是那麼詩情畫意的東西,奈良公園裡四處是鹿糞,鹿身上也有動物固有的臭味。興福寺的中金堂正在重建(四處都有寺廟重建及募捐),一位老婦人剛打開售票亭,我上前去問国宝館的開門時間,她說還要一個小時,問我從哪來後和我閒聊一陣。她說她也來過台灣,去過九份(又是九份!)、吃過鼎泰豐(又是鼎泰豐!)和粽子、烏魚子,希望下次到台南去(還是為了吃)等等。打算先到別處去的我向她告別,往東大寺走去。
 東大寺旁邊有個很小的氷室神社,似乎是賞櫻景點之一,此時除我之外全無人跡。但東大寺毫不寂寞:一輛又一輛的遊覽車載著觀光客和日本各地的學生到此,通往寺內的大道上已經滿是人潮,遊客們跟攤販買鹿せんべい而被鹿群圍住,女學生驚呼與嬌笑四起。鹿不知為何,看到遊客手上的鹿せんべい,先過來嗅嗅,伸出舌頭慢慢吃起那種優雅的吃法是沒有的,每個都是伸長頸子到遊客手上去搶,活像已經餓了五天。我看過鹿吃草,也看過寺方的人拿大量的樹葉喂牠們。不知道奈良有沒有專門負責關照鹿日常生活之機構。至少在我看來,鹿就像觀光地的遊藝者一樣(這種人與乞丐不同只在兩處:對藝術的熱情和自尊心),完全靠取悅遊客和附近觀光景點的好心過活
 跟清水寺完全相同,遊客吵雜,無法靜下心來看。我往上面走到二月堂經過若草山,這裡有一小塊山坡被圍起來,草皮弄得比外頭好些,進去要收費,我搞不懂這樣做為了什麼。繼續走就到春日大社,這裡跟稲荷大社有點像,後面都有一大片山林。我到的時候剛好在舉行旬祭的儀式:五個神官、兩男三女分別跪坐在大殿前;境內所有的巫女都在額前戴有あじさい一般的飾物,腦後的長髮以黑布包住用銀色捲狀物束起(這兩樣東西似乎是一體的),白色上衣,女性為紅色,男性是灰色的袴。五人身上都披有薄外衣。碎石子庭園中鋪上草蓆,兩位巫女分坐蓆上兩側面北,前面各有小桌,放有神楽鈴;另外三位坐在草席外東側面向她們,中間的男性唱誦、左側男性吹笛、右側女性敲某種樂器。男神官開始唱,席上兩位巫女也從袖中拿出扇子起舞,節奏由唱者決定,笛與敲擊聲都跟著他;舞至中途,巫女將扇子收回,拿起神楽鈴再舞。不知這是否只是旬祭的行事之一。
 看完以後我往南走到鹿苑前,這裡有塊地方讓人看小鹿,只是遠處就聽得見從該處廣播系統中流出的音樂,可知是個惡俗場所。這時雨滴漸大,走向浮見堂,那裡已經被一群小學生占據,吵鬧自不必說,其中好些女生的打扮與年長她們十歲、二十歲的社會人士無甚差別。真不曉得化妝會讓自己變漂亮且有自信的有毒思想從何而來。
 我繞回興福寺,附近已經擠滿在五重塔前拍照留念的學生。那老婦人見我又來,問我去逛了哪,看我手上有空瓶還很好心地幫我丟。
 回到商店街吃完過遲的午餐之後向東走,來到ならまち,這裡據說是舊市區,不少小店家散落在街道中。附近已無學生,但外國遊客依然多。也有人力車載著旅客在小巷間穿梭。雖同為世界遺產,元興寺的人潮非常少,得以慢慢欣賞,但同樣有塊地方在整修。元興寺能看的東西不少,逛到中途,有個拉人力車的年輕男子帶著兩位女性進來,開始向她們解說。
 還有些時間,我晃到奈良国立博物館,結果新館閉館中,只逛到舊館,但光這裡能看的東西就不少,雖說對佛教與其裝飾可說幾乎沒有概念的我不能認識精妙之處。館內另外一頭是坂本五郎的青銅器收藏展,有殷商到戰國時期的青銅器。這裡人少得多。身處異地看到這些東西真有種奇妙的感覺。
 回程一路上有些舊書店,其中一間有谷崎和円地版本的源氏物語,無論哪套不過林文月的一本價錢,因為我無法帶太多東西沒能買下,真是罪過。

 前天夜裡下過雨,早上也是陰涼的天候。我一早就到大阪歷史博物館去,這裡和大阪NHK相鄰,一樓大廳看來是共用的,有些小學生聚集在大廳裡,大概要進NHK參觀。大阪歷史博物館裡介紹的是難波地區西元六百年前後(幾乎沒有縄文跟弥生時期的描述)到遷宮,西元八百年之後一直到維新前一千年左右都算在一起,最後是近代,大略分成這三個時期。不熟悉日本史的我,展覽內容還是顯得非常簡單,大概本來就是給小學生看的吧。因此不難發現裡面有些洗腦的句子,比如介紹難波宮外平民的生活,就寫:當時生活困苦,但大家還是和樂融融地過;第二個時期內容大多集中在後兩三百年,中間缺了一塊不曉得跑哪去;近代就是西方文化大量引入之後的大阪樣貌,包括郊區開發、工廠和生活改變等等。大體來說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少數幾處可以深入討論。在我開始看沒多久,有一行四人走近並窺視我的臉,我回視他們,用中文問:「你們從哪來的?」(日本人不會幹這種事。)他們看來鬆了口氣,其中一人小聲地用中文問:「可以幫拍照嗎?」把數位相機遞給我,又向他的同伴說:「看他背包跟我背一樣就知道也會說中文。」(我為了方便拿紙筆筆記而把背包背在胸前,這位仁兄也一樣,原因則不得而知。日本人確實也不會幹這種事。)他們站在介紹難波地區在古代東亞位置的大型解說板前請我一同拍下,聽口音難以辨認是香港還是東南亞地區的華人。
 參觀的學生依年紀也有不同的樣子:小学生基本上都由老師帶隊走,中学生和高校生就能分小組逛。精力旺盛的男生組在每樣東西面前都「すげ!すげ!」認真的孩子通常男女混雜,手上拿著大概是修学旅行指派的作業邊寫、或學校發的しおり邊對照;女生組雖有安靜與吵鬧之別,但走馬看花的速度相同。有一組最讓我感到有趣:兩男一女三個中学生,其中一個男生活力十足,另一個則顯得沉穩許多,女孩抓著他的背包。每至一處,兩個男生討論起來,女生像是在看展示品,又像沒在看,時而看著她抓住背包的那位,偶爾換手抓。他們走到土層的年代展示區時,那活力充沛的男生似乎想去摸,那女生說:「あかん、触っちゃあかん。」背包被抓住的男生沒有什麼表示,最後他摸了,三個人邊討論感觸如何快速跑開。
 下午我來到国立国際美術館,這裡展出現代派作家的作品。我沒有現代派的修養,作者想要表達的事情很難懂,有得筆記的就筆記,正當我拿出原子筆要寫,旁邊的一位工作人員走到我身邊,是個帶著眼鏡的矮小婦女,拿出一支鉛筆給我,說這裡禁止使用原子筆(我不知道為何),那鉛筆很短且扁平,只有一節筆心,湊合著用倒是沒有問題。逛完以後我想還給她,她說就送給我了。

