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近日數感其之五

 看了某談話型節目的片段,邀請某位有名的潛在候選人兼醫師,以及一票來賓,來賓之中有位是我在之前文章也提到過的,販賣身體影像的年輕女性,她多次公開表態挺這位醫師。這些來賓與潛在候選人分坐兩邊,大致以來賓提問醫師回答的模式進行。
 我的意圖很明顯:要寫這個節目當然就是因為其中有許多詭異之處。首先,這種進行方式不給這位潛在參選人有一段足夠長的時間(節目中他講話的長度不超過五分鐘)談及他的地方政策、施政概念與理想。質詢的方式很容易讓問題糾結在具體情境,難以看出一個政治人物的總體思維。(更何況在我所見的節目片段裡,沒有任何一位來賓提出這類問題)接著,女主持人經常打斷談話,這讓節目變得更加不能忍受。她經常帶開話題,說「某位大師對此有他的看法」,於是畫面一轉出現該大師談話的影片,但無論是什麼話題(就算是說這個醫師很笨),長度都不超過兩分鐘。我既不曉得採訪這位大師的時候記者問了他什麼或希望他說什麼,也不清楚他的談話有多長與想要表達的重點為何(而這位大師也利用他與媒體的良好關係毀掉他自己的學識和嚴肅)。
 除此之外,女主持人也在重複來賓質詢—醫師回答的架構,並努力使之沉淪。她談到某機關公務員只要居住地距離上班地超過一公里,就可以申請交通費補助。她質問該醫師:「一般人上班有辦法領這種補助嗎?(我猜這句話絕對不是要批評她電視台的老闆)這難道不應該砍?」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是,為什麼不認為「既然公務員有,那我們也要有」而是「我們沒有,公務員也不該有」?難道是因為民間企業主(該電視台老闆必然會欣賞該主持人)都盡力照顧員工,他們的福利多到滿出太平洋,我們已不忍心再加重企業主的負擔?還是這些補助都被這些顢頇無能(但領補助時就聰明得多)的公務員給拿走實在是一種浪費,因此我們不希望擴大這種補助給其他機靈能幹的上班族?
 這位販賣身體影像的年輕女性開始提問與該醫師回答的片段可謂經典,提問過程中這位女性不斷擺弄自己的頭髮(而且同樣地穿低胸裝,似乎其上圍會為她在政治領域佔有一席之地),擅自提出她的想像:她認為醫師適合成為副手(毫無說明理由),並詢問醫師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而醫師的回答就正如該年輕女性在稍後粗暴地打斷他所講的「毫不連貫」,他的論點最有力的地方是「連某某人都可以選上某職位,為何我不行?」當然可以,然而他沒有指出這位現任的行政長官究竟哪裡差;這也暗示我們需要的以及這些希望參選者的自我期許,不是努力證明他自己好到何種程度讓我們可以同意(我指權力,這後面會再提及),而是如同賽局均衡一般:只要我不比你爛,我就至少有一半選票並有可能當選。誘因(這是一個賽局喜歡的字眼)只會促使這些人讓自己顯得比對手好一些些,或讓對手顯得比自己更爛一點。我不曉得未來這位醫師有沒有計畫(我不懷疑他具備這種能力)到選區各地演講,單以這個節目看起來他連話都說不好。
 這位女性打斷該醫師講話,我不清楚是沒有耐心或是不懂禮節所致,雖然她提出一個理由「如果再讓你講下去,我怕你的票都要跑光了」。同樣弔詭的是,如果一個候選人不說話不發表政見,或者連自己的意思都無法好好表達出來,那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將票投給他?這位女性的發言充滿我上次提過的政治領域和演藝圈邏輯的重合:我們依照形象投票(就好像她用自己的上圍讓其他人投她票一樣),而這醫師表達不連貫造成的後果不是大家認為他不適任因此不投票給他,而是因為這會破壞他原本具有的形象,使得那些原本打算照此形象投票給他的人反悔。就算撇開演藝圈不談,我們的選舉和當前的政治何時有過有票推定了?

