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9日 星期五

《糞尿譚》譯後記

 上面那篇譯自文藝春秋昭和五十七年的《芥川賞全集》第二卷。為第二卷首篇。

 本篇小說缺陷很多,有力卻欠雕琢。該屆評審好幾位持這般意見。室生犀星:「『糞尿譚』を読んだが特に未来の文学をひからせるものでもなく、亦、逞しさや旺盛さもない、凡作のちょっと上くらいのところである。」瀧井孝作:「…面白い作者だが、只行文が未だお話の程度で創作の域に至らない憾があった。」其他稱讚的也有,只是要不題材,要不膽識,真正評價小說技巧的不多。

 我選譯這篇,與《普賢》相同,為的不是技巧,是作者寫出人的基本條件:尊嚴。僅為此譯之。

 是為譯後記。

2021年1月28日 星期四

糞尿譚

 別處似乎正在下雨,積雨雲仰望般堆疊而起發出白色光芒,彼處稍稍傳來悶雷的聲響。一邊駛下斜坡,彥太郎手放在草帽邊上仰望天空,覺得說不定會下場雨,環視周圍著火一般搖晃的空氣,又或許是錯覺,突然一陣冷風吹響西瓜田的葉子。各式大小滿是塵埃的西瓜散落在紅土上展示脫去外皮般的綠色。甫下車,兩手圍圈放在嘴邊,喂,大喊之後,看得到下頭的小池子中央,有個全身赤裸兩手泡在水中的男人抬起頭來。下面的人認出是彥太郎後,挺起身子伸展後拍拍腰間,從遠處也看得出在對這邊笑。跑下斜坡並揚起灰塵,因為慣性差點衝進池子裡,好容易抓住岸邊的無花果樹。兩人對視之後放聲大笑。卯平,你在幹啥啊,彥太郎已經坐在草地上從腰袋拿出豆型煙管,把菸絲放進斗缽裡邊問。全身溼透而額頭的汗又流進眼睛裡,卯平也沒法用沾滿泥巴的手去擦,在手臂上抹了一下,說,本來打算要抓食用蛙,居然找不到,沒辦法只好把池子抽乾,正要拔掉泥管。有食用蛙喔,彥太郎滿臉訝異反問。據說四五天前開始有發出奇怪聲響的東西,想說一定是食用蛙找遍了卻連個影子都沒有,想說一定是躲在池子裡翻遍了也沒出現,用香蒲穗作餌釣看看也沒上鉤,一到半夜就發出奇怪的聲音,嘎喔、嘎喔,像這樣像嬰兒的聲音,老婆又是那種狀況,在意到睡不著,沒有辦法,又是這麼小的池子,覺得抽乾好啦,剛才到池子裡想要拔掉泥管,管子好像吃進紅土,栓居然動不了正在傷腦筋,無論如何沒抓到這口氣實在吞不下去,卯平邊講手又伸進發紅混濁的水中,剛看他吸口氣皺起眉時,已經揚起水花潛入水裡了。彥太郎注視不斷浮出的氣泡好陣子,卯平卻一直沒有浮上來而讓他開始感到有些擔心,霎時,方才為止晃動的水面,波紋平息下來回歸靜止。很快地彥太郎胸中浮現不安,想說被什麼東西給卡住了才沒浮上來,打算下去幫他而脫掉上衣。手正放在褲帶上時,突然水池裡傳來嘎波的巨大聲響,嘓嘓的聲音伴隨要被吸過去的氣勢,聽見水中發出有如布料裂開的聲音,捲起漩渦的水面正中央冒出卯平的臉。他搖搖頭,呸地吐口水,我操,真是有夠麻煩的,說完,把右手拿的拴往草地上丟,看向愕然站立彥太郎的臉,放聲笑了起來。聽著土堤下傳來水抽乾的轟然聲響,看得出來水面開始下降。簡直是河童嘛你,沒回應彥太郎的話,卯平用銳利的眼神仔細環視池中各處。再次穿回脫下的上衣,彥太郎也看向岸邊的草叢各處。看似慌忙的豉蟲在水面舞動、小青蛙跳躍、紅爪的螃蟹倉皇逃離,可是沒有看見食用蛙。沒有喔,彥太郎放棄般地說,卯平卻一語不發,眼神盯住池面沒有移開。覺得無聊的彥太郎再次坐在草地上,不過無意間抬頭往旁邊看時,他吃驚到差點要跳起來。距離不到一間的小屋窗後,散亂的頭髮蓋到臉上,有個白色衣服的女人睜大閃閃發亮的眼睛盯著他。彥太郎無意識間為驚懼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出聲向卯平說,柳還沒完全復原的樣子啊。卯平終於把眼神從水面移開,妻子身體從窗戶探出來,說不上是哭還是生氣,臉上帶有難以言喻的表情,因為瘦下來,原本就大大的眼睛睜到像是要蹦出來般,發出磨牙般的聲音而笑,卯平突然抓起泥巴丟過去,呿,像是趕動物一樣大喊,給我坐下,叫完之後用很大的聲音念出有如經文般的語句。笨蛋、笨蛋,妻子也像是沒了氣勢垮下肩膀、縮回去,似乎坐回陰暗的地上去了。卯平立刻變回原本那張有精神的臉,真是麻煩,有夠執著的狐狸精啊,今天就是第十天了還不肯走,誘惑我老婆附她身的笨狐狸,真是有夠討厭,大概是那後面的稻荷狐狸,到處作怪實在沒轍後請人來做法有變好一點,嘴裡講些莫名其妙的話,手邊只要有什麼東西就丟,因為會亂來實在很危險,請山上的總元來用紙繩鎮住,雖然大家說總元是個醉醺醺而不務正業的修道人,就這次我反而深刻體會到他很了不起,實在鬧得過火我只好用粗繩繞好幾圈綁起來,可是無論弄多牢都會在不知不覺間鬆開,不過我看總元只用短的細繩將手指腳趾綁在一起,這樣一來就動不了,完全安靜下來了,總元也說兩三天之內一定會把狐狸精趕走,大概很快就會沒事吧,不過什麼都沒吃,一直瘦下去,看著實在可憐啊,卯平越說聲音越低,忽然又像是打起精神,我那個黃臉婆實在不幸啊,我沉迷酒色時讓她吃苦,最後還給赤瀨大哥搞了大麻煩,為了贖罪在這像是守山人一樣,讓她做的盡是田裡的粗重活也不曾享受過,竟然還讓狐狸精纏上。說著卯平奇怪地笑了。自嘲般的笑聲又奇特地空虛,那使人發寒的大笑,忽然強烈地衝擊彥太郎的胸口。彥太郎移開視線,霎時風吹不平靜,從草地上起身時,那,你好好珍惜柳啊,說完,逃離般跑上紅土斜坡。彥怎麼啦,卯平摸不著頭緒,再過一會兒池子就放乾了,抓到食用蛙的話沾醬烤過,好久不見喝一杯怎樣啊,卯平在身後問,最後一句因為已經遠了沒聽見。跑過西瓜田間,來到馬路上,他慌張地跳進等在那的貨車前座。叫司機澤田快點出發,貨車開動以後,像是放下心來往山坡下看。在水池中卯平的身形宛如豆粒。卯平的姿勢看來像趴著正抓住什麼東西一樣,彥太郎想說不定還是讓他找到食用蛙了吧,不過讓他更加在意的是卯平可憐妻子所在房屋的那扇窗,因為道路七彎八折,其姿態時隱時現,雖然努力尋找,卻再也沒看見白衣女子。貨車揚起灰塵慢吞吞地開在縫起開拓地的崎嶇山道上。這邊是佐原山巔,直到數年前還是細竹與灌木叢生的荒蕪之地。竹根在地底交錯因而被認為不適合開墾,卻在數年前此地舉行防空演習之際,要在佐原山巔布置高射砲陣地,而通往山頂的道路皆不足三尺寬,於是工兵隊前來數日間就將超過兩間寬的登山道造好。演習結束隔年發生一二八事變,進攻廟行鎮時戰死的炸彈三勇士,曾在當時從事道路開拓工程,佐原山巔也有雄偉的三勇士紀念碑。對這個城市來說這條登山道的開通實在是件謝天謝地的事。以此為契機,佐原山成為公園,以此山為中心縱橫闢出通向各處的道路,因而以登山道為中心,視為荒地而任其荒涼的山頂市有地也漸漸開始拓墾,現在則是無論哪個山丘、哪個坡面都有成片相連的田地、種植果樹,成為年年都有相當產出的農地。從這裡可以俯瞰無際的玄海灘。這片洶湧的海面上浮有數個小島,雲船鳥共居其中美如畫。直接受含鹽的海風吹拂而多少有害作物,卻也因農民夙夜匪懈的努力,原本每年的白蘿蔔、薯、蔥等蔬菜類之外,無花果、枇杷、梨子、西瓜等水果類也變得有好收成。布滿上述田地的坡面建有道路,彥太郎的貨車就馳騁在其上。堆在貨車上的肥料桶相互碰撞發出聲響。二十桶中有一半是空的,不過另一半裝滿,不時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彥太郎到卯平那去,也是因為受人之託要前去回收四桶左右的水肥,彥太郎卻忘掉買賣而逃開了。黃臉婆實在不幸啊,卯平說過的話清楚地在胸中迴響,他回想起困苦不斷的老婆和小孩,雖說事到如今,平時好勝頑強的卯平落寞地坦白心事那副模樣不如往常,烙印般撼動他的心。至今他已有將近三個月沒有回家。三個月前回去的時候也是,為了向村裡人賣肥料順便回家一趟,打開竹圍籬中壞掉的門進去後,妻子敏在田裡拔雜草,看見他依然面無表情,頭也沒抬,穿過田地旁向家裡走去的彥太郎背後,會頭來過喔,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繼續用緩慢的動作不停拔草。用手擦過黑紅色的臉,他佇立在家門前,環視一遍燻黑的屋簷、土塊剝落的牆壁,凝視字已經看不到門牌,念咒般低語:等著瞧、等著瞧。好幾代來都是坂田村富農的小森家到彥太郎這代已經瀕臨破產。無法抵抗蓬勃的事業欲,他以部分的山林為抵押向合作社融資,開始經營糞尿回收,以往都是人們拖馬車進市區,回收市內的糞尿,若是自己不需要肥料時就不做。市內好幾位從業人也全都是用馬車或牛車而效率實在不高。他買下一台能堆二十桶的貨車。計算回收費、還有向農村販售肥料的收益,採取現代的方法必然能夠使得市民大半成為顧客,就算扣除必要的諸經費,的確還有相當剩餘。他在周圍眾人的冷笑中意氣揚揚開業。然而開始之後,他的盤算最初就遇上錯誤。第一,營業許可問題而引起紛爭。原因是貨車無法進入市區所有地方,只好多做桶用拖車,回收桶放在固定的場所蒐集,再讓貨車巡迴載走,只有一處的話貨車就派不上用場,因而做了兩個拖車,桶子做了八十個,回收工也多雇用到六人。此外,工作中各種麻煩過程暫且不表,他開始經營十年間,先祖留下的山林田地就不用講,住家也全部落入他人之手,剩下的東西唯有彥太郎的執著,走著瞧,而已。貨車抵押過好幾次,也好幾次遭查封。他之所以走向失敗與沒落之路,其他的重要原因,一是他實在非常貪杯,另一個是,這個地方對於政治立場非常敏感,政黨派系的關係滲入各式各樣的商業活動裡,在此不顧慮政黨就做不成任何生意。他村子不回家也不回。說不定是回不去了。在靠近海灘的平原一角建好能停放貨車的臨時住處,旁邊弄好一個四疊半房間在該處起居,並刻苦地自炊。一開始滿嘴怨言,在過程中抱怨的妻子,最近也什麼都不講了。出來到村裡賣肥料,有時會繞回家裡去,什麼時候去妻子敏要不是在田裡、打乾稻莖、就是在紡織機前勞動。就算父親不在十二歲的德次與今年八歲開始要上學的千代子也健康地長大了。雖然孩子沒能顯出發自內心的親近感讓人覺得寂寞,現在只想著總有一天能悠閒地同住,屆時就能嘗到快樂而滿足的生活滋味。他也知道村裡的任何人看到他,嘲笑他低能也好、白癡也好、老好人也好,完全就像笨蛋只記得「長久命長助」等等。等著瞧,這句話對他來說已有如宗教。貨車老舊的軀體在工兵隊建起的山道上顫抖著一邊下山。保持警戒放緩速度,突然冷風從旁吹到臉頰上,彥太郎像是回復知覺般抬頭一看,高聳而立的杉林上,不知何時,成群黑雲密布重壓般暗下來,與同樣抬起頭的駕駛目光交會,有張葫蘆般臉龐的澤田皺起眉頭嘟著嘴,一滴雨落在臉頰上,像是被澤田說來了的聲音命令一般,純白的斗大雨珠一同降下。在遠處響起推動石臼般的雷聲,忽然在頭上也發出可怕的聲音,霎時杉林那傳來激烈的雨聲。彥太郎一邊注視強勁的雨勢在紅土路上打出種豆大小般的洞,毫無預兆地想起口吃的天野久太郎,想著今晚非得要說服天野加入聯合會的協議。
