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8日 星期三

惡俗狀況之五

 已經寫過太多次廣告,這些惡俗的東西不斷推陳出新,讓人有題材可一寫再寫。那些沉溺於無止境吹噓商品效果的一般廣告都已經被宣告失敗,大廠商與大企業透過修改市場假定(也就是它們生產的商品無需理智的檢驗),直接訴諸消費以外的多樣性,因此你才能在電視上看到「你要把健康送給誰」的句子。
 另外一種手法則是打迷糊仗,最常在金融企業和通信業者的廣告看到。無外乎抹滅他們營利與協助一般人達成夢想的情感深度(配合表情特寫和音樂)之區別,換句話說,在他們眼裡任何東西可以是任何樣子,除了其自身以外。所以數學老師敎的是人生而非數學,這些三十歲成熟的人數學才有可能差到相信這種廣告。
 當代的產品幾乎都以制式化生產,然而有些廣告硬是要挑戰人類無恥的界線,對這類同一批擺在一起也分不出哪個是哪個的東西,還聲稱人們可以靠著消費之而顯示個性和與眾不同。從衣服、車子和手錶的廣告都可以看到這類千篇一律的鬼扯。

 我買繁體中文書已不如以前頻繁,一方面價格,另一方面則是出版社的問題:現在台灣的出版社眼裡只剩下能賣座的書,還有嘗試使之賣座的書,各種惡俗現象由此而生。比如《外套》這本翻譯小說就是。這些書的惡俗之處有以下幾個地方:首先,翻譯者或編輯者介紹寫些關於自己的思想和志趣,比起作者介紹要長。說好聽一點叫吃古人豆腐,然而這只是虛驕之氣亂竄:我如果不比作者重要,至少也同等重要,所以各位讀者非得要像認識作者那樣認識我不可。第二是強姦經典。說強姦一點也不過分。採用某位聰明人的說法,經典就是那些從來不曾流行,卻一直有人在讀的東西;幾年前我們已經看到尼采被毀了(該系列也染指康德與其他古聖先賢,但在台灣只有尼采被翻譯出來),現在輪到果戈里上架。因此開篇你就看到三頁共十個人的評價讚譽(流行的最大特色,就是假設所有人【與消費者同義】都是沒有審美判斷能力的白癡),其中還有兩位看似台灣人署名之作家(怎不叫人感嘆風月場所的清純);篇尾也有長達二十四頁由四位不同的人所寫的推薦跋和譯後記等等,內容除了糟以外就是無聊。還有故事與故事之間的畫像和短評,把原本好端端的內容搞得和拼裝怪獸一樣慘不忍睹。

 近日巴黎的重大案件成為各媒體關注焦點,其描述方式也多有惡俗之處。比如,就在事件發生當天晚上,某電視台播出一位正好在巴黎下榻的購物專家影片,該影片中鏡頭固定在該購物專家身上,內容極其單純:她描述自己遭遇的情況。
 也許因為我遠離塵世已久,購物專家這四個字實在新鮮。各位一定要記得當代惡俗語言的最大特徵:將各種詞彙轉為名詞或代稱再重新放回句子裡,這樣能夠拉長音節使聽話的人和說話的人都認為正在提及的內容很重要。所以不可以說「如此一來要怎樣喝水呢」而是「如此一來要怎樣做喝水的動作呢」;也不可以說「炒飯的話我們建議使用這種米」而要說「炒飯這個部分的話我們建議使用這種米」;更不可以說「我看不出這作品特殊在哪」而要說「我看不出這作品的特殊性是什麼」。購物專家不過是派生現象。該台稍晚也訪問另一位被稱為反恐專家的角色。
 這從另一個角度顯示何謂惡俗:名不符實。購物和反恐先被弄成一個領域———將之轉換成名詞以後,這也同樣順理成章———,而不是行動,所以我們也就不會認為行動還有專家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同樣的思維還顯示在這位購物專家描述事件經過的形式裡:就像許多人旅遊的照片,在風景名勝前首先是他們自己的身影。這確實是當代人熟悉的敘述形式,卻也是最自戀的一種。(「都來看我的綠油套褲!」)就算是巴黎的案件,都不比我,這個正在敘述的我要來的重要。媒體告訴我們千萬不要誤會,這是事件的紀錄而非自戀,就好像自拍是一種展現自信的方式而非自戀。
 許多藝人和在外地的法國人也用類似的方式表示他們的關心,比如穿上三色襪、剃圖案頭。很久以前就提過類似的心態,只是現在變得只具象徵意味:關心就是稍微改變自己的日常所做所為:摺紙鶴、上網站按個按鈕(「集氣」)、換雙襪子、剃個頭髮、甚至在大家面前哭一陣。如果說恐怖攻擊改變城市,那這些反應代表的就是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已和這些事物的實際意義漸行漸遠,從而變得惡俗不堪。

2015年10月21日 星期三

第四屆國際御宅學術研討會感想

 老樣子,先從文章批評開始。文章裡各式拼字錯誤、奇特文法、缺漏贅字不特別提及。《新海誠動畫電影中超寫實主義運用之探討》的弱點相當明顯:只聚焦在超寫實主義。(為何只提Baudrillard?超寫實主義從哪裡冒出來?)論述新海和超寫實主義的關係也很薄弱:「其故事內容以呼應于 Jean Baudrillard 的超寫實理念:在今天的現實本身就是超寫實主義的。從前,超寫實主義的祕密已經是最平庸的現實也可能成為超寫實。故以整理《ほしのこえ》內容畫面來看:少女駕駛機器人、以光年傳遞的電子信件,都並符合現代社會,但在動畫中卻會得到觀賞者的合理化。」整篇文章提到新海和超寫實主義的關係總計不到一頁半,cut表卻佔十倍以上的篇幅。作者的解釋停留在「冰淇淋和冷凍鮭魚都是冰的,所以...」。
 《幸福是義務!二十一世紀日本反烏托邦動畫之轉向與深化》所列出的四項要素首先就錯得一蹋糊塗。「獨裁性(反對體制是有罪的)」。我不清楚作者有沒有讀過他稱為三大反烏托邦小說的其中任何一本,這三篇小說裡面並非所有的政府都可以被稱為獨裁政府———除非扭轉獨裁這個詞從古希臘以來在政治傳統中表達的意思。後面括弧的內容也只是徒增混亂:想想衝進行政院(暫且認為這就叫反對體制好了)在一個很明顯不獨裁的社會裡有可能無罪嗎?樂園性只是名詞替換而已,和去年寫輕小說就是那些出版社說了算的人異曲同工(每年都在說異曲同工,而這些人也真的每年都寫出沒啥長進的東西)。集團性就更顯示作者真的沒有讀過奧威爾:人被謊言分裂,和對抗其他和自己思想不同者的群體完全是兩回事。最後的嚴密性似乎完全為了反抗而生。至於最後作者加上「符合嚴格定義者」的第五樣要素「反動性(以批判體制為主要目的)」,為其錯誤錦上添花:建議作者搞清楚反動的意義再寫比較好,而且批判體制不一定是反動的(這種看法在當前左派來說反而相當反動)。接下去那張表就是作者錯誤的精采總結。後面的轉向與深化同樣沒甚麼意思。與談人已經指出本文和其標題有落差。
 《迷的戰鬥:試論 APH 國家擬人文本及次級文本的政治表現》同樣用戰鬥術語掩飾自己的浪漫:「當閱聽人經由文本架構的敘事理解世界,在閱讀及反映的過程中,崩解或重新建構這個大敘事,開始建造屬於自己的小敘事。這不是讀者和作者產生意見的分歧,而是讀者和文本之間產生的『空隙』。這層空隙是依據每個閱聽人對於文本的解讀及詮釋,介於虛像的二次元和真實的三次元之間,閱聽人始終位在一個可以任意游移於虛像世界和真實世界之間的角色,閱聽人自身─也就是讀者─迷,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和真實世界戰鬥。」這段和東先生言論相去不遠的文字問題在哪不特別提。這是之前提過的心態,不過將之更換為閱聽者:只要你買(看)我們的咖啡(ACG作品),你就是在救地球(以自己的方式和真實世界戰鬥)。只是這種版本更具犬儒特徵。所以看到以下解釋自然不用訝異:「漫畫在字典中的定義是:『抓住人物特點,用誇張或歪曲的手法呈現,以產生滑稽諷刺的繪畫。筆法簡單,不拘形式;題材自由變換,或出於想像,或掇拾時事,或描繪片段人生,而以趣味為主。』這段官方對於漫畫的解釋,就某種程度來說,可視為宰制階級向庶民妥協的結果。」用誇張的說法:以上言論代表受害者觀點。與此同時,不能不問加害者是誰和事情為何會發生:閱聽者為何需要和真實世界戰鬥?為何宰制階級在解釋漫畫的時候得向庶民妥協?這只是隱藏在偽學術面貌後的自我陶醉(一樣,如同之前有人講過民主自我學習)。
 《戰鬥的前方有著什麼?論動漫中的社會性反思-以〈來自新世界〉,〈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為例》用將近一半篇幅講廢話以後(內容要不無關,要不也能在後頭的章節一起講),用兩個表讓讀者知道「主要反思」和「文本表現」卻更顯出混亂。比如「種族是否為社會建構」,可是作者從頭到尾沒有提及他要怎樣看待種族,所以這個反思也就變成一個種族各自表述。往後下去同樣都是忽然冒出並且不清不楚。(為什麼要談到「人該不該被視為自然的一部份」?提出正反主張的又是誰或哪個學派?)

 今年的研討會號稱有四十篇文章投稿,最後選出二十篇,分別在兩個場地發表。去年我單純受邀參加,今年承蒙主辦單位看得起列為發表人。越發覺得有些問題非得講清楚不可。
 首先,今年是和巴哈姆特合作的巴哈姆特論文獎第二屆。去年看來相當慷慨:所有發表人都有一份獎,今年卻只有三篇文章。另外,每篇文章都有與談人,卻很少有與談人主動提及身分。
 我不知道參加者有沒有同樣的問題困擾他們:這二十篇文章怎樣入選的呢?評審委員是誰?有沒有評審委員的隻字片語說明入選原因?巴哈姆特論文獎又透過怎樣的機制決定把獎給這三篇文章?與談人由誰邀請?與談人又為什麼能當與談人?我在交通大學、巴哈姆特和UACG等網站都沒有找到答案。如果有何方高手知道在哪裡能找到煩請告知。

 最後想講會場上碰到的一些心態。比如剛才講《幸福是義務》這篇,發表會上作者提到(文章裡也有)《ガッチャマンクラウズインサイト》裡面總統廢除內閣,將所有議題交由民眾直接投票,再來投票選項裡多出交給總統,於是凡事幾乎都會交給總統。
 在當代,投票已經被認為是政治最重要的一環。方才提到的這個橋段或許發人深省,卻和當代人在做的沒有兩樣:參與政治的熱情在數百年來逐漸消失;政府穩定運作的假設與其責任讓當代人把心力放在個人事務上:事業以及娛樂。前景已由資本主義指出(記得基礎經濟學吧,討論工資如何決定的時候,經濟學者認為人要不工作、要不休閒,其中當然沒有參與政治的時間———除非政治變成事業或娛樂)。所以當代人要求的不是參與公共事務,而是政府別阻撓我們生活得更好(無論從積極或防禦的意義上說)。投票早就失去在數十年前的意義。太多人、太多故事說我們變得只會投給第三個選項。詭異的是,如果政府聚集所有的專家,能考慮的當然要比汲汲營營俗世生活的人多太多,並且具有運行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規則顛撲不破,那有什麼理由不選第三個選項呢?情況會變成這樣並非因為我們變成猴子或不願意思考,而是因為這正是最好的答案。(反)烏托邦要素不是聰明人有辦法掌握很多笨蛋,而是繼續這樣看待政治領域:將其視為一種附屬於經濟生活的、次要的、派生的領域並滿足意識形態答案。(「我去投票,我是個公民...。」)真要說,投票在當前正是主要阻礙人們認清政治的因素。
 梁先生在結束前說了一件去年發生的事情:某文章發表人是在中研院就職的物理學博士,台下和一位餐廳服務員聊得很愉快。梁先生認為這是很好的事情。這當然很好。不過別讓我們誤會: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不光ACG或戰神這款遊戲。這絕非ACG的力量。
 《我們相愛如罌粟與記憶》的作者(撇開其它不談,我相當敬佩他熟稔近代藝術的程度)提到讓我們「一起向世界發動革命」。在這個領域,各位天天可以聽到產業如何如何,就像滿街都有人說產業革命。這正是謀殺革命替自己的犬儒辯護:你瞧,我正在革命呢,他們以後就會...。不,就算所有人接觸ACG並且認為ACG再也不是旁若文學(借用術語),無論何者無論是誰都不會是革命的。類似的心態早在五十年前就出現過(而且當時的人有更像是革命的理由)。政治語言在這種程度上被運用(一如戰爭用語。比如以自己的方式和真實世界戰鬥)只是自我麻醉和引起別人的浪漫情懷。

2015年10月15日 星期四

ACG筆記之五

 《拒絕低頭,種樹救地球:〈Forest〉 的遊戲與連結性》(在這網站上還真看不到一個簡潔的標題,似乎作者們非得都要把想說的事情全都先講完不可)無論遊戲或心態都很值得一提:前段時間看過adblock的製作群說要用廣告阻止廣告,我不清楚他們成功沒有;這款遊戲秉持類似的概念,「栽植下種子,只要時間內你不去使用手機,樹木就會慢慢成長」,然而「只要你開始滑手機,樹木就會枯萎死去。」很像某個人說:「我要吃到餓...。」先不論這可不可能,如此姿態似乎就是這群聰明人所能想出的最好方法:廣告、智慧型手機都不可能(自然)消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是最聰明的。
 當前的人們十分嫻熟這類推論:使用普通汽油的汽車排放廢氣對環境不好(這種概念被濃縮在北極熊身上),因此首當其衝的課題就是減少排放廢氣,無論製造效率更高的引擎、開油電混合車或諸如此類的解決方式;最簡單有效卻被當成粗暴而不可能的解決方式就是不用汽車(經濟學家們說落後國家...)。同理,放棄當低頭族的方式不是丟開智慧型手機,而是用智慧型手機開啟這款遊戲訓練自己動心忍性。當前的人相當敬重科技成果,只要不是出於科學偽裝的達爾文式理由,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輕易放棄這些東西。
 作者接著寫道:「《Forest: Stay focused, be present》顯著特徵是把『遊戲性』與『世界觀』的巧妙結合。」(也許只有我認為這句話長得不像中文。)進一步說「撇開聲光效果等等的層面不談,我認為有一個顯著的差異在於好的遊戲會給予玩家回饋:也就是玩家付出多少,就應該得到對等的回饋。」讓我們想一下圍棋象棋西洋棋等遊戲的回饋是什麼(連自己褲襠裡面都不看一下就直接回獲勝的人被洗腦得最透徹),當然,這幾十年來的電子遊戲是不是遵循功能學派的信念而發展,我完全不清楚;再講到對等與否,又似乎牽涉到經濟學的想法。無論哪種都相當獨特。
 我們還會一直看到這樣的錯位:「此外就是『種植樹木』本身的良好正面意義。」劫富濟貧、關懷性取向不同者,或諸如此類想得出稱得上正面的種種事蹟,就連在遊戲裡做都是好的。最後還有這種錯亂的終極版本:「只要全球玩家能成功種出一百萬棵樹,我們就在真的在世界上種一百棵樹」,優美的姿態從募款餐會進入手機遊戲,如同混亂的行動判準。

 《皮膚三調:羞辱、偽娘和人機》講皮膚,說的方式卻有些莫名奇妙。第一個故事是小說《千萬別把我當人》:「故事描述日本將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世界大賽」(我很不想說再一次,然而我們還是碰到確確實實的浪漫),不過「當主辦單位宣布參賽選手必須是女性時,唐元豹甚至被閹割了」。雖然是別的問題,可是為什麼一個閹割的男人會成為女人呢?(女性主義者說陰莖...。)
 還是先別管了。作者認為小說「諷刺當時中國媒體強烈對於追求民族自信」(又一個不像是中文的句子)。記得《インフィニット・ストラトス》嗎?也許此作品較具有暮鼓晨鐘之相。
 第二個故事胡說八道變得多一些。Saint Orlan用自己整形當成作品展出:「藝術美學、身體認同、醫學科技和網路傳播同時被匯集與聯想,同時被刺激、感受與再符碼化。」這段話如果不是別有深意,至少也浮想翩連。不說我對這類作品看法如何,就算突出其血腥,展出整形過程的作法無論如何很難是激進的(請回想adblock的故事)。然而作者筆鋒一轉:「透過皮膚的認識,再加上化妝(第二層的皮膚)來『變成女人』;若然,則如 Lucy Irigaray 所言:『變成女人就是一種偽裝』,這種偽裝的起點於提陳是否是為了迎合父權規範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換一個角度,『偽娘』或是女裝子在日本、台灣中國等地逐漸風行,不是改變生理性別,而是重新調整外在性別體現。」
 這段文字很有味道,值得仔細品嚐。變成女人就是一種偽裝已不算新聞,更多成為女性為了從當前規制下獨立出來所運用的思維武器之一,然而這沒有解釋什麼,因為相同觀點下,男人同樣是偽裝———一種或好幾種別的偽裝。所以當我們將生理性別和外在性別體現分開當做兩種不同的事項思考,卻又隱隱約約認為它們應該有關的時候,混亂就產生了(特別在混合性之後),無論名之以為反叛、諷刺、認同、甚至調整。
 結果作者回到很奇怪的立場:「封聖和化怪,女人的所有特質在儀式之下甚至無法區分自己,這樣的外表能夠吸引男性的性慾嗎?這樣的皮膚可以促進正妹經濟學嗎?聖歐蘭用自己的肉體來整形,自然也是一種愛美的表現,因為封聖的過程同時伴隨身體外表的完美化,身軀外表與臉孔,搖晃分際著『依稀認得』(proximity)和『不可辨識』(indiscernibility),性別的認同與想像在這裡被原子化,乃至於無所不在。」搖晃分際著五字可以畫雙圈(同樣沒幾篇文章就能看到這些———套用作者用語———不是改變中文外觀,而是重新調整用法的詞彙和句子)。剛才看到分開的想法現在全都再次黏回去:生理性別和外在性別體現不同(至少對女性主義者來說),可是我們對性別的認同與想像竟然又是在這兩個層面上一同運作乃至於無所不在;那終究不可能反叛,或者只是故作姿態。
 人機短短幾段無甚新意,仔細看看還能覺得可笑:「這時,他手上的皮膚就像是手機殼一樣,成為一個不妨礙的中介質,更確保讓這個電子設備不會遺失,或是被他人偷竊,達成了真正的『隨身攜帶電子裝置』,比起今天的Apple Watch等智慧穿戴裝置更加『直接』。」前面一些作者才提到「身體內裝入機械在今天並不少見,例如心臟內裝支架、心律調整器,或是許多人身上都有的假牙,都可以算是一種機械崁入身體的概念」。皮膚內的溫度感應裝置都能算直接,那心律調整器(而且保護它的皮膚更厚)是不是能稱為本質呢?
 最後四段裡面透露的虛無主義情緒:「故我們可以看到,透過皮膚,有人捨棄了成為人,有人變成理想的女人,有人希望成為『機器人』,也有人意欲成為神,這一切,都是可惡的臭皮囊。」細節不需要看得太多(比如捨棄了成為人是怎樣的句型;封聖和成為神為甚麼被混同;穿戴裝置和機器人又有什麼關係,等等等等),作者的表達能力如同其意圖,在皮膚之外顫抖,或許將要熄滅。