 週末和家人同聚,在當前這種場合免不了電視,這時的節目大致都設計成讓家族成員有暫時且輕鬆的焦點,從而忘掉其它種種。事實上,當前的各式產品大多都是以這樣的概念設計的,千萬別相信廣告裡面告訴你可以「傳達心意」的東西(而有些可愛的使用者會認為自己不是在幹同樣的事情),這句話只是用各種現代道具填滿自己無聊的最好藉口。有了電話以後,人們再也不曉得怎樣跟別人對話了,他們總是在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中斷對話接起電話而非相反(有種叫做業務的生物以此為特徵);行動裝置出現以後人們連飯都不會吃了,吃飯變成讓自己拍照片上傳到各社群網站告知別人自己正在幹什麼,或者無聊到除了邊擺弄行動裝置以外無可救藥的活動之一。電視也沒有脫離這樣的概念,那就是篡位:取代某些東西成為核心與意義的來源(不厭其煩地說,所以你才會在很多作品裡面一而再再而三看見電視是唯一免遭懷疑且一定傳達真實的角色)。此話一出或許立刻會有人指責我過於保守,就像不少比我年輕的人會說「這有甚麼不對?」或「大家都這樣。」問題不在於他們和其它人(如被催眠一般地)擁有如何新的樂趣,而是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或正在丟進垃圾桶的以及用來建立自己生活的究竟都是些怎樣的東西。除了自私(如果喜歡好聽一點的詞,儘管改為自利無妨),我想不出那些阻止別人用餐或叫別人離開鏡頭就為了拍張照好放上社群網站向其他不在餐桌前的傢伙展示自己正在吃啥東西的人還有多好的理由(另一個測試這些人很好的標準是讓他們讀或寫出上面這樣的句子)。
 言歸正傳。有個周末晚間的節目邀來年輕的單身男女,流程大致是一位男性出場介紹自己、簡單的問答等等,在場的(似乎有三十人)女性有好幾次機會表示(透過亮燈與否)願意與這位男性約會。看起來規則似乎跟賭撲克一樣,只要一放棄就不能再亮回去,因此隨著階段過去亮燈人數總是越來越少。到了最後亮燈者剛好只剩下一位的話,那就是配對成功;如果亮燈人數多於兩位,有別的機制讓該男性選擇到只留下一位。當然也有半途燈就全滅的狀況。
 這節目的主持人兩位,一男一女。男的是個頗具知名度的音樂人兼主持人,女的則是某個女子三人團體成員之一。一般主持人炒熱氣氛,他們兩人則更長於降溫。參加節目女性的年紀在二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男性則大一些。對照兩邊就能得到些有趣的東西:所有男性的自我介紹裡,都包括他現在有個正常的能持續的職業,而且佔介紹很大的比重(還有他認為這工作怎樣怎樣好);女性則通常是某個職稱了事,而且不見得能長久(「show girl」,如果有任何一個女性能年過三十五還靠這行吃飯的話),還有不少學生,甚至「待業中」也能看得到。
 接著男性的差異透過女生也很容易看得見:又矮又胖的導遊(中途燈就全滅了)比不上高帥的ABC業務,雖然他連中文都說不太好(他是我見過燈亮最多也減少最慢的,最後他自己選了一個);同樣的,另外一個光頭造型、中文也說不太好的「房屋裝璜師」(我們看到的介紹影片是他在刷油漆)也一樣中途燈就全滅,有個女性說她滅燈的理由是「油漆氣味吸多了對身體不好」;接下去一位身高更高(有頭髮)的木工兼設計師最後配對成功,沒有人說「甲醛跟木屑吸多了對身體不好」。對於女性來說狀況也差不多殘酷,那些會打扮的跟相貌不錯的都很容易被挑中,能言善道(這是相對來說。我還沒看過有任何一位女性說話能擺脫公關用語公式)還不見得有用;自己年紀越大也會顯得越來越不挑剔。
 另一個有趣的是,那些一般被認為男性具有正向價值的表現,比如在閒暇時間會在社區教育小孩、喜歡一些動物,反而不受這些入選節目的女性喜好,至少多數如此。她們的理由不外「我有過敏」或「我不喜歡小孩子」,同樣,觀眾也聽不到有任何一個男性說「我不喜歡有過敏的女生」或「我不喜歡不喜歡小孩子的女生」。家裡老一輩的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沒有什麼:如果哪天讓他們站在能夠假性選擇的位置上,這狀況一樣很好笑。或許沒有人願意變得尖銳,然而隱形的不對稱並沒有因為兩性變了而消失。
 由於種種因素並非每週都收看,否則我想應該可以觀察到更多有趣的狀況。以前引過鮑爾的話,就不多提了。我反而替那些燈全滅的男性鬆了一口氣,以最差的狀況來說,至少他們知道這是浪費時間。