 一大早,因為檢察車身,澤田把貨車開出去之後,彥太郎用肥皂洗沾上油污的手,在木框上坐下,想起有昨晚剩下的燒酒,從裝有細目金屬網的碗盤櫃裡拿出一升酒瓶。打開瓶蓋往裡頭看,大概還有一半,他露出老好人般的笑容,倒進湯碗裡,咕嘟咕嘟喝下。像是在享受穿過喉嚨的麻痺感般閉上眼睛、右手按在胸前,一時站立不動。清楚感到通過食道進入胃袋,像是有了精神般體內膨脹起來。覺得今天一天也能打起幹勁工作,他充滿苦難的四十五年人生,就像溶入這一杯燒酒裡,讓他感到志得意滿。喝完三杯,拿著帳簿起身來到外頭。閃閃發光的沙刺痛他的眼睛,捲起熱浪的沙丘另一側,橫躺幻燈片一般的碧藍海洋,在防波堤上濺起白色泡沫,發出咚咚聲響。他打了個大呵欠,抬頭看貨車小屋上最近改過新放上去的看板。

    市指定回收者
 衛   生   課
    電話八六九號

 純白的油漆的色澤讓彥太郎更加開心。把這次加進去的市指定三個字看了又看,心滿意足似的裝模作樣點點頭。接著繞道貨車小屋的後面,用很大的聲音喊,喂,人在嗎。有,從簡陋的小屋中傳來緩慢的回答,穿過生鏽的鋅版門,一邊捋長髯,瘦長的李聖學探出臉來。再來要到處收錢一起去嗎?彥太郎問,忽然眉頭一皺,說昨晚開始肚子就很痛,也不等回話,露出像是看不起人的微笑,喀地帶上鋅版門。彥太郎咂嘴,順著因連日無雨而水位下降的唐人川走,背後的簡陋小屋中傳來李聖學唱出奇特地抑揚頓挫的朝鮮歌巨大聲響。雖說中間拉長的歌聲明顯地帶有嘲弄彥太郎的調子,彥太郎總是毫不在意的模樣,像是自己也受到影響,嘴裡模仿三味線,哼唱起像是三勝半七酒店場景的一段。這種得意洋洋的感受對他來說原因是發生一件使他走向萬分幸運的事。他後來用手打著節拍一邊橫跨唐人川最下游的土橋時。其實這個不足一間寬的小河是此市唯一的溪流,發源自與佐倉山背後相連的笹倉山深處,過去,在明治初期時文明開化的滔滔洪流也浸潤到這一窮鄉僻壤時,這附近開了間焦炭工廠,用當時人們看了眼花的高額薪資聘用一位法國人工程師,該外國人說了這條小河採得到沙金等話,一時造成騷動。為此這條小河的下游整片海岸立刻出現聚落。因而當時這條小河還得了個別名,不知何時起則被人稱做唐人川。明治初期時本市還是個不到兩百戶的小漁村,開通鐵路、建起港口、出產煤礦,靠這些因素而迅速地發展,不過依靠這個唐人川下游有沙金的消息而出現的部落,像是完全被這個發展的中心給遺忘,依然保持過去的樣貌。不知何時焦炭工廠也消失,該外國人也不知去向消失無蹤。留在這一帶的部落,身處於市中心發展的圈外,同時身負一個任務。這個烏有之鄉,不是淘金而成為收垃圾的部落。小村面對海岸大約五十戶緊密相依,身後的山丘上有紅磚砌的市立垃圾焚化爐,一百七十公尺高的煙囪聳立吐出淺黑的煙。海邊到道路旁四處都有垃圾山,好幾台馬車在路上排成一排,粗腿的馬晃下脫落的鬃毛用聽似苦悶的聲音鳴叫著。彥太郎腳剛踏上唐人川的土橋,在其中一座垃圾山上站著三個穿工作外衣的男人,欸看啊,載大便的來啦,囂張的傢伙,這種時候,竟然還要來妨礙我們工作,等等,就在看他們這麼大聲互相嚷嚷時,彎下腰來從垃圾山裡撿起錫罐、彎曲的釘子、切下的竹子等東西,丟來這些小垃圾。雖然這些帶刺的手榴彈在彥太郎背後雨點般落下,並聽見那轟然聲響,多虧彥太郎實在是心情太好,還能夠覺得這是向自己襲來的敵軍彈藥。就算罐頭外殼打中右腳,他頭也不回,此時半七,在哪裡做什麼呢,更加拉高聲調,悠哉自得不慌不忙,過了橋往市中心去。
 一邊翻帳簿,他四處拜訪人家。印有大黑天的黃色錢包逐漸因為錢而鼓起,然而他卻失去方才的心境,逐漸憂鬱起來。說好按月收錢,回收費也不多,只要走一圈就能很快收完,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來個三遍四遍,說誰誰誰不在所以不曉得,或是今天手頭不方便等等,結果就在第五次時才終於給錢的人家不知幾戶。到上個月還是五人家庭,說其中一個女兒這陣子嫁出去了,請少算十錢等等,不少算立刻就說那就請別的回收業者,沒辦法只好給折扣的人家不知幾戶。說回收方式差勁又很髒讓人受不了,用這種方式的話就不付錢等非難之言,鞠躬哈腰道歉表示往後會注意,還有吃飯時來收錢很困擾,抱怨之言講了很多,最後說今天不行請後天再來等等,這種人家也有。一個月普通三十錢,家族龐大的地方則是五十錢左右,然而每次收錢都會遇到這樣的事,經年累月,不像最初時那樣生氣和不愉快,已經習慣了,可是畢竟一點也不有趣,每次碰上這種事,彥太郎都會想起總是親切待人的赤瀨太太。去回收時赤瀨的內人總是滿臉微笑,一邊說辛苦啦、謝謝,一定還會給些酒錢。赤瀨春吉對他的事業來說是東山再起的恩人。不過,接近黃昏,大致上都收完時,一如往常,原來的心境又回來,把鼓脹的錢包放進外衣裡,想著不增加些顧客不行,走路拜訪心裡有底的家家戶戶。走累時接近日落,回到貨車小屋,貨車已經回來,司機澤田正用水桶裝水洗輪胎。辛苦啦,搭話之後,嗯這樣回答,像是從眼鏡底下往上看一般尖著嘴巴說,這次撐過六個月欸,狀況很好,不過還是把軸承換了比較好。沒辦法啊,彥太郎回答,用稍帶怨恨的目光看向因年紀大而修繕費高漲的貨車,不過這絲毫不是來自內心的怨恨,倒不如說因為長久以來,和自己與苦難一同走來,對成為這般古老破舊外觀傷痕累累的貨車有難以估量的哀憐之心。他變得有些感傷,我去和赤瀨大哥談看看,向澤田這麼講完就繞到小屋後,敲敲鋅版門說,金本,貨車回來了明早去高崎市那邊和學校,幫我和其他的人講。金本是李學的日本名。朝鮮人到了這來大家都取日本名。好,裡頭傳出聽來睏倦的聲音。忽然想起肚子餓了,回到小屋裡,坐在地上,嘴接著一升酒瓶咕嘟咕嘟喝下,燒酒發出聲響通過食道,進到胃袋滲入胃壁。燒酒只剩下一口。臉上發熱身體溫暖起來後躺下,疲倦湧起,澤田要出去清潔車輛時邊喊:小森,汽油也沒啦,他似乎回答了,又似乎沒有回答,保持躺在土地上的姿勢睡著了。後來就開始磨牙齒,大聲打鼾。回過神時彥太郎和天野久太郎兩個人站在稍稍高起的山丘上。猴子般的小個子久太郎一直是他的商業競爭對手,戴著舊式的圓頂硬禮帽在他旁邊,看起來有兩個相同的久太郎,看起來有四個相同的久太郎,他忽然想起,對了今天是回收業者公會的成立式。然後從腳邊旗子緩緩升起,奇特的細長白旗在空中飄動。天野久太郎抬起頭,一邊轉動圓亮的眼睛,彼此至今所搞的無謂競爭實為巨大的錯誤,往後讓我們盡可能同心協力、攜手共進,我們憑藉團結就讓那些無禮的顧客學到教訓,豈不快哉,我們競爭、互相為了奪取顧客,回收費逐漸降低,又是何等愚蠢之事;從事這樣不潔的工作,豈有只拿少量的回收費,還不得不吞下難以忍受的羞辱之道理;公會成立之後,除了支付公定的費用以外,市民再也不能委託任何人回收,再也不能以不折扣就去找別人的話來威脅我們;仔細想想回收費用每個月一圓也算便宜,我們沒有從事清除的話市民又該如何是好,要不自行丟棄,除此之外,不是只能停止排泄嗎?如此開始演說,彥太郎覺得正是如此,無意間想起久太郎本應口吃,不可思議地注視久太郎雄辯滔滔的嘴巴。有人拍手,接著煙火升起,發出像是有東西正在沸騰的聲音,俯瞰眼前的市區中響起叫喚巨響,城市陷入混亂,沉入噴湧而出的黃金糞尿流中。沒頂、呼救的人群中,彥太郎看到說回收方法差勁所以不付錢的職員的臉、說家裡人少了所以少收十錢否則就要找別人的水果店老闆娘的臉。轉瞬之間,城市沒入發出巨大聲響而滿溢的糞尿中,此時升起的太陽映在黃金之上美麗地閃耀。久太郎猴子般露出牙齒而笑的聲音,讓彥太郎忽然清醒過來。一片黑暗之中,他以為還在作夢,用手找到電燈開關打開後,有如巨大的昆蟲蜷伏,塗上綠漆的貨車浮現在眼前。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壓抑莫名笑意湧起,嘴角放鬆露出微笑,最後搖晃身體大笑起來。
 日落之後出了家門的赤瀨春吉,邊聽窗外報秋般的蟬鳴,只有頭露出來泡在熱水裡。和市區有相當距離的海岸邊,名稱就叫溫泉,今天這裡沒有別人。聽海浪、聞松籟,就像是旅行到何處山中的溫泉一樣悠閒靜謐,使人愉快。他兩手伸直用力,背靠向狹窄浴池的一邊,腳出力伸展。一邊以這樣孩童般的行為取樂,無意中開始出聲哼著像是樂曲的一節,旁邊的矮門打開,叫正的溫泉女侍的臉露出來說,友田先生來了。從朽木般古老矮門中露出來正的臉龐,有如嵌在畫框中的肖像畫般美麗。雖說膚色有些黝黑,細長臉上的彎月形眉毛艷麗誘人,單眼皮而含情的眼神,使他立刻想起春宮版畫,最近幻影擾動赤瀨春吉卻又毫無抗拒之法束手無策而早已放棄。因正的聲音而回過神來答說,這樣啊。前陣子,友田喜造提出見個面有些話想談,覺得碰面也沒什麼用,雖然用許多理由避開,還是煩人地說萬分拜託並持續邀約,這樣的話,赤瀨便指定這個地方。本來赤瀨的打算是因為正在,而且與市區有相當距離的偏鄙之地,感到麻煩的友田也不會過來吧。然而,友田卻照約定來了。看到正時就更加希望還是別來了,無視狀況而出現必定有要事,洽好想到還是別搞到吵架,矮門再次打開,唷,全裸的友田喜造拎著毛巾進來。隨意將跨下弄濕,有如跳進來一般砰地浸入浴池。白色的熱水滿過狹窄浴池溢出來。到得晚了,友田像是要重新打招呼一樣說。就這樣,一間見方的浴池中,被稱為代表兩派老大的兩個男人,毫不講究排場地會面。癯瘦的友田睜著鳶一般發亮的眼睛,用毛巾擦洗脖子一邊說,很棒的體型啊,體重應該不輕吧。最近沒有量,正月前後有事回老家廣島的時候是二十三貫(八十六公斤),就是胖而已真是羞愧,赤瀨這麼說,哪裡,很讓人羨慕啊,我們才是不好意思向別人提起自己有多少貫重,幾乎都在享受而且美味的也吃過,大概是體質吧,完全沒有效果。說著將兩手舉起,從肩膀到手腕附近有自來也的刺青,或許是因為沾上水,咬著卷軸的蛤蟆眼睛看來就像發出光芒正在注視赤瀨。赤瀨也舉起肥胖的左手,撫摸捲起漩渦的龍臉,一邊說我們年輕時血氣方剛,做出蠢事把從父母那得來的身體給毀了,事到如今也沒法復原,現在時局已易,結果變得不好意思隨意露出裸體。正是如此,赤瀨,您只有一隻手還要好得多,我則是全身,年輕時還沒怎樣,上了年紀這陣子只要一冷身體就像被緊緊綁住難以忍受,感冒的話,甚至還會持續疼痛,年輕的時候我們也忍受痛苦做了危險的事嘛,本來那個時候用這個當威脅還有用,在賭場收入場費的時候,這個刺青能當作短刀的狀況,也是有的啊,哈哈哈哈,稀鬆平常地笑了。赤瀨也苦笑,這時談話中斷的兩人像是說好一樣看向窗外,透過玻璃窗,看見芋田,碩大的芋葉隨風有如蒲扇般發出聲響並晃動。對了,友田轉動小小的眼睛,用一副這不是要緊事的表情說,之前提及想要談的話,沒有別的,正是希望您加入民政黨。赤瀨保持頭部露出水面,看向芋田那卻沒有回話,其實這件事就我看法無論如何希望您加入,況且,這也是豐島大哥非常期待的,現在本市風傳非我族類皆不算數,當然,我想您也很清楚才是,明人不說暗話,人手夠多無論如何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強硬施行,真正說出有條理的議論以此服人者幾乎不存在,對您所屬的中立派與政友會等黨派也毫不例外,請別誤解這決不是說恭維話,只有您的力量讓我們稍感畏懼,如何?本市只要長年議員豐島大哥還在的期間,無論政友會還是中立派如何掙扎,早已看透其沒有壯大的可能,就在這個時候,下定決心加入民政黨如何?