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2日 星期三

雜記———其之十二

 (此為舊文章)

 「外頭的聲音吵得我不能集中精神。」這是(並非每個字都相符的)《Pale Fire》裡的一句。這句話具有的高度不只是在實物之中,如我經常安慰自己的方式。近日旁邊的空地開始施工,剛好是在我退伍之後的日子。這是要讓我看著這片我喜愛的空地,在大風的日子送進青草的香味,晴朗的日子則有蟲鳴相伴(雖然我不能分辨),在夏日之夜送入涼爽。我將看著這塊地我已熟悉的一切逐漸遠去,如我以往所有的日子。還要什麼改變呢?


 獨居者經常面臨風暴,它黑而低的雲層與閃電、沉悶的雷聲與狂風。所有的現象與相應的思維蜂擁而至,就如這字面的意思(但是經常要用另一個方式考慮獨居者才行),他獨自一人面對。不能預期任何一件,即使是最小的事情,能在他腦中激起怎樣的變化。因為他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神秘,以神話的力量運作;每一個時刻都會現身為徵兆,呼喊他,要他理解那些身涉其中卻不能干預的種種。該說出這多麼折磨。在花園被鐵塊和沙土所包圍的美夢是絕不可能的(而且又多危險啊)。風雨才是他的常客(換來同樣的孤獨)。



 回憶:他給我看個故事。內容大概是說一對男女朋友,男生很懦弱又沒用,總要靠女生保護或幫忙。一次他們兩人到海邊去玩(還是搭船出海我忘記了。反正這對於這個故事來說不很重要,因為所有的細節只是提供半吊子的服務而已),結果大浪來了,兩人被衝進海裡。鯊魚出現了(看吧)。男生說「我要自己逃命,再見。」就丟下女生游走。女生又氣又急,但鯊魚沒靠近過她,直到她被經過的船隻(看吧)救起。船長問她那個男的是否跟她有關係,她只冷冷回答。船長說「我用望遠鏡看(看吧)到這位男士非常勇敢,他用刀子劃破自己的手臂(看吧)向鯊魚游去...。」女生不禁淚下。隨後是一些警句,活像你在看台灣變色龍或藍色蜘蛛網這類的夜間或午間劇場。

 這個故事不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因為這類白痴故事實在太多。最讓我記得的是他的話:「我就是這種人....。」我還真是第一次見識到何謂恬不知恥。好像成為這種人帶給他多大的榮耀。船長如同deus ex machina。除此之外,這類故事提供真相的揭露,精確點說是真相的消費。我看見有人立刻向我展示出他的再生產...。

 不應該再辯論那些無聊的主題:合適性、合理性、合法性。根本無關緊要。那只是淘氣而已。不從比較的觀點來看,符號會成為無聊的道德範例。



 回憶:那天下雨。而我剛下課就一路往他家趕去。我沒想過天氣會這樣壞。十二月初已有相當寒意,混著雨教人更加心煩。我晚餐也沒來得及吃,打算買麵包充飢。他家附近恰好有麵包店。他家就在車站不遠,彎過兩個巷子就到。如果是白天來還能看到巷內有傳統市場。晚上,又是雨夜,人聲皆息,陰恍恍倒也淒涼。就是抱著這種複雜的感受,我來到他家門前。


 會來訪還有段故事。我到他家是他帶我去的。他說與這家的男主人是「好朋友」(現在回想起來只是更顯諷刺)。當時我還不太能理解這次會面的用意。事後一想,才曉得我是貢品。引經據典地說,我是那個被獻的曝。他家開茶行,見我倆一到,男主人自然燒起熱水泡壺茶聊了起來。他頗高,說起話來聲音低沉,很好聽;不過我怎麼也不覺得他會多誠懇。有些人我第一次碰到就會厭惡他們,從軍時也一樣,就是有幾個人他們全身都像是用反感的材料作成。(很多人用騙術想矇混過去。他們似乎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醜陋)


 我多是喝茶(如此厚顏地喝好茶的機會可不那麼多)。在他們話談間我才發現自己從C大的學生成了T大的學生。自己成了滿足他人虛榮心的材料很沒意思,但戳破也一樣沒意思(他還耳提面命過我。至少我還有供他說嘴用的功能)。話鋒一轉,男主人說:「我有個女兒...,你願不願意教她?」原來是這麼回事。當然沒什麼好不願意。因此我很狼狽地到了他家,女主人開的門。是個矮小瘦弱的女人。她將我引進去,喊她女兒出來。她女兒比較像她母親,大概是這個家庭少數值得慶幸的事情之一。


 事情往如同我所預期,甚至更為悲觀的方向進行。我本來就不希望這個長我一歲,成為一個被剝削的勞工已有數年經驗的「大姊姊」能有多行。比她更差勁的不是沒教過,但是剛開始沒多久我就曉得:她根本沒有幹勁。而她的要求是「在來年二月的考試中成為D大的學生」。不過教宗都會跪下來請她回去重新讀國中。挾泰山以超北海,我很明白地告訴她,以及她父親(擺出一副深思的面孔。不過不正是他該負起一部分的責任嗎?):不,不可能,至少對我的能力來說不可能。