 《讓你決定是否死刑:電子遊戲的監獄治理與審判》(又一個)的搞法很類似我之前提過那些浪漫不堪的傢伙想做的。跳過最前頭那段故事、公司介紹和相關電影,直接看後面遊戲機制就好。不難看出這是一款受到資本主義精神推動的遊戲(監獄的創始就在如此的氛圍中成長),「經營監獄是會『失敗』的。」所以囚犯長得像是消費者:「這些的監獄評量指標和失敗條件,都涉及監獄的安全程度以及囚徒對監獄生活的滿意程度。」其中也包括強調(自十八世紀以來)監獄的再造和經濟功能。在當前的廣告文宣裡面,消費者的意願遠高於生產者,「Introversion 設計的一大重點在於:遊戲不准你『強迫』囚犯去上課,你得讓他們『自願』去,而如果一名囚犯的獄中生活感到被壓迫( suppressed ),他就會喪失上課和改進的意願,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設計。」撇開監獄是否是個自願的機構不談,關於此遊戲,經濟意義以外的觀點我不想著墨太多(就算資產階級的螺旋式道德景象如此清晰。作者在之後補上一段:「獄方倘若不關心囚犯的需求、不讓囚犯感到舒適,他們不僅會喪失改過意願,甚至還更容易滋事。這或許可稱為一種人本主義的感化改造觀。」這完全不是人本主義的———至少在這個詞的原始意義裡———,無論從出發點或推論來說,而是社會工程式的)。
 接著講到死刑:「Introversion 對待這款遊戲之嚴肅程度,還可從他們設計的死刑系統看出來。首先,玩家無從得知一名死囚究竟是否有罪,而且根據設定,玩家已經預先知道了『裡面有冤獄的存在』,這更直接帶來道德上的壓力。」這段很有趣。我不清楚有多少人相信(當前的)法律體系完美無缺,就好像盆子都會和法官說話一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將入獄者直接貼上有罪的標籤。無辜者一個被關兩百年、一個被判死刑,哪個冤獄比較嚴重?作者說「這說明了一件很重要的邏輯」,原因是「本遊戲製作團隊所在國家(英國)之國內法律和所簽署的歐盟規章都已禁止死刑」。請注意其中的錯亂。死刑存在與否和冤獄存在與否是兩個不同的問題。這是不是暗示玩家(或者用這些人喜歡的隱喻筆法,人類)非得透過死刑才有可能認清什麼是冤獄?作者拋棄古今中外文人相輕的惡習,引用梁先生的文章說明:「然而最重要的、做最後決定的能動性,那個是否扣下扳機的權力,仍然掌握在玩家手中。」當然。不過我依然要問,明知裡頭的人可能無罪卻繼續經營監獄,和錯殺一個死囚,哪個比較冤枉呢?

 當前的ACG評論(如果還稱得上)多數從此開始延伸,《月下映出了身影,完美無缺的天使參上:〈這樣算是殭屍嗎?〉》就是其中之一。作者想告訴我們「這個可以『無腦』看的作品究竟有何好處,這作品何以能無腦又很開心地從頭看到尾。」先不問應該如何理解這裡的好處二字,讓我們看作者如何辯護:「這作品男主角不但沒有悲(ㄎㄞ)慘(ㄍㄨㄚˋ)的過(ㄐㄧㄝˋ)去(ㄎㄡˇ),沒有強烈的目標、沒有大木頭的個性、沒有存在薄弱互動更薄弱就亂倒貼的母豬,沒有本性是好人的壞人。」最近把其他讀音放在括號裡充當新解釋的寫作方法似乎相當流行,無論作者本意嘲諷(不現實)或是半調子的模仿:「光這些優點就可以打趴一票後宮作」。應該感謝作者指出優點一詞的全新定義,洗滌潔淨眾人飽受苦難的三觀;易言之,一個作品的優點就是拿掉一部分同類型作品的特性,至於為何這些特性不好昭昭然也,問都不必問。
 作者認為「《這樣算是殭屍嗎?》與現在跑滿街的普通後宮作不同,我認為可以造成這樣差異性的就是『設定』。」比如「主角也一開始就說明自己的殭屍身分,這便是極其重要的元素,使得這個作品中即使有斷手斷腳,開腸破肚,甚至粉身碎骨的景象也可以是尋常的,相對起來戰鬥就可以毫無拘束,殭屍就是不死,即使將人體極限發揮 800% 也可以得到諒解,也不必牽扯到什麼感情、熱血之類的不理性要素。」這段牽涉很多當代三流批評根據的莫名奇妙基準,比如他們辯論為何一劍可以一次奪人七命,卻不過問作為背景的魔法世界(好像魔法世界非得具備理性要素);接受不合常理的殭屍卻批評角色力量發揮不合常理,再將錯誤(或榮耀)一律推給設定。意識形態就以這種方式運作並隱藏自己。

 這篇是我在別的地方看到的文章。《ISIS娘與朗基努斯之槍》講ISISちゃん,還有之前提過的朗基努斯。作者寫:「『アニメは、現実となる。』(動畫成為現實),這句話是募資宣傳影片中的文案。前文我引用班雅明『依據大眾調整實在,依據實在調整大眾』之語,在這兩起事件中以不同形式表現出來。」
 讓我們把腳步緩一些。作者說的前文裡頭有一小段:「從殼裡撬出東西,毀其靈光,標誌出了一種感知,其中『事物放諸四海皆等同的意味』如此高張,[為了貫徹這種感知],不惜以各種再製的手段,從獨一無二的物件中搾出那種等同意味。這在感知的場域展現得淋漓盡致,同樣地,在理論的範圍裡我們日益仰賴統計,值得留意。依據大眾調整實在,依據實在調整大眾,周而復始,風行草偃,對感知與思考皆然。(Illuminations, p.223,自行翻譯,著重為我所加)」。雖然作者沒有說,不過看頁數,應該是Harry Zohn翻譯還有Arendt編排和寫介紹的那個版本。這段出自經典批評《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的第三節最後。先看看英文怎樣寫:
 「To pry an object from its shell, to destroy its aura, is the mark of a perception whose ‘sense of the universal equality of things’ has increased to such a degree that it extracts it even from a unique object by means of reproduction. Thus is manifested in the field of perception what in the theoretical sphere is noticeable in the increasing importance of statistics. The adjustment of reality to the masses and of the masses to reality is a process of unlimited scope, as much for thinking as for perception.」
 撇開比較夢幻的詞(比如標誌出了、不惜、淋漓盡致、風行草偃等等),作者自己標出來的句子根本翻錯了,比較恰當的理解是現實與大眾和大眾與現實的對應過程沒有止境。Benjamin不是外科醫生,在本節一開始他強調唯物主義史觀,加上依據二字完全是誤解。又以此來評論,只能得出詭異的結果。
 回到本題,作者認為「然而,2ch這個巨型匿名留言板群,向來拒絕以表面的意思理解事物,非得從後設的角度,操著嘲弄的語氣——所謂戴上『2ch民的有色眼鏡』——發言。」同樣也不說後設這詞在當前多麼火紅(這裡沒有什麼後設不後設的問題,因為那些說冷血的批評者在此種意義下同樣也是戴著有色眼鏡的,只是一票保守份子心有不甘所以想替這類行動的真正意義辯護,因此他們引入不同的角度)。根據「鑽研資訊社會理論的濱野智史」,這種說話方式能存活至今,不為別的:「正是因為其『匿名留言板架構,與日本的集團主義/安心社會的做法、習慣與風俗都很適合』。」看啊,又一個保守派的思維:匿名留言板能活到現在不為別的,就是因為日本古已有之的東西。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匿名留言板,每個留存下來的都是因為此種原因嗎?
 作者似乎沒有想這麼多:「萌元素在2ch這個架構中,亦可視為一套操作辦法,因其『不現實』、不嚴肅,反倒能收嘲諷現實的效果,於是能滿足2ch民一時之間的社交需求。」短短幾句話作者透露幾種思維方式。首先,萌元素(暫且不過問內容為何)被視為不現實卻反倒能嘲諷現實的手段;這刀一樣很突然,至少我很難理解現實和不現實怎樣插上嘲諷與被嘲諷的兩極,嘲諷確確實實(和萌元素在2ch這個架構中一樣)能夠成為手段,然而現實與非現實卻不一定是為了容納這些手段而生。更何況,在這種說法之下,嘲諷變得非常簡單:脫下褲子(不現實)是嘲諷、學遊戲攀岩走壁不經過馬路(不現實)是嘲諷。只需要遵循模糊的術語分類,整個世界將會如同黏土一般在我們掌下任意變形。(這裡的注釋寫「三一八佔領立法院運動中的『吼吼熊』、灣娘和灣娘cosplay也是因其『不被現狀承認』而能夠區隔敵我、凝聚我群、承載期望。」這還真是要怎樣解釋就怎樣解釋。一個凌晨泡麵吃的人大概因為正餐不被現狀承認———沒有人通知我現狀從何時開始會承認什麼———,因而區隔敵我和凝聚那些一同吃泡麵的我群。)往下看二分還在繼續:「若說2ch民『旁觀他人受苦』喪盡天良,ISIS成員卻也因ISIS娘的設定而暫時揭過『恐怖份子』的標籤,重獲人性——當然,這份人性是得自萌元素的資料庫。」請注意這種說法賦予萌元素的資料庫如何的高度。只要透過萌元素(加持、改造,或者諸如此類你能想到的所有詞),那些不好的意圖終會褪去,顯現出行動與物品清新純樸的一面;更有甚者,難道只要將任何東西畫成女性模樣,這種行動本身已屬良善?為何萌元素的資料庫(如果存在的話)不會喪盡天良?這種區分一樣保守,一樣沒有說明清楚。
 不光我覺得還有很多東西沒有說清楚,作者也是:「評論如果在此裹足,那就對不起御宅文化了。」
 (題外話。只消隨意看看就能碰到榮耀歸於ACG心態。常聽到別人講因為愛如何如何,同樣是烏賊戰術。一個人可以睡覺、游泳、作愛等等等等,這也不會導致他們幹類似ACG愛好者所做的事情。因此,作者為什麼不向智識與過去的文人墨客說對不起呢?)
 不知所云一小段之後(「譬如《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翠星のガルガンティア)就是一部討論『如何面對貌似非人的敵人』的動畫」,難道ISIS忽然變得不像是人了?「只要萌元素還能還能喚起身體的感受,御宅之間還能以此交往,萌化這種過程就不會打住」,「只是仍有必要探究其限度,及其拉出的各條戰線上的效應。」必要和效應又如何理解呢?),作者一句:「舉例來說,如果把改圖看作2ch民理解人質事件的方式呢?」雖然「它過度側重視覺且欠缺敵我意識(總是預設社交的可能性)等侷限,就有待其他理解方式彌補。」這也很有趣,為何萌化過後不會有敵我意識(2ch上那些蔑視與攻擊外國人的言論都到哪去了)?注釋裡講的區隔敵我、凝聚我群、承載期望在這裡也忽然失去蹤影;又有誰曾說過畫作過度側重視覺呢?「詮釋上的曖昧與寬鬆,一部分也源於御宅文化跟現實政治尚未穩定接軌,雙方各行其是。」這是在用兩件徹底不同的事替彼此辯護:詮釋的曖昧與寬鬆也許可以是對象的特性,然而兩者尚未穩定接軌(就先假設是這樣吧)與此無涉,除非從政治的角度去看(奇特的是他們早已如此做卻又不認為自己如此做)。

 寫投稿文章時,因為主題同為《まどか》,於是翻了翻很久以前買來卻完全沒有動過的雜誌。裡頭有聲優訪談、製作者訪談和一些討論文章。以結果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其中有篇斎藤環的文章———這傢伙的《戦闘美少女の精神分析》我沒全讀。觀點倒是有很多值得一談的地方。
 開頭沒多久,「すでに多くの指摘があるように、『まどか☆マギカ』は、さまざまな意味でポスト魔法少女ものであり、ポスト戦闘美少女という位置づけにすらおかれている。」非常典型的幹法。從四十年前學界喜歡用post這個前置詞表示自己的混亂與渴望,現在飛入尋常百姓家讓大家都能夠表達混亂與渴望。說渴望是因為這種命名方式極其無聊,不過是看到稍有不同之物立刻大驚小怪想要為其在分類學上安個位置好滿足自大而愚蠢的心靈。(「你看,這東西是...。」)而且,如此急著在東西之間冠上不同的名稱(縱然名稱本身顯示血緣關係),這是智性混亂的結果。ACG領域也創造許多詞彙。然而,在我們還沒有透過舊詞彙掌握(某種現象、事物、概念)之前,更不可能使用新詞彙就徹底理解。
 接著他問為什麼就是戰鬥美少女,且先看他下的定義:「戦闘美少女とは、簡単に言えば、虚構空間内で反転した『ヒステリー』である。」其意義要直到後面才曉得。接下去這段非常有特色,一定要記載下來使之千秋萬世:「漫画.アニメという表現形式は、無時間性、ユニゾン性、多重人格性などによって特徴づけられるような、ハイ.コンテクストな表現空間である。この空間は、いわゆる『自然主義的リアリズム』から最も遠いため、自律的なリアリティ(『まんが.アニメ的リアリズム』)を維持するうえで、セクシュアリティ表現を必然的に取り込んでゆく。」先不管碗糕性和這些主義究竟是什麼意思,性表現在漫畫和動畫的特徵之下必然會出現。
 接下去就是精彩的精神分析,直接從結論看:「ファリック.ガールは『ファルスに同一化した少女』たちだ(就我所知,這似乎是斎藤先生獨創的術語)。ただし、そのファルスは空洞のファルス、もはやけっして機能することのない、がらんどうのファルスにほかならない。存在の無根拠、外傷の欠如、動機の欠如……。彼女たちは、その空虚さゆえに、虚構世界を永遠の住処とすることが出来る。『無根拠であること』こそが、漫画.アニメという徹底した虚構空間の中では逆説的なリアリティを発生するのだ。」這意思是,這些少女先被塞進本來自己沒有的東西(或許某些人會堅持少女應該有),就因為本來沒有所以本來沒有的東西無法發揮其功能(無論是象徵的或實際的。這裡是個漂亮的圈子),結論是觀眾可以從這種空虛之中———請注意雙重否定在此處的作用,無的無就是有———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包括逆説的なリアリティ。
 而且這樣的論調在文章裡不斷出現:至於為何是少女,因為「少女身体の表象は、多くのアーティストの“変形操作欲”を刺激してきた。」和東先生一樣,講到欲望就沒甚麼好講了。更何況更多的アーティスト的変形操作欲對象並非少女(比如和畢先生同時期的馬提斯)。所以「その意味で魔法少女の『変身』とは、彼女たちのヒステリー性が必然的に要請する身振りにほかならないのである。」接著就能用拉康術語講魔法少女和病狀之間的關係:「おそらく『契約』とは『去勢の排除』にほかならない。」很明顯地「魔法少女のなるということは、『精神病』化を意味することになる。」ソウルジェム也能在這個意義上解釋:「さらにきわめつけは『主体の外部性』であり、これは正しくソウルジェムそのものを意味するだろう。」
 以上這些話塞在數千字的內容裡。現在的某些理論者(用Tony Judt的話來說,藝術理論化替代藝術本身。理論化同樣也取代理論)似乎滿足解釋,完全不過問這種看法下會產生的各種問題。比如ソウルジェム為何可以當成少女的主體(非常古老的見解)?契約和拉康關於人類成長的理論究竟在何處相似?
 斎藤先生又扯了一長串許願,最後竟擅自將まどか殺掉(有看過這故事的人都曉得劇裡沒有任何一個角色說她死了,就算在隱喻的意義上也沒有。第十二話正是這個故事之所以不可能post的最大原因):「すなわち、世界設定の改変は、ひとつのキャラの消滅という代償を支払うことで成立する。」他將此稱為「キャラの倫理」,更進一步延伸:「そう、まどかはアンティゴネーなのだ。」然而,キャラの倫理究竟從何而來呢?アンティゴネー和まどか也沒有相似之處(雖然比某些喪心病狂的人提及的浮士德要像一些)。

2015年7月9日 星期四

出國之五

 (一)