您只要加入民政黨,無異如虎添翼,況且,您絕不可能只是一介黨員,這早已有內定,出任秘書長,下次的縣議員候選人也一定提名您,在五月市議員選舉中獲得最高得票,您的潛力真是令人吃驚,不過我黨推出十八名候選人,能全數當選我也認為相當值得驕傲,能否考慮看看。綿綿說畢的友田話聲方盡,赤瀨還是保持看向芋田,主旨我完全瞭解了,對我這般角色來說實在是溢美之詞,然而就如我經常說的,憲政之道,雖說中央政府不得不如此,我的主張是地方自治體不需要政黨,現在,就說本市,至今因為政黨關係而遭受何等弊害,也不需要在此舉例,我長年以來用演講與其他方式,不,不只有我,市民中有識者的輿論也批評過實際狀況。沒錯我敬佩豐島氏是個有能者,然而,豐島氏率領,或者說擁有豐島氏的民政黨本身,坐擁本市勢力,萬事干涉,多數場合貫徹黨利黨益卻不顧及市民福祉,此狀況相當令人感到遺憾,方才,提及十八位全部當選這件事,這些人選大多是平時就讓民眾厭惡的人,為何還能正常當選?全因賄賂而得,這事也不需我提,無能而不辨情勢的我既然受市民推薦而當選市議員,我也是堂堂男子漢,當然在大傘下也許不容易淋濕,還是想依照自己認為正確的事走下去,無須多言,這之後的事情相當抱歉,請替我向豐島氏問好,拜託了。我,完全理解了,體諒您決心的程度,不會再次提起,彼此都站在自認為正確的立場,除了交戰別無他法,告辭了。接著兩人就像講好一樣終於把視線從芋葉上移開,看向彼此的臉。兩人的眼眸中蘊含難以名狀而有如殺氣之物,友田用毛巾噗嚕噗嚕洗臉,說,不相干的事,這次市議會,對於指定小森彥太郎名下的衛生課回收市營建築糞尿這件事,我剛好因為親戚去世而缺席所以不曉得,您也相當出力,這是真的嗎?我並不是特別為了衛生課賣力,市預算既少,本來從事的太田本人也剛好說持續虧損沒法幹了,而且衛生課擁有貨車,市議會便意見一致,於是成為市指定,說到市營建築,如您所知,小學六間、公共廁所四間、船員孩童之家、會議廳、市政府、教師住宅等三十處,用普通的牛車馬車無論如何都難以提升效率,有貨車的衛生課,正說到一半從中打岔,友田再次把頭轉向別處問那是您的事業嗎。我什麼都不曉得,那是,說到這,又講,您不是有給過小森彥太郎錢嗎?,不是,那是,不知為何,去年的時候,小森向放款公司借錢的抵押品貨車給拿走了,沒法營業而走投無路一副快哭的模樣讓我太太覺得很可憐,所以借錢給他,我也是之後聽聞才曉得而已,從以前就和小森的生意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啊,那個男的可是我花了很多心血照顧啊,好,完全瞭解了,實在泡太久,似乎有點頭暈,說這是鐳礦泉,到底怎樣呢,友田邊說,站起來伸展後,爬出浴池。他面向窗戶背對赤瀨,說,秋天了啊。芋田的另一側夕陽照耀,芋葉在土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八頭大蛇的八個頭張開血盆大口靠近素盞鳴命,尊神揮起有紅色放血溝的劍,看著那柄有紅色放血溝的劍,這男人總有一天會被誰殺害,赤瀨不知為何這麼想。友田看向外頭說,最近賭博有賺頭嗎,在浴池中的赤瀨回答,沒有,賭博戒了,友田用平靜的口吻說,告辭,打開矮門走出去。矮門忽然碰地發出巨響關起來。那是幾乎讓老舊簷釘噴飛而出的力道。浴池中的赤瀨露出苦笑,矮門又開,正的臉探出說,發生什麼事了嗎?想著真是個美女啊,說,哪裡,什麼都沒有,友田離開之後我就出去,弄個鱸魚的帶骨切片,還有酒也幫我準備好,心情好久沒有這麼愉快,今天就在這悠哉過啦。
 市內的糞尿回收業者公會成立一事,因每次與會者都過少,幾十次集會都流會,或許因為說過今晚彥太郎請客而被吸引過來,六人中有四人出席。還有叫隈井的和天野久太郎也來的話就全部到齊了。彥太郎散盡所剩無幾的錢做出重大決定。他認為只要公會能夠成立今晚稍稍用些錢也能回收。在船屋最深處的座位,鍋中雞肉沸騰,酒過三巡,所有人都紅著臉,說話聲也高起來。一位臉大的年長舞女,用尖銳的聲調毫不停歇地說話。對公會此等事情一副完全沒有興趣模樣的同業,彥太郎再三說明公會的必要,好不容易帶到若是這樣的話那成立也好的氣氛,然而至今他們爭奪彼此顧客的立場,依然在互相窺視對方的臉,猜疑尚深的表情沒有消失。伴隨醉意彥太郎也因為自己的言詞產生效果而開心,來,各位,把酒言歡,之後決不會因為吵架而說各自付錢,所以盡量喝,沒多久隈井和天野就會來吧,我敢保證天野是贊成的,前陣子做了個有趣的夢,唉,你聽我講,就這麼說了昨晚的夢,拿著酒杯邊說,那一定是預知夢,天野說了和我想法同樣的事,雖說沒有問過隈井不曉得,其他人都說要成立的話,隈井一人必定不會反對,怎樣,舞者們,以後只有女性水肥回收費要加倍喔,女的比起男的還要髒讓人受不了,也有每月來的東西實在夠煩的,說完滿臉愉快地笑。說什麼呀,男人髒多了,講完裝作對方有理,你們啊,從開頭到最後都一直講大便的事情,酒菜還好吃嗎,說完笑了,白髮垂下的吉村長吉,搔著自己發紅的鼻頭說,好吃好吃,金蠅聞到我們講的話都來啦。醉意越深氣氛也變得熱絡,唱起歌,朝鮮的同業有兩人,用奇妙的節拍高聲唱起朝鮮歌謠。啊啊,這首我知道,彥太郎大聲說,我那的金本和大山他們喝酒時常唱這歌,欽、欽欽那阿雷、邱塔、邱塔,這樣的歌吧,唉呀,欽、欽欽那阿雷、邱塔、邱塔,這樣唱起來之後,朝鮮人也用和著節奏拍手。不行啊,這種外國歌,唱日本歌嘛。舞者說,正當終於奏起三味線要唱歌之際,紙門打開,又矮又胖像是印度人的天野久太郎進來。天野掉下去般坐在空坐墊上,說話之前的習慣是,用力吸鼻子,轉了轉眼珠,只說到、到、到、到晚了,抱、抱、抱歉。唉呀,可終於來了,都在等你但是太久了我們正要開始呢,來,喝一杯,說完遞出酒杯,自己拿著酒瓶倒酒一邊說,長久以來為了公會這事費盡心血,不過今天有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也向你講過好幾次了,至今互相無益地競爭是巨大的錯誤,今後要同心協力、攜手共進,只要我們團結,能挫挫那些趾高氣昂的顧客氣焰實在讓人愉快,因為競爭我們搶奪顧客,而不斷降低回收費用不知有多麼愚蠢,從事這種不潔的工作,拿便宜的回收費,還要忍受難以入耳的污辱實在沒有道理,只要公會成立,市民除了公定的費用以外,再也不能向任何業者委託回收,再也不能用如果不降價就要去拜託別人這種話威脅我們,仔細想想回收費每月一元也算便宜,我們沒有去清潔的話市民又能怎麼辦呢?自己拿去丟麼?不然的話只能停止排泄不是麼,一邊回想這些不知是在何處從誰那邊聽過的句子,在興奮狀態下滔滔不絕傾洩而出。在彥太郎說話時,一人喝下好幾杯的天野,一口將酒喝盡,挺胸,吸氣後並轉動眼珠說,五、五、五、我,反對持、持、成立辜、辜、辜、辜、公會。本來充滿信心的彥太郎愕然,用力地問為什麼,你,你為什麼反對成立公會。天野那猴子般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傲然說,五、五、五、我也買、買、買戶、戶、戶、戶、貨車了五、五、我才不會庛、庛、庛、參加什麼辜、辜、辜、公會。說完站起,踩著軍隊一般的步伐走出去,一時沒回過神來的彥太郎尚無反應之際,先走了,或是告辭等等告別話講完,大家慌忙地起身,有如爭奪首位般出去了。正像是颱風過境。看著散亂的餐桌,彥太郎一時惘然,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終於狀況慢慢變得清晰後,將一直拿在手上的空杯放下,低頭嘆氣,終於像是做了別種決定般抬起頭,低語唉呀,怎麼回事,是迴光返照啊,自暴自棄般地放聲笑了起來。舞者也不曉得要怎麼安慰,只拿起酒瓶說,喝一杯吧。彥太郎回答,嗯,謝謝你啊,酒也沒味道了,忽然又像是振作起來一樣,一群蠢蛋,跟那些傢伙說再多也沒用,啊啊,再喝,說完把冷掉的酒乾了,再來,往舞者那遞過去。忽然,剛才天野說過的話在腦海浮現,天野說買了貨車,無法想像天野還有這樣的能力,考慮到貨車的各式零件最近又漲價,認為那傢伙大概在吹牛,喃喃自語可是不對勁,好奇怪,好奇怪。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哪,像是從舞者的話中找到共鳴,用超然的表情說,和那些奇怪的人講話真是太辛苦啦。真的啊,彥太郎心情已經恢復,說,那些垃圾隨便他們去搞,我也是男子漢,一個人做給你們看,才不會認輸!咕咚咕咚把酒喝乾。舞者奏起三味線,他用相當低沉的聲音唱出鬢角亂髮等歌,讓舞者也跟著唱,過去的浪蕩子心情非常愉悅地度過這段時間,聽到樓下的廣播報時九點半的聲響,才醒過來一般要求結帳。看見二十四元又餘的帳單那一剎那,有些生氣般地彈舌發出不耐的聲響,還是給了舞者一元的謝禮,也給女侍一元,拒絕舞者送行之後,就出去了。
 街上還相當明亮人也往來頻繁。感到霓虹強烈的光線刺向眼睛一般,彥太郎踩著蹣跚的腳步,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來到劇場旁的小巷中,進入叫做彌次郎兵衛的黑輪屋。霎時裝在天花板的電風扇的風撲面而來。將手肘靠在漆紅的櫃台上坐下之後,胸有成竹而來的彥太郎看向裡頭圍著某張桌子坐的一行五人,其直覺準確命中。本來就知道這間黑輪屋正是天野的目的地,想著只要來這或許可以掌握某些揭開祕密的關鍵,看準時機走過來,他撥開線簾,角落裡發出大笑邊高聲談話的聲音立刻就停了下來。背對這邊,平坦而往中央禿的頭轉過來,確實是口吃的天野久太郎,還有剛才一同在船屋的金京善和吉村長吉兩人,缺席沒有到場的平頭隈井運平,還有,正對面的臉是選舉時見過好幾次面,頭髮禿得漂亮開五金行叫做皆田的老先生。不發出聲音的五人,忽然開始面露難以名狀的表情互相低語,皆田老人說大姐算帳,付了錢,天野第一個出去,其他人跟著魚貫而出,剩下皆田老人一個。皆田老人站起來,在彥太郎的旁邊坐下,用討好的聲調說,唉呀,小森,稀客啊,五月選舉之後第一次碰面啊,生意很忙吧,彥太郎也回答,是啊,皆田,你也很健康真是太好了,一邊壓抑憤怒的情緒,做出笑靨打招呼。對了小森,聽說你退出民政黨此事可當真,皆田一副狐狸般的表情,注視彥太郎的臉。回答說沒有,再和政黨有關係已經讓我厭煩啦,不單民政黨,不想再和任何政黨有牽連,哈哈哈哈,有什麼好笑的,張開沒有牙齒的嘴笑了,像是質問一樣說,你變成赤瀨的小弟了吧,是這樣吧。沒這回事,正說到一半就插話進來,唉,這實在也沒什麼,你珍惜你的事業也是理所當然的嘛,可是,找別人工作的碴這種事還是不要做好啊。彥太郎有點摸不著頭緒,只能專注地看著皆田老人,看向薄唇、注視骯髒的額頭時,終於,回想起皆田老人正是唐人川土橋對岸部落的居民。垃圾回收正是因為掏金夢而出現的部落民事業,從市預算經常支出裡的污物清潔費中,以污物搬運車資之名計算,同時也成為指定清潔者。同樣的,和糞尿回收費共同包含在市內的污物清潔費中,以往,這些金額在含有諸多的政治意義中受到對照、比較、和別的項目拉扯,亦即,相較糞尿回收費,污物搬運車資高出許多此事,經常引起爭論。與污物搬運這邊不曾引發任何議論不同,糞尿回收一方經常造成問題,市指定的回收者早已更替數人,無法持久,最後才因為有貨車而獲得衛生課指定。說白了,要增加糞尿回收的金額,也就是要減少污物搬運這邊的意思,這裡有一消一長的關係。原來是這個意思,終於,彥太郎理解皆田老人的話,說,沒有沒有,我不會干涉別人的工作。面露討好的微笑,喝一杯吧,說完遞出錫杯。接過之後,讓女侍邊倒酒說,小森,你和民政黨作對,不會有好事喔,像是輕視、像是威脅,面露卑鄙的淺笑,緊盯住彥太郎。彥太郎一時心慌,又忽然想起,皆田正是友田喜道的心腹,感到友田那鷹一般的視線在背後,覺得四面楚歌之際,好不容易振作起來,覺得自己的事業無論如何都要守住。留下奇妙地套近乎的皆田,付了帳,逃跑般來到暗夜中。他賭上生涯之事業正有人從背後逼近脅迫的不安感裡,對自己事業無止境的親近感不斷湧出。無法釐清這種混雜的感受,他加快腳步,在恰似煙霧環繞的思緒裡步行之際等著瞧,只有這句話有如從混亂的眾多想法之中逃開,火球般自他的身體裡升起。