 我再度來到奈良,這次到平城宮跡,前天搭火車經過時就在想中間這片草地是何處,後來查才知道是舊址,而且也是世界遺產。這裡同樣有很多小學生,但因地廣,倒不常看到他們。一開始先到平城宮跡資料館,因為很早幾乎沒有人,我麻煩館方人員解說,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先生就與我同行。他說平城宮模仿唐朝首都的樣式,面積剛好是長安城的四分之一,當時的日本希望唐朝不要來犯,於是將自己的首都也弄得和唐朝一樣,顯示自己強盛(我倒覺得這種說法沒有啥道理)。除了建築以外,人的打扮和生活習慣等等也都比照唐代。以前日本遷宮(印象所及,八世紀內短短幾十年間就遷了不下五次,雖說全在大阪灣腹地內。平民在搬遷生活中想必困苦但和樂融融)不單是行政意義,也完全是物理意義的,直到一百五十年前左右才發現此地原來曾是平城宮,當時附近全是農田。重新發掘與考古等等不必多提,考察完畢以後,除了蓋上挖開的土,還多填上一公尺厚的覆土,並在地表上安有標示物:石基直接放在地上,柱基則種上樹木標示,以後若要再次發掘,直接從這些地點往正下方挖就看得到。
 這裡也看得到刀筆吏原本的意思(不知從何時起此詞變得有貶意,若有何方高手知情還請指教),和一些万葉仮名。老人和我說因為有万葉仮名,才讓小孩子(他講話的神氣好像以前的日本是個沒有身分與知識階層之分的地方)有機會識字學習,雖然一百多年前的日本識字普及率還不到一半,中間一千多年要用怎樣的理由自圓其說不得而知。這位老人解說完一圈,來到出土文物展示區,他請我好好觀賞以後離去,恰好一批學生們跑進來。我逛完離開時近中午,往舊宮跡走去,就在太極殿外,小學生三五成群在草地上午餐,有個老師模樣的中年男子拿著相機不斷拍他們;這時雲層雖厚,太陽偶爾會露個臉,氣溫舒適,野餐想必快意非常。
 太極殿到朱雀門中間有一塊正在工事,但不大影響廣闊的景觀,太極殿是配合遷都一千三百年,參考各式文獻與建築後重新建起來的,其實沒有人確切曉得一千三百年前太極殿的模樣。我以前沒有想過建築也是這樣。這裡同樣是一位老人向我解說,他說重建時費了好些苦心,因為木工根本搞不懂以前的木造建築怎樣做(說穿了當初提供建築方法的還不見得是日本人)。不過百年以來木工已經不搞這種建築了,方法沒流傳下來也不奇怪。
 平城宮跡內四處若非史料館,舉目所及可說是荒煙漫草、靜無人跡的景象,反而讓我覺得很愉快。近鉄電車穿過境內,不時可以聽到平交道的警示和火車行駛聲。我往南走時又碰到一群小學生往反方向走,其中一個男生抱怨:「無駄に広い。」是的,孩子,說不定你這輩子都會抱著這種想法。
 離朱雀門沒多遠有平城宮歴史館,這裡似乎專門讓孩子觀賞,資料很少、地方很小,大多以影片的方式介紹。內容有日本早期的地理位置和周邊往來貿易、一些當時人物的介紹等等。館內人員熱心到讓人覺得有些厭煩,在遊客背後虎視眈眈,往下個地方移動時就會先站在那裡向我們講些只要長了眼都曉得的事情。裡面有個小劇場,輪流播放兩個動畫短片:一是以阿部内親王的視點,在開頭引了這首和歌:「青によし、寧楽のみやこは、咲く花の、薫ぶがごとく、今盛りなり。」大概描述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當時飢荒、疾病、國庫虛空,而後又發生藤原広嗣の乱(動畫裡講戰事起因是真備主張採用國外技術,藤原広嗣則堅持極右態度。這當然是抹粉兼洗腦說法),平定後,親王跟父母三人一同到某寺參拜,在那裡遇到一群孩子,他們聲稱這裏的佛是大家的佛,於是聖武天皇決定在這艱難的時刻建造大佛,以凝聚眾人之心(看到這我差點沒笑死);後來大佛完成,孝謙天皇自問承於父親這份心意有沒有傳達給人民,真備肯定之;最後這兩人之間有些曖昧的感覺也讓我覺得好笑。
 第二部是以一個唐朝大使來日的視點介紹平城宮模樣,提到當時兩地間的交好關係(我認出裡面有個聲音是若本規夫)。這兩部動畫裡,包括那位可敬的唐朝大使,都是講標準的現代日語,除此之外還有種種現代上色機制,與館內人員的親切結合在一起更顯得惡意十足。
 外面是遣唐船隻的模型,庭園裡還有當時的航海模擬圖。有幾個小學生看那模擬圖上立體的船隻,高喊:「これは台湾だ!」(形狀有點像)他們的老師笑笑,沒有指正。

 因為活動緣故,造幣博物館週末也開放。以前這裡延著淀川植櫻,在春天是賞櫻勝地,但我到時幾乎沒有人。要進去以前得先在大門口簽上名字紀錄進場時間,警衛給我一個圓形尼龍胸章,上寫造幣博物館,必須別在胸前供人辨識,之後再延河岸走五分鐘才到博物館。剛進館,一個工作人員就希望我能協助問卷調查:從哪來、從哪得知今天也開放的消息(官網)、若要開放的話週六或週日哪天比較好(沒啥差別)。館內已有一對老夫妻在逛,恰好是博物館自製的介紹短片要上映的時間,我們三人一同觀賞:短片有兩段,第一段從幕末貨幣極度混亂的狀況開始(美鈔上那句「In God We Trust」或許正是最好的寫照),到維新後為重新建立貨幣標準與鑄幣,藉助外人和先驅者的力量而建立造幣局,直到當代用自動化機械生產;第二段則說明現在鑄造硬通貨(五百円)的過程。那對夫妻看完第一段就走了。螢幕前方擺有幾個模型,諸如當初造幣局成立時的開幕式景觀,影片介紹到那的時候,就會有燈光照上。反正也是騙小孩的把戲。看完以後,有個年輕女生進來,她向館方人員要求播放影片時能有中文字幕(聽她日文不很流利,發音也不地道,大概是個遊客),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多國字幕,工作人員也特地來和我說有中文字幕,不過我沒興致再看一次(內容倒也不難,有或沒有無甚差別)。但那女生也沒看完就離席了。
 館內除了介紹造幣局,還展示日本古來(幾乎都是幕府時期的東西)通貨與交易狀況。日本鑄幣方式從新羅百済等地方帶來直到大政奉還前這千年間幾乎沒有什麼變動。造幣局也兼著做獎章,因此也有製造方法解說和成品展出,最後是日本各時期硬通貨、各地紀念幣和國外硬通貨。有個板子上的問題是:為何硬通貨大多做成圓形?解答寫一個原因是便於利用販賣機(看來千年前的新羅百済就有用電保存瓶罐飲料的習慣)、另一個是便於防偽(新羅百済鑄幣工匠想必也熟知如何在硬幣外圍加上防偽刻線)。我已經很久沒有進台灣各地的博物館了,希望裡面沒有如此這般騙小孩的把戲。
 出來以後,得在原本的本子上記上出館時間(我看到那女生的名字,大概是台灣人。她逛得比我快很多)。出來以後我到天神橋筋商店街,這裡據稱日本最長商店街,大概也就這點特色而已。裡面有間專賣コロッケ的店似乎很有名,排隊的人相當多,不少買到的人站在路旁直接吃起來。街口有共產黨員正在演說和發傳單,不知是選舉將至還是例行活動,內容提到工作環境的惡化:加班沒有加班費、隨時可能被解僱、同工不同酬(美其名是定期不定期員工)等等。這些狀況與台灣無二,雖然他們演說時沒有提出什麼解決方法(而台灣的一些企業主大言不慚,認為年輕人要為自己負責,好像獲得勞動成果發薪水都不是企業主該負責的)。
 大阪天満宮藏在商店街巷子旁,這裡同樣有一小塊地方在改建。人不少,不過比起京都的北野天満宮就差得遠了。腹地也是。祭祀相同的人竟有此差異倒也奇特。在天神橋筋商店街尾端的一棟高樓裡面有大阪暮らしの今昔館,共分兩層,一層是約兩百年前的市街風貌,這裡可以花兩百日幣租和服過乾癮。有如京都一般(定律不受空間和地域的限制),穿上的絕對都是外國遊客,他們就在散在各處拍照,情侶一般的遊客特別多,相互拍照又沒顧慮到其他人。這邊用燈光模擬天氣與日夜的變化,雨天還有雷聲、破曉則有雞鳴。下面一層是上世紀初期的大阪,有郊區建築的模型,還有種種當時的商品,發人思悠古之情。有群老婦人在那區前面興奮地討論很久。

 朋友邀我在週日返回前去他家一趟,所以我一早退房後就搭京阪到樟葉,這裡地處兩城之間,看來算是大站。我在車站前悠閒地吃早餐邊等朋友來載我。這附近還算熱鬧,有大型商場與許多銀行。據朋友說樟葉在三、四十年前還是田地一片,商場最近才翻新。從車站到他家車程不過幾分鐘,他家是獨棟的三層建築,車子就停在門前(在車上他和我聊一下有車的壓力)。朋友帶我上二樓起居室,三樓大概是寢室。起居室有兩個門,一個是樓梯上來的地方,進來左邊是窗戶;另一個在起居室靠廚房處,大概通往洗手間。朋友要我把行李放在靠門口的角落。起居室與廚房之間有臺子,只留下一個人寬的通道,臺子旁是餐桌,擺著四張椅子,後面是電視,我進門時正在播足球賽,朋友很快就去關掉,把音響打開不影響談話地播音樂,並請我坐下。
 他太太在廚房不曉得忙什麼(雖然面對客廳,但臺子擋住了),和我打招呼,撇開化妝不說,他太太以這年紀看起來頗年輕。朋友說他兒子還在睡,女兒去京都找友人了。談話漫無邊際地展開:我說我這幾天去哪裡、他倆說他們去年來台的事情。他們規劃的就是嫖妓行程,到桃園機場以後到台北市,接著轉到九份(我的天),他太太因不習慣長時間乘車而身體不適,而九份飲食店裡頭的辛香料味道更讓她不舒服,為了判別這種味道還特地買了一瓶那種辛香料,我一聞是八角(他倆一開始說スターアニス,我還是不懂),結果那瓶就給我帶回家了。
 剛進門沒多久就招待我冰咖啡(在日本喝到的咖啡苦味都較重,不知為何)、鳳梨,午餐是咖哩飯和沙拉。他太太是標準主婦,用過份的話描述其狀況「智力停留在少女時期」(跟大多人的願望不同,在人身上能停留的只有智力的發展狀況),說話不很連貫也沒有什麼見識,一些簡單的句子她還得想一下才能講下去;當我們短暫地陷入沉默的時候,她會用「そうね」當緩衝(我倆共同的友人雖年輕卻有這種習慣,真是危險的徵兆);後來談話提到中國的狀況,她就說「話が難しいになったね」。以一個不重視精神生活的人來觀察,這個家庭看起來相當愉快。他們倆各自用著智慧型手機看世界盃日本隊戰況,我坐在他們對面微笑。中午時他送我回車站,還給我袋子裝書。