 搭很早的飛機,我就像個期待明天旅行的小學生一樣沒睡好,登機前累到不行。機上旁邊兩位女生強烈的香水味讓我很不安穩。這兩位一路睡到被機長廣播叫起,然後拿出瓶罐塗塗抹抹。在我看來,她倆原先頗具姿色,化妝以後反而變醜。
 到成田以後我買火車票到浅草(在此地大家講火車,相同的軌道車在日本卻跟他們叫電車,也屬奇特),在月台上排隊時後面一對不知是情侶還夫妻,都大約三十好幾,問我搭車的事情。我第一次到這也不熟,只是目的地很接近,於是搭同班車。男生說是嘉義人,女生是桃園人。他們這次在東京範圍待五天,我偷瞄女生手上拿的行程表,上面時間安排精確到幾分———至少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男生似乎想趁機來日本某知名連鎖服飾店撿便宜。
 有人告訴我這天會下雨,火車駛出成田,我被陽光曬得一時睜不開眼。車上一堆搭同班機的台灣遊客,少數日本人分散四處。在我座位右側,一位學生裝扮的女孩五官深邃分明,似乎有外人血統;美麗的她從包包裡拿出乳液,擠在手上微微抬起腳往膝和腿塗抹。她穿平底鞋和鬆垮的襪子,為這幕平添淫靡氣息。站在我身旁的老先生在讀宮部みゆき的《決意》。
 在都営浅草線換車,我先一步在浅草下車,他們和我道別。走沒多久就發現行李箱的拖行把手壞掉,幸好旅館不遠。我到時恰好有另外一位台灣旅客在櫃台用鱉腳的日文詢問check in時間和行李寄放的事情,我多管閒事和他說對方講了甚麼,他問我從台灣來?我應一聲。他的問題已解決於是離開(結果沒有寄放行李)。這次因為行程關係,我大概都會提早到旅館,不抱希望地問看看能不能提早,理所當然不可以,但行李可以先寄放。我弄完和朋友講一聲,便詢問旅館的人Sky Tree要怎樣去,他們說搭電車約莫兩站,用走的不到三十分鐘,我抬起頭就能看到在哪,順著走過去便行。我先穿過隅田川(一點也不漂亮。這是我對東京的第一個壞印象)來到墨田区,途中看到ハトバス,裡頭座位有兩層,上面那層玻璃較高但沒有頂,看起來挺舒服。後來才曉得這應該是旅遊用而非普通的公車。
 Sky Tree附近並不熱鬧,多是普通住宅。也許假日之故,很明顯感到許多人都被Sky Tree吸過去,包括不少高聲談笑的台灣人。快到前,有個叫あづちゃん的人形布偶(裡頭那位真是辛苦)以及兩位中年婦女邊和路人玩邊在店家前打招呼。其中一個和我說可以和あづちゃん握手,只是她們談話中沒有提到,我也不清楚這布偶活動到底要做什麼。
 Sky Tree以塔為界,商場大約分成兩塊,無趣程度卻沒甚麼差別。靠近登塔入口的廣場正在搭建活動舞台。我和朋友約在沾麵店見面,她正在排隊。乍看之下她和以前沒變多少,裝扮不同導致氛圍一變:有跟鞋、黑絲襪和裙子,拿個小包。以前她從不曾這樣打扮過(只要改寫這句話:「我以前從沒見過她這樣打扮。」就能變得頗有校園戀愛喜劇風格)。沾麵味道挺好,沾醬內有柴魚粉,桌上也擺有小包裝的柴魚粉。店內食客來來去去,我倆大概三點離開店裡時還有人在排隊。吃到一半,我們身旁一對年輕男女坐下(最大就高中生年紀),女生的吃法令我印象很深:她把沾麵碗端到嘴旁像是喝湯一樣地吃。
 我們吃完後逛一會,她想找ぐでたま的東西,有時會著魔似的獨自衝過去。外頭廣場台上有一組年輕女孩唱唱跳跳———這些偶像團體都利用某些手法把視覺經驗往外推:多人數、齊一或類似的服裝、為了活動身體而跳的舞(最好像小學算數那樣簡單),為了唱歌而唱。這就像大杯但味道很淡的飲料,還是有不少白癡為了飲料逐漸填滿杯子而興奮,告訴自己那叫做努力的過程。
 後來我們為了咖啡去中目黑,這裡有好些高級精品、美容店與住宅。我們坐在Starbucks外頭的座位(對照消費力,日本Starbucks的東西比台灣便宜不少,足見日本的落後)邊吹冷風聊一陣,進蔦屋書店逛一圈。這書店似乎在日本頗有名氣,反正當代書店基本的毛病就是這樣:儘可能忘掉我到底來幹什麼,我就成功了。所以書店和你講閱讀空間和咖啡廳、小飾品和健康食材、大量推薦書籍和少量藏書。說風月場所勝過這些地方不是沒有原因的,難道去打炮還準備舞廳樂隊讓你跳華爾滋嗎?這是用其他方式讓人忘記自己到底要幹什麼,乃資本主義最大弊病。因此到這類現代書店裡我大多時間用在罵娘,此處也不例外。裡頭有個黑人高聲和一位日本女性用英文說關於料理的事情,那女生時而報以笑聲,最後兩人牽手離開。
 我們再次搭上火車回到六本木ヒルズ,她說前面那隻巨大的蜘蛛很有名,的確有不少人背著暮色拍它。來到售票處,這裡有森美術館、岸本斉史的NARUTO、スター・ウォーズ等展的組合票。我問她要進美術館嗎?因為我一逛會花蠻長的時間,她說行,於是我們買了森美術館、スター・ウォーズ和觀景台的套票。我進去以後才曉得為什麼票會這樣賣。森美術館正在展シンプルなかたち,大多數作品都頗無趣———甚至破壞這個名字,只有一兩件有些意思。她倒毫不在意,晃一圈到休息區去。裡面有個小房間展示台日韓三地六十年代以來的前衛藝術。下來到環形觀景台,劃一半給スター・ウォーズ展,裡頭許多螢幕和光線照射,使得外面的夜景受到影響。最醒目的建築當然是東京鐵塔和Sky Tree。我倆穿過スター・ウォーズ展下去(完全沒興趣),搭乘電梯時我看到樓層按鈕有三樓和五樓,電梯小姐不由分說直接按三樓,結果想吃飯的我們還得自己往上走到五樓,相當別出心裁的設計。

 (二)

 一早到附近的浅草寺晃晃,因為時間太早,店面幾乎都沒營業(我直到離開前都沒能逛這些店面)。附近恰好一群中國觀光客過來。寺內有張告示在講某公司打算在附近建造一棟商業大樓,因為會影響浅草寺視野,因此希望大家支持維護原先景觀等等。之後往上野公園去,時間還算早,但已經有數以千計的人在裡面。晃一圈到西洋美術館前———日本的館內幾乎都會要求用鉛筆筆記———,一樓有些Rodin雕像,二樓開始從宗教到人物、靜物與風景,正要進入印象派時出發時間已至,於是我往自由が丘(這地名在名古屋也有,不知有何淵源)去,走出來之際看到更多人湧進上野公園。該站有兩個刷票出口,直線距離不到十公尺,我搞錯地方,是她找到我。我們先去站前的カムラッド吃飯,這裡強調大量的蔬菜配料,pizza的味道很好;她點pasta,麵條也和一般店面不大一樣。菜單上有樣東西叫做新姫,她查之後才知道是柑橘的品種。
 吃完我倆在附近逛會,這裡店面範圍並不廣。她在其中一家買茶樹精油。之後再往横浜去,先到三菱みなとみらい技術館(在横浜美術館旁邊,本來她問我要不要去,可是兩個人如果沒法一起看只是多折磨而已),買完票進去,裡頭大多是家長帶孩子,展的東西也大概都是小學程度:浮光掠影又很簡單,還有偏操作。(現在有個名稱叫「互動式」,這大概也是某些思維下的淫亂產物。他們只是沒有種說「互動式的地球」)一樓內容有深海探測、太空梭、航空、節能家庭等等。她對某些東西特別有興趣,比如一台模擬深海探測的遊戲機,一共有三種任務,不過精神相同:駕駛到指定地點,然後放(取)下某樣東西。其實多數遊戲比這好玩多了,結果排她前面的三個孩子剛好把所有任務都玩過一遍,我們就離開機器前。二樓展示能源和一些簡單的物理遊戲(比如Bernoulli定律)還有軍艦和飛機模型。能源這裡講到如何創造更安全的核能發電環境,其中一樣是建造防波堤阻擋海嘯,我指給她看,兩人一同笑起來。日本經過這次似乎變得很擔心海嘯(相較之下反而不是很關心核能),我之後在各沿海城市四處都有看到這裡是海拔幾米的標示牌,用做海嘯逃難時的基準(目安になります。還有這麼句在海嘯中澆人冷水的話)。
 逛完我倆到Queen's Square晃晃,再往赤レンガ倉庫,如其名以前是倉庫,現在用做商場,裡面無甚可觀;採光不好空間也小,假日人潮很多,因此感覺並不舒適。她本來要帶我到最裡頭的一間店吃鬆餅,因我反對而作罷。於是回到横浜ワールドポーターズ裡一間叫横浜元町ドリア的店吃ドリア,這似乎是從横浜出現的料理,就是(混合其他材料煮過的)米飯用チーズ(至少我們吃的是這樣)烤過而成,味道很好。
 吃飽我倆去搭號稱世界最大的時鐘型摩天輪,有一般座位和特別座位之分,後者貴一些,除了車廂有特殊編號和漆成白色以外,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我們排了大約二十分鐘,來搭的人多是男女成對,只有少數是家庭或朋友。車廂裡側面有個螢幕,還有擴音器自動介紹近處景色(日文後是英文),真心殺風景。還有什麼比遠離人世喧囂的無語中擁吻更讓熱戀中的兩人感到幸福的呢?
 也許因為有海,景色比起六本木看到的東京市內舒服。我向她說:「值了。」她一時沒聽懂,雖然她大概不會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
 下來後已經八點多,我們依然前往横浜ランドマークタワー。買票時才發現不光我們這麼晚才來,後面還有三對情侶狀的男女跟上。這裡是超高速電梯,耳內壓力變化過大有點不舒服。觀景台比摩天輪更高,遠遠能看到東京鐵塔和Sky Tree。同樣四面都能觀景,有一面餐廳擺四桌八席對外,全被情侶佔據,我倆經過時正好最後一桌的女生站起來,她手上拿些杯盤,伸手要拿男生面前的杯子,大概男生說他會收。
 「大丈夫から。」
 她用有些嬌的聲音說。
 我們下來買咖啡後去撘車。車程很長,在弱冷房車裡冒汗喝飲料邊聊天。中途列車急煞,我杯中的飲料灑了一點到前頭座位情侶的女性身上,結果她和男伴一眼也沒看我們自己清理了事,我向她要衛生紙卻找不到時機搭話和給出去。大概因為我倆聊得太歡,被認為無法用日文溝通。

 (三)

 我還是早起卻不曉得要去哪,日本各館各院幾乎都在週一休假,鬧區的店也要接近中午才開。去皇居外晃一圈,這裡跑步的外國人(對日本人來說)很多,繞到武道館後轉向靖国神社。來此參拜的全都是老一輩,如我年紀的人只會經過此地(靖国通り這段是上坡,社內有樓梯又沒有車來車往)或是社方人員。裡頭有好些展覽和資料,比如一封由陸軍准尉北野正憲寫給父母的《辞世の書》(不知是不是後人加上的標題),這段節錄文章被印在板上,前面還有紙本可以拿。(背面是英文。誰能知道國家在死後竟然第一個背叛你呢?)而且這東西每個月似乎會換一次。其中一段可以玩味玩味:「軍人の父として又母として,国家に盡した功労は実に最大の名誉であり是以上の光栄はありません。決して泣いて下さいますな。血湧き肉躍らせつつ勇躍征途に登りし空中戦の花と散った南海の大空に向かって,正憲はよくやったわいと褒めて下さい。そして声の続く限り萬歳を三唱して下さい。」日本之中大概很少有人覺得這叫烏賊戰術,這些赴戰的人和其意圖是美好的,所以我們可以紀念其美好而忽視其行動的起因和結果。如果我們只看戰爭的話,丟原子彈而讓平民受苦的決定確實很糟,然而,戰爭不會也不可能忽然間就發生在東亞及其海域。理解這些很難,遑論給予恰當的評價。
 類似的還有社境內Radhabinod Pal的銅像,他是東京審判的英屬印度代表。這裡的資料描寫方式一樣很有趣,上頭說這位Pal法官:「結審・判決に至るまで,他事一切を顧みる事なく専心この裁判に關する厖大な史料の調査と分析に没頭されました。」而且還是十一位法官裡「唯一人の国際法専門の判事であると同時に,法の正義を守らんとの熱烈な使命感と,高度の文明史的見識の持主でありました。」他似乎是所有法官裡面唯一認為日本(A級)戰犯應判決無罪,其它判決皆與法不合。那篇洋洋灑灑的dissentient judgement還被田中正明引用寫成《日本無罪論》,這兩篇我都沒拜讀過不多評論。不過資料裡的這段短文確實是意識形態教科書。
 出來後我去秋葉原(這兩個地方有血緣關係)。不知是我太久沒有逛這類宅店還怎樣,店內已經變化到讓我覺得不舒服:五十個播放器五十種聲音鋪天蓋地襲來,除了吵還沒有格調。另外,著名連鎖店鋪都會分成好幾家店面各賣不同商品,我不熟門路,地圖上也不會註明,更何況,商品大同小異,就像ACG公司在這開了幾十家分店;而且架上商品全是當季貨,過了期乾脆找自己褲襠裡還比較快。我晃到又累又煩,之前講過日本人天性親切,所以在多數鬧區裡死也找不到椅子和長凳可坐,只能到咖啡店或速食店買杯飲料在店內休息。我坐在JR站旁AKB48 CAFE & SHOP前的鐵環上(就好像這是他們想像力的極限),一位中年男子斜刺裡殺出,在車站和店舖中間的自動販賣機前小便,當時人群聚集,只有少數人互相抓住對方的衣袖一臉驚恐地看他揚長而去。
 晚上有飯局,我比起約定時間提早半個小時到,因而在新宿駅地下街晃一下,這裡有塊地方賣惣菜———我還是要說,在日本,如果不自己煮光靠外面,別想要吃得均衡健康。葉菜不多,價格也不便宜。我晃完回來看到她在等,和她聊一陣。她最近遭逢事業之遽變(這樣一說看起來很了不起);不過她屬於能被一本商業周刊徹底描述的那類人。另一位因為工作遲了約二十分鐘,他和我們吃完飯還得趕回品川搭新幹線回大阪。他找的餐廳在地下,客人少相當安靜,菜也挺好吃(我記得有豆和馬鈴薯的沙拉、刺身和真正的山葵、烤雞肉【還有醋漬的高麗菜,頗像台灣的泡菜】、天ぷら、高麗菜捲);她點ジンジャーエール,我問那是什麼,她告訴我是薑汁汽水,在台灣不容易喝到(又一個日本是落後國家的證據)。後來我買了些喝看看,有的薑味很重。這東西在日本也不好買(她大概都市住慣了,和我說很多地方都有),不在大超市或都市的餐館是找不到的。席間我講到這次來搭飛機臨座女性香水的事情,他說:「デリカシーだな。」我說因為最近球場整修沒什麼運動,「いろいろたまっているようで,」他們陷入沉默,其實我想表達的只是いらいら的心情。

 (四)