 這是秋風剛吹起的某日。覺得該是破曉時分外頭卻一直沒有光亮,打開大門一看,天空昏暗就像正要下雨。冷颼颼的南風吹過臉龐,看到南邊的天空晴朗無雲,想說不會下雨很快就能放晴。昨天,船員孩童之家和山手小學的廁所滿到溢出,市政府已經來抱怨了,今天非得去回收不可。其實,成為市指定者,逐漸理解為何至今指定回收者都無法長久,離開之後找繼任,放棄不久又出現新的指定者這一狀況,此時彥太郎自己也有點厭煩。結果是因為糞尿回收費金額很少,有時,只要去市政府,向衛生課長杉山氏陳述難處,只不斷重複為您感到遺憾不過沒有預算什麼也沒法做,支撐不住的話也不得不放棄這一點,完全沒有幫助。即使像是懇求般地說這實在沒有道理不是嗎,連實際支出都填不滿的金額怎樣能夠回收市內三十處的建物啊,杉山氏有如煙囪般一隻接一隻抽著菸,半張的眼在眼鏡後閃閃發亮,回收的糞尿賣給種田人可以當作肥料不是嗎,那也算筆相當的收入,應該沒有虧錢的道理,就算向我抱怨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最後,生氣般拍桌子,說有怨言去向市長講。當然不可能向市長講,就這樣回來了,不過若是沒有轉賣問題的話,早就想要全都放棄了。近來,本市對各種事業的規範問題逐漸進入實施階段,以往由民間經營的各種事業,諸如渡輪、海水浴場、電力等等,逐漸變為市營,最近則是市內公車由市府收購。依靠瀕臨報廢的四台舊式汽車來經營的市內公車公司由六萬元收購,換成銀色外裝的新巴士往復市內。糞尿回收事業究其性質早晚也將成為市營,彥太郎想到此事,終於,用相當的金額買下此權利時,也正是一時半刻不曾忘懷的「等著瞧」復仇達成之時,他為了這個希望,便渾身充滿活力。想到至今的辛苦皆非徒勞,思考當時的事,那真是胸中不禁收緊,眼眶泛淚的回憶。覺得直到獲得最後的勝利,雖說有稍稍不便,不得不去做艱難的市內回收,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放棄。雖然這麼想,要順利地清潔超過三十處的市營建物遠非簡單之事。每次都是要求好多次才去。看板上雖然漂亮地寫上電話號碼,其實是大約二十間遠雜貨店的電話,跟那裡的老闆是老交情,那個男的還幹保險業務員或別的什麼副業,幾乎不在店裡,聲音尖銳有如摩擦玻璃的老闆娘,每次電話打來都會到門口叫人,剛開始的時候,而且還有丈夫和彥太郎的交情,另外,幾乎都在那買東西,不厭煩地過來通知,他也不常在家,聽完電話內容,回來之後再來跟他說的事情也有幾次,只是,打來的電話有一半以上都是,為什麼不早一點來回收,或是從廁所滿出來臭不可聞等等,幾乎都是這種內容,此時,老闆娘很明顯地擺出厭惡的表情,過來轉達電話內容時,船員孩童之家打來的,走出去前不耐煩地說,電話也自己過來接吧。想著雨不大的話,只有船員孩童之家非去回收不可,一如往常,彥太郎從一升酒瓶往碗內倒入燒酒喝掉。打開大門,走到後面的水管旁洗米。在鍋下開火,準備味噌湯後來到外頭。唐人川的水面上映出昏暗的天空,有如泥水般混濁地流動。看著木板和草等漂流的水面,忽然屁股被推一下差點掉進河裡,驚嚇之中回頭看。後面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留著鼻涕,不曾見過的少年。你做什麼,不是很危險嗎,彥太郎講完,叔叔,講些有趣的故事吧,我專程過來聽的。因燒酒而變紅的臉龐立刻露出滿足的微笑,彥太郎問,這樣啊,你從誰那邊聽到的。聽說叔叔講故事很厲害,跟我講嘛,少年親密地說完,直接坐在河邊上,啊啊,好,說完彥太郎也坐在草上,把腳伸直。要說什麼故事好呢,啊啊來講長久命長助好了,好久好久以前,有個地方有一個調皮搗蛋愛惡作劇的男孩子,有一天和附近的孩子玩打仗遊戲,用竹竿把一個小孩子的頭上打出一個大腫包來,小孩子哭著說好痛好痛,小孩子的爸爸氣到頭頂冒煙來找人,於是調皮小孩的媽媽把他叫過來罵,可是調皮小孩有個很難讀完的長長的名字,媽媽開始罵他,你啊,壽命無疆無限五劫摩不壞海裡沙水裡魚水之際雲之盡風之疆吃睡處居住地油巷藪巷啪啵啪啵啪啵的徐霖丸徐霖丸徐霖丸的咕臨傣的砰吥口丕砰吥口長久命長助,你為什麼這樣惡作劇呢,把別人的頭打出這樣的腫包呢,來,看這個人的頭,媽媽說完,看到被打的小孩的頭,卻因為名字實在太長都還沒講完,腫包就已經消下去了,阿哈哈哈哈,好玩吧。彥太郎覺得有趣而笑,少年卻一直都是沒什麼興趣的表情,然後長久命長助掉進井裡,把他拉上來,請來醫生,媽媽把嘴貼在他耳邊,開始呼喚他長長的名字,醫生說,念經都還要快一點啊,會這麼說吧,什麼啊,這種故事,外面的事情你都不曉得吧,還在想是不是少年話說得很快,他把牙齒露出來做鬼臉後留下呆住的彥太郎,很快地沿著河岸,往上游的方向跑走了。目送直到看不見為止,彥太郎才終於回過神來,歪歪頭想這到底怎麼回事,聽見鍋內沸騰的聲音而站起。中了法術般來到貨車小屋這邊,看見綠色貨車的車身上用白色顏料寫了東西。想說那地方應該什麼都沒寫才對,靠近一看,有如折好的紙一般的字橫著寫:

 笨蛋只會一件事

 來到瓦斯爐旁把鍋蓋打開,想到連小孩都把自己當笨蛋。鍋子拿下來以後把味噌湯鍋放上在木緣坐下,把煙管拿出來塞進菸草,想著沒錯搞不好就是只會一件事的笨蛋,連自己都開始覺得好笑。小時候,從喜歡講故事的母親那聽了很多故事,其中,不可思議地,只有這個長久命長助的故事殘留在記憶裡。故事的後續全都忘了,他卻把無論是誰都記不得的這個長名字給背下來。因此,雖然別人曾罵過他低能,他卻有自己頭腦絕對不差的自負。他無論何時、無論多醉,幾次都能重複這麼長的名字,一字一句都不會出錯。吐著煙圈,再一次很快地說長久命長助的名字,然後開始吃飯。
 駕駛澤田應該八點過來,都八點半了卻還沒有出現。繞到貨車小屋後面,敲敲錫板門,金本,在嗎,說完,在,傳出很睏的聲音,因為沒有人出來的跡象,開了門,李聖學和單膝立起而坐的妻子面對面在下朝鮮棋。在餐桌上畫線,往那移動黑棋,放到這邊來。還不出門嗎,不快點去就麻煩啦,今天無論如何要去回收山手小學和船員孩童之家,還以為已經出門了,這樣事情哪做得完,看似不滿的彥太郎說完,連頭也不轉地回答,今天下雨,所以不行。不會下雨,不對,就算下一點雨今天也非去回收不可,立刻去,這樣催他依然沒有回答,悠然用左手捋捋長鬚,沒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強忍怒上心頭,欸出門啦,彥太郎像是要討好對方一樣說完,終於轉頭過來說,老闆,我打算把這工作辭掉。彥太郎一驚,問,為什麼,有什麼原因嗎?硬要說也沒什麼原因,只是做這麼髒的工作,薪水又很少,說完,李聖學又把眼睛轉回棋上,移動一個棋。最近,外頭景氣多少有些恢復,顯現出人力不足即將到來的傾向,勞工無論去哪一天都有相當的報酬。從李聖學的態度中能看出這種意義。現在辭掉的話要再雇用別人首先就相當困難,彥太郎一臉狼狽,慌張地說,這種事情跟我商量不就好了嗎,一起工作這麼久,現在還說要辭未免太見外,這樣的話薪水提高的話就肯工作了吧,這事簡單,從今天起增加三十錢。李聖學雖然沒有回話,卻終於開始收拾棋子,放到竹筒裡,心不甘情不願裝模作樣地站起來。開始換工作服後,彥太郎才安下心來,再次提醒,也對大家說先去船員孩童之家那邊,回到貨車小屋來。覺得這種時候普通工資變成一元八十錢也是沒辦法。在不景氣的時候以一元三十錢雇用至今,人員多少有些變動,剛開始有六個人,然而收支無法平衡,現在則有四個人,只增加一個人薪水也不是辦法,要是四個人都增加的話,一天就要多出一元二十錢,就算扣掉休息日,一個月三十元會讓預算嚴重失衡。想起現在就已經不合算,月末總計時虧錢的狀況很多,這下可糟啦。實在沒辦法,甚至考慮雖然會變得不方便不過除了減少一個人以外也沒輒。李聖學經過外頭,老闆,出去了,說完離開後,掛在小屋牆上的六角形時鐘敲了九點,駕駛還是沒有來。彥太郎來到轉角的雜貨店,剛好老闆在,借用店裡的自行車,趕向唐人川上游大約二町遠的澤田家。十分鐘後,騎著自行車的彥太郎按原路返回。他一臉非常不高興的表情。他剛給澤田加薪。發現大家已經事先商量好了,不過他最為害怕的是自己事業的毀滅,他們所講的全都接受,哪裡,覺得就是暫時忍耐過去。還了自行車,回到貨車小屋,再喝一碗燒酒。昏暗的天空從南邊逐漸放晴,外面明亮起來。一時茫然而坐,忽然不好意思,飽含氣勢地說話的澤田終於來了。啊啊,彥太郎心不在焉地應聲後,怎麼,這個,誰搞的惡作劇啊,正打算要讀出貨車上的文字,忽然壓低聲音笑了出來,什麼啊,從反方向讀出事件一會只蛋笨,怎麼回事,小孩在練習寫字吧,沒辦法,嘟起嘴巴,一個人邊喃喃自語,把抹布弄濕後擦掉了。擦乾淨之後,突然用很細微的聲音說,小森,真的覺得很對不住。彥太郎吃驚中看向澤田,澤田抓著抹布維持低頭的模樣說,長久以來受照顧,雖然不想像這次一樣有不講理的要求,我也有三個孩子,像最近物價高漲,實在過不下去,覺得對不住,還是講了那些話,非常感謝,往後會認真努力工作。因為澤田用從來不曾有過的寂寥聲調,彥太郎不知為何胸口逐漸收緊把這些不曾想過的事說出口,沒有,你啊,沒事,我,也想說最近物價上漲大家應該也很困難,正好覺得不漲不行的時候。澤田爬上駕駛室,砰砰發動引擎,貨車老舊的車體晃動,從屁股冒出藍煙,離開小屋。來,請上車,澤田催促彥太郎。彥太郎關起貨車小屋的門,上鎖,坐進駕駛室。彥太郎說,昨晚有電話,大概有什麼事情吧,幫忙繞去赤瀨大哥那邊。在貨車小屋前迴轉一次,塗上嫩綠色的貨車軀體晃動顯得懶散,沿著唐人川開始加快速度。來到赤瀨春吉家前,停下貨車,彥太郎下車後,澤田問,船員孩童之家最先嗎,彥太郎點頭後,貨車留下藍煙而去。