 最後寫一下在日本這段時間的感觸。在我小時後台灣還沒有強制公共場所禁菸(室內全面禁煙還是比較晚的),日本的某些公共場合大概就像以前的那種感覺,比如咖啡廳雖然分禁煙與吸煙席,但兩邊根本沒有徹底隔離,結果只是煙味強弱的區別而已,我為這點感到很不舒服。這也可以當作日本人親切的又一例證。
 在日本如果不是自己煮的話飲食很難均衡。我是愛吃葉菜的人,在日本外食最常見的就是高麗菜,但份量很少,除此之外沒了,剩下的幾乎都是根莖類。我後來從其他人那裡知道,在日本綠色蔬菜並不便宜,關於這點還希望各方高手指教。而他們常用的調味料與食材,比如味噌、ソース、醃漬物等等都有酸味(當然也鹹就是),吃久了真有些單調。結合起來,不難想像為何在日本婚後的家庭生活會這麼有吸引力(就算得消滅智力與充滿虛偽),大概就是因為普通的、外頭的世界讓一般人沒有多少好感:沒人煮就連飯都沒得好好吃。
 他們的火車路線多是民營(JR先不談,這算是例外),除了大站還算清潔以外,小站基本上都髒髒的,大概只有廁所和站務室經常打掃。我不知道這是屬於傳統承襲下來還是單純因為沒有人手。不過把交通當成營利事業而非公共服務來搞(大家越來越偏向前者了)這種狀況就會很常見。
 我遇到的日本人多數對自己居住的地區和整個日本懷有很強的信心,所以他們會將一些在外來者眼中十分稀鬆平常的事情當成很特別的事件對待(世界各地都有這類人物,日本的心態則似乎特別侷限在一個地區)。一方面是他們蠻封閉的,另一方面當然是他們不可能認為自己的東西不好。這讓他們顯得有些可笑。

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FF13系列感想

 曾經寫過前兩篇的東西,當時我不曉得這系列還會出第三作。這三作簡單來說是:姊姊要救妹妹、妹妹要救姊姊、姊姊要救妹妹。如果玩家敏銳一點(而不是如同這間公司所希望的沉溺於更新分數)就可以發現這種敘述完全是喜鬧劇的模式,無論冠以多沉重的辭彙都無法掩蓋裝腔作勢的本質(而遊戲界的商業邏輯又為整個系列的胡言亂語盡了多少心力,實難估量)。
  從第一作開始,遊戲中的角色口中就充斥許多故作深刻的言論(誰を守れなかった、弱い私に何ができる、罪を犯した私償うことしか...),到第三作以後更加變本加厲:ライトニング經常在沒有任何提示的情況下忽然開始獨白(外加サイドクエスト的內容被意識流充滿),並且用以上的句子重新描述所有人之間的關係,語氣沉重、內容則透露在痛苦中成長的智慧。不過這一切顯示一種矛盾的狀況:如果主角可以無來由地傷感一陣並了解他人的內心(這對姐妹就是在幹這樣的事情),這些事件就顯得毫無意義;反過來,主角們又這麼期待與他人的聯繫(在這三作裡,主角都希望能跟自己的姊姊或妹妹再見一面),讓他們的獨白只剩下造作。易言之,他們對自己的信念隨時會崩潰,除了再澆上一層空洞的語言以掩蓋原本的破綻。所以我們會看到精神衰弱的主角群就像抽風一樣,時不時來上一段牽涉罪、懲罰、償還、守護、力量、強大、愛的表述。這些詞被以下邏輯聯繫在一起:外在世界是個不穩定與充滿惡意的環境(由神靈的力量與其意識擔任),作為人最重要的與他人之間的聯繫也在這種環境中受到嚴苛的考驗,為了保持甚至加深這種聯繫,一個人必須要擁有力量對抗外在的惡意與力量並守護之(所以你看到人神戰爭的來由);雙方衝突的過程中,一個人會因為誤解力量而犯下過錯(這裡是靈知主義),之後為了贖罪懲罰自己(這裡是神秘主義混合自然法),直到真正了解力量為止。這些詞就如同其內容一樣寬泛:罪可以指傷害他人的任何事情(甚至以為自己一頭栽進浮士德的世界)、懲罰則是讓自己痛苦的任何事(卻站在所有苦行主義的對立面)、守護就是讓一個人繼續待在自己身邊、力量是可以讓故事進行下去的東西、強大則是故事進行下去的保證。
 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主軸也同樣糟糕:人與神的關係。太多當代故事裡出現人與神對戰的場景(而絲毫不懷疑人是否真能跟在任何意義上開戰),這表示宗教事務(這裡僅取其名稱)最終要透過外交(也沒有人懷疑這其實是政治活動)的終極手段戰爭來解決。雖然滿口是神,其實範圍從不曾脫離人類事務圈。任何在這類故事裡被描述的宗教組織,與其說宗教,倒不如說是共濟會;同樣地,神也更像是組織頭領與計畫發起人。第一作裡ファルシ為了再次將神召喚回來而犧牲住在コクーン裡的人,除了一開始的設定以外(ファルシに使命を与えられたルシ,それを果たしたらクリスタルになり,永遠を手に入れる【另一種說法是永遠を見て眠る。同樣可以看見這些詞在多大程度上被抽空】;果たさなかったらシ骸になる),大規模的人神對立在第三作再次出現。無論如何,人類被力量高於自己的存有強加一些莫名奇妙的規定,導致各種痛苦與悲傷。這三個故事的基調都是以人類開創自身命運為最終目的的辯證法。這又導致反諷:神將人當作道具、消滅人的尊嚴(康德式的命題),終究成為人類命運的反題而被揚棄(黑格爾式的過程)。
 另一個被大家詬病的就是這三作裡各種沒辦法被解釋的場景,有些人拿出deus ex machina來說明。其實只是很簡單地,之前也提過,強調人類的情感與きずな不會被任何法則束縛,擁有無限的可能性:超越歷史、超越邏輯、超越神靈。因此,這絕對不是因為冥冥之中有超越人類的力量在操控,從頭至尾都是人類自己的力量,只要每個人正視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又回到神秘主義),將之傳達給相關的人,就會產生這種力量。
 以上這些東西全都被RPG傳統的奇幻故事風格統括,一樣如之前所講,任何東西都是可視的:気持ち也是(私の気持ち受け取って)、カオス也是(連矛盾的見えざるカオス都有)、ちから也是。奇幻故事或者類似的東西最令我痛苦的就是這點:有物理現象(修飾)的概念(比如次元裂縫啦、幻光蟲啦、空間震啦、位面旅者啦)似乎比概念更好理解也更具真實感,事實上卻把這些東西搞得更加模糊,其策略就是穿上借用現實的外衣隻字不提內容。

 就如同前兩作一樣,第三作故事很短,留下的謎團很多:為何ライトニング跟ホープ會各自被神選上?バニラ的能力從何而來?サッズ(本系列裡最像正常人的角色)兒子的靈魂到底為什麼會忽然離開身體?只能解放活人靈魂的ライトニング為何也能解放死人的靈魂(而且死人有靈魂嗎)?為何フィリアーナ會變老?為何在方舟(還是個人造品)時間不會流逝?オーディン又是怎樣變成チョコボ的(這段劇情除了喜感還是喜感)?ルミナ到底又是怎樣被出來的(這個看似擁有自己人格跟行動的傢伙到結尾就在劇情裡蒸發了)?很多個ユール的意念為什麼會變成カオス(後兩作從頭到尾都沒有解釋カオス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東西)覆蓋大地?
 最終與ブーニベルゼ的戰鬥建立在以下幾個基礎上:生者與死者之間記憶的聯繫、死者看似無盡的痛苦(バニラ以她先知的口吻告訴玩家)、以及對生命的渴望。雙方奇怪地堅持草根態度:ブーニベルゼ認為還能回憶死者的活人不夠資格到新世界,痛苦的回憶當然與幸福格格不入,因而一個完全幸福的世界是與過去完全脫離關係的世界,所以要消滅死者,讓活著的人無法再回憶死者,獲得幸福;ライトニング這群人反對的理由當然是這會切斷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再次透過バニラ,玩家曉得充滿痛苦的死者也不希望自己被消滅【這些死者大概都是Faulkner筆下一類的人物】。雖然故事裡依然沒有交代死者消滅是怎麼一回事,而主角群理所當然不會選擇死去)。姑且不說這種方式是不是真的能夠讓人獲得幸福,或者更大膽一點說,就像各個故事經常反對的那樣,創造烏托邦,ブーニベルゼ不像個神地被ライトニング擊敗、新世界在祂被擊敗以後還是出現了(這個問題也被主角群大集合的場景掩蓋)。或許問題最終會過去,優美的戰鬥姿態則留下,就像設計ライトニング之時的故事一樣。