 一早到東京轉車,我這輩子要不是因為不可抗拒因素,再也不進東京市區。當代的城市一直將人吃進肚子裡,一些沒有想像力的建築者把建築高度往上加,因為這是城市裡唯一能看清楚的方向,也唯一能去的方向(地下完全是同樣意思)。結果讓人們更加在意空間,四處都擁擠不堪(不曉得哪些白癡認為疊高以後就不會有擁擠問題)。人們每天生活在糟糕的環境裡,再用消費麻醉自己。
 搭新幹線到名古屋大約一百分鐘,自由座車廂人不多,這天早上下雨,還有行李拖行把手壞掉,無論哪個都增加到東京車站這段行程的痛苦程度。
 到名古屋後轉車到金山,雨已停。我把行李放在車站置物櫃,往南去ボストン美術館,裡頭正在展開港到維新後這段期間的作品,可以看到西洋美術衝擊後的變化。幾幅幻想的畫相當有趣(讓我想起以前NHK的アニクリ裡面ペロリー那篇);歌川芳盛的作品集《書畫五十三駅》除了圖,還有漢詩!比如:
 風送蒲帆錦浪開,銅檣鐵纜駐江隈,遙聞號炮傳消息,知是輪船進港來。
 相當有趣。這裡四、五兩層樓展出,五樓一部份是視聽室,輪流播放兩段影片:一個大致梳理館內作品,另一個講化妝。
 出來後在附近一間筑豊ラーメン吃飯,午餐時間免費供應高菜飯(其實就是辣的醃漬芥菜,和我們講的鹹菜味道沒有什麼差別),店員問我要不要大盛り,我沒多想就說好,而且還全都吃完。
 吃完我往白鳥庭園和熱田神社去,從火車站出來時前面有對情侶狀的外國人男女,女生取笑男生連標誌都看不懂,我和她倆走上階梯,女生還在講,男生忽然要去拿她的包包,來來回回講些為什麼讓你拿云云,終究男生提她的包包走。上來到十字路口前,環顧四週,沒一會女生問正在看標示的我白鳥庭園(她用park這個字,雖然我認為向來客收費的地方根本稱不上公園,也許是意識差距)怎麼去,我回不曉得,正在找。她立刻轉向路旁一位似乎在等人的中年婦女,該婦女相當親切,卻受制於語言,雙方無法良好溝通。這時翻譯出場。中途該女性接電話,我趁機向他們說明狀況,他們也不等後續就走了。她講完電話繼續用手機找,問我是不是和那兩個人一起,我說不是。結果她跑去問旁邊超商身著制服正在打掃的店員,一樣是中年婦女,對方說明位置在哪,我向她們道謝後前往。途中一派住宅區景象,為我已在東京飽受毒害的雙眼注入活力。穿過白鳥橋,白鳥庭園就在前方。我買好票入園就看到那對情侶在二十公尺開外的地方拍照,待我走近,那女生說:
 「Maybe we can ask him to take a picture for us.」
 一邊把手機遞給我,如此不由分說的氣勢我當然沒有拒絕。拍照時仔細一看,是HTC的手機。拍完照還手機給她,女生說:
 「You found it!」
 「Yes, I found it.」
 我問他們兩位打哪來,男生說女生是巴勒斯坦人,自己是阿富汗人,兩人住在美國,因為提早完成碩士論文(醫學)所以有大約一個月的空閒時間出來玩。兩人也反問我從哪來(Taiwan);唷,但你日文說得挺好(I learned it)。男生說他們問過別人名古屋最漂亮的地方在哪,被告知是白鳥庭園,所以過來。又講他們想吃午餐,所以要找休息的地方,我指給他們看。男生在離開前豪邁地握住我的手說:「Thank you, my friend.」臨走又丟下一句:「I will find you.」不過直到我繞一圈出去,看到他們在草地上玩,互相拍來抱去,他們都沒發現我。之後我再也沒遇到他們。
 白鳥庭園內有小瀑布,大概因為下過雨,水量豐沛。沿瀑布往前走,路上有兩隻烏鴉叫,一隻站在離我一公尺前的地上叫得特別厲害,另一隻在樹上和得不情不願。一位老婦女從另一邊走過來感嘆:「激しいね。」經過我身邊時又問:「会社に休みを取りましたか?」我不置可否「はあ」。再過去有水琴窟,聲音從地下傳出。
 出來後前往車站另一邊的熱田神社,這裡奉祀日本紀記寫的三大神器之一,裡面人挺多。在神社一角不知為何有雞,一位年輕的中國女遊客拿手機靠很近拍牠,雞一點不怕人。
 逛完回金山check in。我下榻這間膠囊旅館有點怪:首先他們每日結帳(很明顯不信任住客);二是他們要求在館內換上一樣的服裝:一身藍色寬鬆上衣和五分褲,只差沒在上面繡編號。近年來日本推行分菸,雖小有成效(在都會區的餐廳和咖啡館終於沒有菸味),依然遠遠不足,此旅館也有規劃吸菸區,不過完全開放,住客又多是會抽菸的人。雖然號稱交流空間,大歸大(以此等價格來說),我卻徹底沒有和別人交流的想法。洗澡要去樓下的大浴場,大概各做各的生意,所以分開收費(住客可以和當天住宿費一起付,再用館內鑰匙辨認身份拿一張收據到樓下洗澡),當服務員問:「お風呂付きですか?」是不是又一個替旅館業創造新下限的重大事件,實難得知。膠囊裡的時鐘有鬧鈴功能(!)我這幾天早上都被從其它房間傳來的鬧鈴聲吵醒。總之,這裡讓我感覺挺差。
 離晚餐還有些時間,我逃出旅館,發現隔壁竟然有Animate。回到車站前的商場アスナル打算找吃晚飯的地方。廣場的小舞台前有人正在架設音響,一旁的看板上寫這裡在特定的時間有Asunal Live,今晚恰好是表演日。舞臺前廣場中央有座位———光憑此點,金山就能在全日本城市中贏得一席之地———,我坐在這裡等開場,兩位預定表演的歌手輪流上台排演調整。我旁邊坐一位五十多歲的女性,向她攀談,她說自己因為工作在各大城市搬來搬去,這裡很特別。沒多久她離開,Live也開始。
 會在這地方演唱,技巧自然都還有待磨練———先聲明,我不是替流行歌手(或知名歌手)辯護,大多流行歌手唱得也很糟。只是在此表演者音樂的弱點比較明顯(有八百萬個理由),從此也可以知道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多麼具有破壞力。第一位已經三十幾歲,歌詞裡盡是些愛呀光呀希望呀聽到老二都爛掉的東西,不過歌唱技巧是表演者裡面最好的。第二位是個十八歲(據稱)的男生,打扮入時,說自己唯一提起幹勁做的事情就是這個(不清楚他指唱歌還是表演)。歌還好,最後他自己做的曲子有點趣味———正聽反聽都行。結束後我去一旁的攤位向他買CD,一份五百元。他說沒有筆,又跑進控え室拿,一開始我有些詫異為何需要筆,看到他拿出麥克筆我就涼了一節。一個人還沒出名,就把自己當成出名一樣地搞,而且這是唱歌表演追求的嗎?他抽出CD封面,問我的名字以後用不好看的字和謝謝日期一起寫上去,又問我從哪裡來。
 「台湾から。」
 「え?本当?私この前北京に。北京と台湾近いでしょう?繋がっているでしょう?」
 他講好一串這類ボケ話,我只是笑笑。他也許不知道換個地點,這些話能勾起多少想像。
 後面還站兩個高中裝扮的女生,一直和對方說話,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和這位年輕歌手交談。
 旅館附近有間按摩店,看那價格就大概曉得有特別的服務。經常有位年輕女性打扮亮麗———還有一次穿可愛的熊頭套外套———發傳單。不過她們幾乎不笑,老繃著一張臉。晚上我在隔壁的M喝飲料,三男一女四人走進來,其中一個男生背著大背包穿著樸素,其餘三人都是流行而江湖氣的打扮。店裡已經沒有四個人能同坐的位置,女生只好先在不遠的地方獨自坐,這三個男生在我前面的位置,兩個人夾著那個樸素的男子,拿出表格,用中文向他說:「這裡寫名字,還有住所。」沒多久我要離開,其中一個男生叫那女的過來。這組合、這搞法、這時間,我不相信他們在幹多正經的事情。

 (五)

 名古屋的通勤時間火車上人雖多,與東京相比尚可忍受。不像上次大阪城有時間壓力,我得以慢慢逛名古屋城。觀光者大半是中國遊客。下午我到徳川美術館,因為時間剛好有解說,我到門口前等,解說的是一位年約六十的女性,本來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男人聽,不知不覺間竟然聚集十幾個人一同移動;裡頭有個中年婦女挺喜歡插話。展示物多為武士相關用品(古裝迷會不會在館內高潮不能自已)。老婦人講解挺詳細,不少人物和事件我不太懂,有一搭沒一搭。不知是進行速度太慢、太擠,還是內容太簡單大家都曉得,最後在聽的只剩下我和一位身著藍衣的年輕女性,體態豐盈的她容顏端正薄施脂粉,相當可愛。解說的婦人一般都向我問話,另一位反應很少。最後我們到幾幅畫歌舞妓盛況的畫軸前,畫上顯示當時不分男女老少和地位,大家都在台前聚集看表演。我開玩笑講アイドルだな,可是解說的老婦人卻用力地點頭同意我並重複好幾次:「そうよ,アイドルなのよ。」講解完花掉比預計更多的時間,其它還有展出源氏物語(淫亂的電子版)和一些當時的舶來品,別有趣味。
 隔壁就是徳川園,中心有個大池。我走到這時剛好一組遊客正在和錦鯉與鴿子玩,二男三女的組合,他們對話大致用中文,其中有一位女性是日本人的樣子(也只有她穿スーツ)。男生拿著買來的飼料杯逗鴿子玩和錦鯉玩,其中一個女生拿飼料杯,鴿子飛到她下臂上停住想去吃,她被爪子抓得直喊疼,那日本女生和我在旁邊一直笑。這裡的動物好像已經餓十年沒人餵,我這麼和她說,那女生撫著手臂走近問我從哪來,又是抱怨鴿子的爪子多尖。我空手招鴿子,卻沒有一隻肯理我,她說:「牠們知道你沒吃的。」把剩下半杯飼料給我,牠們果然立刻飛到我手上來(這裡的鴿子和京都相比,大概是三級貧民),我玩了一會,發現那個日本女生在看我,我把飼料杯遞給她,問:「やらないか?」她笑著拒絕。藍衣年輕女性也逛到這,打著傘看錦鯉。牠們每個都是張嘴伸在水面上,池前聚集一大群。之後我把飼料杯還給他們,一個男生把剩下的全往池裡灑。我和他們都到附近的洗手間去清理。
 快出來時碰到一對穿和服的男女,另一邊是一位男攝影師和女助手四個人。看那樣子很像在拍結婚照。我坐在園外木長凳上看他們擺出姿勢被拍。
 這天一樣有Live,我提早來等。先上場的是一個女生,自稱「晴れ女」而且「元気しかない」的她唱歌技巧很差,自創的曲子也是流行貨———無非節奏藍調(數百年來的苦難竟如此影響我們)和Hip Hop混合,形成當今稱為urban beat元素的東西(當代用語,你可以從這個詞出現的頻率理解學說的地形圖)外加任誰都行的歌唱者。她還翻唱《Rainy Blue》,這曲子本身平平,她卻毀得很徹底。第二位好一點,不過也是普通程度。
 兩天Live看下來,觀眾席大約七、八分滿(坐滿大約可以容納四十到五十個人),如我一般的看客幾乎不太有反應,和表演者互動最多的是遊民。其中一位老先生都在開始前吃完杯麵,無論用手勢還是聲音,在聽到好的、激動的地方不吝惜反應。聽他說話,似乎是Live常客。
 聽完我前往栄,這裡的地下街沒有東京和大阪那樣熱鬧,能舒適地逛倒是很好。我一路走上オアシス21,除了百貨和轉運站,特色在大約十幾公尺高的地方裝水,底部是透明的,外圍有步道能繞一圈。這地方叫做水の宇宙船。上去時遇到一對中國來的夫妻,那丈夫嘴裡碎碎唸些:「不過就是...。」上面有背景音樂,又一個情侶晃的地方。空間開闊,雖然景色普通,倒是蠻舒服;不遠處有個摩天輪,跟横浜相比不在同個水平,因此完全沒有想搭的念頭。
 回旅館準備洗澡時,恰好兩位身材高大的外國人也準備要去,因旅館內的拖鞋和衣服一樣只有單一尺寸,對他兩人來說太小。那景象有點滑稽。當他們一起過來等電梯我問:「Too small for you?」
 較高大那位點頭,隨即問我關於洗澡的事情。我帶他們一次,在洗澡時順便聊一下,他們說從芬蘭來,之前兩天在東京,這天才到名古屋。

 (六)

 本來要逛愛知県美術館,可是這裡的安排有點詭異:沒有共同的售票窗口,展區各自切開展不同的東西,有的收費有的免費,讓我挺混亂。於是轉移陣地到名古屋市美術館去逛,這裡的主題挺有趣,因為幾乎都是現代派的作品,沒幾件能看懂。看到一半兩位中年婦女結伴晃過來,其中一位拿張傳單給我,說每天十一點和下午兩點,館方舉辦和大家一起看作品的活動,讓看客也有機會說說自己的看法,隨後她問我有沒有什麼作品想更瞭解一點(當時館內幾乎沒有人)。我帶她們到剛才看過的一幅畫前,結果———內容不多提———花了快二十分鐘;然後她們帶我到看板娘前面,這是Modigliani的《おさげ髪の少女》。這幅也講挺久,結果只看了兩幅畫,她們就要離開,並說我兩點可以再過來一趟。現在回想起來我該再去一次。她們知道我不遠千里來,希望我到別的地方也能造訪當地的美術館。
 逛完出來吃頓遲些的午飯,我到大須観音和大須商店街去。如果看過旅遊介紹的人該應曉得,這裡和秋葉原、日本橋並稱三大電器商店街。秋葉原和日本橋不必多說,而此地,除了每年一次的コスプレサミット、メイドらしきもの在發傳單,還有兩三家宅店,就是把我勒死我也不曉得這裡和電器商店街(套對岸用語)有半毛錢的關係。商店街內有好幾家賣台灣食物,比如珍珠奶茶和包子(據朋友說,在日本包子隨季節推出和下架,不像台灣只要想吃全年都有)。總的來說普普通通。事後聽別人講到名古屋有很多外國人聚集,包括台灣人,撇開性格不說,這裡足夠便利又不太擁擠,我也會選這。
 黃昏時開始下雨,我撐傘走到栄搭車,回到金山去世界の山ちゃん吃晚餐。看有些人的遊記把這間連鎖店的手羽先吹得如神如鬼,炸好的手羽先上除了胡椒鹽還有一堆味素,如果調味簡單一點應該會好很多。
 我吃完晚餐回到旅館,恰好兩位芬蘭人也回來,他們說晚餐還沒吃,打算去吃順便喝一杯,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因為不想在雨中移動而回絕,但希望他們回來以後能教我芬蘭語,他們同意,約好時間以後就出去。
 這段時間我整理東西看下電視。如果有人可以研究電視廣告和地域的關係,肯定是個有趣的議題。日本的汽車、金融商品(保險除外)不如台灣這麼多(第三個日本落後的證據),電玩廣告也少一點(第四個),更多的是日常用品。我剛好看到一個在講日本らーめんブーム現象的綜藝節目,這風潮從幾年前延燒到台灣,可供參考:現在店數大致穩定(意思就是每年有多少店開幕,就差不多有多少店關門),而且主要原料的波動太容易吃掉低單價的利潤(らーめん價格同樣在消費力對照下比較,台灣還是貴許多。第五個日本落後的證據)。
 還有看到一齣電視劇,名字叫ヤメゴク,就我所看到第八集大概瞭解劇情如此:女主角從小立志當警察,她的生父卻是個犯罪者,懷著她的媽媽打算自殺卻被經過的黑道老大所救,後來媽媽再嫁,為了讓女主角完成其夢想,繼父直到死前都隱瞞女主角的生父是誰(劇內說明犯罪者和黑道的後代不能當警察,詳細規定我不清楚),但不知為何還是被女主角知道部分實情。女主角因此恨不坦承以對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在外頭住了三年。我看到那集恰好是劇情急轉直下,女主角終於知道過去全貌:自己正在追捕的黑道老大其實並非親生父親。在黑道火拼中,黑道老大替一個背叛者擋子彈受重傷(無論何種傷,放血效果是通俗劇的明顯特徵),她去拜託原本和以前的自己站在同陣線一樣恨黑道老大的女醫師幫他動手術,女醫師以痊癒後立刻逮捕他為條件同意。大概整齣電視劇快要完結,最後幕後黑手出現(就連我這個前面七集沒看的人光看這集開頭十分鐘都曉得黑手是誰)。
 這劇很簡單,雖然出場人物大概十幾個,多數人只是為了推動劇情和填補無聊而出現(一些功能性的角色和搞笑角色就是如此,像女主角的媽媽和警局長官、忠心耿耿的部下,還有男主角也是)。我後來才曉得原來這劇的女主角就是大島優子。
 在他們回來之前,旅館櫃檯前似乎有兩個人吵架,我只聽到說話聲比較大,沒注意內容。結果警察出面,兩位員警待在旅館大約一個小時,似乎無事落幕。
 芬蘭語沒有性———至少僅以人稱來看。除了德文的講法,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難以深究。發音兩者大致類似;格的話似乎較為複雜。他們沒有系統地說,我也漫無邊際地問,最後完全在聊天。他們兩人裡面比較高那位Markku是化學家(另一位說他的姓Antinjuntti很特殊)、矮一些那位Ville是工程師(家中供水、熱能等等。他說自己的姓Salmi就普遍許多)。前者說曾經有個論及婚嫁的女友,最後還是分手;後者已婚,第二個孩子正在老婆肚子裡。兩人小時後在夏令營認識。Markku給我看他拍的照片,有芬蘭四季的景色,家鄉的田地(他說田地只用來種草。因為冬天積雪大概一公尺,接近零下四十度。馬兒冬天沒得吃,所以種草儲存起來賣給養馬人)。我問為何不種田,他說太辛苦,而且生活圈子太小(各位大概聽過很多台灣人———特別是那些在科學園區工作的工程師———原本的工作幹累了想找塊地種點什麼。由此可見芬蘭之落後)。在幾年前Nokia還很強的時候(又一個芬蘭落後的證據),據他們說,為了談生意方便,增設很多大城市的直達航點,所以他們才有辦法從赫爾辛基直接到東京;而且因為地理位置,直接穿過高緯度區比較省時(不到九小時)。大概因為位置很近,兩人很關心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情勢,也順道問台灣和中國的狀況。他們邊說邊喝啤酒(為了把日幣用完),找零錢時掏出歐元,我才曉得原來歐元硬幣上的圖案因各國而有差異,芬蘭的是國鳥天鵝,似乎因為在傳說中出現。Markku又讓我看他拍的影片:一段是他們去東京將因為舉辦奧運而被拆除的魚市(沒錯,就是築地)看漁獲拍賣,特地早起。他們當然完全不懂拍賣時喊的是什麼;另一段是在居酒屋拍下大家喝酒談笑的樣子,那是個L型座位的小居酒屋。他說來到這邊日文和標示完全不懂,日本人又沒什麼表情也不太理人,只有在這種地方日本人才好親近,才會和身為外國人的他們搭話。
 他們打算在回程機上睡,聊了很久我感覺很累,於是向他們道別去休息,他們都和我握手,用芬蘭語說晚安。

 (七)