 早安,說完從廚房的門進去後,在料理檯削黃瓜皮的肥胖女下人,小森,今天不怎麼臭啊,說完笑了。別開玩笑了彥太郎說完也笑起來,問,大哥呢。女下人告訴他之後沿庭院往別屋去,赤瀨春吉只是伸直身子躺著,在他面前有個背對這邊穿洋服的年輕男人。唷,辛苦啦,上來吧,赤瀨爬起身來。不用,這裡就行了,在屋緣坐下,看向庭院,問,裡頭有很多鯉魚啊,都是買的嗎?沒有,前陣子,山裡的卯平拿來的,說山裡的池子有食用蛙,為了抓而把池子抽乾以後,卻沒有食用蛙,去年放的鯉魚苗變得這麼大隻又這麼多,之前大雨之後就沒看過了還以為流到下游去,看來沒流走還在這。赤瀨說完,向裡頭喊,把今天早上拿到的上等酒弄熱拿過來。對了,小森,今天讓你過來不是為了別的,往後這段時間讓阿部也加入衛生舍,還請多指教,說完,背向這邊的男人,轉過身來,您好,打了招呼。嗯,您好,彥太郎半信半疑中還是回了禮。三十四五的黝黑臉龐上是寬闊的額頭,精悍之氣溢於眉宇。覺得好像曾在哪見過這張臉,卻想不起來。赤瀨接著說明,阿部啊,四五年前去滿州那事業發展得很好,去年,太太死了之後,又懷念日本,就回來了,因而,彥太郎想起這個人就是赤瀨第三個女兒的女婿。去年春天,赤瀨說女兒過世而前往滿州的時候,曾請他人轉交微薄的奠儀這件事。赤瀨又接下去說,阿部朋友在新京那有店鋪,雖說搞得挺好的卻來委託他管理,所以目前在這邊設置那間店的辦公室,幸好還有空閒,這次衛生舍也成市指定,還有收購問題,會計等其他事情照現在這樣做下去也不是辦法,有什麼事的話能給你建議就好啦,到此說完。耳聞阿部讀到東京的大學,彥太郎覺得非常可靠,是,能這麼做的話我也很得力,往後還要受您照顧了,有禮貌地低下頭來。阿部同樣稍作回禮,我也什麼都不懂,還要讓人指導,說完笑了。別這麼說,很快就會理解的,彥太郎一副有我萬事皆安的模樣挺起胸膛回答。此時,赤瀨的內人把酒瓶和酒杯放在盆裡端進來。滿臉笑容地說,怎樣啊,小森,生意還順利嗎?這之後就開始喝酒,平易近人的太太用巧妙的俏皮話助興、阿部在滿洲的奮鬥經歷、赤瀨的政治議論,彥太郎沒有其他話題,抱怨生意上的困難之處等等,談笑甚歡,買賣這麼多種偏偏讓你為了糞尿,住家田地都搞沒了,這才真的是屎笨蛋哪,太太這麼說,大家放聲大笑。經提醒去吃飯吧,這才注意到已經中午。午飯受人招待,彥太郎和阿部一同離開赤瀨家。
 阿部說,為了更加瞭解去喝一杯吧,彥太郎本來就愛酒,不可能拒絕,跟隨阿部搭上計程車,踏進名為千成的本市一流餐廳玄關。這種服裝可進不去,到其他便宜點的地方吧,彥太郎顯得不安,哪裡,沒有必要在意,上來吧,說完走在前頭直接爬上樓梯。彥太郎脫下草鞋跟著上樓。白皮膚的豐腴店員進來,唉呀,大哥,日正當中的有何貴幹啊?日本酒、啤酒?開日本酒,來吃飯的,上點簡單的就好,然後那個,話雖沒說完,好好,可不便宜啊,之後要你心甘情願買單唷,女侍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出去了,包廂西側能看到佐原山,白雲流動有如要包住頂上的松林。天空又高又藍,完全是秋日氣氛。在赤瀨家就喝了不少,兩個人都紅著臉,聲音也大,燃起沒有止境的氣燄說,盡量喝,好,盡量盡量。彥太郎早已覺得跟阿部熟稔,也感到輝煌前途展現在面前的安心。酒上來後觥籌交錯,小森兄,錢的事不用擔心,我發個電報給銀行那邊,說立刻送來幾萬元,這就吹牛了,但是多少有一點,這方面的事就找我商量吧,阿部說完,忽然想起貨車的輪胎不換不行,打算提起這件事,但今天剛見面,覺得未免太不知分寸,還是改天再談,高興地說,今天實在太愉快啦。外頭傳來「失禮了」的女性聲音,梳著銀杏髻的小臉高個藝女進來,正在想是誰,哥啊,怎麼啦,大白天的,忽然表現出狎暱的態度,坐在阿部旁。傻子,還有白天晚上嗎,來,倒酒,倒酒,今天為了我們的糞尿公司大開宴席啊,阿部尖聲說,小森兄,我八年前就喜歡這個女的,又說這是騙人的等等,一陣起鬨。阿部再次重複遠方的奮鬥經歷,彥太郎也逐漸放開拘束,後來變得雄辯,自信滿滿地開始說起來。做這門生意,能瞭解人奇特的秘密,實在很有趣,我啊,走到哪,都非得看廁所不可,大致上廁所的回收口也是千差萬別,各有各的特徵,可是,該處主人的顧慮幾乎不會達到回收口,有時,看見非常清潔的回收口,就會認為這主人真的有品味,實際上注意到此處的多是厲害人物,明明玄關弄得光潔亮麗,裡面這邊就放任,聽憑廁所自滅的家庭,鬍鬚怎樣長的紳士,都會不自覺地湧起輕蔑之念,廁所裡丟了一堆東西這事很有趣,有女人的家庭理所當然紅色,或是染紅廁紙,常常看見廁所裡面丟保險套的也有,酒店和紅燈區這些地方算是稀鬆平常,普通家庭丟的話就是控制生育的證據,各種信件啦,奇怪的東西都丟在裡面,只要丟進廁所裡,就認為誰也不知道這點是很有趣的,還有去回收的時候,剛好,有人正在使用,比如說是下方有玻璃窗可供換氣的地方,窗戶開著看到女人白白的腳,云云,酒意正濃的彥太郎毫不間斷地說下去時,阿部接過,哇,這可不能裝沒聽見,色情狂小森彥太郎偷窺廁所的畫面,你想要看這些才開始這生意的吧,才說完,女人講好噁心喔,還真的一臉噁心的模樣。話興正起而停不下來的彥太郎用更加活潑的口吻說,前陣子有過這樣的事,去年的事情,唉呀請聽我說,倒也沒有特地去偷看,偶然在那個場所碰到了收進眼底而已,那時已是日落時分有些昏暗,有唰唰的聲響,還有水往外冒的聲音,和小便的聲音不同,感到奇怪而一看,看見塑膠水管前端,清水一直冒出來,正在勤快地洗那裏。我吃了一驚,正呆著,女人仔細洗了一陣,說麻煩哪麻煩哪,便離開廁所,叫一起來的搬運工去回收,自己繞到前面去了,第一次來這戶,兩個月前,搬運工去隔壁回收時,對方拜託之後也來我家回收,因此我打算收這兩個月份的錢再回去,而且對剛剛的女人是什麼模樣也有興趣,正面外觀小有品味,門打開,大喊你好,玄關有草蓆表皮包覆的男鞋,想來是夫妻家庭吧,後來裡面傳出拉開門的聲響,很快玄關的門也開了,我茫然佇立在那,阿部,我是老實人絕對不會編故事來講,這好像小說,我覺得該不會是做夢吧,我以前還幹得不錯的時候,愛喝酒,女人也不討厭,雖說為了這個把自己幾近於無的財產給用光了,那時引領一個藝女,照顧過她,那個女人,在我為了衛生舍的事情而逐漸衰落之際,立刻就變得冷淡,我也乾脆地分手,而在我面前出現的女人,正是這個女人,她也好不容易小聲發出驚呼,離別之後經過十年以上,和當時比較變了相當多,隱隱約約地保有以往的風姿,看來十分年輕,啊啊,自己剛才在廁所看到的就是這個女人,我被異樣的感懷吞沒,想著這女人何時結婚了,只說句好久不見啦,女人頭髮凌亂,在家居服上慌張地套上外衣繫好帶子的模樣,直到剛才還是和男人一起睡在床上吧,我說完這句好久不見,女人也說好久不見啦,問,有什麼事?我說還是一樣幹這買賣,來收錢的,女人靜靜地進去,門縫間露出被子,看得見有人在睡覺,只是被子膨起來看不到臉,女人出來,這樣夠吧,說完把一元放在我手上,女人的手碰到我的手那一瞬,我不知為何有了寒意,出大門後,到隔壁點心店開一瓶彈珠汽水,問那邊的老闆娘,才知道女人沒有結婚,只是地下情人,男人是某處米店老闆,五十四五歲的禿頭中年人,大約每五天會過來住一晚再走,老闆娘說完,我對現在還是過小妾生活的照葉,女人的名字就是照葉,不知不覺感到可憐,我就因為做這種生意而瞭解女人的秘密,卻也因此讓自己陷入難過的情緒中,彥太郎的話在中途就變得帶有回顧過往的調子,顯得奇特地寂寥,在陳述中,不知為何胸口一緊,眼淚都要掉下來,實在忍不了,為了不被察覺好幾次用手揉眼睛。藝女也像是受到影響,或許感觸同為天涯淪落人,表情憮然並嘆氣說,真是好故事啊。阿部大聲說,怎麼啦,這不是跟笨蛋一樣都冷場啦,沒想到色情狂的廁所偷窺變成新式悲劇,酒都醒了這不是,再喝,彥太郎也露出與人為善的笑容說,真的,盡量喝吧,藝女說唱一曲兒吧,於是離席拿三昧線去。有了三昧線,一曲唱過一曲,阿部讓藝女彈三昧線,不熟悉曲調高低地唱岸邊柳,曲子聽著實在是太長,躺下的彥太郎不知何時墮入夢鄉。醒來以後誰都不在,早已西傾的夕陽有如就掛在佐原山的松樹上發紅燃燒,光線直接射進包廂。
 從此之後,對彥太郎來說阿部就成了可靠的諮商對象。唯一的資產貨車因為長期使用而老舊,每次車檢時都會被反復提醒,因為擠不出修理費用導致修繕一延再延,多虧阿部的好意,換了輪胎,損壞的部分也完全修理好,車體強韌到都要讓人認不出來。木材腐朽、糞尿外洩的桶子也很快新買六十個。透過阿部的友人關係,增加商店公司工廠等等能拿到相當穩定金額的新客戶。以往都從貨款中,擠出每天的燒酒錢,還經常會被赤瀨拿來說笑,自此時起,阿部幫彥太郎把燒酒錢給扣下來,這樣就可以毫無顧慮地喝喜歡的酒。阿部為了彥太郎,擬好給市政府的請願書原稿,參考赤瀨的意見,將其謄寫印刷,準備好數十份,以市議會議員為首,發送到有力者手上。過去,彥太郎每次去市政府,抓住衛生課長杉山氏,自顧自說出往東往西都分不清的怨言,最後又落個不歡而散的結局,事情完全沒進展,赤瀨春吉也說,因為民政黨的傢伙站在反對立場,一次把正式請願書弄好訴諸大眾輿論為佳,話雖如此,擬請願書讓人覺得麻煩,不過好講話的阿部從小森那問出種種實情,又聽取赤瀨的意見,很快就把請願書寫好。——誠惶誠恐提出請願。今年初敝衛生舍成為市指定後,至今,誠心誠意從事指定場所的回收作業,然而成果不彰,再三與市政當局交涉,卻僅以預算不足為由,況且無論如何困難,本非能忽視一時半刻的問題,因而草成此文,懇求各方賢達之理解。眾所周知,市公共廁所回收者補助款包含在市預算經營部第十二款污物清潔費中,預算一年六百元,每月五十元。受命回收處,小學六間、公共廁所五間、市政府、工作介紹所、(等等,列出市內建物)包含以上三十二處。上述中,小學最多,一個月需要貨車六十台次,其他全部三十台次,合計九十台次,方能全部回收完畢。粗估其所需費用,雖說距離等其他因素導致些許出入,以一台次而言,搬運工工錢、司機、油資、加諸其他雜費計算後,最低實支一元五十錢。易言之,一個月九十台次最少需要一百三十五元。並且,回收後糞尿可作為肥料收入此事,主要的小學、船員孩童之家,還有其他大半無法當作肥料,只能回收後丟棄,九十台次中,不滿三十台次能作為肥料賣至農村。一桶十錢、一台存放二十桶即為兩元,三十台有六十元,然而貨車費用如同前述,一台次一元五十錢,三十台次花費四十五元,結果只有十五元才是真正收入。試以同樣包含在污物清潔費中污物搬運馬車人力補助款論之,經調查後一年一萬五千六百一十七元,依據清潔法實施之特別支出,亦即一年兩次的大掃除費用一千四百二十元,合計一萬七千三十七元,現有馬車十九輛,一年平均每輛八百九十六元七十錢,一個月七十四元七十二錢。將之與糞尿回收費比較,一個月五十元,還不及馬車一輛之費用。比較其工作性質,困難之處遠非垃圾回收所能及。同為污物清潔,何以出現如此巨大的金額差距,還望各方賢達指點。如此衛生上之深刻困境,卻遭政黨派系策略左右,乃是一大社會問題。也是人道問題。根深蒂固把持本地勢力,因屬於單一政黨而受優遇、其他相異者皆遭冷落,此種問題絕不可饒恕。從社會正義立場,呼請各方賢達之議論。最敝衛生舍成為市指定後,因從事衛生大問題相關工作,誠心誠意,付出莫大犧牲。損失突破千元也咬牙苦撐,至今已是束手無策。雖以往對市政府所言皆唯唯諾諾,因不斷虧損而無法持續,僅完成每月支付五十元之工作外別無他法。今後將放寬步調,雖糞尿滿溢之處或許多少會增加,還請見諒。以上情況還請調查並提出對策。——乃是這種意義的請願書。彥太郎花了一上午,仔細地一一簽名捺印。透過郵局寄出後,再次重讀剩下的請願書抄本,微笑並點頭,敬佩阿部真是個學者。