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御宅學》、《另眼看御宅》讀後

 前一本書我買了很久(一年左右)卻一直沒有動,直到最近後面這本書出了才一同拜讀。兩書以介紹觀之無甚可挑剔之處,若要提起理論則難登大雅之堂。
 另外,之前經常用的ACG此語至今也已經不合時宜,我以往的想法是指稱日本影像系列的商業創作(這多少藏著私心:我從動畫起步,因此用動畫當基準),當前越來越多新元素與新現象加入導致沿用的困難,看動畫改編的來源就可略知一二。如此一來,為了更好地討論此現象,所用的詞語也必須對應調整才是。

 先從《御宅學》開始。此書沒有提出多少真正能稱之為學的東西,如果只著眼近幾十年的ACG領域簡介倒是還可一讀,或當做ACG的(部分)經濟史,看到哪些作品引領一代風潮,哪些作者又讓人熟悉(因為他們的作品很賣座)。書共有六章,第一章介紹何謂おたく,第二章講戰後動畫史,第三章講宅經濟,第四章討論ACG領域和當代藝術,第五章講電玩主機,第六章提到獨立製作。我不清楚這本書當初預定如何寫作(雖說具有對談紀錄的形式),但最後兩章獨立出來並無必要。第五章(按他們討論的議題)可以放進第三章一起講;第六章則是第二章的分支。本書沒有一個明確的結尾(我們只能知道おたく跟宇宙中的萬事萬物一樣都是與時俱進的生物),甚至無法理解作者們到底要提出怎樣的「學」。
 這種混亂在第一章開頭就能看到:岡田斗司夫作為御宅學(先假設真的成其為學好了)的開山祖師之一,卻在十數年後再次親手扼死他自己的產物;我所能想到最好聽的描述是「隨心所欲」。而且,岡田提出的不是一種分析這些領域與同好的方法,而是一種衡量標準:所謂的おたく是「具有永不滿足的向上心和自我表現欲」(參加歌唱舞蹈選秀節目的青年青少年們亦同)的生物(撇開與古代日本那些右派的想像不談),因此我們才能夠輕鬆地(也不那麼情願地)發現他們活過又死去。這最多只能稱為指南,如果岡田提出的是「おたく是個怎樣的現象」,那他就可以不必殺掉如此多人。
 動畫史和宅經濟無甚新穎之處,太多書都在談這些東西。至於當代藝術這章以我看來爭議不小,內容從村上隆開始到figure與海洋堂,這中間的轉折相當模糊。而且在行文中依然有當代最常見的經濟想像:他的作品與概念成功了。一個作者怎樣參展在哪裡辦展有多少收益是一回事,而他的作品(無論其技法、概念或世界觀)到底是什麼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在這書裡幾乎看不到後者,除了「他有抓到文脈」這種有說等於沒說的話(ACG領域的文脈甚麼?)。