 最近參加某親戚的婚宴,他們家四千金至今就只有這一個結婚。其長輩信念跟以往的鄉下人沒什麼不同,現在還是可以在老一輩的談話中發現這些事:他們大多年輕時都幹過農活,或者在很差的工廠環境工作過,一年四季都為了肚皮忙,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幸福就是好吃且充足的食物、高收入和穩定的工作,而且人的一生就應該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就像他們年輕時夢想的。現在他們退下來坐在椅子上,告誡年輕人節儉與努力才是美德,因為這是他們能有今日成就的最大關鍵。
 他們是對的。然而這對現在的年輕一輩毫無說服力,現在工作環境已有改善(需要努力之處還有很多),工作結構大幅變動,面臨的狀況也與上一代不同。至少這位親戚家屬於向上攀升的那種階層:女兒們都有更高的學歷(其中一位還因為從文學院畢業而常被自己的長輩奚落「有什麼用」,最後躲到電子公司裡去)、更多可支配所得以及更舒適的環境,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正面的故事模式。然而另外一種模式叫窮忙(以前叫月光),這屬於幾千年前就有人寫過的「汗流滿面,僅得溫飽」。老一輩的人常以此為鑑,說為了避免這種狀況,我們要「更加努力」。
 或許吧,每次聽他們這樣說的我也不想講些破壞場面和氣氛的話。其自信來自於實際成果以及滿足,我講的滿足是精神的,也就是他們確信他們具有的———或者知識、或者信念、或者價值體系、或者現實感,已足以讓他們與這世界和解,剩下的問題只是生活水準的提升,官腔一點:經濟(這裡要用古希臘的意思理解)是唯一的問題,結婚(等於組成家庭)這件事也一樣,而且幾乎沒有現在人愛情的負擔。不用強調也知道這群人有多保守。
 而當代的婚宴就因為被剝奪其意義(只消看看這種活動外包給哪些公司就知道)能多無聊就有多無聊,特別是有兩個人強迫推銷他們的禮服、微笑、過去、相遇、恩愛、彩色氣球和糟糕食物給你的時候。菜單以端莊的字體(或者用楷書印製)寫成,每道菜的名字都至少有七個字(我們必須記得Paul Fussell的定律:音節越長則越能顯得尊貴,也越惡俗),不知為何肉排要用火藥才炸得開,而且每道菜都有大量的味素,飲料也兌過水。婚宴主持人(這傢伙打哪冒出來的?)講話跟所有的公關一樣無趣又惹人厭,新人則保持愚蠢的表情,似乎他們剛打完肉毒桿菌。新娘大多數(我還沒看過例外)無視身材與體型的限制,把自己放在袒胸露背的禮服裡面,當新郎要從新娘父親的手中接過她的手,宣示一生守護她時候,這場景就跟恐怖故事沒有兩樣:大家都曉得有事情即將發生,而且絕對跟表面上看到的不同。
 在這種場合最活躍的是家長,他們認為自己的孩子終於成家,這不會代表未來一定順遂,但是個好的開始:自己的道路將會被下一代複製。對年輕的兩位來說,婚宴同樣是自我滿足,否則我也搞不清楚這麼多成長過程、相遇過程跟恩愛的紀念從哪來的,總在充滿關愛的情況下長大,總在某個地點相遇陷入熱戀,兩個人的照片也總在哪些個風景名勝拍下。好像他們作為一個人突出的種種特性都被閹割,只剩下千篇一律的敘述格式和自我滿足心態留了下來。這個階層最擅長精神勝利法,從上一代毫無偏差地傳給下一代。所以他們家其中一位千金才會拿著一個馬克杯炫耀:「這杯子對著別人那面的圖案稱讚主管好棒,對著自己這面的圖案罵主管毫無人性。」買下這個杯子就贏了、只要不是「僅得溫飽」的人也贏了、舉辦過此種婚禮的人也贏了。

 這就是為甚麼那些認為當前資訊技術可以帶給人類前所未有平等的樂觀態度顯得那麼天真:掌握資訊平台的都是大企業;你可以用,企業主跟財團當然也可以用;更何況這無法解釋流行歌手的MV與流行動物的四處爬行影片點閱數遠高於智識教育的。

 近來有個專訪Russell Brand的影片,影片中的主要問題圍繞在他新任主編的一份政治雜誌與其理念:他說自己未曾投過票,也提倡大家不要去投票,因為投票本身只是服務於少數人,且每個人透過投票所造成的影響極小,當前政治裡發生的事情只是增強多數民眾的冷漠感,而去投票就表示我們默認這種制度的正當性。對談者問他有什麼新的建議?他說他還在想,但他至少知道這些事不該做:我們不該破壞地球、不該創造極大的貧富差距、不該忽視人民的需求。