 這份請願書忽然激起各方巨大的反響,引起許多問題。與政黨沒有任何關係的人們,以有時直接從彥太郎那聽其抱怨並同情他的小學校長為首,詰問市政府的偏頗。反對派報紙找出民政黨無視人道的暴虐行徑,登出引人注目的報導。警察那也有衛生部長為了調查市政狀況而前去。除去這些問題,大眾輿論也同調,對市政當局在單一政黨勢力下難以行動卑屈無力的非難高漲。民政黨很快召開幹部會議。市政府收下請願書第四天,緊急召開市議會。作為議案,糞尿回收工補助款增額一事排入議程,杉山衛生課長說明後,開始議論。友田喜造和赤瀨春吉都沒有出席。這完全是在政治上遭到利用,我們不必在意反對黨策略,增額沒有意義,雖然這樣說的人也有,結果,問題的性質上,反對意見最終也無法強渡關山。市衛生課也加上實情調查報告,維持現況下去,小學校為首的市建物,將會產生嚴重的糞尿滿溢問題。民政黨與會議員主張,提出撤銷指定衛生舍為佳的意見,然而契約期間是一年,也沒有重大缺失,而且,無論誰來做結局依然相同,因而沒有通過。結果,在種種議論的最後,決議下次市預算會議中審定最終金額,總之自預備金中補足,定下一年一千五百六十元。即每月一百三十元。另,市政當局提案,因不可讓指定者蒙受損失,希望支付金額追溯到指定生效該月起,然而方才出於不得已才認可一千五百六十元,感到內心憤恨無處發洩的民政黨與會議員,此時異口同聲反對。最終,定案自本月開始支付後散會。翌日,彥太郎被叫到市政府,從衛生課長杉山那拿到決議。他在文件上捺印時,看到圓框眼鏡後杉山氏疲倦的雙眼,他一邊猛吐出煙圈說,讓你辛苦很久,昨天的市議會總之先這樣定下來了,或許還有不滿,但是到下次市預算會議之前先拿這些好好幹吧,沒有打算要虧待你,能走到這步,我也是花了很多心力啊。太感謝啦,哪裡有什麼不滿呢,能做到這份上也幫了忙,辛苦這麼多太感謝了,彥太郎欣喜隱藏不住,一邊微笑,道謝好幾次。杉山氏說,但是,小森,有件事要講清楚,就是你們認為市政府被民政黨所控制這件事,為了光榮的市政府我想要大聲辯解,市有市自己的主旨,除了全體市民的福利、市整體發展之外,絕對沒有其他想法,政黨的事也不在考慮之列,希望你們能完全明白這點並澄清誤會。我,完全理解了,十分感謝,彥太郎抓著文件來到出口的玻璃門附近時,啊,小森,稍等一下,杉山氏急忙地叫住他。一回頭,瞇起疲倦的雙眼,明白剛才我說的話了吧,再次提醒後,彥太郎回,是,我完全理解了並用力點頭,對方又看來害怕地加上,剛才我講的,請只放在心裡,不要對外提起比較好。雖然沒法完全理解其意義,還是回,我瞭解了,一定喔,又一次提醒,邊想著為何要如此煩人地讓我保密這件事,還是清楚地聲明,我也是男人,承諾了就什麼都不會說。回去時繞到阿部家,給阿部看從市政府拿到的新契約書,阿部如我所料般地捧腹大笑。唉呀,大成功,大成功,實在想不到會如此順利,每月拿到一百三十元的話就能安心啦,雖然寫實支一百三十元,我想外人也不懂那請願書的數字詳細,市政府的人整年都待在統計數字城牆裡,對真正的數字魔術感覺遲鈍,市議員等其他人也本來就不知道數字,真是愉快愉快,杯慶祝吧,阿部拍著寬廣的額頭,開心地說。彥太郎也比剛才更加高興,認為將來萬事都會順利進行,對前途抱有希望讓他情緒開朗。
 某天早上,彥太郎來到轉角的雜貨店,買螃蟹罐頭當下酒菜,正在請人幫忙開蓋子,背後傳來小森,有人出聲叫他。回過頭,戴獵帽著西服轉著手杖的男人站在那。一時想不起這究竟是誰,最後才想起這是民政黨的新聞記者,來到外頭,想要借一步說話,那個男人說完就往前走,彥太郎也跟著過去,到唐人川岸邊的柳樹下停住,轉過身來。彥太郎覺得這眼神滿是狡詐,有什麼事嗎?新聞記者摸著沒有鬍鬚的下巴,說兵貴神速,想知道前陣子你提出的請願書是誰寫的。毫無猶豫回答,我這邊的主任寫的,卻立刻覺得說出去好嗎。主任?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問,這個主任是誰?回答,就是阿部啊,阿部?阿部?重複之後看來回想不起,啊啊,西部運送的阿部丑之助,對吧,終於回想起來的模樣,彥太郎回答,是的,那個阿部是你衛生舍的主任啊,表情訝異,等等喔,又開始思考,他確實是赤瀨春吉的女婿嘛,這樣就懂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知為何頻頻點頭,用看透一切的模樣說,小森,說起來你是不是哪裡想錯了。什麼想錯啦?連什麼都沒有必要問不是嗎,問自己的內心應該就能知道,你在村子裡原本就是民政黨,友田等人應該也多次照顧過你,然而現在卻胳膊往外彎,去當赤瀨的小弟這事,不是有點偏離道義嗎?新聞記者快速講完這些等待彥太郎回答。以前我卻實是民政黨,那是因為老爸就是,選舉等時候我也為民政黨出了相當的力,能做的都做了,說起來我也曾是政治狂熱份子,為了黨也投入不少自己的財產,但是,我在十四五年前決意參與這個事業的時候,民政黨的人們完全沒有要幫助我的模樣,嘴上說得親切,實際的幫助一個人都沒有,我不得不獨自守著這個事業,費盡苦心卻毫無成果,這之後,我的這個事業不斷失敗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來問過,就算如此選舉等等還是為了政黨盡力去做,貨車抵押又抵押的時候,民政黨內也沒有一個人肯借錢,就算如此,我在五月的選舉,友田拜託我賄賂村裡、漁會的票,我也冒著很大的危險賄賂和拜訪過來了,來到市中心的話我就被當笨蛋,大家都說像廢物一樣,就算如此回到鄉間,提起小森人們還是多少會給面子,好幾次被警察抓住,被詢問,每次都是用巧妙的藉口逃過,為了友田也是幹了不少危險的事,基本上都是髒活,這之後,選舉結束沒多久,抵押的貨車又因為欠債被放款公司拿走,去友田那邊拜託,卻完全不受理,毫無表情地拒絕,到那邊去五次還六次,結果都沒用,最後還讓人在大門就趕出來,我沒了辦法,回去途中,繞到以前認識的赤瀨那邊,詢問諸多關於保險費滯延的事情,拜託辦理重啟我那期間已過的保險手續,無意間說到貨車的事,赤瀨不在,但太太非常同情我,意外地給我資金週轉,這之後也幫了很多忙,赤瀨對我的事業來說就是大恩人,究竟在這個地方,提到政友會還是民政黨,誰也不知道這個黨的黨策是如何如何,問了也不曉得的人很多,不僅於此,加入該政黨,只因為自己的生活和買賣的利益才加入而已,政友會的政策怎樣,民政黨的又是怎樣,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認為那些擔任市議員的人真的知道,只是,對我來說事業就是生命,如果能幫助我的事業還是很感謝政黨,但我對政黨早已心灰意冷,政黨這些東西都去吃屎吧,彥太郎逐漸興奮起來,態度也變得非常尖銳。新聞記者流露嘲弄的表情聽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說,很好,我知道了,回去以後會把你說的轉達友田氏。彥太郎聞言愕然,霎時回過神來,慌張地說,沒有,不是對友田說嘛,忽然語調變得像是哀求般,態度曖昧地低聲說,不用向友田說不也很好嗎。沒有,就這樣,回去轉達友田氏你讓他吃屎去,有如掌握其痛處的新聞記者撐起傘,裝模作樣地打算離開,彥太郎拼死命地追上,無論怎樣也不用那麼認真不是嗎,請稍等,就在邊說的時候,他想像因友田的憤怒而造成的各種結果,想到友田必定會訴諸暴力,手下十數人襲擊他的貨車小屋,貨車當然躲不過,小屋也被完全破壞後揚長而去的光景在腦中鮮明浮現。模樣狼狽的他從口袋裡抓出一張十元紙幣,塞到對方手裡。就這樣,還請保密,擺出為了堅守事業無論何種屈辱都能逆來順受的態度,不停地低頭行禮。記者用鼻子哼哼冷笑,伸出舌頭舔舔下唇,懂事的話就不會有什麼風波,說完隨意拿出小錢包把十元紙幣放進去,一邊動著下巴,打擾太久啦,不會向友田先生說什麼的放心吧,說完就快步走掉了。彥太郎先是覺得太好了安下心來,同時又為自己沒有限度的行為而悲傷起來。然而,無論怎麼屈辱,怎麼悽慘,就算要把頭貼在地面,只要事業不失便覺得無所謂。
 午後不久,前往公會堂和職業介紹處和教師住宅回收的貨車回來了。司機澤田坐在地板上,打開便當,嘴裡塞滿飯,平常就尖起的嘴顯得更尖,邊嚼邊說,小森,今天在公會堂碰到矢橋村的皆田,好像是在公會堂有什麼聚會而來,我卡車停了以後,大概是聽見聲音,人出來說,回去幫我告訴小森,以後再往唐人川口丟屎尿的話絕對不可以,不曉得怎麼了,態度還挺囂張。之前回收的糞尿以三種方式處理掉。一是在市周圍的農村當做肥料賣掉。遍布相當遼闊的農村有十足的需要,特別是最近開發荒蕪地的佐原山頂附近一帶也是常客。以往民眾自己拉牛車來市中心回收糞尿者蠻多,最近,購買由貨車運來的衛生舍肥料較為便利,甚至反而更加實惠,因此幾乎都會成為衛生舍常客。第二,存放至特殊構造的糞尿船上,運到隔個海的對岸去賣。糞尿船只有一艘,只要滿載而出,到賣完回來需要三至四日,販賣收入都填不上缺口的狀況乃是稀鬆平常。這艘已經老舊的船本來是運水船,向船主借來使用,最近肥料漲價,對岸也開始研究自足之法,於是狀況更加惡化,最近幾次都是出航到海上,然後丟在玄海灘比較多。然而船長老頭相當狡猾,幾乎都不會開到海上,在隨意的地方流放,過分的時候,船就繫在海岸邊,趁晚上拔掉塞子流放,有人來抗議的話,塞子鬆了才會自行外漏的吧,完全沒注意到啊,經常如此辯解。無論如何,自以往的做法說來,單純有這種處理之道罷,把桶子運到岸邊,然後再放進船裡,還沒辦法放多少,沒有比此更不便的。第三就是,在唐人川口,還有其他地方挖洞儲放。農村那邊,也在佐原山頂附近挖了幾個洞用水泥加固,儲存糞尿。可是,對農村地區來說能作為肥料而儲放,小學校等其他地方沒有用途,要不堆到船上後丟掉,或是丟在唐人川口和笹倉山挖的洞內。然而,到笹倉山谷那有相當距離,主要丟在唐人川較多。這建立在市府當局的諒解之上,以市府立場來看,指定衛生舍的同時,提案在笹倉山下設置有淨化設備之市立回收處,卻至今未能實現。預算已經編列,動工應該只是早晚問題。唐人川口的丟棄處,恰巧就在垃圾回收部落的外頭,這像是在本來就紛爭不斷的兩者之間,又埋下一個新的火種,可是其他地方也沒有恰當的場所,市立回收處的淨化裝置很快就能做好,到那之前的權宜之計,現在就更像是既定事項了。烏有之鄉至今無數次提出不要在此丟棄的申請,一邊回答盡可能不丟,然而還是因為方便,最終幾乎都送往唐人川口去。不過,現在,澤田嘴巴邊咬邊講的,皆田老人說過的內容,不知為何,態度似乎相當強硬這件事,跟最近的請願書有關,讓人感到與平常不同的東西。彥太郎從澤田描述中,皆田老人氣燄高漲的模樣鮮明地在眼前浮現,覺得這不有所警戒不可。時約三點,從轉角的雜貨店借來腳踏車騎上山,途中坡度陡峭的地方就牽著走。