 《另眼看御宅》此書由多篇文章而成,與前書一樣不少是介紹,比如講日劇以及推理故事的那幾篇。我衷心建議:無論多少徒具形式的文章串起來也不會變成論文集,如此宣稱多丟人現眼而已。書中只有幾篇看起來正經點,比如<日本輕小說的初步觀察:一個文化商品的突圍與限制>、<承載國家情懷的日本機器人動漫>。這書裡最差的一篇就是<劇情類藝術「創作鏈」的共生發展>,活像做給那些栽進審核標準無法自拔的工業局業主看的成果文件,有很多毫無意義與內容的示意圖和解說。
 先從<日本輕小說的初步觀察:一個文化商品的突圍與限制>講起。這篇文章探討輕小說,在一開始定義的時候就非常混亂:「以內容言,題材不限,也沒有明確的範圍與定義;以風格言,與動畫、漫畫相似;以讀者言,目標族群是青少年」,下一段,作者提起青少年是個「抽象的概念,在本文的論述中,毋寧更指涉商業脈絡裡出版產業的一個消費族群想像」,而且「輕小說順利成為商業脈絡中『兒童讀物』過渡到『成人讀物』(成年人所閱讀的純文學與大眾文學)兩端之間的『青少年讀物』」。
 從定義看起,輕小說如此難以掌握,作者只好請文化工業(與市場機制)協助指認,所以不必訝異「現階段比較沒有爭議的解答很可能是:出版社說了算」的東西才是輕小說。這個解答其實不如作者所想的那樣比較沒有爭議:首先,這根本算不上解答。以這種方式定義確實讓此概念更好操作,同時,也和我們在小學課堂上聽到「...是老師講的」無異,問題終究是出版社怎樣認出能被稱之為輕小說的東西。第二,就算同意出版社的真知灼見,它們還是晚了一點:青少年作為可以被認出的族群少說一百年(如果不從哥德開始),出版業與群眾讀物的興盛則更早,為何輕小說直到近二十年的日本才順利地想像成為商業脈絡中的青少年讀物?歷史地看這描述問題重重。
 作為一種商業成功的商業策略,原因是輕小說能夠「遠比其他文類如兒童文學、成人文學等,更明確地聚焦於娛樂性與在地議題。」作者沒有點出理由為何,更沒有指出一個(被想像的青少年)族群為何更加喜歡消費能聚焦這兩種議題的文類。作者接著用《文學少女》和《笨蛋測驗召喚獸》來說明「輕小說能夠設定青少年族群為目標讀者,並獲得商業意義上的成功,二者的作用可說是缺一不可。」
 最後談到輕小說的限制,借來法蘭克福學派把玩過後,同樣沒來由地「筆者認為,從法蘭克福學派所汲取的理應是警覺的態度,而並非一口咬死的批判論述。」先不論筆者對批判此詞有怎樣的誤解,接著搬出葛蘭西和薩伊德,也特地用括號的正向負向(以及一個註解)替輕小說中呈現的力學平衡辯護。這同樣是個僅具操作性的定義。如果自然地認定存在文化工業中收編的力度為負向,在其中反抗的態度則是正向,那我們就很容易得到斯多葛式的結論:在字裡行間的冷潮熱諷和輕蔑現實運作的方式能否稱之為反抗,或者僅是犬儒的態度尚有爭議,卻不可能成為與文化工業站在相同位置的力道。枷鎖不會單純因為我們還充滿希望或視而不見就受到對抗而消失,卻比較有可能使人甘於現狀。
 <承載國家情懷的日本機器人動漫>從疑問開始:如果機器人動畫裡的反派不是每週出現,而是集合好幾個月的力量一次攻來,正義的一方不就被打垮了?這活像賽局的問題似乎認定正義的一方沒有在這幾個月裏面集結力量以反抗對方一舉入侵的可能。在一長篇無甚條理亦無甚聯繫的文字過後,作者認為每週上演重複情節的機器人故事表示「這一『週期性的危機』除了提供政府作為潛在政令的宣導外,也同時象徵著日本對於現實社會的不信任與未來的不安,但最後邪惡組織終歸失敗,因為投射自身操作巨大機器人,成為捍衛地球正義的使者的那個英雄駕駛員,就在電視機螢幕前面。」易言之,機器人作品有三個角色:作為政府宣傳手段、作為日本國際處境的象徵,以及作為觀眾自身理想影像。
 以文中描述來看,第一個角色的聯繫很弱,甚至沒有指出這些機器人作品裡國家都插手研發與製造機器人,或甚至就是主導者,這還是比較能談的特色。至於宣導政令,作者毫無協助宣傳國家政策(意識形態倒是有的)的跡象,如果不仔細研究其審查機制,這種說法的力量一樣薄弱。第二點則很有趣,如果加入邪惡組織的分析(包括造型、用語和目標等等)會讓這一論點更有力,可惜本文裡沒有(可以注意反派龐克式的造型從何時開始,則此類作品作為國際處境象徵這一論調也就岌岌可危。對龐克的敵意是右派的特徵)。最後,作為觀眾自身理想的影像反而產生很多問題:這種理想如何被指認、何時被選擇、又是怎樣被放棄的?他們之中的多數總有一天不會再看這種作品,如此一來我們還可以說這種理想依然(在他們那裡)存在嗎?
 接著作者談到擬真系機器人,認為這是一種相對於巨大機器人的除魅,從而「試圖描繪出接近可能的未來戰爭與現實」,並且「或多或少代表動畫開始承認著國家與政府體制存在的必要性,並試圖分析必要之惡與存在之善」。這類作品主角的特徵之一就是「經常感到無力」,其原因在「泛政治化中陷入失語困境,或者可以說是去政治化的反效果」,因為早期動畫接受國營單位與政府機關的贊助,所以「內容的挑選自然避免反政府,而動畫產業選擇了去政治化」,不過「當動畫開始關注國際政治與日本現實未來時,整個動化生產系統和贊助生態已經轉向商業資本主義與民營化。」使得故事中「『まもる』和『ちから』字彙的反覆出現,更象徵著主角無力化的時代氛圍與自我認知存在意義的重新探討。」
 同樣地,不論怎樣解讀Weber和Barthes(相片如何和動畫結構建立拓撲同構關係?)才是適當的,這段文字裡面同樣沒有說到擬真系機器人如何除魅(好像機器人縮小就會變得更真實理性一樣)。反觀動畫,從來沒有不承認國家與政府體制存在的必要性,這裡的問題不在於對立,而是意識的轉變,比較恰當的問題是為何開始用這種方式描寫機器人故事。而且,不選用反政府的內容跟去政治化根本是兩件不同的事,難道歌頌與正向地談論政府就不是政治的嗎?作者很快地跳到一個不清楚的結論:無力的和泛政治化的主角,我不否認這裡說的很有可能正確,但前者是一種心理狀態,後者則是環境或是意識的特徵,這兩者究竟如何結合,中間的因果關係沒有被交代清楚。
 接下去這節作者拿出《宇宙戦艦ヤマト》和《沈黙の艦隊》的大和號,簡介這兩則故事以後他認為前者「象徵著『超級系』的認同與大艦巨砲主義的浪漫」,後者則「呼應著『擬真系』的現實」,所以這「代表著超級系到擬真系的追求,更印證著日本現實與國際成為動漫所意欲關切討論的核心」。暫先承認這種對比好了,但在這兩個故事裡的大和號,無論成為人類存活最後的希望,還是和平的創造者,都與過去的日本精神結合在一起,這已經非常明顯是極度保守的故事,如果這真的就是動漫所意欲關切討論的核心,我們就更應該小心這種保守的觀念,無論其大和精神有多麼「美麗」,畢竟炸彈和大西洋艦隊等阻礙可以隨時替換成其它東西。不過直到最後作者依然充滿信心:「日本機器人動畫,在某種意義上,正不斷透過器物這層若有若無的無機中介層來反省、建構自身對於內與外、公與思的探索邊際」。或許作者沒有注意到:這些反省和建構都是很右傾的。
 <女性主體的變身與戰鬥—步上百合之道的魔法少女動畫>從一開頭就很清楚提到:「首先探討魔法少女類型動畫如何與百合文化產生關聯,並藉由文本的內在結構來觀察以女性為主的百合迷群如何從中得到愉悅感,進而探問百合迷文化所蘊藏的意涵指向為何種價值思維?而在進行文本的內部結構分析的同時,文本外緣的社會情境又如何改變文本內在結構?」最後也跟輕小說那篇類似:「本文亦將指出一般百合作品通常具有的兩面性:伸張女性主體性的積極面,以及遭受主流價值收編的消極面」。
 定義百合並且釐清百合迷的性別成分以後,作者從女性的情/慾需求和女性作為主體的各種可能探討這類作品被喜愛的原因。我以前也曾經提過雙性的觀點,不過依然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女性為何比較容易偏向喜好同性?另外,魔法少女只是女性作為主體(暫先認可如此)的一種途徑,究竟這種類型如何產生還是不夠清楚。
 從維基百科尋求魔法少女定義的作者認為魔法少女與百合的聯繫來自「一是『魔法少女』動畫以女性為主體的故事開展,切合女性主體意識明確的百合控的觀影喜好;二是百合控透過歪讀...使得魔法少女與魔法少女之間的情誼,轉而成為百合控眼中的百合戀情。」這兩點分別有各自的問題:如果魔法少女可以因為切合女性主體意識的百合控喜好,那其他孩子、成人與男性觀眾呢?這難道與他們的主體意識不相衝突?接著,這裡插入歪讀機制也令人困惑,如何將這種歪讀限定在魔法少女範圍裡面,並確切地描述其運作方式?簡單來說,將滿是男性角色的作品性轉換以後變成百合戀情,這看來也是一種歪讀。
 作者提出四種轉向解釋魔法少女結構的變化和百合文化的關連:被拯救主體的轉向、敘事結構的轉向、題材轉向和風格轉向。第一個多少有以偏概全之嫌,我想魔法少女故事主要守護或拯救的是(地區的)和平與安全,而不是不一定在所有故事中都出現的王子;再來簡單到複雜的轉向我也不認同,某些故事的確打破過去建立好的敘述結構,但好的後果與壞的後果的二擇並沒有讓結構更複雜;第三,如果從魔法到軍武也算的話(最近很有名的那個網頁遊戲算是魔法少女類型嗎?),《大魔法峠》又該歸為何類?最後,從童話到寫實的用詞就很有爭議:這裡的童話究竟是指什麼?而現實是不是又只是讓魔法少女死掉?某些故事突破以往的敘述界線,但代之為現實則令人懷疑。
 延續下去作者講兩種表徵:魔法與變身。這兩個段落裡作者不斷提及魔法少女的力量來自他者(《なのは》第三季是個很好的反例,在其中男性最多只是個上司官僚),而且變身與其說「突顯了兩件事:一是女性想要擁有力量,二是女性本身沒有力量」,將之與男性對比呈現不自由,倒不如詢問為何需要變身:變身似乎都是為了以一種他人不認識的身分完成某件事情,無論是擊退某些怪物、協助他人,變身與外型替換使這個人獲得另一種角色,一方面限定魔法少女(或英雄)終究還是個普通人,僅有在他換上衣服(或者其身分被認可)以後,使用力量才被允許。若要真的說到被收編的,不單是魔法少女,而是對力量(探討其內容會是個很好的議題)的限制。
 最後<從戰隊精神談AKB48的究極少女形象>此文,顧名思義,作者從日本英雄戰隊談到《セーラームーン》,指出「水手服戰士既是普通人也是英雄」,AKB48正是與此概念相呼應:「戰鬥隱藏在看似平凡的每日生活裡面」。對AKB48來說,這種戰鬥來自於團體內競爭,不知為何,就算落敗,「敗者的責任在於必須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由此總結三者的聯繫是「團隊精神與個體差異皆為戰隊論述所欲彰顯出的戰隊精神,而AKB48也展現了這樣的精神」。
 將英雄概念放到日常範疇裡暗示日常生活被浪漫化,換句話說,讓我們能夠指認超出日常的界線已經不再重要。我們使用的語言中,結合生活與戰鬥的隱喻也推波助瀾(在各種商業用語、心靈勵志的談話和書籍裡):對某些人(或所有人)來說,日常生活如此困難以致於我們除了使用英雄來形容他們以外別無恰當的詞語。英雄們最終都出於自願換上水手服、格子裙或單色的連身服,如果故事裡的英雄為的是守護(先不說這詞與其對象有多模糊),那AKB48為的是什麼?將這種結構原原本本地在現實生活中再現?這種說法會讓我們忽略兩者之間最大的區別:生活可以被設計得如同戰鬥一樣(見諸各種殭屍作品),或者利用類似的說詞解釋某些明星團體的所作所為,但謹記王船山所說,這終究是自我安慰。
 再來講到消費,在這節可以看到非常可怕的混亂。作者繼續引用田中秀臣,並搬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背書:「寫部落格是一種既生產也消費的行為,無論生產與消費都不用花錢,是網路文化的特徵,通縮文化裡的一種。」這也代表「『心智的消費』逐漸佔據人們日常生活中消費的大部分。」如果寫部落格是既生產也消費的行為在讀者心中不曾被質疑的話,那就表示他們早已接受市場的隱喻來看待大多數事物,在此條件之下還說雙方都不用花錢就立刻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果不用花錢的話,這個市場的均衡將會非常可怕:所有人會盡可能地消費別人在部落格裡生產的東西,實際狀況卻非如此。那是市場機制的問題,還是我們這樣看待網路現象的問題?更何況,這說法好像暗示搞個(生產)跟去看(消費)部落格都不需要電、終端裝置、一個足以使終端裝置運作的空間,還有那些提供網路空間的廠商們。究竟要抽象到何種程度才有辦法忽略所有的成本到不用花錢?
 除此之外,作者又拿出大塚英志的《故事消費論》(這之前曾經講過,不多提)中小故事的說法,結合東浩紀之後得出以下結論:「AKB48精準地利用了這些趨勢,以御宅族為目標客群,提供他們一塊龐大的心智消費領域」。我不清楚這裏講的是不是說那些東先生筆下第三代的男性御宅族也在某種程度上會喜歡AKB48,而那些同樣喜歡AKB48而投入選秀的的年輕女孩子、中高年人和孩子又要怎樣解釋呢?如果有些統計數據或更精細的論述,會讓這個推論更強一點,這是第一。第二,跟萌一樣的老問題再次上演,我們還是不清楚為何這些女孩子的穿著、動態與日常生活會成為可以被消費的小故事。