 一早我去咖啡館等火車的時間到。沒多久一位年輕男生坐我旁邊開始用功(再隔壁是個戴戒指的可愛年輕女性,正在讀保育士資格的書),瞄到他正在讀用韓文寫的日語課本。又過一陣,他的筆不小心掉到我這,我替他撿,並向他搭話。一開始用日文,見他愣住,換用英文,他依然支支吾吾。我兩種語言交替放慢速度問他,他才說住在親戚(不曉得是哪邊的おじさん)家上名古屋的語言學校,日文和英文都不是很好。我和他聊了好一陣,他說他的祖母(不知哪邊。親戚稱謂是語言裡很好玩的一點)是日本人,而他的母親在輔仁大學就讀過。隨後我問他能不能教我韓文,他爽快地答應,立刻寫下字母表(他似乎因為非常緊張的關係一直在冒汗,我去拿些紙巾讓他擦)告訴我發音,然後用差勁的日文向我解釋(「この方が安いです。」一邊用雙手比著往下壓的姿勢。我也曾在日本人眼裡顯得如此笨拙吧)。據他說,韓文文法和日文文法很類似(他說因為近代韓國曾被日本殖民過———他似乎有點抗拒殖民這個詞———,不過語系相同的原因更大我認為),因此懂日文的話韓文就很好學;只是韓文的元音和輔音分開,他說記得這些組合最費功夫。我看他戴戒指,問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他說在韓國,只要有男女朋友就會戴戒指。
 之後又聊一陣,他說下午有課要先用功,於是我謝過他。過會搭車(快速みえ,只有三節車廂,你就知道三重県有多不熱鬧)前往伊勢。
 早上還陰陰的,一到伊勢卻艷陽高照,我下榻之處在離車站約十分鐘路程的しんみち商店街內叫ユメビトハウス的地方,這裡說是為了讓商店街空間有效利用而創建。這條商店街蠻長,開的店卻只有少數幾間,其餘全都拉下鐵門,看來這裡相當慘。(包括ACG裡)很多故事都談到怎樣讓商店街繼續活下去,似乎總有些人喜歡這樣的感覺:商店街內互相扶持、熟悉鄰居長相和去年生下的小女兒。我不太了解情況,但除了少數例外(像那些轉型夠好的地方),商店街的成長和茁壯與戰後繁榮脫離不了關係,而且這看來更像鄉愁。
 我到旅館內沒看到人,預約旅館時被告知這裡有隻貓,我也只聞到貓臭而沒看見貓。等了好一會又叫幾聲才有一人一貓從樓上應答下來:一隻毛色純白體型頗大的貓,和有些鬍渣、微胖的三十多歲男子,他開電腦問我:「林さん?」我說:「いいえ,リンです」他這才如夢初醒,給我住宿基本資料券填寫(他說法律規定,但我在其它地方也不見得被要求要填)。寫完就帶我詳細說明內部設施,基本上都自己來,我聽完真有點懷疑這旅館能賺錢嗎?
 安置好還有些時間,我到月夜見宮和外宮晃晃,因為這裡每二十年遷宮一次(式年遷宮),大部分這裡的神社都會換新。最近一次是前年,所以看起來都很新,足見其財力雄厚。與之相較,這裡的人又過得如何呢?
 逛完回旅館,我問當家水落勝彦晚餐要怎麼辦?他說今天還有兩個房客,打算等他們到再做打算,如果要一起吃就煮。於是打算等到七點看看。然而講完沒多久,他跑到外面抽菸,忽然兩個人靠近門口,沒多久三人一起進來。水落把我介紹給他們,其中看起來比較老那個說他們現在要去溫泉,問我想不想去。他說地方話,口音重又快,一開始我根本沒聽懂多少,後來才曉得。他知道我從台灣來用中文問我:「您貴姓?」他之後還有說好幾句中文,似乎不懂文法只會幾個簡單的句子。我想機會難得,於是拿上衣服一起去。
 主要約我比較老那位,也就是駕駛名為下村忠,是しんみち裡面一間餐廳的老闆。另外一位比較年輕的人叫近藤敏章,是在名古屋某旅館工作的服務員,每年固定來伊勢參拜。八年前第一次到該餐廳吃飯,隔幾年又去,下村問他之前是不是有來過,因而三年前才算真正認識。今天也一樣來參拜,在店裡吃完午餐聊過以後,下村決定晚上不營業,開車載他出來四處晃、吃鰻魚飯,最後要去泡溫泉,本來要約水落,卻因為有客人所以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車上他們兩人聊這附近發展的內幕,我沒聽懂多少。在山間繞半個小時到溫泉,裡頭泡的人有十來個。似乎好些日本人喜歡在大浴池坦誠相見(部分銭湯裡有類似的標語),但那環境對我來說有點煩:看和被看不是很重要(雖然現在用這類設施的大多是垂垂老矣的肉體,看多了也教人難受。我還看過拿行動輔助支架的老人洗澡泡湯),沖水和蓮蓬頭的聲音,還有這些地方搞現代化加上電気風呂等等運轉和水冒泡的聲音,根本沒有辦法好好聽別人說話。如果少人數、涓涓流水,那就別有風味。
 我洗很快跑出來,和近藤在外面休息;下村因為看到認識的人,要在裡面泡久一點。我倆坐在外頭畳的地方(一開始沒開燈,結果有個似乎是工作人員的老婦人有點生氣地說:「電気をつけてください!」幫我們開)聊天。他四十七歲未婚,這次剛好排到連續兩天休假,於是來伊勢參拜。他說旅館業成天在聽客訴;中國住客的表現很糟,不是把地毯弄很髒,要不就把房內物品帶走(我遇到的日本人,還有在旅館工作的友人,大致都對中國客沒有什麼好感)。也有些特殊行業的頭頭,因為旅館什麼都能提供,比起外面買房租房來得安全方便,會和旅館簽下長期住約(這就像有些人會用信用卡蒐集里程數搭免費的飛機,事實上沒有相當財力的人做不來。資本的特性是有辦法的人就越有辦法)。還說伊勢神宮是日本第一神宮,我問他為什麼,他卻說不知道。
 下村過好一陣才出來,隨即坐在按摩椅上打開電視,說自己有腰痛的毛病。聽我們聊一陣之後近藤要問他姓名,他從口袋裡拿出餐廳的名片,叫開福亭,這間店創業於大正三年,而且名字如此,卻賣洋式料理。下村說自己是第五代店主。我們八點多出來,外面的餐廳已經關燈休息。上車後下村說他要去超市一趟,於是我們繞過超市、近藤下榻的飯店,最後到開福亭。車上近藤似乎從下村那拿到一罐水,他喝幾口說這水很好喝,下村解釋那是從某個観音那拿到的霊水,詳細我沒聽很懂,似乎對很多病痛都挺有效;再來講到下村他的兄弟在しんみち附近開麵包店(我沒去光顧過,後來才曉得那地方是宮崎某作品參考的地方),是個很胖的傢伙,建議近藤去吃看看;又說時間晚了要招待沒吃飯的我チャーハン。下村說他在横浜學料理(中文似乎也是當時學的)。近藤在飯店下車以後道謝好幾次,我們從迴轉道繞出來還能看見他站在下車的位置向我們(主要是下村)鞠躬揮手,下村感嘆:「本当にホテルマンやな。」他在車上有機會也一直講旅館的事情。
 開福亭座位大概十五席,三張桌子跟一個小吧台,整體色調偏褐。他安頓我坐下以後開始忙進忙出,遞冰水和一杯霊水(喝起來感覺是過濾得比較好的水)給我,又拿小型的DVD播放器給我看不知何方神聖拍得很糟糕的式年遷宮儀式影片(音樂、編排、節奏的掌握都能看出導演是個幾乎沒有格調的人),一本提到這間店和下村的エッセイ(書名和作者我沒記得,只是那書樣看來翻過很多次),以及一張和石原慎太郎兒子的合照(不知道是石原影響力真的遍及日本各地區,還是我跟他認識的人都挺有緣),最後是チャーハン(上面有紅生姜),店裡菜單上面沒有這樣東西(所以方才近藤聽到時也說這是裏メニュー)。說真的,他做的東西只能算普通,沒有到好吃的程度。但因為我肚子很餓,他也面帶微笑用中文問我:「味道怎樣?」我回答好吃。吃飽以後他說在這住的期間要再來吃一次飯,我答應他一定來。之後他告訴我旅館怎樣回去,路程大概五分鐘。
 水落說兩位客人已經來過,只是去外頭居酒屋喝酒了,為了避免喝醉吵鬧,所以安排和我不同房(我睡比較大的房間,床位大約十個。結果到最後一晚房間都由我獨佔)。初來乍到卻碰到很多事情,固有的習慣和想法讓我很想趕快穩定下來,不過毫無疑問,這是最有趣的一段時間。

 (八)

 我起床時一樓都沒人,出門後買咖啡和飯糰到車站前等公車進內宮(在日本,咖啡的價格和表現也挺有趣:台灣的咖啡品質大致上穩定,但在日本,劣質咖啡之差勁,沒有香氣、苦味強烈,在咖啡店內一杯還賣四、五百元。便利商店咖啡好喝得多,雖然稱不上高品質,但一杯百圓水準。日本罐裝咖啡幾乎都難喝,比台灣罐裝咖啡還要糟。我想一般咖啡店、罐裝咖啡要是維持原有水準,不被幹掉才有鬼)。一路乘客不多,搖了大約半小時後到站,但是此地早已有不少觀光客在拍照。往前走些,內宮境內流過五十鈴川,很可愛的一條溪。正宮前有一組読売的人在一旁,不知道要做什麼。逛完一圈出來到おかげ横丁,不少店面有賣伊勢うどん,據說是うどん煮得比較爛,因為我對うどん沒興趣,也沒試味道。中央有組人在固定時間表演神恩太鼓,三男一女,一次表演兩組曲子,很有氣勢。我身邊坐一位媽媽帶著小孩,兩人看起來像是東南亞人,日文倒是流利。我在逛的時候發現路邊的柱子上竟然有個牌子上寫「開福亭」,一個箭頭標示往該方向過去四點五公里處就是。不清楚這是不是下村弄的,昨天他開車時也指給我們看在外宮附近的招牌。我真不曉得有誰會特地跑四公里遠只為了去一個不曉得賣什麼東西的餐廳吃飯。
 這裡的商店沿著五十鈴川往下游去,盡頭有個五十鈴公園。這地方和內宮沒得比,我看一會感覺無聊就往神宮美術館去。伊勢公車班數不多,也許因為是假日,每班公車上都是人。聽當地人說來此地的觀光客內外宮晃一圈就會跟這裡說再見,人大多只聚集在這兩個地方。我進入神宮美術館的時候裡面一個看客也沒———徴古館、農業館就在旁邊,只是這兩處都在整修,沒得看。神宮美術館展出各地奉獻的作品,少數還算有趣(比如池口史子那幅《緑の瞳》)。我快看完時一群穿著套裝的男女進來,大概是哪間公司到這來晃。
 提早回到旅館,經過しんみち,幾群高中生圍在商店鐵門前拿油漆上色,我問一位看來是帶頭的老先生,他說因為這些店已經沒營業很久(十年以上),為了美化商店街,因此請這群高中生來作畫,對他們來說也是個挑戰,預計明天可以完成。旅館裡水落正在和今天來的房客藤本介紹設備。昨天他和我說今天高柳商店街有高柳の夜店,可以去那裡逛順便吃晚餐。我上樓整理背包,出來時看到他們兩人在房內,貓在走道上———水落禁止牠進入客房,我本來想逗牠玩,可是牠不知道太寂寞還怎樣,看到我靠近忽然變得很興奮,跳起來又抓又咬我的手,不算很痛,可是我很困惑:讓牠繼續玩下去呢,還是阻止牠比較好。等到我們三人都下樓,白貓又窩在沙發一角睡著。水落說牠是撿來的貓,不到兩歲大,名字是アール。
 「アールって,アルファベットの?」
 「そうだな,そうかもしれませんね。」
 水落每次叫牠都會把ア的音放得特別重。
 新房客藤本也是來參拜神宮的遊客(上一次來是小學的時候),她說晚上沒特別打算,所以三個人聊天過會一同出發前往隔一條街的高柳商店街。這裡活得很好,六月裡大概有十幾天可以像這樣晚上搞お祭り,しんみち一年只能一天。似乎附近的居民都到這裡來,街上人擠人,若不是賣的東西不同,還真有夜市風味。我們慢慢走到おもちゃ屋,據說這附近只剩下這一間。我在日本有樣很想買的東西就是将棋,其它地方都沒找到(應該說有,不過是非常沒有格調的マグネット),看到旅館有,我問水落哪裡買到,他說在這裡的玩具店。老板是個滿頭白髮大概七十歲左右的老人,我拿棋子和棋盤結帳(任天堂製)。出來繼續逛,途中看到有個台子寫今晚要舉辦浴衣コンテスト,我們三人討論過後打算買點東西吃完再回來看。走到接近尾端時,遇到水落的熟人湯前,是開八百屋的老闆,據說也是水落大學時期的學長。他頗健談,說自己的家人也在裡面逛,和我們一同走一段,他問日本物價是不是很高,我本想和他解釋關於消費力的事情,不過我日文還沒有好到可以將這樣的事情簡單地說明給別人聽,只好單純說不高。他推薦我吃一種很像涼糕的東西,名字沒記得;那攤位後站著女性年約四十,嬌小的身軀眉頭深鎖,她本想幫我裝袋,但我想直接吃所以和她說不用,她一臉驚訝,好像我要向她買勞斯萊斯。
 後來我買たこ焼き,本來想吃から揚げ,可是哪個攤位都排滿人,只好放棄。到另一邊,又遇上湯前和他的家人:大概四十多歲的太太,國中年紀的女兒和很黏媽媽的小學生兒子。孩子都認生,看到我只是一臉尷尬地打招呼(不過女孩倒很認真聽我們說話,好笑的地方也很開懷地笑。男孩一直抓著媽媽的手臂扭來扭去);太太聽說我從台灣來,開始講他們上次到台灣玩的經驗:到桃園機場搭國光客運到台北結果發現實在很慢,不如搭到桃園高鐵站搭高鐵快得多(他們認為高鐵很便宜,當然是因為沒有考慮消費能力而單純靠匯率換算的結果———這就是大麥克指數之所以如此白痴的緣故),等等。湯前向我推薦不遠處賣ソフト的攤位說那個很好吃(順便取笑買烤玉米的水落、小雞蛋糕的藤本,還有拿著一盒たこ焼き的我:「どこでも買えるものなのに。」)。再次告別之後我們三人到旁邊的一塊空地看太鼓表演;整個商店街內只有這裡有垃圾筒(第六個日本落後的證據),早就已經滿到火星上去。這裡中央是沙坑,許多小孩在此玩耍嬉鬧休息,我們只好在角落的植栽台上坐。水落菸吸得兇,僅我所見,大概沒一個小時就會主動跑出去抽一根。他說以前進社團跳過カポエイラ,現在沒那機會,而且朋友多會抽菸,結果變得如此。沒多久表演開始,我們站著看,忽然有位老婦一溜煙跑到我身邊聲音又快又低地說:「ちょっとどいてもらえる?」她好像以為不必先讓我知道她在講話以及她在和我講話,我也能立刻瞭解她在這短短幾秒裡面所有行動的目的,反正我讓開讓後面板凳上的三個人(也許更多,我沒看清)視野更好。
 太鼓表演有兩曲,第一曲完全是專業人士,第二曲才加入三個月來在每天睡前飯後練習半小時太鼓的五個女生,力量和技巧不說,她們負責的節奏都很簡單。看完我們到浴衣コンテスト會場,中途經過一個小攤位,上有標語寫憲法九条にノーベル平和賞を(先問過安倍吧)。浴衣コンテスト主持人就是一位穿浴衣的年輕女生,(主持人都這樣了,其他人還比什麼呢?)台下有幾位評審,我不清楚這些人打哪來;參賽者大多是小孩,也有母親陪小孩一起上去,只有幾個年輕女生,我看號碼到二十幾號。流程大致是參賽者被介紹上台,女主持人問些關於浴衣的問題,一組兩個人,一次上去大概兩分鐘前後就下來。我們看到第八號,水落問我們要不要繼續看,他說覺得累站不住(!)提議回去,於是我們走回旅館,路上有好些人攜家帶眷招朋引伴正要前往高柳商店街。水落一到就癱在沙發上說:「やはりここ落ち着くなあ。」
 本來關好燈的旅館回來時卻看見燈開著,還有兩雙鞋。水落說有人借用這裡的場地マッサージ,價格是二十分鐘一千五。沒多久一男一女下來,男生一臉尷尬向我們打完招呼以後出去,女生就是按摩者中村ひとみ(日本似乎有分等級,她還沒拿到マッサージ的認證,因此做的是relaxology,我不清楚詳細差異),她說那個男生是同級生の友たち。藤本趁機拜託她做一次,於是兩個人上樓去。沒多久忽然有個中年男子跑進來問水落他東西都帶齊了,能不能在外頭演唱,水落回這時候恐怕會吵到別人,還是進來比較好。於是他又出去拿傢伙。我趁機問水落這位是誰,才知道這位男子大致每個月會來演唱一次,都是關於貓的歌,似乎有在網路上宣傳,叫做猫歌を歌うチューさん(我不確定是不是這樣寫)。
 沒多久他拿好東西進來:一個音箱,和一把上面裝了麥克風的吉他,他測試一下音量隨即自彈自唱一首關於貓的曲子,結尾時喵一聲。令我驚訝的倒不是貓的曲子本身,而是藍調、彈奏方式(進入搖滾時期以後,ピック幾乎就是吉他必備品,更不用講電吉他還可以有許多特效。如他一般指彈幾乎看不到)和和弦的熟練。他唱完一曲坐下來聊,說到好些人因為他唱貓歌而稱他猫さん,他說自己片思いをしている,貓是崇高的對象,如此稱呼並不正確。之後又講到一些過去偉大的吉他演奏者(我淺薄的音樂素養中知道最老的日本吉他手只到仲井戸麗市而已,遑論美國吉他手)。後來他又演奏一首曲子,最後一樣喵一聲結尾。過沒多久中村兩人下來,談話重心轉移到她們身上,他沉默一陣就拿著東西離開。後來聽水落說才知道他四處表演賺錢,之前震災時也曾經義務去當地幫忙,是個奇特的人。
 沒多久又一個男子拿著剛從高柳買到的食物到旅館裡來吃,他一進來就聊開了,趁那兩個女生在講週遭景點和店面的時候,說他去印度玩的經歷,因為當地人認為日本人很有錢,因此會有人上來纏住他(甚至抓住手不放)說東說西,讓他感覺很糟糕,說那些人「平気でうそを言う」。這當然,不過當有一天我們也窮到那種程度,也許幹的事情只會更糟。這人大概是那種一般所謂的風雲人物———或者說想模仿風雲人物的角色,他一直拿我長得很像日本人而且又會說日文這點開玩笑,像是說我到印度去一定也會被纏上啦,我其實是個會說中文的日本人叫我別再裝啦等等,讓我蠻煩的。他花了半個小時以上講印度人有多討厭,就好像他連當地風光都沒能看上一眼。藤本住在神戸的芦屋,據這位男子說這裡是有錢人居住之處(雖然本人鄭重否認)。
 我儘可能再回去和中村還有水落聊天。我注意到中村的手機響,提醒她,她卻說大概是家長打來的沒關係(!)沒多久方才和她一起來那個男生忽然風也似地推開門,也不顧其他人直接和中村說:「今どうしても話したいことがある,ちょっと時間をくれませんか?」非常像是一對演過二十四集電視劇總長十三小時,經歷七七四十九劫九九八十一難,最後只差講出和我結婚吧就能修成正果的情侶之間的台詞。不過我當時憑感覺認為這兩人之間不是那樣的關係。中村一開始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的樣子,支吾一陣,後來還是拿起包包和他出去。
 大概十點前,下村忽然進旅館問我要不要一起去銭湯,他說他會泡很久大概要弄到十二點,因為我還想早點起來洗衣服因此回絕了,他臨走前又說一次要我去他那吃飯。這裡為了促進活性化,鼓勵住客去附近的銭湯,水落向我們推薦兩處(原價四百,只要是ユメビトハウス的住客就能打折變成三百七,屬於有也好沒也好的折扣),我和藤本都想要去有露天風呂那間,於是拿好衣服一起過去。路上講到工作,她說自己在製藥公司上班。
 銭湯距離旅館走路大概五分鐘,我倆看那棟建築互相問對方這裡真的會有露天風呂嗎?櫃檯是個大概六十的男性,問我們有沒有帶清潔用品,我沒帶,藤本有帶袋裝的(像試用品那種),他從櫃檯下拿出兩組清潔組合給我們用,上面都註明ユメビトハウス。因為我平常去的旅館附設浴場都會有,反而忘記一般銭湯會準備的反而很少。我和藤本約好在外頭等的時間(這麼晚一個女生在外頭走不太安全)就進去。大概時間晚了,男浴場在我使用時沒有人;而所謂露天風呂,其實是四公尺見方的池子,除了和浴場連接那邊其餘三面都被高牆圍住。我特地放慢步調洗,出來後在更衣處看一下電視:正在播似乎是推理題材的電視劇,男主角是個計程車司機,另外一個女生是律師的樣子,這兩位大概都四五十歲年紀,完全不是偶像劇俊男美女組合(女生以前大概曾經美麗過);演到某個兇殺案和一間餐廳裡餐點上的橘皮擺飾有關,於是男主角發揮其計程車司機的經驗詳細調查。
 到外面以後我和櫃檯老先生聊一會,他知道我從台灣來,在紙上寫下中文字並且用簡單的中文說話。沒多久藤本跑出來,我和她道過謝一同回旅館。路上她說聽到我們談話的聲音所以動作加快,我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回到旅館那男子還在,他又問我有沒有在露天風呂全裸幹些白癡的事情。究竟腦袋構造要怎樣才會問一個遠道而來認識沒兩個小時的人這種問題。
 「そんなことしませんよ,変態じゃないし。」
 「やはり日本人ですね,突っ込みも日本人と一緒。」
 後來他開始講起內宮故事,像是有人會故意從這個地方進那個地方出,因為踏入神域身上的髒東西會停留在原本進去的地方,為了避免再被纏上所以挑別的出口走;有的人會看到正宮發出強烈的光芒諸如此類。後來他向藤本說明逛內宮的時候附近一些可看的地方。我趁此機會道晚安回房休息去。