秋風吹動芋葉,但是太陽毒辣辣地照在背上,依然大汗淋漓。無花果的果實已經裂開鮮紅的大口,多數柿子也結為綠實閃耀。滿身大汗騎在上坡路時,背著柴薪的女人從另一頭走下來。到接近之前都還不曉得是誰,交會時,這不是小森嘛,對方先開了口。吃驚似的抬起頭來,真熱呀,生意很忙吧?女人轉著滴溜溜的大眼睛說。這是卯平的太太。彥太郎霎時吃驚地看著卯平太太的臉,過去在山池旁見到時那瘋狂滿溢的可怕感覺已經消失,面帶微笑的模樣,終於理解附身的狐狸除掉了,問她妳復原啦。太太忽然有些害羞的樣子低頭紅臉,那時很多地方受您關照了,真是丟臉,也沒辦法見人,又拘謹地一笑,我先生在唷,現在可以種白蘿蔔了,請到上面的田裡看看,說完就順著坡道目不旁視地走下去。看著她半身都被柴薪遮住的背影,覺得瘦了不少,像過去一樣想起留在家鄉的妻子和小孩。真的讓他們辛苦了,終於自己最後的勝利也不遠了,不遠的將來必定可以笑著握住彼此的手,彥太郎胸中滿是這久等的一天,就快了,啊啊,就快了,不對任何人低語,推著腳踏車,流著汗再爬上山裡去。今天來看卯平,乃是為了詢問市有開墾地的農協肥料需求的事情。終於到達山巔的路之後,上面的田卯平正在堆起田畦。從下面出聲,上邊手舉起,肩負鐵鍬,順著斜面跑下來。真熱啊,都入秋這麼久了,今年奇怪就是不變涼啊,真熱真熱,卯平頻繁地喊熱一邊躲進路旁小屋裡。彥太郎也放好腳踏車跟著進去,從腰間拿出煙管。然後舔舔鉛筆把卯平說的農協肥料量記在本子裡。談話間把今天從司機那聽來的事說了以後,卯平像是自己的事一樣生氣,皆田那個老頭講啥,市裡同意了還擅自喊停這種話,來跟我講啊,我隨時奉陪,說的時候瞪著矢橋村的方向。謝謝你啊,彥太郎說,對這個只有嘴巴厲害男人好意感到開心。雖說瞭解卯平實際上幫不上什麼忙,有如對自己的事情一樣表示同情並憤慨的男人,打從心底感到莫名的可靠。卯平邊笑邊說,流了真多汗啊,回去時去扇谷溫泉泡一下如何,這陣子景色應該也變漂亮了,還有很漂亮的女服務生。啊啊,這也好,這陣子事情多又很忙,沒有悠閒洗個澡,今天也沒事了,去溫泉泡泡吧,但是美女啊,這就無所謂了,彥太郎講完,哪有無所謂的。彥以前也是幹了不少,說完卯平戳了戳彥太郎肩膀,放聲大笑。彥太郎也笑了,以前是以前,大便的辛苦讓我都忘掉女人啦,沒有想要女人的那種精力可不行,說完,兩人對視,心照不宣似地哄笑起來。可是,彥是打從骨子裡喜歡,那個溫泉的女人是很好的女人,彥注意點比較好啊,笑著說完,確實,不注意可是很危險,彥太郎也笑著回答,騎上腳踏車邊說肥料大後天一定會全部送來,開始騎之後,現在的路都是下坡,在紅土路上揚起沙塵高速馳騁。涼風吹在臉上感覺很舒服。騎了十分鐘左右,轉向立有扇谷溫泉大招牌且通往海邊的縣道上。
 身體滑進浴池裡,閉上眼睛。許久不曾如此悠閒而感到飄飄然。只有一間大小的正方狹小浴池裡,沒有其他人在,他手腕又伸又縮,發出聲響,或是哼起三勝半七酒屋那段。玻璃門外頭有芋田,看見碩大的葉片搖動,想著這附近的田地是用哪裡的肥料。他回想起最近許多事情,首先大致上幸福。他用小毛巾擦手臂,洗脖子。把臉沉進水裡,試著潛水,立刻就冒出頭喘氣,回憶起在山池裡沉下水很久的卯平,那傢伙簡直就是河童,為什麼可以在水裡待那麼久讓人覺得奇怪。他又一次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氣沉進水裡試試。很快就感到痛苦,浮上水面喘氣。認為大概無論怎樣都不行,只好放棄,就這麼看著窗外的天空。流汗登山時還覺得像是夏天,這樣從窗戶看出去,天空又高又藍,正是秋日模樣。他看天空入迷時,旁邊的矮門打開並發出聲響。轉過頭去,彥太郎悸動起來。因為矮門那邊一張美麗的女性臉龐露出來帶著笑靨。女人保持微笑說,要不要準備些什麼呢?彥太郎胸中還在悸動,訝異自己竟然還能問出,什麼都能做嗎?在想不知究竟為何,喉嚨好像有什麼東西卡住導致聲音變了,也不想讓人看到醜陋的身體,只露出頭說話。什麼都能做,女人簡單回答後等待指示。彥太郎越發認真盯住女人的臉說,弄點菜來,再幫配上酒。知道了,浴衣放在這邊,說完女人就退出去,輕輕關上矮門。彥太郎鬆了一口氣,想起這應該是卯平說的女人。原來如此,這樣的話想要為她赴湯蹈火的男人也是有的吧,過去的浪子憶起往年,回想到自己十數年未曾再見面的女人,嘆了好幾次氣。他仔細地洗臉,換上浴衣,打開矮門直接就是階梯,順著向上。上去後蔚藍的海在眼前展開,海風從正面吹上火燙的臉。房間是四疊半但擺設俱全,還有凹間,餐檯上已經備好酒餚。彥太郎剛進房間,方才的女人就像是追上來一樣跟著進房,薄施脂粉的女人畫一般美麗。彥太郎坐好後,她拿起酒瓶,左手遞杯說,請用。接過杯來一飲而盡。對彥太郎那喝習慣燒酒的喉嚨來說,日本酒最初就跟水一樣沒有滋味,覺得這大概不是什麼好酒。女人越顯出訝異的表情,他就越是杯杯見底。一開始跟水一樣,但喝完過一陣子,味道就來了,很快就開始醉也是彥太郎的酒品。少年般怯懦的彥太郎也因為酒而有了勇氣,逐漸恢復成平常的自己。有了精神之後的他詢問很多關於這個浴場的事,也能開開玩笑,心情變得輕鬆起來。單眼皮而含情的眼神是最美的。細細的彎眉有如墨描。下巴微微內收一邊說話之處,也讓他覺得與照葉相似,彥太郎早已隨著酒越醉,而越發無法控制情感奇特的轉變。說不定在浴池裡幸福的感受,使得他的心也變得毫無過往的顧忌。唉呀,補鯛網拉起來了,女人這麼喊後在窗邊看海,隨著黃昏的風,白粉香氣湧向彥太郎的鼻子。從被風吹起的衣襬間窺視到紅色衣物。彥太郎有如受制於惡魔,從而無法逃離淫邪之念。女人說,唉呀,酒瓶空啦,就出去了。不知何時十瓶以上的酒很快就進到肚子裡。對照葉的思念不斷浮現努力驅趕時相似的緊緻下巴好似在唆使他,攪亂其心神。過去黃昏時在廁所回收口看到從前女性的身軀在眼前閃爍,早已完全醉酒的彥太郎有如等待食物的野獸。他把面海的窗給關起來。終於,樓梯傳來腳步聲,拿著酒瓶的女人進來。啊呀,這麼熱還關窗,要往窗邊走,這樣就好,妳坐下,說完抓住女人的手拉往身邊。噢,酒要灑了,女人抓著酒瓶,身體卻順著力量,在彥太郎身邊坐下。女人身體的溫度從撞上彥太郎的肩膀那猛烈地傳遍全身,彥太郎早已迫不及待,立刻就用兩手抱住女人肩膀。接著像是被彈簧推開一般往後倒,彥太郎發出聲響跌坐在地上。生氣的彥太郎爬起來正要接近女人,女人很快站起來,你是衛生舍的小森吧,別開這種玩笑好,說完一邊整理衣襟,收起下巴微笑。彥太郎愕然,維持四肢在地的姿勢,心緒在異樣的混亂中,像是要看出洞來凝視這個叫出自己名字的女人。凝視中途他有如被嚇到般大叫一聲,臉上褪去血色,煞時酒全醒了並開始顫抖。我為什麼疏忽,以前從別人那聽過赤瀨大哥在哪邊的溫泉有個相好,大嫂也向他探聽過,最近我先生好像外面有女人,這事知不知道,沒想到不是在市區旁邊,赤瀨大哥常去旅行,認為應該是遠方的溫泉地,啊啊,就是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領悟之後,彥太郎就像是收到死刑判決般動彈不得。突然,他的眼裡閃爍決心,看向正,雙掌平貼地面。啊啊,是我不好,拜託,請對赤瀨大哥保密,酒品不好,做出傻事,拜託,拜託,請原諒我。這麼說完,深深地低下頭。站著的正也直接坐下。看似無奈地說,沒事,以後注意就好啦。拜託,拜託,請不要告訴大哥,拜託,同樣的話重複好幾次,從錢包中拿出十元紙幣三張放在餐檯上,站起來失魂般地走出去。從樓梯半途又折回,拜託,請一定要保密,再次強調過後下樓離開。他脫下浴衣換上工作服後,騎腳踏車來到黃昏的海邊,但因太過在意而再次返回。沒看到正,因此四處尋找,聽到有講電話的聲響,嚇了一跳,靠近豎起耳朵聽,這不是打到赤瀨家,而是打到市內酒店訂酒。對掛掉電話過來的正說,剛才真的很對不住,我什麼都不曉得所以才有失禮的舉動,這是我一生的願望,請對大哥保密,話沒說完,好煩喔,聽過一次就知道了啦,以前也從大哥那邊聽過你的事,這事向大哥講了,你的工作就會直接沒啦,這種害人的事不會做的,以不耐煩地模樣說完後,正就往廚房去了。看不見身影後,彥太郎對其好意感到高興,說了非常感謝,發自內心地向廚房那敬禮。然後安靜地延原路出門,跨上腳踏車,在黃昏中踏上歸途。
 某天,工作結束後想說很久沒去看電影,坐在木緣上,小口小口喝著燒酒時,小森,傳出女人的聲音。來到外頭日落西山的昏暗中,轉角雜貨店的老闆娘站在那喊,有電話。好,謝謝,講著跑過去。拿起話筒,啊啊,小森?傳來阿部熟悉的聲音說,很忙嗎?在做什麼呀?現在把車派去了你搭著過來吧,這邊正想要說話的時候,電話就直接掛斷了。想著到底什麼事一邊正打算坐在店門口時,電話的鈴聲大聲響起,彥太郎把受話器拿起放在耳邊,小森?還是阿部的聲音,忘了講,來的時候,不要忘記帶印章,說完又掛斷了。覺得奇怪回到貨車小屋後,計程車正在等,司機問,是小森嗎?搞不懂狀況,還是把印章放進口袋裡搭上車。以為要去阿部家,卻往不同方向行駛,更加覺得奇怪的時候,車停在以往去過的餐廳千成前面。讓人帶進去之後,還是以前那個房間,一進去阿部紅著臉盤腿而坐,兩邊是之前那個女人和女侍。唷,久等啦,來來,這邊,發音都怪怪的語調,你們兩個,再拿酒來,阿部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來,從大的開始,送到彥太郎眼前。拿了以後就自己拿起酒瓶斟上滿杯。本來就乾脆的彥太郎笑了起來,嘴貼上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乾了。好,好,搞笑般舉起扇子,想賞賜卻沒有名為日本號的槍,看向四週,啊啊,有好東西,這個女人給你吧,說完抓住藝者的肩膀,小森好女色,如何,還是說比不上照葉嗎?說完放聲大笑。聽到好女色的瞬間,彥太郎心臟急速跳了起來。以為是前陣子扇谷溫泉的事情讓阿部知道了在尋他開心。不過他知道不是這樣之後才放下心來。你這玩笑,彥太郎苦笑說完,把杯子遞向阿部。幫我倒酒,把杯子推到女人前斟酒,都還沒到三分之一杯時就把杯子拿走。接下去觥籌交錯,彥太郎也醉了。過一會,阿部一副好不容易想起來的模樣說,啊啊,重要的事讓我忘了,你們女人都先離開。藝者不滿般地說,什麼事啊,秘密喔?催促女侍一同出去了。小森,其實,很重要的事,完全沒了先前的醉態,清醒的模樣,聲音放低問,印章帶來了嗎?回答是,帶來了,之後其實,前陣子引起風波的糞尿回收事業成為市營的時機終於到來,因為從當時請願書的狀況之後,突然,輿論就沸騰起來,市政當局自身也傾向這非得放在市營下統管不可,這樣一來,就是要收購的意思,因此,現在是我們的問題,最終收購的話,其權利本身不先使其明確不可,遵循公正基礎決定衛生舍的權利在此意義下實為必要,因此各方面考慮來龍去脈與經濟關係,眾多考察的結果,製做好的公證書在此,市營收購一案有明日就決議實行之勢,所以很快地遵循公正基礎,也與赤瀨氏商談過,意見已達成一致,想要你在上面用印。阿部一邊說,從懷裡拿出厚厚的文件。彥太郎聞言,感到胸中的鼓動,是,多方受您關照,這些文件的事我向來不懂,再麻煩您,說完從口袋取出黑色小皮囊,遞給阿部。