 簡單地批評幾篇文章(至於日劇和推理故事則因為我很少接觸,雖內文多有奇特之處,不多獻醜),希望各位先進能持續努力。

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近日數感其之五

 看了某談話型節目的片段,邀請某位有名的潛在候選人兼醫師,以及一票來賓,來賓之中有位是我在之前文章也提到過的,販賣身體影像的年輕女性,她多次公開表態挺這位醫師。這些來賓與潛在候選人分坐兩邊,大致以來賓提問醫師回答的模式進行。
 我的意圖很明顯:要寫這個節目當然就是因為其中有許多詭異之處。首先,這種進行方式不給這位潛在參選人有一段足夠長的時間(節目中他講話的長度不超過五分鐘)談及他的地方政策、施政概念與理想。質詢的方式很容易讓問題糾結在具體情境,難以看出一個政治人物的總體思維。(更何況在我所見的節目片段裡,沒有任何一位來賓提出這類問題)接著,女主持人經常打斷談話,這讓節目變得更加不能忍受。她經常帶開話題,說「某位大師對此有他的看法」,於是畫面一轉出現該大師談話的影片,但無論是什麼話題(就算是說這個醫師很笨),長度都不超過兩分鐘。我既不曉得採訪這位大師的時候記者問了他什麼或希望他說什麼,也不清楚他的談話有多長與想要表達的重點為何(而這位大師也利用他與媒體的良好關係毀掉他自己的學識和嚴肅)。
 除此之外,女主持人也在重複來賓質詢—醫師回答的架構,並努力使之沉淪。她談到某機關公務員只要居住地距離上班地超過一公里,就可以申請交通費補助。她質問該醫師:「一般人上班有辦法領這種補助嗎?(我猜這句話絕對不是要批評她電視台的老闆)這難道不應該砍?」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是,為什麼不認為「既然公務員有,那我們也要有」而是「我們沒有,公務員也不該有」?難道是因為民間企業主(該電視台老闆必然會欣賞該主持人)都盡力照顧員工,他們的福利多到滿出太平洋,我們已不忍心再加重企業主的負擔?還是這些補助都被這些顢頇無能(但領補助時就聰明得多)的公務員給拿走實在是一種浪費,因此我們不希望擴大這種補助給其他機靈能幹的上班族?
 這位販賣身體影像的年輕女性開始提問與該醫師回答的片段可謂經典,提問過程中這位女性不斷擺弄自己的頭髮(而且同樣地穿低胸裝,似乎其上圍會為她在政治領域佔有一席之地),擅自提出她的想像:她認為醫師適合成為副手(毫無說明理由),並詢問醫師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而醫師的回答就正如該年輕女性在稍後粗暴地打斷他所講的「毫不連貫」,他的論點最有力的地方是「連某某人都可以選上某職位,為何我不行?」當然可以,然而他沒有指出這位現任的行政長官究竟哪裡差;這也暗示我們需要的以及這些希望參選者的自我期許,不是努力證明他自己好到何種程度讓我們可以同意(我指權力,這後面會再提及),而是如同賽局均衡一般:只要我不比你爛,我就至少有一半選票並有可能當選。誘因(這是一個賽局喜歡的字眼)只會促使這些人讓自己顯得比對手好一些些,或讓對手顯得比自己更爛一點。我不曉得未來這位醫師有沒有計畫(我不懷疑他具備這種能力)到選區各地演講,單以這個節目看起來他連話都說不好。
 這位女性打斷該醫師講話,我不清楚是沒有耐心或是不懂禮節所致,雖然她提出一個理由「如果再讓你講下去,我怕你的票都要跑光了」。同樣弔詭的是,如果一個候選人不說話不發表政見,或者連自己的意思都無法好好表達出來,那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將票投給他?這位女性的發言充滿我上次提過的政治領域和演藝圈邏輯的重合:我們依照形象投票(就好像她用自己的上圍讓其他人投她票一樣),而這醫師表達不連貫造成的後果不是大家認為他不適任因此不投票給他,而是因為這會破壞他原本具有的形象,使得那些原本打算照此形象投票給他的人反悔。就算撇開演藝圈不談,我們的選舉和當前的政治何時有過有票推定了?

 週末和家人同聚,在當前這種場合免不了電視,這時的節目大致都設計成讓家族成員有暫時且輕鬆的焦點,從而忘掉其它種種。事實上,當前的各式產品大多都是以這樣的概念設計的,千萬別相信廣告裡面告訴你可以「傳達心意」的東西(而有些可愛的使用者會認為自己不是在幹同樣的事情),這句話只是用各種現代道具填滿自己無聊的最好藉口。有了電話以後,人們再也不曉得怎樣跟別人對話了,他們總是在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中斷對話接起電話而非相反(有種叫做業務的生物以此為特徵);行動裝置出現以後人們連飯都不會吃了,吃飯變成讓自己拍照片上傳到各社群網站告知別人自己正在幹什麼,或者無聊到除了邊擺弄行動裝置以外無可救藥的活動之一。電視也沒有脫離這樣的概念,那就是篡位:取代某些東西成為核心與意義的來源(不厭其煩地說,所以你才會在很多作品裡面一而再再而三看見電視是唯一免遭懷疑且一定傳達真實的角色)。此話一出或許立刻會有人指責我過於保守,就像不少比我年輕的人會說「這有甚麼不對?」或「大家都這樣。」問題不在於他們和其它人(如被催眠一般地)擁有如何新的樂趣,而是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或正在丟進垃圾桶的以及用來建立自己生活的究竟都是些怎樣的東西。除了自私(如果喜歡好聽一點的詞,儘管改為自利無妨),我想不出那些阻止別人用餐或叫別人離開鏡頭就為了拍張照好放上社群網站向其他不在餐桌前的傢伙展示自己正在吃啥東西的人還有多好的理由(另一個測試這些人很好的標準是讓他們讀或寫出上面這樣的句子)。
 言歸正傳。有個周末晚間的節目邀來年輕的單身男女,流程大致是一位男性出場介紹自己、簡單的問答等等,在場的(似乎有三十人)女性有好幾次機會表示(透過亮燈與否)願意與這位男性約會。看起來規則似乎跟賭撲克一樣,只要一放棄就不能再亮回去,因此隨著階段過去亮燈人數總是越來越少。到了最後亮燈者剛好只剩下一位的話,那就是配對成功;如果亮燈人數多於兩位,有別的機制讓該男性選擇到只留下一位。當然也有半途燈就全滅的狀況。
 這節目的主持人兩位,一男一女。男的是個頗具知名度的音樂人兼主持人,女的則是某個女子三人團體成員之一。一般主持人炒熱氣氛,他們兩人則更長於降溫。參加節目女性的年紀在二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男性則大一些。對照兩邊就能得到些有趣的東西:所有男性的自我介紹裡,都包括他現在有個正常的能持續的職業,而且佔介紹很大的比重(還有他認為這工作怎樣怎樣好);女性則通常是某個職稱了事,而且不見得能長久(「show girl」,如果有任何一個女性能年過三十五還靠這行吃飯的話),還有不少學生,甚至「待業中」也能看得到。
 接著男性的差異透過女生也很容易看得見:又矮又胖的導遊(中途燈就全滅了)比不上高帥的ABC業務,雖然他連中文都說不太好(他是我見過燈亮最多也減少最慢的,最後他自己選了一個);同樣的,另外一個光頭造型、中文也說不太好的「房屋裝璜師」(我們看到的介紹影片是他在刷油漆)也一樣中途燈就全滅,有個女性說她滅燈的理由是「油漆氣味吸多了對身體不好」;接下去一位身高更高(有頭髮)的木工兼設計師最後配對成功,沒有人說「甲醛跟木屑吸多了對身體不好」。對於女性來說狀況也差不多殘酷,那些會打扮的跟相貌不錯的都很容易被挑中,能言善道(這是相對來說。我還沒看過有任何一位女性說話能擺脫公關用語公式)還不見得有用;自己年紀越大也會顯得越來越不挑剔。
 另一個有趣的是,那些一般被認為男性具有正向價值的表現,比如在閒暇時間會在社區教育小孩、喜歡一些動物,反而不受這些入選節目的女性喜好,至少多數如此。她們的理由不外「我有過敏」或「我不喜歡小孩子」,同樣,觀眾也聽不到有任何一個男性說「我不喜歡有過敏的女生」或「我不喜歡不喜歡小孩子的女生」。家裡老一輩的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沒有什麼:如果哪天讓他們站在能夠假性選擇的位置上,這狀況一樣很好笑。或許沒有人願意變得尖銳,然而隱形的不對稱並沒有因為兩性變了而消失。
 由於種種因素並非每週都收看,否則我想應該可以觀察到更多有趣的狀況。以前引過鮑爾的話,就不多提了。我反而替那些燈全滅的男性鬆了一口氣,以最差的狀況來說,至少他們知道這是浪費時間。