 (九)

 一早起來洗衣服,晾好後我搭火車到二見浦駅。這天早上陰陰的,車站出來直走大約十分鐘就能到海邊,沿著海邊再走大概二十分鐘不到就能看到夫婦岩。假日這裡人也不算多。如果早起能看日出從夫婦岩中間升起。我看完往回走到賓日館,這裡以前是旅館,不少皇親國戚來這裡住過,我進去時剛好有個家庭也在聽館方人員講解。談到這裡很多小地方都別出心裁:日照的陰影、擋風雨、護欄的高度、椅子的設計等等。那家庭共四個人來逛,卻分成三組:老婆婆、母親和女兒、父親,母親和女兒看得比較詳細,我和她們聊一下,她們說從名古屋過來。
 出來以後我到車站前的餐廳吃飯,再往鳥羽駅去。到站後我先去旅遊資訊中心拿地圖,出來卻看到正要搭車回去的藤本,因為她有提到之後會來台灣玩,所以我留下她的聯絡方式和她講如果之後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說。(日本比較麻煩的一點是メール還會分成携帯和パソコン不同的版本,詳細區別我不清楚。)
 鳥羽駅就在海岸旁,這裡有很大的水族館,然而我對看動物一點興趣也沒有;也有搭乘遊艇在附近晃一圈的玩法,不過有點貴。於是我去逛ミキモト真珠島,這裡是日本最早開始養殖珍珠的御木本幸吉第一個據點,後來弄成觀光島兼博物館。以前雖然知道珍珠就是特殊貝類包覆異物的分泌物而生(術語我不懂),詳細看養殖過程挺血腥:用其他種類的貝殼磨成適當大小當晶種,塞進雌貝的生殖器內(雄貝也可以,不過雌貝生殖器空間比較大不容易受傷,館方解說員如此向我解釋),等三年才能取出,當然取出後貝就跟著掛。(館方沒有特別強調這點。我也很好奇貝一生是不是只能這樣搞一次。看影片中的作業方式是把珍珠取出後,將貝肉一起從貝殼上挖下,有沒有可能只取珍珠而讓貝活下去呢?)裡頭大概一半會成為一般所說的珍珠,高級品只有百分之五。
 (很奇怪的一件事。我們反對將這樣的手段用在人身上,你看很多故事裡面試圖培養人類的傢伙最後都會被證明是失敗或不可行的;卻很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其他東西。當某些人想要把浪漫主義的立場向外擴張時,會發現自己立刻遇到矛盾的境況:動物具有完整的人格嗎?所以他們只能將之庸俗化以後才能堅持如此立場)
 這裡很像看野生動物標本一樣,基本上是人類罪惡的聚集地。現代科學中一個很重要的傾向(暫且稱之為實證精神)是將這類行為獨立於其他判准從而免受檢視(有點像Spinoza對聖經做的事)。後來我看館內珍珠飾品的收藏也一直未能擺脫此想法,特別是這地方在七八十年前為了萬國博覽會而做了好幾件作品展出,其中有好多件都是用大量珍珠製成(小宮殿、皇冠),除了俗氣還是俗氣。只有一個組合式的飾品《帯留矢車》製作精緻稍有趣味:這東西由將近二十樣零件組合而成,用一隻小起子就能拆解和組裝所有零件,不同的組合方式可以當成不同的飾品。
 不遠處有御木本幸吉記念館,介紹其生平。我剛開始看沒多久就有一位大概五十多歲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前方有動畫版的介紹,於是我像是半被強迫地坐在螢幕前。風格接近兒童動畫:御木本幸吉是本地一間うどん屋的長男,長大成人之後到東京就學,看到珍珠小小一顆卻非常貴,因此詢問各方先進之後打算養殖珍珠;一開始並不順利,動畫結束在他老婆發現第一顆養殖成功的珍珠,呼喚他來看,兩人雙手緊握對望。這動畫本身大概受過商業週刊這類東西的指導,相當注重描述企業家精神(其實就是堅持)。他老婆うめ死得早。後來養殖珍珠逐漸上軌道,在戰爭期間有人建議他可以轉作軍火工業,他的回答挺有趣:鼴鼠如果鑽到不熟悉的土裡,會因為土太硬而死。晚年他曾經到美國,和愛迪生見過一面,並且說;如果你是發明界夜空的月亮,那我就只是其中一顆星星。我倒認為以他這種成就來說,能不能留在夜空裡還是問題。
 逛完出來,車站旁有棟建築物叫鳥羽一番街,基本上是土產商店和餐廳。不過這建築物最神奇的是三層樓的角落都有小神社,全是對女性有益的神明,不同層的神明功能也不同。
 昨天看到しんみち裡那幾間商店的鐵捲門都已經畫好,高中生正忙著拍他們自己的作品。晚餐我打算去開福亭吃,到店前卻發現掛個已預約的牌子,裡頭談話聲此起彼落。我慢慢拉開門,看到下村在忙,問他能不能進來,他說可以,只是要等很久。我倒是無所謂。因為桌子幾乎坐滿人,兩張桌子是看來像一家五個人,另外在店中央那張是兩個老婦人,我坐在櫃檯前看擺設和整理。大致上是我前天看過的東西,其中一樣我看過內容以後直發笑,那是本小冊子,叫做《伊勢の神話がたり》,作者是松本祥平。好笑的地方很多,比如講到アマテラス躲起來:「闇から音が出るとどうなりますか?『門』があらわれます。そこに登場するのが祝詞を奏上したアメノコヤネノミコトと玉串を供えたアメノフトダマノミコト。御神事なので鳥居を入れます。『門』の中に『鳥居』を入れたらどうなりますか?『開』ですね。岩戸開きます。」許慎若能看到這段不曉得做何感想。
 我等了大概幾十分鐘有,下村先送餐給那一家人(他們要不就是很沉默,要不就是說話聲音很小),再送給兩個老婦人。老婦人開瓶紅酒聊得歡。這裡的東西都不便宜(而且主餐和白飯得分開點),份量也不多,味道普通。我看介紹大致上都在說保持和以前相同的味道,真虧保持這樣子能開這麼久。那家人很快吃完離開,我點完餐以後換成另外一組老年人進來。吃飽以後我打算拍張店內環境的照,於是問在座老人們能不能讓拍照,結果老婦人之一忽然有點反應:
 「誰の思い出になるの?あなたなの?それとも店なの?」
 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問。她的同伴邊喝酒講些其它的事情,她卻一直拍吧拍吧念念有詞,直到我離開店。付帳時下村說他今天還是會去銭湯,約我一起去,同樣大概十點左右,我依然以太晚而回絕。
 回到旅館只見中村坐在沙發上,我問她水落去哪,她說去附近開會。水落似乎有幾個和商店街有關的頭銜,而且今天是大會議,因此要花不少時間,請她來看店。電視開著我倆卻幾乎沒有看,大多時間都在聊天。一開始我倆互問吃過晚餐沒,因為水落有煮些咖哩,裡面有手羽先。講到咖哩,中村說她姊姊喜歡在咖哩加進納豆、チーズ和マヨネーズ一起吃。這樣的人究竟有多少我不清楚,不過就日本人所言,他們連平常吃東西都莫名地講究。這不是說一定要多好的食材,而是一定要有怎樣的調味或怎樣的吃法。比如甜食的紅豆餡,有的人硬是不喜歡帶殼的(つぶ餡)。雖然我覺得和台灣比起來日本的飲食生活簡直悲慘,還要堅持莫名奇妙的立場,徒增哀傷而已。
 昨天和她出去的男生結果講了家裡的事情,似乎有重大變故。不過我倆對他不看時機也不顧觀感的幹法倒是有同感。中村所言:「あの子昔からあんな感じ」,大概因為是お宅的關係(他似乎自己做ミク的フィギュア),不很在意相處技巧。我們講到お宅相關的事情,她說不少女生其實很喜歡阿修羅的形象:多面多手,之後沒再詳細說下去。我覺得這是個很有趣的切入點。除此之外,她還說自己有時會穿上ゴスロリ的衣裝(以前曾穿一次和姊姊出門,結果被斥責一點也不搭,後來就沒有這樣做過),也用智慧型手機給我看在FB上自拍的照片,一張是粉紅色系(我說這哪能算ゴスロリ,她解釋不單只有黑色;我不知道這說法到底怎麼回事),一張是黑色。她的妝都很淡,一點都沒有把ゴシック的感覺表現出來。不過這樣的裝扮對中村來說只是放鬆方式:她會在房裡穿成這副模樣ぼうっとして並感到落ち着く。
 聊一陣,有個人提一袋東西走進來說要給我們吃,隨即又出去。中村說他是附近甜點店的老闆,有時會拿些東西來,之前水落生日時曾經為他做蛋糕替他慶生,很好的人。他拿來兩種甜點,我只吃一種,是紫色薄皮包甜抹茶餡。中村好像很喜歡甜食,看到那袋立刻說來泡茶喝邊吃,結果抹茶袋已空,只有另外一包紅茶。我倆一開始還不曉得為什麼熱水壺沒有反應,還來才發現插頭沒插上。吃完以後沒多久她說要回去,我看時間也不早,打算鎖上旅館門送她一程。(這旅館旁邊是一間叫做熟女キャバクラ的店,大概和我在今池看到的那些完全一個樣,每到晚上歌聲很大,既吵又沒格調。談話中聽她說這裡的不良和酔っ払い不少,放她自己一個走讓我覺得很危險。)走出門恰好水落回來。外頭正下著雨,雨滴如豆,不密也不急,我倆都沒撐傘,頂著風往她家走。她說光靠relaxology沒法生活,因此還在外宮附近的餐廳打工,不過因為生意不是很好(伊勢一點也不熱鬧),店裡的人有時會開玩笑地說因為妳都不笑站在那(乍聽這話其實挺傷人)。我們走了幾分鐘就到她家,天色很暗又下雨,我沒能看清整棟建築物;玄關小燈照亮大門和中村的牌子。她和我道別以後進屋。
 中村身型瘦弱,說起話來有點沒自信的感覺。她的姊姊已婚,和丈夫兩人都喜歡パチンコ,也都是倖田來未的fan(在我看來無論有其中哪一個都很糟)。現在和父親、祖父(不知道哪邊)三人同住,沒有交往對象(她說現在沒去想這樣的事情)。我事後想對她妝扮成ゴスロリ講的那些話會不會太直接而讓她不好受。
 回來以後就去銭湯洗澡。因為下雨而且氣溫低一些,露天風呂泡起來比較有氣氛。回到旅館我和水落隨意地聊。伊勢不熱鬧,很多連鎖店這裡都沒,據本人說,水落對咖哩其實頗有心得,有時會想吃看看coco壱番屋(雖然老闆在電視上宣稱自己的咖哩只是便宜而已,根本不好吃。在日本吃過一次的我除了同意別無它言)。問到台灣的M和日本有什麼差別(我回來沒多久M退出台灣的新聞佔據好幾天頭條):除了外送服務和飲料尺寸,再來就是細部差異(以前吃不知道是油還是馬鈴薯不同,薯條的味道差距特別明顯)。
 大約聊一個小時,他出去抽菸,抽到一半,一男一女騎腳踏車和一個女生三個人到旅館門口聊起來。沒多久走路的女生一起進來,原來她就是今天入住的房客。她check in之後到水落推薦的居酒屋喝酒吃東西,在那裡遇到一女兩男,女生大概二十三、四歲,據她說是小悪魔類型的かわいい子;男生一個三十多歲,另一個也是二十歲出頭。年輕女生好像喜歡年長那位,可是今天才和年輕女生頭次碰面的年輕男性卻主動發起攻擊,好像還作勢要強吻她。聽她這樣說我的感想是あれはないわ,當事者大概會認為まじひくわ(這搞法就像把炸彈往自己腳上砸一樣)。
 新住客大概四十幾歲,來自鹿児島,身形豐滿,自稱很喜歡貓,一進門就鬥貓玩,職業是販售寶石還有替人算命,因為某個老闆想要聽她的意見而來伊勢。她沒聊多久就打開手機問我生日替我算一卦,說我アーティスティック還有霊感が強い,我不清楚她講的霊感究竟哪個意思,也沒多問。替水落算的結果是他在別的地方會有比較好的發展,他也確實想要在京都開分店賺錢(為了伊勢)。反正這女生就和一般台灣街上能看到的風水相師沒有什麼區別,講到神社的建築處也會說磁場很強這類碗糕。
 她也許因為喝了酒變得饒舌,一直重複感謝水落介紹的居酒屋、那裡東西很好吃、比想像中的還要好玩、自己喜歡貓所以選這裡,還有一直鬥貓玩。她發現甜點以後詢問能不能吃(どうぞ),三兩下吃完一個,我遞衛生紙給她擦手。沒多久就回房休息。

 (十)

 我清晨尿急,去洗手間時發現アール在走道上晃。牠其實很黏人,看到我就會跑到腳邊貼住我躬起身子,我不懂這是示好還是想要別人陪牠。牠大概悶得慌,又是同樣姿勢想跟我進洗手間,我只好盡力將牠擋在門外。出來以後牠同樣窩在我腳邊想跟我進房間,我也只得同樣地盡力將牠擋在門外。
 起來以後水落已經在一樓。我出去買咖啡喝。回來時新住客也起來了。水落說咖哩還有剩,於是替我們各弄一碗,味道還行。新房客吃完很快出門,我則因為等火車的時間繼續和水落聊天。
 他說比較年輕的日本人似乎缺乏自己創業的想法(把這種故事推到頂點,就會變成天天聽啥週刊講七年級創業年收百萬,一樣很煩),希望善用しんみち商店街,因為很多店主在繁榮期已經賺了不少錢,店面租金的收入對他們來說不是很重要,因此可以很便宜地租給別人。商店街大多數混合住家,把店面租出去以後自己的生活就一定會受到影響(洗手間得分給別人用等等),有的人寧願避免麻煩也不要多賺那點錢;伊勢的年輕人口外移也很嚴重———其實我們很容易被某些說法誤導,像是城市就業機會多,其實並非如此,毋寧說城市的就業機會更。易言之,城市的遠景光鮮亮麗:更多元的工作選擇、更多的邂逅機會、更高品質娛樂的生活。在鄉下地方天天都遇到一樣的人(除了每年一兩次有我這種傻子外國人跑到那邊去)、對象有限(劉秀說過:「仕宦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當皇帝以後郭聖通自動出現。如果一輩子待鄉下就只能一輩子陰麗華矣)、要玩只能去居酒屋或是キャバクラ和庸脂俗粉聊天。我不是想澆他冷水,可是在這裡想創業,基本上違反整體經濟活動與環境的規律,這不是說一定會賠錢,而是不可能,像日文講的,出世的。首先,現在已經不像戰後繁榮期有整體穩定的需求;而且,城市擴張的力量(有八百萬個原因)讓鄉下地方的生活型態、人口與步調和以前徹底不同。一個人如果真心想創業賺錢也不會選擇鄉下地方,就算選這裡創業,也很難有帶動週遭的強大力量產生(因為這表示足以和城市對抗),終究會變得和這裡的其他人還有商店一樣:懶洋洋而沒有活力,永遠都在做熟客的生意。
 我想許多人去觀光區大都會看到當地商家和住戶忙進忙出一片熱鬧的景象,如果有機會的話應該趁沒人的時候再去看看。對我們來說是放鬆和快樂的事情,在這些人而言不過是營生和例行事務。只需要把他們往自己眼睛底下拉近一點,再白痴的人都能明白沒甚麼有趣之處。我並非認為水落的想法不好,而是商店街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回到過去那樣繁榮的時刻:就算繁榮,也只能換種方式;無論名之以相互扶持的精神(而且這些人不知為何竟然認為他們正在使用的FB與這樣的精神毫無扞格)或任何引起鄉愁的東西。
 在多気換車往紀伊勝浦去,一路上經過的都是鄉下地方。下午時分到紀伊勝浦,車站前有兩個穿工作上衣和短褲,露出大腿的女生,看起來好像是為了推廣當地漁產,也許是配合活動,之後幾天我就沒見過她們。不過這站實在寂寞。午餐沒吃的我本來想找餐廳先填肚子,然而紀伊勝浦出來雖然是條商店街,卻一個行人也沒,商店也大多數拉下鐵門。於是我買好公車票想回新宮逛逛,可是公車票價和需要時間都是火車三倍左右,好處是班次密集一點,還有途中一站是大超市。之後我不曾在通勤時間搭過,不知道公車利用狀況如何,僅以我的經驗來說,車上包括我從沒超過七個人。
 新宮看起來比紀伊勝浦熱鬧一點。我要了地圖確定路線往神倉神社去。這裡的石階非常陡峭,感覺比爬其它地方還要消耗體力。上頭能稍微(被許多樹木擋住視線)看到新宮市區的樣子。從這往北走一段就是熊野速玉大社。新宮市區其實很小,就觀光地圖慢慢走一圈(不包含逛的時間)大概兩個小時左右。這裡的火車班數很少,通勤時間不過一個小時兩班到三班,平常一班都不一班。
 再次回到紀伊勝浦已經黃昏,下榻的地方就在漁港旁邊。一樓有銭湯和食堂,二三樓是房間。經營這裡的好像是一家人:廚師是唯一的男性、服務生是兩個女生(一個豐滿一個瘦,都算可愛)、似乎是哪方母親的老婦人和一個大概小學高年級到國中年紀的女孩。廚師和兩個服務生看起來都很年輕(不超過三十歲);婦人和女孩似乎蠻早吃晚飯(就我所見大概接近六點開飯,可是也只有她們兩個吃),吃完收拾好直接上二樓去;這五人組合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頗讓我好奇。
 我放好行李,從房間內可以看到漁港還有在海上的中の島(後來聽店裡人說搭船過去十分鐘左右,這島上的溫泉很有名,只是不便宜)。整頓好下來打算吃飯,向豐滿的那個女服務生詢問推薦的地方,結果最後講到自己家的食堂。反正我不是很講究,外加午餐沒吃,打算就在這食堂隨意解決。食堂大概有二十張座位,間隔蠻寬,兩側全是大片的透明玻璃,看著挺舒服。銭湯的話附近住家和在此停靠的漁夫都會來,大概因為東南亞人不少,標語還有東南亞文(我不清楚是哪種語言)。這裡的設備看來老舊,蓮蓬頭上貼有節省用水的標語———而且這些器具言出必行,我第一次看到按壓式的出水時間這麼短,因此洗澡時會變得像焦慮症患者不斷按出水。而這裡的溫泉混海水,所以溫度比較低,嚐起來有鹹味。
 大概因為我的房間在最外側的關係所以無線網路訊號非常弱,要用只能到一樓食堂內。因為是鄉下地方,會來店裡的基本上都是熟客。如我一般的外人大致會遭遇以下幾種反應:一是店裡人和當地熟客聊得很開心,外來客被徹底無視;二是他們的對話不很熱烈,熟客在沉默之際一直找機會觀察外來客,不知想攀談還是單純出於好奇;最後就是外來客變成新的談話中心,被一堆問題炸個百鳥朝鳳。在這裡我都是遇到前兩種,大概因為有筆電掩護。