阿部接過來,拿出印章,一邊翻動幾份文件,蓋上幾個印。彥太郎清晰感受到多年願望實現之日已近,鼻頭一酸,無法制止眼淚流下。他抱持無限的感謝與信賴凝視阿部正在捺印的結實手腕。用完印後,放回皮囊,隨意把文件往彥太郎那邊一遞。以後造成問題也不好,還是看過一遍,阿部說完,拿起文件來翻開看,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與赤瀨氏與阿部的名字列在一起,無法理解法律條文式的困難內容是什麼。像是為了不影響對方心情,說我實在不曉得,阿部便以緩慢且平穩的語調說,那我簡單說明內容,這份公證書就是,被收購的情況下決定我們權利的分割,那就是,剛才也講過,考慮研究各種狀況,赤瀨春吉五成,阿部丑之助二成五,小森彥太郎二成五,這樣的結果,也就是,還沒說完,彥太郎慌張地問,請等一下,現在說的幾成幾是什麼事?權利的分配比例,也就是多少錢收購,但是這不等以後決議還不曉得,那個決定金額比例的意思,也就是,赤瀨春吉五成,阿部丑之助二成五,小森彥太郎二成五,話音未落,彥太郎逐漸理解其意義,邊咳邊問,也就是說權利是十的話,赤瀨大哥拿五,您兩個半,我兩個半這樣嗎?沒錯,阿部平靜地回答。彥太郎終於理解所有的狀況,酒漸漸醒,臉也沒了血色,膝蓋顫抖。看到這個模樣,阿部聲調放軟,看你不能接受的樣子,你的想法我也很清楚,你是這事業的名義擁有者,最先跳進這事業的也是你,認為你獲得大半的權利也是應該的,這乍看之下很有道理,但是請仔細想想,當然,最初是你的事業沒錯,可是你為了資金抵押貨車,沒有能力將其贖回的話,你的事業在那個時候就停止了,因為赤瀨氏的經濟援助方能東山再起,可是經濟上你完全失去力量,那之後你也時常請赤瀨氏出資,才總算走到今天,成為市指定也是因為有赤瀨氏的協助,之後,我也協助衛生舍,我的出資也到達相當的金額,考慮來龍去脈與金錢關係,研究的結果,另外法律上來說,這個比例應該是最為妥當的,從事業內容來說從法律來說稱為赤瀨氏的事業都不過份,赤瀨氏的一半權利我認為也是理所當然,阿部用平靜卻迫力十足的口吻說完。聽話之間彥太郎就一副失了魂的模樣,像是身體浮在空中的感覺。你還是不服的樣子,但請好好想想,我絕對不是以局外人的身分或諸如此類的意義上奪取你事業的權利,而是根據理所應當的基礎,擬下理所應當的文件罷,可是又不能殺掉你,也不能和你爭奪,要是不滿的話,先保留也可以,請好好想想吧,那,話就講到這好吧,再喝,再來聽聽你富含實感的猥褻見聞如何,阿部忽然間態度變得輕浮,把文件收回懷裡後拍手。遠處傳來女性說好的聲音。彥太郎的眼裡落下大粒大粒的淚珠。他看來就連抹掉眼淚的力氣都已失去,很多地方都受您關照,我會再答覆您,就此告辭了。說完站起來卻搖搖晃晃。
 女人進來,說要回去了,就這麼邁著脫力的雙足下樓,來到夜晚的市區。
 腳步踉蹌的他走在市區內,忽然有人從背後拍肩膀。驚嚇中轉頭一看,柿子果實的氣息吹到臉上,唷,衛生舍老闆,近來可好,一個男人邊說像是要撞上他一樣倒了過來。是衛生課長杉山。已經醉到舌頭都不靈光,抓住他的手臂,倒不如說掛在他的手臂上,瞇起睜不太開的眼睛,來,今晚不醉不歸,說完拉著彥太郎走進小巷來到劇院這,進了黑輪屋彌次郎兵衛。被拉的同時,彥太郎從方才處在麻木之中,逐漸變成破罐破摔的情緒,今晚想要大喝特喝直到爛醉。杉山的領帶解開放任其下垂,坐下便說,女人,酒,人生非酒不行,來,老闆,說完把錫杯伸向彥太郎。這真的是那個之前在市政府愁眉苦臉的人嗎?彥太郎覺得很奇怪,杉山的小眼睛在眼鏡後轉動,小森,總是講讓你煩的事,可別記恨,職務很難,而且政黨又煩,哪有這麼蠢的事,榮譽的市政府公務員,竟然不得不看政黨臉色,可是大家都怕丟工作,不過,我已經不怕了,這之前的請願書問題,也全都說是我的做法有錯,好像有的人還說換掉衛生課長,別把我當白癡,啊啊,小森,握手吧,可憐的是人民,人民才是純潔無暇不偽裝的,說完杉山忽然靜靜流下淚來。彥太郎剛醒的醉意霎時又回來,像自己大哥一樣拍杉山的肩膀,課長,我很清楚,我很瞭解你的感受,似乎真的瞭解了什麼,一直點頭,緊緊握住手搖晃。好,乾杯,人民的敵人非討伐不可,這世界錯了,杉山高喊後放聲大哭。彥太郎也興奮,雖然不理解人民的敵人這詞,卻感到共鳴,這陣子的各種事情有如走馬燈一般在腦中來來去去。兩人像是抱在一起一樣互斟互酌,忽然有人拍拍兩人的肩膀。杉山爛醉而沒有感覺,只是嘴裡念著什麼邊喝酒,彥太郎抬起頭,猴子模樣的天野久太郎似乎也相當醉。久太郎的眼睛不斷轉動,喜、喜、喜、小森,度、度、對不住,五、五,我也被僻、僻、騙了,沒辦法好好說而不甘心似的晃動身體,為此反而口吃更加嚴重,這個奇特的男人,眼裡似乎也有淚光。彥太郎啞然注視,口吃中表達的意思,大致上也就是,友田為了妨礙回收業者公會成立而買通天野,說買貨車的資金由我出,卻是一場騙局。這三位奇特的哭泣男人,肩並肩,拍手臂,喝酒,不在意其他的客人指指點點並嘲笑這般愚蠢的情景,繼續這不知何時結束的饗宴。
 已是秋風吹拂之際,日照緩和,知了也安靜下來,是夜裡無數的蟲鳴吵雜的時節。因為對事業的無限執著,現在卻有如行屍走肉的彥太郎,坐在疾馳貨車的副駕駛位置。澤田尖起嘴說了很多打氣的話,彥太郎卻連,嗯,或是,喔,這種聽進話的回應都沒有,便一臉尷尬地握住方向盤。那個晚上,雖然阿部拿出來的公證書不是最後結果,會依照彥太郎的想法更正,但早用過印,不知何時已經提出給公證單位。彥太郎不知抗辯方法,而且看起來也失去這麼做的精力。赤瀨春吉看到阿部製做的公證書,雖然說了一句五成都是自己不會太過份嗎,阿部用一流的辯才滔滔不絕地說明後,像是感到麻煩般地閉上嘴,印章在老婆那,躲避吵雜似地出門去了。赤瀨的太太對阿部的做法非常生氣,這樣不是太過分了嗎,就算是後來因為沒錢而快要撐不下去,本來就是小森開始的工作,住家田地田產都沒了,一生都奉獻出去不離不棄的畢生事業,就算是說,這邊出過錢,奠基人的小森兩成五這樣不對,再怎麼少不給一半的權利實在太可憐了,最初貨車拿去抵押我覺得不忍心才借他一點錢,我的立場不是都沒了嗎,不覺得太過分了嗎,不只對赤瀨,特別每次見到阿部都這麼說。阿部最初試著各方面辯解說明,無論陳述多少也沒法接受,終究毅力敗給重複不覺得太過分了嗎的太太,最近幾乎不往赤瀨家去了。結果就是阿部的文件也具有法律效力的狀況。一生奉獻給此事業,與各種苦難惡鬥,只要為了事業不斷忍耐恥辱,曝身於迫害之下,然而這段時間處在各項事件的中心,到底什麼是什麼也越來越不明白,只有無止境的孤獨感淹沒心田。悲傷與歡樂都遺忘的空虛感受。那晚,邊說彼此彼此拍肩喝酒的市政府杉山課長,有如獲得一個同伴般的心情,翌日,去到市政府,杉山,昨晚不好意思,說完,杉山眨眼,一副難以理解的模樣反問,什麼事?似乎什麼都不記得的模樣,依然自顧自一直說下去。感到失望而悄然離開市政府。現在,隨著貨車搖晃,彥太郎銜著菸管,凝視深秋景色。貨車平台有個搬運工。二十個桶子撞擊發出聲響。貨車嘰嘰急煞,額頭差不多都要貼上擋風板。貨車停在唐人川口土橋旁。澤田嘿唷一聲跳下車。小森也把菸管插到腰上,跟著下車。這是來唐人川口的洞穴丟糞尿。心不甘情不願的李聖學一邊擺弄長鬚笨拙地下車,打開後車門。把綁在貨車旁的小推車卸下,三人齊力把桶子搬下車。堆在四桶小推車上後,李聖學拉,小森在後面推。但是,這時發生了意外狀況。兩個人推著車來到洞穴處時,洞穴旁有穿著半袖外套的男性七八人,其中一個不高膚色黝黑的跑出來,一副要惹事的模樣,擋在李聖學面前。李聖學嚇了一跳說,有什麼事嗎,請讓一讓,矮男子用意料之外的大嗓門喊,別吵,你們才給我滾回去,從今天起絕對不再讓你們把屎丟這,把手放在推車柄上用力往回推。在洞穴旁的男子也發出吵雜聲響,站起來表現出要衝過來的氣勢。半袖外套的男人們像是剛用鏟子埋好糞尿桶。小森從推車後面到前頭來,害怕地問,什麼事情呀。還有什麼事,聽了還不懂啊,大蠢蛋,剛剛那個滿臉鬍子的矮男人氣勢洶洶地說。彥太郎用平穩的聲調急忙把責任推開取得市政府的認可才使用這裡的洞穴,很快市屬的淨化裝置就要做好,到那之前的話使用這邊,你們為什麼要阻擋呢?哪有為什麼,別說漂亮話,看來就是打算惹事,那個男人威嚇般地舉起鏟子。心生懼意的李聖學和澤田開始往後退。彥太郎無意中看向唐人川口的土橋,土橋旁,看到皆田老人站在那,旁邊有個少年小小的蹲著。覺得這孩子在哪見過,很快查覺這是之前惡作劇在貨車上寫字後逃掉的少年。正當他覺得理解了所有的事情之時,氣勢洶洶的半袖外套男人們,站在洞穴旁最高的一位,以為鏟子還插在土裡,大喊吃土去吧,土就飛了起來。土有如黑雪般從天上飛落,掉到彥太郎頭上。帽子上也有小石子飛來打到帽緣。因為沙粒飛到臉上,彥太郎低下頭閉上眼睛。一個人這麼做之後,其他的半袖外套男人也開始挖起土,一樣丟土塊過來。暴風雪般襲來的土沙下,彥太郎逐漸因為湧起的憤怒而渾身顫抖,為了躲避土沙而彎下身軀,大石頭擊重他的肩膀時,突然站直,挺起胸膛,正面對著敵人毅然而立。他赤紅的臉上很快地湧現強烈的憤怒,痙攣似地激動顫抖,你們幹什麼,像是喉嚨要裂開一般大喊。他忽然用力放倒堆在推車上的桶子。桶子從推車上滾落,掉下的桶子發出聲響,黃色的汁液飛濺,糞尿從桶口流出。彥太郎把插在推車旁的長柄糞尿勺抽出來,邊跳邊揮舞,對那群啞然而立的男人連聲喊,你們,你們。被其強烈的氣魄壓倒的半袖外套男人們發出叫聲四散而去,彥太郎這出乎意料的態度讓李聖學也好,澤田也好,只能呆然站立。彥太郎來到洞穴旁,一半被埋住,把勺子插進另一半滿滿的糞桶中,大叫,吃屎去吧,舀起來後,往半袖外套男人那邊灑過去。男人們哇地發出聲響,剛剛那個矮男人左肩被潑到,想逃跑卻在原地背朝下摔倒。你們,你們,彥太郎繼續大喊,發狂一般,用勺子舀起糞尿灑出去。半袖外套的男人爭先恐後地逃走。從勺子灑出的糞尿把敵人趕跑,同時也雨點般潑在彥太郎頭上。抹抹自己的身體,絲毫不在意,彥太郎被逐漸升起的勝利氣魄填滿,被附身一般,張開被糞尿沾濕的嘴唇大喊。你們,你們,我才不會輸,不會再輸了,無論是誰我都不怕,我為什麼以往這麼軟弱卑屈,要來都來,要來都來。因為彥太郎首次理解自己的力量值得信賴,漸漸感到胸中充滿勇氣。要來都來,不會再輸了,每個把我當笨蛋的傢伙,我已經不是軟蛋,不是笨蛋,對,我哪裡是笨蛋,壽命無疆無限五劫摩不壞海裡沙水裡魚水之際雲之盡風之疆吃睡處居住地油巷藪巷啪啵啪啵啪啵的徐霖丸徐霖丸徐霖丸的咕臨傣的砰吥口丕砰吥口長久命長助,壽命無疆無限五劫摩不壞海裡沙水裡魚水之際雲之盡風之疆吃睡處居住地油巷藪巷啪啵啪啵啪啵的徐霖丸徐霖丸徐霖丸的咕臨傣的砰吥口丕砰吥口長久命長助,來,要來都來,我才不會輸,憤怒的模樣相當可怕,彥太郎在持續落下的糞尿中巍然站立,自信高喊的模樣,彥太郎恰似化身為黃金之鬼。此時,逐漸沒入佐原山松林蔭裡的夕陽,從側面射出紅色光芒,彥太郎直挺站立的姿態,燦爛地閃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