 最近參加某親戚的婚宴,他們家四千金至今就只有這一個結婚。其長輩信念跟以往的鄉下人沒什麼不同,現在還是可以在老一輩的談話中發現這些事:他們大多年輕時都幹過農活,或者在很差的工廠環境工作過,一年四季都為了肚皮忙,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幸福就是好吃且充足的食物、高收入和穩定的工作,而且人的一生就應該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就像他們年輕時夢想的。現在他們退下來坐在椅子上,告誡年輕人節儉與努力才是美德,因為這是他們能有今日成就的最大關鍵。
 他們是對的。然而這對現在的年輕一輩毫無說服力,現在工作環境已有改善(需要努力之處還有很多),工作結構大幅變動,面臨的狀況也與上一代不同。至少這位親戚家屬於向上攀升的那種階層:女兒們都有更高的學歷(其中一位還因為從文學院畢業而常被自己的長輩奚落「有什麼用」,最後躲到電子公司裡去)、更多可支配所得以及更舒適的環境,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正面的故事模式。然而另外一種模式叫窮忙(以前叫月光),這屬於幾千年前就有人寫過的「汗流滿面,僅得溫飽」。老一輩的人常以此為鑑,說為了避免這種狀況,我們要「更加努力」。
 或許吧,每次聽他們這樣說的我也不想講些破壞場面和氣氛的話。其自信來自於實際成果以及滿足,我講的滿足是精神的,也就是他們確信他們具有的———或者知識、或者信念、或者價值體系、或者現實感,已足以讓他們與這世界和解,剩下的問題只是生活水準的提升,官腔一點:經濟(這裡要用古希臘的意思理解)是唯一的問題,結婚(等於組成家庭)這件事也一樣,而且幾乎沒有現在人愛情的負擔。不用強調也知道這群人有多保守。
 而當代的婚宴就因為被剝奪其意義(只消看看這種活動外包給哪些公司就知道)能多無聊就有多無聊,特別是有兩個人強迫推銷他們的禮服、微笑、過去、相遇、恩愛、彩色氣球和糟糕食物給你的時候。菜單以端莊的字體(或者用楷書印製)寫成,每道菜的名字都至少有七個字(我們必須記得Paul Fussell的定律:音節越長則越能顯得尊貴,也越惡俗),不知為何肉排要用火藥才炸得開,而且每道菜都有大量的味素,飲料也兌過水。婚宴主持人(這傢伙打哪冒出來的?)講話跟所有的公關一樣無趣又惹人厭,新人則保持愚蠢的表情,似乎他們剛打完肉毒桿菌。新娘大多數(我還沒看過例外)無視身材與體型的限制,把自己放在袒胸露背的禮服裡面,當新郎要從新娘父親的手中接過她的手,宣示一生守護她時候,這場景就跟恐怖故事沒有兩樣:大家都曉得有事情即將發生,而且絕對跟表面上看到的不同。
 在這種場合最活躍的是家長,他們認為自己的孩子終於成家,這不會代表未來一定順遂,但是個好的開始:自己的道路將會被下一代複製。對年輕的兩位來說,婚宴同樣是自我滿足,否則我也搞不清楚這麼多成長過程、相遇過程跟恩愛的紀念從哪來的,總在充滿關愛的情況下長大,總在某個地點相遇陷入熱戀,兩個人的照片也總在哪些個風景名勝拍下。好像他們作為一個人突出的種種特性都被閹割,只剩下千篇一律的敘述格式和自我滿足心態留了下來。這個階層最擅長精神勝利法,從上一代毫無偏差地傳給下一代。所以他們家其中一位千金才會拿著一個馬克杯炫耀:「這杯子對著別人那面的圖案稱讚主管好棒,對著自己這面的圖案罵主管毫無人性。」買下這個杯子就贏了、只要不是「僅得溫飽」的人也贏了、舉辦過此種婚禮的人也贏了。

 這就是為甚麼那些認為當前資訊技術可以帶給人類前所未有平等的樂觀態度顯得那麼天真:掌握資訊平台的都是大企業;你可以用,企業主跟財團當然也可以用;更何況這無法解釋流行歌手的MV與流行動物的四處爬行影片點閱數遠高於智識教育的。

 近來有個專訪Russell Brand的影片,影片中的主要問題圍繞在他新任主編的一份政治雜誌與其理念:他說自己未曾投過票,也提倡大家不要去投票,因為投票本身只是服務於少數人,且每個人透過投票所造成的影響極小,當前政治裡發生的事情只是增強多數民眾的冷漠感,而去投票就表示我們默認這種制度的正當性。對談者問他有什麼新的建議?他說他還在想,但他至少知道這些事不該做:我們不該破壞地球、不該創造極大的貧富差距、不該忽視人民的需求。
 我對他的印象只有在電影《Arthur》裡飾演男主角。這故事描述一個富二代自小如何(物理意義上的)放浪沉淪,直到他家裡的人給他選擇:失去所有財產的繼承權或是和一個他根本不喜歡的、唯利是圖的女生結婚,他選了後者。就在此後他遇到一個窮苦但持續奮鬥的女孩子,兩人如何陷入愛河不必多提,總歸這位富二代最後在婚禮前覺醒,但還是留在原本的家族企業裡工作,有情人終成眷屬。劇情本身相當老套,唯一讓我覺得有趣的是他拿著報紙看徵求工作者(現在的人力銀行都會用「徵才」掩蓋其真正的意圖)欄位時說:「系統整合師?誰會把整合系統當興趣?」可能,但很少,大多數工作的確很難讓人感到有趣。
 我同意Russell Brand在這影片裡的目標。他的思維方式相當具有代表性,似乎不少人會以這種理由替自己辯護:是現今的體制造成我們政治冷漠,因為這種體制只服務少數人,忽略大多數人的聲音,繼續投票只是贊同這種制度云云。先不說歐陸的狀況,目前英美的投票狀況幾乎是總投票人口的30%替所有人決定領導者是誰。排除掉技術上的問題,投票能造成的影響當然很小(似乎我們也歡迎某些選票具有大股東的特性,能夠造成可觀的影響 ),只要我們繼續以投票人口當分母,而非將投票當成政治活動。投票首先是表達意見的方式(先不考慮意見被代表可能與否):我同意這個候選人的想法。候選人獲得越多人同意後,他就擁有越穩固的權力。權力是透過眾人的同意而來,而不是如同一般認為的固定在某個官職上。因此這種觀點認為競逐官職與追求權力同義(Berlin談Maistre的文章裡也有這種誤會,還有權威跟權力的混淆),將強制力與權力混為一談,在當代的政治實踐,這兩者似乎具有相同的外觀。
 當一個政治人物的政治行動不能獲得其他人同意,那他就失去該行動的權力。幸或不幸的是,我們無法直接(在這個詞最廣的意義上)推翻政治人物,因為我們還有其他具有強制力的體制,那些我們一樣同意並限制我們的東西:法律、官僚、過去的成果與道德(這些東西具有權威,但非權力的來源),而政治人物的行動只要越少人同意,就需要越多強制力。這也就是Arendt說過權力的缺席都是對暴力的公開邀請的意思。
 Russell Brand描述(當然不是很有架構與調理的)中,看似有理但也最跳躍之處就發生在這個環節:當前越來越多人不同意政治人物的行為,他們的行動已經失去權力的基礎,而越來越依靠強制力(無論是透過法律、職位或者其他種種);他由此得出的結論是讓我們都不要投票。試想:在個人影響力層面,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跟百萬分之一有沒有很大的差異?依此觀點,投票結果終究是交付給除了我以外的大多數決定,除非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幾個人。當我們將注意力只放在投票賦予我們的影響力,那麼政治領域就開始退縮(政治科學和經濟學隨之擴張)。要認清的是:不是因為我們認為去投票的影響力太小而放棄投票,而是在開始這樣想的時候就放棄了。當前的政治人物的行動大多數不是我們同意的,我並非要討論此現象的起因,而是不能以此為藉口(就算是政治人物的行動都是我們同意的好了)放棄投票,否則我們就與那些毀掉政治領域基礎的富人和政治人物無異,這是第一。
 另一個誤會是:我們為何會期待什麼也不做能夠導致當前體系崩潰跟新體系的建立,而且還是在講求行動的政治領域裡?更何況,僅僅不去投票(我的意思是把不投票當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行動)才確確實實是默認當前政治領域發生的事情。不投票不是告訴我們什麼對共同體好的方式,而是讓那些對共同體不好的事情持續發生的理由之一,這暗示(至少在英美的狀況)有40%以上的投票人口已經了,這個多數(比起投給兩個不同候選人的人數絕對都要高上許多)竟然到現在都還沒有改善我們政治領域的狀況,這是因為我們還在投票,因為我們中的不少人一直不去投票,還是有其它的原因?
 所以我們切莫以無影響力為不投票辯護(這讓我們遠離政治領域),同樣也不能認為這個世界會因為我們什麼都不做就變好(這讓我們放棄行動)。在不去投票之前,我們應該努力破壞政府與財團能夠勾結的體制,這或許不是投票能夠做到的,或許需要比走去投票站更大的努力,但絕對比不去投票更能改變這個世界。話說從頭,我同意Russell Brand所說的向高收入者與公司課徵更高的稅,不只是石油公司,比如汽車公司(擅長用廣告宣傳自己的表裡不一為其特徵)。讓少數人擁有因大多數人才能成為現實的財富非常不公正,特別是當這些財富透過損害其他人得到,政治領域的基本就是:沒有人願意住在一個不公正的城邦裡。