 (十一)

 想要繞熊野古道,不過從紀伊勝浦到新宮的車都晚一些,而且從新宮到熊野本宮大社的公車也是一個多小時才一班(直達紀伊勝浦的話好像一天才兩班)。搭車上去同樣要一個多小時。熊野古道主要由幾條參拜道組成:從三重県熊野過來,或是從紀伊半島南方的田辺,還有從高野山過去也行;除此之外還有繞紀伊半島整圈的道路。
 我到新宮以後公車還有半個多小時才發車,因此先去車站前的一間旅館吃早餐。一樣是熟客群集,在櫃台後身形矮小、大概四十多歲的女主人和每個客人都能聊上幾句。我本來想點吐司和咖啡,可是她告訴我有早餐套餐,比單點便宜(沒注意看菜單最下面)。我坐在櫃檯前,餐點很快端上來。
 不知道是我運氣好恰巧碰到,還是這裡的特色。我這頓早餐和在旅館吃的日替わり定食都算便宜(分別是五百元和八百元),然而份量很多。早餐是一片抹奶油烤的厚吐司、沙拉、高麗菜絲、一個煎蛋和兩片火腿、一杯咖啡、甜點(優格),最後還有一杯昆布茶;定食則是主菜(那天是から揚げ,而且每塊都不小,共四塊)和四樣配菜(三個漬物,一個刺身)、高麗菜絲、一樣有一個煎蛋和兩片火腿,白飯和味噌汁。今池也有很便宜的食物(比如我吃過名之為ラーメン的東西:醬油調味料加上熱開水、一球麵、幾隻發育不良的豆芽菜和一片不比一隻指頭大的叉燒。不到四百元,完全吃不飽),可是內容不在同個水平。
 我吃飯時左前方的電視正在播關於女性成癮症的事情,包括賭博、飲酒、購物等等。按照電視節目的說法,這些症狀起因都是強烈的挫折感(或自卑感),因此透過這些活動擺脫,然而在快樂過去之後再次陷入挫折感,導致不斷地循環。
 到熊野本宮大社的公車上一樣只有五個人。似乎為了配合最近開踢的FIFA小組賽事,本宮大社裡面放一件約莫十倍大的球衣,上面有很多人的簽名。本宮旁的建築除了展示熊野古道相關景色和過去事蹟(熊野信仰不避諱女子生理期間參訪,在神道信仰裡獨樹一格),還有觀光詢問處。接待我的是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他先問我瞭解熊野古道多少,不僅給我詳細的地圖,還有比較深入的解說(包括走完各路線所需要的時間,還有路線上旅館的聯絡方式。只是我覺得自己聯繫旅館實在麻煩,畢竟不是當地人,需要太多當代器具協助)。網路上能找到的資訊其實都很浮光掠影。當我們把旅遊放在文化史(採cult原意。不要將之放在中產階級的生活律動中),除了錢,旅遊需要的只有兩樣東西:當地語言和勇氣;缺乏語言的代價就是搜集更多資訊,然而這只能祈求當地觀光局的良心和努力,而且通常殘缺不全。
 他告訴我從本宮大社到発心門王子來回大概需要六個小時,我看時間差不多,因此打算這樣走一趟。去程一開始比較辛苦:熊野群山間植被茂密,要到伏拝王子才有鋪好的道路和農家,這裡也有一個小的休息站(賣温泉コーヒー,我看就是用熱水沖泡的即溶咖啡。似乎是男主人的老男性說這裡如果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京都,所以才叫伏拝),我經過時恰好一群韓國遊客在此地休息。之後的道路比較輕鬆。我在山間遇到的遊客大概十人前後,外國人就有兩組,一組年輕男女,另一組在靠近発心門王子那邊,是兩位男子(其中一個會幾句日文,分手時還和我說気をつけて),都是從California前來。路上雨時下時停,我大致都在雨歇時走,雨落時歇。我剛到発心門王子前雨變大,一位老先生從車道(這裡有開闢另一條車道,公車在本宮大社和発心門王子之間穿梭,只是一天也沒幾班)撐傘走上來,問我從哪邊繞到這。
 包括短暫的休息,我大概花了一百分鐘,本來想再往裡面走,可是雨不小,所以按照計畫掉頭。走回本宮大社時渾身溼透,剛好下一班是直達車,直接到紀伊勝浦旅館裡整理。
 因為午餐一樣沒吃,我到食堂想早點填肚子,結果裡面只有豐滿女服務生在,她說煮菜的人去醫院,晚點才回來。一時只有我和她對電視,過沒多久她主動向我攀談,問我是不是在工作(大概看我拿筆電出來,其實只是為了紀錄和確認時間),又問我去逛哪裡。說這裡各國的漁船都會過來(東南亞為主),以及小有名氣的溫泉。問她這裡營業多久,她回旅館本身很早以前就有,只是經營者一直換,現在的經營者在幾年前接手。我問她這裡有沒有コインランドリー,答案是沒有(最近的投幣式洗衣店在車站另一邊,從旅館要走十幾分鐘),她說洗衣機可以讓我用,帶我去銭湯入口斜對角掛滿衣服的地方,洗衣機被埋在裡面。我有點過意不去,感覺很像闖入別人的生活裡。
 兩個女服務生平時都說地方話,而且就和一般蠢女人一樣會在談話間發出介於「呵呵呵」和「哈哈哈」的無意義急促笑聲。比如某個常客問瘦的女服務生有沒有玩パチンコ:
 「いや,ぜんぜん。(笑聲)でも姉が...。」
 還有我向她們說:
 「ここの定食,量結構多いですね。」
 「(笑聲)そうやろ(一臉自滿的樣子),そうやろ…。」
 沒多久廚師和瘦服務生回來,我終於有得飯吃。今天的主餐是魚。昨天明明都有送上刺身,卻還是問我能不能吃魚。

 (十二)

 我搭最早的公車去大門坂(乘客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帶大背包的中年男子),慢慢往上走,經過夫婦杉。(為什麼不是兄弟或其他關係呢?)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就到熊野那智大社前面的商店街。這裡的黒石似乎是名產,四處都能看到用黒石做的各種配件、硯台和圍棋子;除此之外還有木雕。因為時間還很早,店家大多數都還沒有開。今早太陽露臉,這時又被厚重的雲層遮起,遠處有落水聲,瀑布卻藏在濃霧中。我爬上石階到那智大社,太陽再次出現,原本在公車上遇到的中年男子已經在木椅上休息。我晃到旁邊的青岸渡寺,這裡一樣有足球相關的東西。再往下走到那智大滝,旁邊就是飛瀧神社,旁邊有條樓梯往上,只要付三百元就能更靠近瀑布參拜。
 我繞完一圈,時間還早。因此想搭車到新宮去逛還沒看完的地方。公車站牌前看到一位外國人正要過馬路,趁這段時間和他攀談。他來自義大利,說自己在東京讀日本史,為了研究而來看熊野古道。
 我在新宮晃一圈,看了舊城跡(這裡是開放的,風景不差,可以看到熊野川)、徐福公園(就在火車站附近,旁邊有間徐福パチンコ,不知道和長生之術有無關係。我從公園內看出去,恰好對面的商家正要拆除)還有阿須賀神社。時間剛過中午,我在一處新開的餐廳吃飯,這裡的電視掛在櫃檯後方牆上,MTV頻道正在播放英國本週前二十音樂榜,店裡的音響系統似乎所費不貲,效果相當好。我在等待餐點出來時兩位店裡認識的熟客上門(都是六十左右的婦人),男主人在旁邊組桌子,看他一個螺絲鎖到死再弄下一個的搞法就知道是外行人,組好桌子以後店裡四個(大概四十的男主人、同等年紀的婦人、年輕一些的女性和三人母親般的老婦)商量要怎樣排,結果他們讓熟客移位,把新組好的桌子擺在店中央。
 沒地方可逛,本來想早點回旅館整理,結果我火車搭錯邊,往反方向跑到熊野去。我下車以後和剪票口的站務員說明情況,他告訴我下一班往新宮的車要到四點半才有,我打算在這裡晃晃,於是他在我的車票蓋上誤乘章,沒要求我重新買票。這位站務員真是好心。
 其實這趟旅程曾經一度考慮到熊野來,種種考量後將此地剔除在外,沒想到竟然還是因為自己犯傻跑到這。如果熊野神靈存在,我很願意將之稱為它們的惡作劇。
 熊野市靠海,本身也有好些景點,比如獅子岩(一定要從南往北看,而且特定的角度才像獅子),還有以前熊野古道熱鬧的一段,這裡保留不少過去的建築,店家不少,但是一樣落寞。我晃一圈後提早到火車站等車,這時剛好是高中生下課時間。月台上有好幾隻鴿子飛來飛去,月台橫樑上有尖刺,大概為了防止牠們築巢,可是橫樑中間還是有間隙,鴿子似乎就在那裡定居。牠們在上面又是叫又是激烈地拍打翅膀,下面的學生全都讓開。至少我在日本所見,平常人似乎不大喜歡靠近鴿子,雖然這種生物完全無害。我只有看過流浪者會親近牠們、餵牠們(再次顯示鴿子真的是三級貧民)。
 日本高中生在火車上幹的事情差不多:看書滑手機,用比例來看日本學生用功的要多一些。站在我旁邊的女高中生用智慧型手機玩寫漢字的遊戲(有幾個我很想直接和她說要這樣寫,還是忍住)。一路上很多站都沒有站務員,列車上有整理券,司機員還得充當剪票者(JR東海似乎是全日本JR裡最賺錢的公司,這段一直到新宮都在營運範圍內)。
 我回到旅館以後,瘦服務生說早上有看到我撘車去那智,問我是不是看過那智さん。她說話很快所以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似乎以為我聽不懂地方話,所以換成標準日語再問一次。

 (十三)

 一大早什麼也沒吃(因為在紀伊勝浦車站附近這時間也找不到商店可以買東西吃),頂著風雨到車站等くろしお。買好票以後我本來想先到月台上等,結果所有想搭這班車的人都跟在我身後一起走上月台。我身邊是一位老先生,他似乎閒得慌,和我聊起來。他說自己以前是漁夫,主要在東京港口進出,來這為了找老朋友,自己的兒子在某間租車公司工作,打算要去新大阪等等。看起來像母子的一對本來在月台最靠邊的地方,結果母親好像因為風冷,躲到我旁邊電梯門前凹進去的地方,可是那邊面風,我不懂她在那縮起身子有什麼意義。
 到和歌山駅時大概十點前,我簡單吃點東西往和歌山市駅去,兩者之間距離走路大概半個小時,搭火車則是七分鐘。當火車駛入和歌山市駅,我才看到一張告示上面寫從和歌山駅到這裡不能用IC卡,我不清楚究竟是哪些天才會認為這種告示放在終點站才能讓這種錯誤不再發生,只好去找站務員解鎖IC卡和另外付錢。而且就以泱泱大國日本來說,為什麼就這兩站之間不能使用IC卡,頗為費解。
 放好行李我往和歌山近代美術館走,途中開始下起大雨,我想不過一點路程所以沒有撐傘,結果到館內時頭髮濕了一大半。館方人員在我正要買票時問我一句:「駐車場をご利用する方ですか?」當然,我開敞篷車,所以頭髮才濕掉。我有時真為日本人非得依靠形式做事(某些場合這樣當然很好)的想法感到無力。
 館內展出好些和歌山出身藝術家的作品,還有繰り返しの美,但這個特展相當無聊。二樓是保田父子的展覽。逛完後我到隔壁博物館。紀ノ川流域是日本原居民的生活地之一,館裡介紹日本史前的器具和居住型態。從縄文時代(進入農耕時期)開始到弥生、古墳,光看介紹我一點也不清楚為何會出現古墳(很明顯,富有者才有能力建大墳墓,可是究竟日本原居民的社會組織怎樣發展才導致富有者出現呢?描寫的說法似乎假設人類只要開始農耕就可以累積財富,這當然頗成問題。至少關於可能累積財富的組織和居住群如何演變,館內沒有展示)。進入飛鳥時代後因為重心往北移(這也不曉得為什麼),館內展覽直接跳到律令制開始後,當地居民開始被中央剝削(應該在很早以前就被剝皮,只是不曉得詳細數量);接著又很快地講到熊野信仰(非常明顯是佛教和當地信仰結合,権現這個詞就是他們用來解釋的方法);再來因為封地(也不曉得為什麼日本突然間開始有封地,就在幾公尺外講到那些上繳的稅和人民服役似乎都悄悄從中央政府裡消失)實際被貴族和寺院掌握,進入莊園經濟時期(高野山是個很明顯的例子),地方豪強割據,(也不知道如何)形成後來的雑賀衆;然後這些傢伙都被打敗,成為五十五万石紀州藩的時代;廃藩之後徳川家還是在當地有一定建樹:請德國人來訓練現代軍隊,又不知道為什麼變成戰時器具展示。
 總而言之,這類博物館寫的東西和展示的方法其實蠻容易誤導人,比如這句話:「院政期に浄土思想が広がる。」撇開術語定義不說,為什麼這種思想會在這個時期広がる本身絕非理所當然的事情,大部分博物館堅持看客心智年齡皆如小學生,自然它們寫的內容就會配合小學生的頭腦和品味。
 博物館另外一區正在展漢詩,基本上旁邊的解說都用日文再翻譯一次,除去唐詩,這些日本漢學者寫的詩只有糟。雖然唐詩三百首本身有點問題(很像古文觀止),不過我想受過此等薰陶的人看日本漢詩大概只會覺得渾身不對勁。
 離開的時候已經沒下雨。到旅館check in之後出來找東西吃。和歌山市區本身不算很熱鬧,這裡的中華そば(就是らーめん)據說也有自己的特色(簡簡單單,一點不花俏)。我在和歌山市駅附近沒找到多少餐廳,這火車站地下有美食街,卻只有一家店面還在營業,其它全拉下鐵門。

 (十四)

 一早去和歌山城,這裡不像名古屋城一進城門就要收錢。我逛一圈要往上走時剛好看到一個くの一提一袋很重的東西走在我前面。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也有忍者表演,後來聽朋友說是當地大學生搞的活動。我開始看沒多久就有一群小學生帶隊進來在展示區走馬看花晃一圈,直接到最上層去寫生,因此觀景區變得吵鬧不堪。這裡有條走廊展示日本各地古城的照片。城裡有一塊地方擺滿軍隊紀念碑,因為此地在過去似乎是和歌山軍隊紮營訓練之處。碑文內容和靖国沒什麼兩樣,只是這裡幾乎沒有人。
 和歌山市區沒有什麼可以看的地方,景點大多都要搭公車到距離市區至少十幾公里遠的地方,而公車少的也是一個多小時才一班。我一樣找個地方填肚子以後打算再到博物館去(昨天是県立,今天要去市立),剛下火車時一個背大包的外國男生問我這裡是不是和歌山市,我點頭,他想換車往加太。
 市立博物館無論是人和展出的東西都比県立少。服務員在我打算把背包放在置物櫃時親切地跑來告訴我櫃子太小也許放不進去,可以寄放在櫃檯。同樣因為紀ノ川流域有很多前人遺物,因此開始描述的時期都比較早,不像大阪博物館從建宮開始。這兩間博物館在各展區都有放一個小螢幕,只要點選就能看些莫名奇妙的介紹短片,而且聲音非常大。我前面有位老婦人每到一個區塊就點一次,因此整間博物館幾乎都籠罩在悠揚的音樂和解說聲裡。這裡比較特別的是再現幕府時期下層人民住家的模樣。
 因為旅館旁就有ステーキガスト,所以晚餐去那吃。這間在日本還算是小有名氣的牛排連鎖餐館(台灣的Skylark和這集團有關係),一樣點餐可以享用沙拉吧:湯(玉米湯和中華スープ,我不懂為什麼中華スープ就是洋蔥湯)、麵包、生菜(比較特別的是綠花椰菜)、咖哩飯(和台灣吃到飽餐廳裡都有滷肉飯差不多意思),醬料有胡麻ドレッシング和優格等等。多加點錢還可以有飲料吧。和台灣的這類餐廳比牛排好吃一點,對照消費力也便宜些(第七個日本落後的證據)。

 (十五)