 他重提薪資的玩笑(這位男主人要不是跟他一樣幽默感貧弱,就是偏執過了頭)。我雖然缺錢,但相同地缺乏欲望。主要是她根本沒有想努力的意思。又不是義務教育,何必拿熱臉貼冷屁股。


 (在不久的將來,這將會進入醫學領域,成為一種「欲望缺乏綜合症」。拭目以待可也。反正現代人貧乏的想像力以及犬儒跟自我保護的心態,已經接受那些天才跟偉大的心靈在醫學上具有缺陷的故事,就是死也不肯承認是自己的能力沒有發揮出來。相同地,許多人可能到死都不會理解,欲望可能被削減和控制,甚至無動於衷。資源有限,欲望無窮嘛。)


 這還是我們少數會面中,堪稱愉快的一次。



 回憶:她似乎一直想證明給我看,這世上發生的不盡然是壞事。應該說都有好處。沒有必要反駁(頂頂她還是會的),反駁一個人的信仰是極為危險的,因為這十分可能摧毀它。我倒是不吃這套。就像一個最常見的回答:這取決於你的觀點(同義:這裡沒有對或錯)。這很明顯,明顯到根本無須提起。不過是說「就算一個人被關在監獄裡,一樣可以手淫」這種話,不是嗎?聽到我下去的消息,她說:「你看,...。」但是同時,我也犧牲了在家幻想與閱讀的時間。經驗沒有長度可供測量。



 回憶:一群人往外走的時候,經過一個鐵柵門,我們一個一個拉開魚貫而過。其中唯一的女生在通過時說:「外國的男生都會幫女生拉開...。」這意思就是說還不夠gentle。不過這會導致完全兩種不同的,不是結論,而是思維方向。就好像我曾經遞給一位不良於行的人餐盤,而不是幫他弄好餐點。他也笑笑而已,但我立刻驚覺自己多麼沒有同情心。這不容易,但我竟然沒有能力做到嗎?還活在自己怎樣的世界裡。


 而我又怎樣看待兩者的身份。當然,女性主義者可能會認為我的行為比較可取。但這也只是在理論的高度上。意識應該被發揮到怎樣的程度?而,象徵(我喜愛用的神話)應該要被考慮到怎樣的程度?又要如何堅持我們在這種難以調和狀況下的一致?



 在ACG經常進入後現代主義和大眾文化研究等領域,並以其術語描述之的時候,這些術語不見得都能使其研究對象更為清晰。先從幾個比較常被提及的特徵開始。其中之一,就是所謂高級藝術和低級藝術的區別消失了,理由則是從兩個方面提出,首先是「低級藝術」並不排斥他們古老而有名望的前輩們(或/和負擔,這取決於...),意思是,如同常聽到的「融合了古典音樂元素」這類話語;另一方面,「高級藝術」也被認為逐漸向這些低級藝術接近。


 另一個地方是,有關大眾文化(或/和subculture。使用這個字表示已經有一個文化架構,可以自由地限定範圍大小)的政治問題。有人質疑、有人悲觀、有人樂見其成...。


 進一步討論所有這些明顯可疑之處前,有幾個觀念要先弄清楚。否則論述本身就會變得詭異,等一下還要回到這點來。「高級藝術」和「低級藝術」的區分,將之認為是嚴格的藝術產物就大錯而特錯。這是政治分類。它說(勉為其難地):「我承認你身處藝術領域中,(因為沒有什麼理由好反駁你,不是嗎?)但你不是像我這樣的藝術...。」這分類不是針對同一藝術形式,比如兩本小說(就像芥川和直木兩種獎的區別,雖說這區別多少———特別越到當代———具有政治性,但它們還是有共同比較的基礎),而是不同的藝術形式(先同意這些東西是藝術,順著這種推理的思路。而且這樣作沒有什麼不正當之處,等一下還要回到這點):漫畫和繪畫、古典音樂和rock與metal...。在藝術上,它們之間比較(我不是說類比,而是說批判的基準)的特性差異甚巨。因此可以理解,這種分類的基準並非產生於藝術的觀點。高低級的隱喻來自於血統,我們使用這些詞語時涉入的,不是這些藝術的形式和作品本身,而是被創造出來的貴族政治結構。


 另外,使用這些詞語所得出的論述部份是正確的(在還沒有從歷史與其它角度對待之之前),但不應只滿足於結果,同樣必須注意使用錯誤的方式進行錯誤的推論,造成的危害比起得到錯誤的結論有過之而無不及。