2014年1月7日 星期二

惡俗狀況之四

 如果要舉出我們這社會的幾個特徵,關心某些動物必定列在其中之一,這可以被當前一部很有名的紀錄片證實。令我好奇的是:一個人拿(好)些錢拍一部關於某種動物只要在某些地方待不到兩個禮拜就可能被處死(無論我們冠上多好聽的名稱)的電影,而這電影吸引不少人(包括某些名人,已前講過,請注意其中噁心的貴族餘風)掏錢觀看,締造佳績。從中也能看出當代媒體的中產階級特性:它們很喜歡告訴觀眾什麼東西(「產業」)有多大的銷售額(「市場」或「商機」),也告訴這些觀眾真的有人可以賺到錢,滿足大多數人「我只要...」的夢。似乎沒有人問這個問題:如果我們(或者就乾脆是這個製片人)將這個「市場」中(部分)的錢拿去安置這動物,會不會比我們只是創造這個「商機」———在此與去看電影同義———還好一點?
 或許大多數人會爭辯:不正是透過這種管道,人們才更多地去安置這些動物嗎?這個論點借來經濟學的概念從中破壞之:意思是市場只剩下資訊不對稱的問題,而我們消費的卻是管道。我們僅僅因為不瞭解這些動物如何被對待而使得牠們無法脫離現在的慘狀(似乎有惻隱之心的人依然會遺棄這些動物),所以只要能創造一個供人瞭解的市場,這市場會主動帶領所有消費者進入良心的迦南。這種說詞從最低級的廣告到似是而非的產品文宣與其消費中都能看到:妳很胖且毋需停下嘴巴,只要服用這種藥物或購買這種健身器材就行;保護家人與自己的地位(以及征服北極熊跟企鵝的棲息地)不可能不透過一台好房車或SUV。這類邏輯如此盛行,以致我們願意把某些意識作為互補品一同放上貨架販售。
 除此之外,另一個類似的事件是:人類除了關心某些動物,也關心某些聚合物動物,深刻體諒中產階級的諸媒體理所當然大肆報導這些消息,無論是好或壞。當然它們並不總是激勵人心,有時還讓人沮喪,比如這些聚合物動物壞掉的時候會引起一些抱怨。最近恰好有這麼一個事件:某些公開展示的聚合物動物壞掉了,可愛的小孩子希望「它們能快點復元」(奇怪的是校園霸凌事件不曾根絕,或許重點在於人類身心的不可恢復性)。是的,很難在這些觀看者之中找出一個會反對他們願望的人。人類的分辨器官依然運作良好,那就是值得關心的(對孩子來說,是被損害的聚合物等身野獸或充飽氣的巨大家禽;對成人來說,是市場規模以及交通混亂程度)與不值得關心的(那些假日也沒有家長———因為都在工作,而且通常領極低的時薪———能帶他們去看聚合物動物的孩子們)。媒體作為良好的屏障阻絕雙方,它們提供一個(長得像可愛動物的)良心,良心則教育所有人。其結果就是這個社會習慣稱反對上述活動的心態為憤世嫉俗與犬儒主義。
 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當今社會中良心在兩個地方:在商品裡,以及對商品的良好意識裡,人們(「消費者」)總是不會錯過,而近日因為充氣家禽引起的爭論只是再次證明。

 尖頭皮鞋似乎是年輕人喜歡的裝扮,而他們也跟這雙鞋一樣,顯示出自我膨脹的意識以外別無其它。這種人在柏楊筆下大喊:「快來看我的綠油套褲。」與此相同的還有女性各式各樣的美甲(這名字可圈可點),除了永不滿足的自我表現心態,同樣還有親近低階物種的渴望,因為上了美甲也就等於表明這雙手已經打算遠離各種人類創造出文明的活動三千光年遠。

 事隔不久,或許還有人記得:前任加州州長是一位著名的影星,而他的肌肉比其演技與政治智慧更令人印象深刻。全球各地都不乏這種人物:一個人有些名氣並且有某些信念,或者往政治領域發展,或者成為政治評論者,僅此詞惡俗程度就可窺知這票人素養一二。
 這些人並非必然沒有政治智慧,他們之中很少人還是具備的,就跟在你我之中一樣。之前講過,他們(曾經)擁有的名氣非常容易與政治領域混淆。他們的每句話都有媒體與各種人物幫忙傳播複誦,在這情況下,一句話立刻就變成一次當代意義的選舉,而媒體就是最好的黨派動員機制。這不是說選舉制度不好(雖說現行的選舉確實糟糕),當前媒體(我認為它們可以做得更好)所做的是縮減大家的選項,如同各種民調(請注意,這也不是說這種數據完全是壞的)裡面的問題:請問你支持誰?在更多情況下,政治的智慧要考慮之內容超越二擇。然而在當前的新聞與政論節目裡面,不是這些句子被印在選票上,就是被單向的意見和激情所淹沒。一個人有了名氣,他的政治信念很容易透過媒體被其他人看到、聽到,易言之,很容易參選
 政治領域不是如我們現在所見,只剩下贊成與反對某個意見,或者最多就是簡短地意見陳述。政治用語不斷萎縮(代之以商業用語),辯論與其內容也不斷萎縮。現在的政論節目或談話節目,還會在畫面最下方引述———僅在這個詞最稀薄的意義上———社群網站上網路使用者的留言,那些留言最多不超過二十個字。而政治領域內發生的各種事件,就在即時性(社群網站和手持裝置的賣點之一,雖然大多數人不曉得這有什麼好處)的沖刷下消解。很多二十個字組合起來可以成為笑話集,但無法構成政治議題的辯論。不必訝異那些滿腔熱血的青年到國外去當教師、當農業技術指導員、當聯合國大使,與此相對,國內的貧民與其孩童則不是他們願意努力的對象。並非青年都變得麻木不仁或如何,而是我們的政治領域已經被弄成這樣:我們無法再次提出政治領域中最基本的問題,那就是什麼對一個人類的共同體來說是好的,什麼又是不好的。如果國外的這些事情更容易讓我們辨認,或者,國內的這些事情根本就無法被辨認。
 再回到名人從政,就算名人獲得高支持率也毫無值得高興之處:那是媒體和每次即時投票給予他的地位(名氣跟錢一樣,持有越多越容易獲得)。媒體只需要展現名人的意見;民眾只投票給這些意見;名人只提供意見。這是市場和娛樂圈得以運行不衰的體系,似乎很少人意識到,只要依樣畫葫蘆就會毀了政治領域。名人從政(或當個政治評論者)獲得支持不是因為我們認出其政治智慧(現在這個詞的意涵與權謀術數無異),而是因為這傢伙會罵人,或者好一點:用聽起來感到愉快的語句罵人。

 在名人參選之外,人們也跟關心動物一樣關心他們。某個名人接受採訪時談到其經歷:他在某個大城想去別地,攔了部計程車,司機卻說要下班了,雖然最後還是老大不情願地讓他上車。在車上該名人向司機說我是某某,司機回答我不認識(這段讓我想起高汀在得獎演說最後提到的經歷)。觀眾在這段期間不斷嘆息、鼓掌與歡呼。
 這世界的組成向來非常奇特,多數人終其一生尚無法參透,就比如某些人堅持認為政治與當代政府和他自己的生活毫無干係;另外一些人則以為自己拍過幾部電影、上過幾次電視、走過幾次紅地毯,他的形象(或至少藝名)就該留在所有人心中。造成實際成就與期待之間落差的成因太多,在此不必贅述。但(一群)人究竟要有怎樣的心理素質,才能認為所有人看到演員都會立刻魂授神與,並且其程度隨著名氣加劇?才能認為為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而且這個人還試圖表示自己是個名人)加班比起正常下班更有價值?才能認為一個民意代表這樣說的時候只會引起反感,而換成一個演員則會使人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