 我對他的印象只有在電影《Arthur》裡飾演男主角。這故事描述一個富二代自小如何(物理意義上的)放浪沉淪,直到他家裡的人給他選擇:失去所有財產的繼承權或是和一個他根本不喜歡的、唯利是圖的女生結婚,他選了後者。就在此後他遇到一個窮苦但持續奮鬥的女孩子,兩人如何陷入愛河不必多提,總歸這位富二代最後在婚禮前覺醒,但還是留在原本的家族企業裡工作,有情人終成眷屬。劇情本身相當老套,唯一讓我覺得有趣的是他拿著報紙看徵求工作者(現在的人力銀行都會用「徵才」掩蓋其真正的意圖)欄位時說:「系統整合師?誰會把整合系統當興趣?」可能,但很少,大多數工作的確很難讓人感到有趣。
 我同意Russell Brand在這影片裡的目標。他的思維方式相當具有代表性,似乎不少人會以這種理由替自己辯護:是現今的體制造成我們政治冷漠,因為這種體制只服務少數人,忽略大多數人的聲音,繼續投票只是贊同這種制度云云。先不說歐陸的狀況,目前英美的投票狀況幾乎是總投票人口的30%替所有人決定領導者是誰。排除掉技術上的問題,投票能造成的影響當然很小(似乎我們也歡迎某些選票具有大股東的特性,能夠造成可觀的影響 ),只要我們繼續以投票人口當分母,而非將投票當成政治活動。投票首先是表達意見的方式(先不考慮意見被代表可能與否):我同意這個候選人的想法。候選人獲得越多人同意後,他就擁有越穩固的權力。權力是透過眾人的同意而來,而不是如同一般認為的固定在某個官職上。因此這種觀點認為競逐官職與追求權力同義(Berlin談Maistre的文章裡也有這種誤會,還有權威跟權力的混淆),將強制力與權力混為一談,在當代的政治實踐,這兩者似乎具有相同的外觀。
 當一個政治人物的政治行動不能獲得其他人同意,那他就失去該行動的權力。幸或不幸的是,我們無法直接(在這個詞最廣的意義上)推翻政治人物,因為我們還有其他具有強制力的體制,那些我們一樣同意並限制我們的東西:法律、官僚、過去的成果與道德(這些東西具有權威,但非權力的來源),而政治人物的行動只要越少人同意,就需要越多強制力。這也就是Arendt說過權力的缺席都是對暴力的公開邀請的意思。
 Russell Brand描述(當然不是很有架構與調理的)中,看似有理但也最跳躍之處就發生在這個環節:當前越來越多人不同意政治人物的行為,他們的行動已經失去權力的基礎,而越來越依靠強制力(無論是透過法律、職位或者其他種種);他由此得出的結論是讓我們都不要投票。試想:在個人影響力層面,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跟百萬分之一有沒有很大的差異?依此觀點,投票結果終究是交付給除了我以外的大多數決定,除非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幾個人。當我們將注意力只放在投票賦予我們的影響力,那麼政治領域就開始退縮(政治科學和經濟學隨之擴張)。要認清的是:不是因為我們認為去投票的影響力太小而放棄投票,而是在開始這樣想的時候就放棄了。當前的政治人物的行動大多數不是我們同意的,我並非要討論此現象的起因,而是不能以此為藉口(就算是政治人物的行動都是我們同意的好了)放棄投票,否則我們就與那些毀掉政治領域基礎的富人和政治人物無異,這是第一。
 另一個誤會是:我們為何會期待什麼也不做能夠導致當前體系崩潰跟新體系的建立,而且還是在講求行動的政治領域裡?更何況,僅僅不去投票(我的意思是把不投票當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行動)才確確實實是默認當前政治領域發生的事情。不投票不是告訴我們什麼對共同體好的方式,而是讓那些對共同體不好的事情持續發生的理由之一,這暗示(至少在英美的狀況)有40%以上的投票人口已經了,這個多數(比起投給兩個不同候選人的人數絕對都要高上許多)竟然到現在都還沒有改善我們政治領域的狀況,這是因為我們還在投票,因為我們中的不少人一直不去投票,還是有其它的原因?
 所以我們切莫以無影響力為不投票辯護(這讓我們遠離政治領域),同樣也不能認為這個世界會因為我們什麼都不做就變好(這讓我們放棄行動)。在不去投票之前,我們應該努力破壞政府與財團能夠勾結的體制,這或許不是投票能夠做到的,或許需要比走去投票站更大的努力,但絕對比不去投票更能改變這個世界。話說從頭,我同意Russell Brand所說的向高收入者與公司課徵更高的稅,不只是石油公司,比如汽車公司(擅長用廣告宣傳自己的表裡不一為其特徵)。讓少數人擁有因大多數人才能成為現實的財富非常不公正,特別是當這些財富透過損害其他人得到,政治領域的基本就是:沒有人願意住在一個不公正的城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