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8日 星期三

惡俗狀況之五

 已經寫過太多次廣告,這些惡俗的東西不斷推陳出新,讓人有題材可一寫再寫。那些沉溺於無止境吹噓商品效果的一般廣告都已經被宣告失敗,大廠商與大企業透過修改市場假定(也就是它們生產的商品無需理智的檢驗),直接訴諸消費以外的多樣性,因此你才能在電視上看到「你要把健康送給誰」的句子。
 另外一種手法則是打迷糊仗,最常在金融企業和通信業者的廣告看到。無外乎抹滅他們營利與協助一般人達成夢想的情感深度(配合表情特寫和音樂)之區別,換句話說,在他們眼裡任何東西可以是任何樣子,除了其自身以外。所以數學老師敎的是人生而非數學,這些三十歲成熟的人數學才有可能差到相信這種廣告。
 當代的產品幾乎都以制式化生產,然而有些廣告硬是要挑戰人類無恥的界線,對這類同一批擺在一起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的東西,還聲稱人們可以靠著消費之而顯示個性和與眾不同。從衣服、車子和手錶的廣告都可以看到這類千篇一律的鬼扯。

 我買繁體中文書已不如以前頻繁,一方面價格,另一方面則是出版社的問題:現在台灣的出版社眼裡只剩下能賣座的書,還有嘗試使之賣座的書,各種惡俗現象由此而生。比如《外套》這本翻譯小說就是。這些書的惡俗之處有以下幾個地方:首先,翻譯者或編輯者介紹寫些關於自己的思想和志趣,比起作者介紹要長。說好聽一點叫吃古人豆腐,然而這只是虛驕之氣亂竄:我如果不比作者重要,至少也同等重要,所以各位讀者非得要像認識作者那樣認識我不可。第二是強姦經典。說強姦一點也不過分。採用某位聰明人的說法,經典就是那些從來不曾流行,卻一直有人在讀的東西;幾年前我們已經看到尼采被毀了(該系列也染指康德與其他古聖先賢,但在台灣只有尼采被翻譯出來),現在輪到果戈里上架。因此開篇你就看到三頁共十個人的評價讚譽(流行的最大特色,就是假設所有人【與消費者同義】都是沒有審美判斷能力的白癡),其中還有兩位看似台灣人署名之作家(怎不叫人感嘆風月場所的清純);篇尾也有長達二十四頁由四位不同的人所寫的推薦跋和譯後記等等,內容除了糟以外就是無聊。還有故事與故事之間的畫像和短評,把原本好端端的內容搞得和拼裝怪獸一樣慘不忍睹。

 近日巴黎的重大案件成為各媒體關注焦點,其描述方式也多有惡俗之處。比如,就在事件發生當天晚上,某電視台播出一位正好在巴黎下榻的購物專家影片,該影片中鏡頭固定在該購物專家身上,內容極其單純:她描述自己遭遇的情況。
 也許因為我遠離塵世已久,購物專家這四個字實在新鮮。各位一定要記得當代惡俗語言的最大特徵:將各種詞彙轉為名詞或代稱再重新放回句子裡,這樣能夠拉長音節使聽話的人和說話的人都認為正在提及的內容很重要。所以不可以說「如此一來要怎樣喝水呢」而是「如此一來要怎樣做喝水的動作呢」;也不可以說「炒飯的話我們建議使用這種米」而要說「炒飯這個部分的話我們建議使用這種米」;更不可以說「我看不出這作品特殊在哪」而要說「我看不出這作品的特殊性是什麼」。購物專家不過是派生現象。該台稍晚也訪問另一位被稱為反恐專家的角色。
 這從另一個角度顯示何謂惡俗:名不符實。購物和反恐先被弄成一個領域———將之轉換成名詞以後,這也同樣順理成章———,而不是行動,所以我們也就不會認為行動還有專家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同樣的思維還顯示在這位購物專家描述事件經過的形式裡:就像許多人旅遊的照片,在風景名勝前首先是他們自己的身影。這確實是當代人熟悉的敘述形式,卻也是最自戀的一種。(「都來看我的綠油套褲!」)就算是巴黎的案件,都不比我,這個正在敘述的我要來的重要。媒體告訴我們千萬不要誤會,這是事件的紀錄而非自戀,就好像自拍是一種展現自信的方式而非自戀。
 許多藝人和在外地的法國人也用類似的方式表示他們的關心,比如穿上三色襪、剃圖案頭。很久以前就提過類似的心態,只是現在變得只具象徵意味:關心就是稍微改變自己的日常所做所為:摺紙鶴、上網站按個按鈕(「集氣」)、換雙襪子、剃個頭髮、甚至在大家面前哭一陣。如果說恐怖攻擊改變城市,那這些反應代表的就是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已和這些事物的實際意義漸行漸遠,從而變得惡俗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