 所以,這就進入最常在大眾文化(或/和subculture)及通俗藝術(或低級藝術。不過理解剛才的說法以後,這個詞就變得閃爍。不過還是先用來指涉那諸多形式下的作品。最後還是要回來討論)中被提出並進行討論的議題:其政治性。許多人,包括社會學者、文化研究者,甚至這些作品的作者本身都將其「排入日常議程中」(使用這些人喜愛的政治隱喻)。似乎常有一種想法,認為能將藝術作品視為一種政治手段是很創新且可喜的。但自古以來,藝術很少不政治(特別在馬克思主義之後)。我們不應為了找到一種「新」的政治手段而高興(跟傳媒,和當代視覺創作的某些研究和理論類似)。而是,要檢視和認知這手段怎樣幫助使用的人,能達成些什麼,有什麼樣的效果和哪些限制。另一個同樣明顯的狀況是,把大部分這類的產物(甚至連進入生產過程和市場本身都視為其效果的一部分)都歸在政治手段的名下,以樂觀的態度說:「他們找到生產者生產的方式,以之對抗資本家(或當權者)。」間或插入一些女性主義者和(反)種族主義者、環保人士、同性戀者、社工團體(這份清單可以繼續延長)的積極語調。


 同樣也要考慮到,這些方式和管道是誰提供的,以什麼樣的形式再現(廣義的文學),以及影響的能力,包括時間的考量(除了文化研究者和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城市人,誰還記得punk,指認得出他們的服裝呢?)。在分析這些大眾文化(或/和subculture)的時候,符號的層面經常被過於重視(並非不必要,只是同樣需要其他分析手段)。「使用」和「追隨」經常被放在同一維度下討論,但這兩者具有不同的深度。所以回到一開始提及的地方:這些手段(使用傳媒或通俗藝術)被視為對抗大環境(一個通常是大寫的文化或社會)的方法。不能忘記的是,這樣一來就表示這些使用者是用相同的方式(就是向所想要對抗者「借」來的不是嗎?)達成他們的政治目標。因此———我喜愛稱之為rpg邏輯的東西———這就涉入意識形態的選擇。


 這裡最常遭遇到的質疑是,既然如此,是不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反抗」策略?後現代理論給了激進的答案,一切都是象徵且建構的(跟一些作品中的電腦隱喻很有關連)。不過這個巧妙的答案正好就是意識形態。因為話語不全然由象徵組成。在這方面,後現代主義試圖讓語言成為唯一的科學。這點正是馬克思主義者不願見到的。


 接著要回顧的是,在這短短的論述中不斷地出現的馬克思主義神話。比如鬥爭的觀念。奇怪的是,這裡存在鬥爭的工具,階級卻消失了。烏托邦讓位給不斷鬥爭的不知名群眾,他們以這種或那種身份出現,如此零碎被理解為永恆的戰術。這確實引起保守派和新自由主義者的反應(通常是放入道德議題中)。畫面是這樣的:一群人創造了一種生活模式,左派激賞其政治性,但沒有人看見在任何政治領域上的反應。這只是用鬥爭的觀念描述一個根本與鬥爭無關的行動。


 現在真正回到作品上來。這些作品最是困擾思考這個議題的人,因為它們與古典的藝術作品差的很遠。最明顯的就是其商業型態。很難想像一項藝術作品可以被大量地販售,因為這違反我們對藝術作品的宗教情感。特別是現代性的神話告訴大家:「真正的」藝術家是對抗資本主義的,他們只有在遠離庸俗事物的干擾下才能產出偉大的作品,或至少,能稱之為作品的東西。現在當然要丟棄這種觀念來思考。另一種解決方法是,用文化商品或文化工業這類術語旁敲側擊。這考慮到的是生產過程以及符號,因此以現代觀點來看,參與這種生產過程的人幾乎不能算上藝術家。藝術家很少不需要經濟上的支援,因為他們並不參與生產性的勞動。但這也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藝術品不再多被一個階級壟斷。當然,這跟———如Veblen說的,炫耀心態與階級差距———呈現一種差異一直都有關係。


 同時,人們對待藝術品的態度和觀念也不同了。用個比較模糊的字眼,也就是藝術不再那樣封閉(其實這意思是說,一個不參與當代「媒介」的「作品」不會被認為是藝術)。它們也在環境中變化,與各種領域互相影響,特別作為可供採用的形式(所以我們有宣傳畫)。現在對待藝術作品越來越有人種學的味道。很難說這到底是藝術被不斷地「大眾化」的結果還是原因。


 這些作品內部也有自己的批評和技巧標準(動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與政治性想要好地結合的話,那要有一個比較批評。導致藝術作品能在歷史中留存下來的,不是跟誰對抗,而是對技巧和內容的清醒和警覺。所以,虛無主義和反智主義(藝術的),或者聲稱一種(根本就是虛構的)大眾藝術或通俗藝術,那麼就還是真的在政治中———不是藝術的政治,而是在政治中建構出的藝術———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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