 和朋友約好早上在和歌山駅見面,他開車載我去兜風。因為下午還要回大阪工作,只有早上能帶我晃。第一站是紀三井寺,我倆沿著石階爬上來,一路都是櫻樹,據說這裡是有名的賞櫻景點,此時當然只有綠油油一片;幾年前這裡迎入一尊新的十一面觀音,大概十公尺高。
 再來到和歌浦,我們先沿著海邊公園走到三断橋和妹背山(前者是紀州某任當主模仿中國式石橋而建;後者我不清楚名字由來),然後往裡面到紀州東照宮,一樣要爬上一段石階。我朋友有點年紀,上去之後一旁巫女似乎聽到他喊熱,在靠近門口的座位替我們打開電風扇,於是我們一起在那休息。兩位不知小學高年級還是國中年紀的小女孩在我們後面上來,她們打扮得就像十八歲或更大,在門口拿著手機拍很多張照片,之後進來也在每棟建築前拍好幾張照。
 日本的智慧型手機廣告和台灣相去不遠,強調自拍功能。我一直不理解這種行徑,在大多數時候自拍只是自戀(而一狗票人將之與自信混為一談。用自拍解除自戀的焦慮就像用毒品解除戒斷症狀):瞧,(某個特定角度的)我多麼值得被紀念在閃光燈前啊。無論有無放上網路和別人分享(同樣是自戀心態在作祟)或———如某些腦子有問題的人所說———拍出更自然的自己,這句話通常只表示她們不擠眉弄眼秀胸部(請注意這種說法賦予攝影的浪漫唯度)。我曾經在M吃東西時看到旁邊一組國中年紀的孩子們,一男三女,在短短半個小時裡面(一邊吃薯條和聖代),她們自拍幾十次(外加幾段影片),而且幾乎都用相同姿勢和角度。我們該怎樣看待這些人呢?
 下來後旁邊就是紀州天満宮,結果一樣是同等高的石階(在上面似乎兩邊有通道相連),朋友感覺累所以不想爬,我倆沒有上去。邊走邊聊回和歌浦,講到最近日本修法通過投票年齡下降到十八歲,這事在台灣引起漣漪,因為全東亞國家好像只有台灣年滿二十才能投票。會這樣講的人我也不知道腦袋裡面裝什麼,有些人甚至會將這類言論放大到相當愚蠢的程度。(「難道政府害怕這些年輕的投票者嗎?」)先不論我對投票的態度如何,我不太懂降低年齡有什麼好處。如果說為了增進年輕人的公民意識,這幹法跟把貧窮線往下拉然後說我們變得更富有一樣,除了自我滿足別無用處;就算退一萬步,我們希望跟進周遭國家(美其名為世界潮流),就像法人稅一樣低到淫亂的程度,終究還是會聽到某些企業頭抱怨稅率過高。
 還有關於二戰的事情,這是我第一次比較詳細聽到一般日本人怎樣看待當時的事情。朋友的說法大致是大部分日本人瞭解他們自己開始戰爭,因此就算最後被丟原子彈(這是把戰爭直接加在平民百姓身上。原子彈本身非常糟糕,不過別忘記在戰爭中期之後兩邊都搞空襲。戰爭本身早就破壞平民正常生活,遑論空襲),他們對此不多說什麼;而且東京審判真有戰勝國要將一切從戰敗國身上討回來的樣子(詳細我不理解,不過看過去戰爭結束後戰敗方受到怎樣的對待,不難得知),他們對此也不多說什麼。我們很難在如此龐大的時間與廣闊的地域間了解真正發生的事情,最危險的是被先入為主的想法佔據而失去判斷能力。
 再來我們到マリーナシティ:這裡是個大型的遊樂園,因為靠近海邊,前來垂釣的人不少。旁邊有旅館、觀光魚市和果菜市場。雖然是週末時間,人不擠(日本人多的是假日出勤)。我倆剛進去魚市剛好是マグロ解体ショー的時間,一位三十歲不到的男子身穿白圍裙出來,拿起擺在台上一尾一百多公分長的鮪魚邊講解邊切開。他講話很快,而且很多音黏在一起,我只大概知道他每分解到一個位置邊說明這個部位的特性和怎樣料理才好吃。大概十分鐘後結束,我問朋友聽懂多少,然而他說只聽懂一半。分解台後面的攤位可以買到剛切下來的刺身,還有附白飯的吃法。朋友挑兩塊要結帳,結果收銀機後的老婦人說一塊就是兩人份;正要付帳時他發現自己把錢包放在車上,急忙跑回去拿。他回來沒多久餐點弄好,我們就到另一側吃飯。
 這裡面海,左邊是一間焼肉餐廳,右邊是飲料販賣區,中間的空地有同樣大小的木桌椅排列整齊。大概接近用餐時間的關係,我倆吃飯時人越來越多,可是也沒坐到半滿的程度。遠處堤防可以看到一排釣客。午餐就是一碗白飯上頭鋪滿マグロ刺身,味道挺好,也算便宜,然而我從沒一次吃這麼多刺身過(以前在茄萣魚市買拼盤時不過吃一些),吃到最後只剩下煩(很多日本料理遵循這類概念,主要一種東西讓你吃。らーめん就是這種描述的終極版本,很容易發現日本人認為らーめん是綜合萬千食材於一身的男料理,雖然我傾向於認為這屬於偏執)。這裡的小包裝山葵也是真的山葵。
 吃完後到果菜市場逛逛。在日本水果並不便宜,而且大多不好吃。最常見的有番茄和柑橘類,六月剛好是桜ん坊的時期,很孤獨地擺在一邊的青森りんご,和各式醃漬梅。在台灣水果豐饒環境中養育成人的我不禁悲從中來,思念芒果的味道。
 朋友很直接地告訴我和歌山沒有什麼好逛的,所以問我下午要不要去大阪晃晃,他順路。於是我和他一同上高速公路往大阪前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日本高速公路。我去過的國家很少,也許還有更好的,至少和台灣比,日本人駕駛絕對是溫和有禮的代表。我認識不少台灣人都有這樣的脾性:平常相處和和氣氣,不過屁股碰到駕駛座就像吃人格轉換藥一樣,在路上稍有不順立刻幹親爹日老母(機車和汽車在某種程度上和智慧型手機有類似之處)。至少我從沒見過日本人如此。日本人駕駛極度遵守規矩:就算用屁股也看得出來平交道或沒有交通號誌的路口前無行人與車輛,他們依然會停下仔細張望再慢速前進;高速公路上大家都行駛在左側慢車道上,只有要超車的時候才會轉向快車道超車,再回到慢車道,因此高速公路上總有一條車道幾乎沒有車(也許因為我看的時候交通還算順暢,不知道車多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光景。很有趣的一點:歐美和華人圈當代故事裡常有塞車情況【這是庸俗劇常見的手法,和車禍的隱喻類似】,可是在日本故事幾乎看不到。之後可以探討和比較這類區別)。不像台灣駕駛善加利用每個車道(第八個日本落後的證據)。
 我們邊聊,中途在休息站坐一會。朋友摘下眼鏡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眼睛和鼻子中間閉目休息,我還記得他講過直到這個年紀還是働き貧(雖然整體來說他過得不錯)。
 最後他讓我在日本橋文楽劇場附近下車,我在附近晃一圈再次來到難波,在這裡的なんなん地下街裡一間叫洋麺屋五右衛門的地方吃晚餐———其實只是用筷子吃pasta的店,味道普通。

 (十六)

 一樣是很早的飛機,我提早到機場,想要很快辦理出境。前頭有兩個四十多歲年紀的日本女性似乎也要搭同樣班機到台灣,她們不清楚怎樣操作。弄好以後要去拖運行李,結果一堆人卡在這。不知道人力節省過頭還是其它原因,這間航空公司三班飛機準備託運行李的人全都排在一台檢測機前。反正在機場無論走到哪,基本上都會遇到當代屬一屬二蠢的事情,比如服務員看你手持非日本護照就會用破英文問行李(或背包)裡有沒有禁止攜帶的物品。(那台檢測機難道是裝飾嗎?那些行動電源放在裡面被發現只得重新拿出來再次檢測的旅客和他們填寫的表格難道只是搞笑嗎?)弄完後我買飯團和咖啡當早餐,要離開時有點傷感。我又要回到那個很難喝到ジンジャーエール的地方。

2015年4月20日 星期一

ACG筆記之四—其它UACG文章

 《處刑或共存?從岩明均〈寄生獸〉看「正常與異常」之社會性紐帶》(這名字真是彆扭),文章一開始講到鄭捷事件:「根據媒體所言,這位年輕人『從小想做大事』、還說他『已經厭倦努力』同時『喜歡玩暴力電玩』,說起來這些浮光掠影的說詞,根本不該是冷血與殘忍之深淵的解答」,或許吧,如果有耐心看這篇文章到最後的話,我也想問這樣的故事何以成為人性中某些傾向的解答與保證。再一次看到保守思想作祟:任何跟這領域有關的壞事其實都不是這個領域造成的,但好事就是。
 而且這種觀點還會變成優美的姿態:「我想要強調,《寄生獸》可不是一部打打殺殺的作品。與題材表面上相似的《東京喰種》或是《吸血鬼同盟》(ダンスインザヴァンパイアバンド)不同,雖然同樣是人類面臨了有著人類外觀卻以人類為食的怪物的故事,但是,《寄生獸》裡的打鬥,全部依靠生物尺度的物理力量、或是充滿現實感的戰術思考,根本沒有花俏誇大的超能力。說起來,一部真正好看的漫畫,未必需要拼命設想神奇的戰鬥用異能(例如甚麼鬥氣還是查克拉)來吸引讀者,以《寄生獸》為例,主要角色如新一、米奇、田村等,大多能夠持續反省自己的情感和行動,並因為自身的錯誤而苦苦掙扎,光是人物性格的豐富與立體,就讓本作充滿少年漫畫中少見的寫實深度。」如果「這種寄生怪物可怕的地方在於,牠們能夠完全複製受害者被吃掉的頭部,音容笑貌與常人無異,一邊『正常地』說話、應對,一邊親切地朝你我靠近……然後瞬間頭部變成巨嘴,咬掉普通人類的整個腦袋」還不能算是超能力的話,故事裡生物尺度的物理力量充滿現實感的戰術思考就變成最讓讀者在意的地方。這種說法在任何領域的任何分類裡都有可能出現,特別在高尚與低俗、精英與大眾這類不光牽涉到品味,更牽涉到自尊的區分裡。作者試圖表示這作品有別於其它東西:「這不像是《火影忍者》或《死神》的主角們,善惡是非在一開始就設定好了,到了結局他們的性格也絲毫沒有變化。」「再從『說故事的技巧』來看,《寄生獸》精彩的地方尤其是非常人文的」,還有「《寄生獸》絕對不是那種各種超能力飛天遁地、每個角色都是胸部超大女高中生的王道少年漫畫。相反地,這部科幻傑作試著探索一些嚴肅的哲學與社會議題。」等等。作者透露這些故事得是Bildungsromans一類的東西,還有每個ACG故事都是人文的(我還沒看過不人文的ACG故事,如果真有不是的還請各方高手指點);每個角色都是胸部超大女高中生的王道少年漫畫也會試著探索嚴肅的哲學與社會議題,我這麼說絕對不用任何莫名奇妙的理論穿鑿附會,而是單純從故事來講,王道少年漫畫難道沒有描述(異性戀)男性理想的女性樣貌和男女關係,這不夠嚴肅嗎?
 我們要放棄這樣的心態與分析方式:首先是認為某作品探討(某類)議題的廣度和深度超過其他作品,我不是說這不可能,事實上很常見,然而在此這種說法根本沒有搔到癢處;因為無論嚴肅或某某領域甚至探討此詞已經不再具有清晰的意義,所以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就糊在一起。我並非不同意隱喻(「寄生獸藏身於人群的這種能力,其實就是現代社會中,我們面對無數陌生人時的那種疑慮」),想像力是理解作品的好管道,而且經常是關鍵的,可是不能只交給想像力,現在大多數這類討論文章的問題在於想像力過頭。所以,就算這傑作真的要討論嚴肅的哲學與社會議題,大多人連這些問題本身如何嚴肅都不曉得。嚴格說起來這是古典(從柏拉圖開始)的觀點,雖然在當代人腦子裡的運用更多樣。對於這種看法我只能說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第二,王道少年漫畫確實很無聊,遵循相同的敘事模式和人物塑造手法(甚至連敘述方式也是,以後寫點比較是個不錯的方向),雖然這領域的愛好者沒有人會承認這正是庸俗。然而本故事根本沒有差別,我們能跟長相奇特的物種溝通,這些物種能擁有人類的思維與行為標準,難道Pixar動畫還少嗎?不過五十步笑百步之差耳。第三,是非善惡的立場固定與變動云云並非一個故事好不好的唯一判準,故事類型不能保證什麼。當有人說愛情小說才是小說的精髓,這句話透露關於這個人的事情其實比關於小說的還要多。
 接下去,很多本文作者與本作品或多或少暗示的東西都顯示一些被廣為接受的觀點,比如「因為,他不願剝奪其他物種在地球上生存的機會。這個結局大概可以表述為以下的命題:『與其他物種相較,人類可有特別的地位,因而可以合理地食用、毀滅其他次級物種嗎?』」、「在新一與寄生生物們的好幾次對話中,寄生獸們提出了一種物競天擇般的『寄生獸主義』,以合理化自己對於人類物種的掠食行為:『你們人類也吃弱小生物,那我們吃比我們弱小的人類有何不對?』」,還有「主角不是因為『寄生獸吃人類所以是邪惡的』才去『處決』後藤。處決的原因僅僅是,人類要活下去,如同寄生獸要活下去那樣;無可避免的,有時候或多或少就犧牲了其他物種的權利。」沒多久前本文作者才寫到人文,無論這位高手如何理解此語,人文思想的主要立足點之一就是人類和在此星上居住的其它物種之間有無法跨越的差距(特別是啟蒙思想以來,就算是認為原始狀態的人在道德上優於文明人的思想,也從未將人與其它生物類比)。所以你看見人文和食物鏈比喻(魔法少女都會用)結合在一起之後產生多詭譎的思想:我們的行為被自然化,卻又帶有人類社會的特徵。包括當代最盛行的生物多樣性觀念本身也是人類中心思想,似乎自然界如同諾亞一樣會替所有物種留個位置;如果有人和獅子說:你吃羊就是不尊重羊的生存權,以後你不能吃羊。我不曉得上面這段話會不會讓這些人相同地感受到本故事的悲壯感,類似的心態也會出現在聲稱動物權利人士的言論中(Pixar的動畫是這類心態最淫亂的表現)。先撇開他們也許不曉得有些同胞依然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過得比豢養動物還要糟;將權利丟給動物不過是一種被包裝過的人類獨尊思想:這些生物就算不自己聲稱與理解任何權利,也能因為人類雨露均霑廣被恩澤。我不是說動物絕不可能擁有權利:等到哪天牠們如同電影或故事中一般擁有政體和捍衛這些權利的手段的時候,現今的動物哪裡有權利呢?不過是乞丐破碗中的紙鈔罷了。所以故事裡提出的這些問題,都在混合自然與社會概念以後變得異常模糊且非常容易誤導人:用天擇的概念反思人類的行為,這是傲慢(我們的行動是否能取代自然?)與無知(自然的事態是否該讓我們改變?)的奇妙結合。所以你會看見某些殭屍作品裡這樣的思維被推到詭異的程度:殭屍也有殭屍權。而且這樣的關係還會因為別種生物與我們打來殺去而顯得更加混亂,將之描述為戰爭狀態也只是亂來。捕食關係(和毀滅)從來就不是合理的,不如此做更不能反證;這裡同樣不要混入為了開心或是其它理由:我們不要再把人類社會塞回自然去。其它生物不會因為他們如人類一般捕食所以行動也變得合理。人類不殺戮最簡單的理由是因為我們不忍心。採用以上所有言論的人試圖把社會的分別塞到自然裡,然後再把二者統合在一起。這是(Barthes意義的)神話思維運作的範例。因此本文作者會得到這樣的結論不讓人意外:「有些激進的環境主義者也吃肉,但是他們自己宰殺、自己剝皮、自己清理被食用者的內臟。也許,取用吞噬其他弱小生命這檔子事,原本就是智慧生物的常態,說不定還是某種必要之惡;但我覺得,『奪去生命』這件事情也就意味著,奪取者應當對被剝奪的那些生命負起某種責任──最起碼你得切身感受剝奪生命的那一瞬間。殺戮並不可恥,但如果我們委託給『國家』、『制度』、『司法』,躲在『殺人者死』這種不必負擔人性的機器,而不必讓自己的衣角沾上一滴血漬,那麼……大概就是中國傳統美德裡面,那種遠離庖廚,卻能安心端坐吃肉的謙謙君子吧!」雖然推論異常跳躍與矛盾(我們曾經說獅子是一種必要之惡嗎?)至少我們理解作者不贊同忍人之心,以及推崇神秘主義,看這段會更加明白:「漫畫中,高舉柴刀劈向『後藤』肉塊的新一,滿臉都是眼淚,他的感覺應該是一種虔誠的愧疚,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判決只不過是某種『私刑』。」虔誠的愧疚可以畫雙圈,這詞和孟子那句怵惕惻隱之心不知有何區別。以制度殺人固然無以異也,私刑與國家或制度或司法殺人的差異不在於我們是否變得更為冷血,而是在於我們有無將這種權力讓渡出去。混亂從故事跑到本文作者腦子裡:「軍隊撲殺寄生獸的時候,那位身為人類、卻站在寄生獸立場的市長廣川,他怒吼著說:『畢竟在地球上,提到「殺戮」的本事,是沒有任何生物比得上人類的!』、『你們只會口口聲聲喊著正義口號……你們人類才是侵蝕地球的寄生蟲!』」他人侵略不能正當化任何我方罪行,vise versa,市長們的想法充滿虔誠的神秘主義。暫且稱為植物人思維:如此一來我們因為過去的行為而無法抵抗眼下的罪行,也因為眼下的罪行而失去反思過去行為的能力。
 本文作者接著談到共存和溝通,許多當代論述的經典版本都可以在這段看到其雛型:「然而《寄生獸》最終仍反駁了這種極端的唯我論。關於那些深不可測的『他者』,可能的答案也許是『社會』,而非佛洛伊德。對於新一和米奇這兩個『人』來說,他們克服『恐怖陌生人』的辦法,就是遵守日本動漫傳統的機械人『合體』模式。」殊不知,這正是精神分析化的社會學,也可以說是霍布斯學說的精神分析版本。本故事內或許雙方都有幾位人物尋找「人與寄生獸是否有共存的可能」,也是建立在所有生物害怕彼此的狀況下。分析過角色以後,作者認為「這意味著,兩個不同族類卻被迫共用機體的智慧生物,慢慢地發展出某種『遷就』,還有遷就妥協背後不可或缺的『相互理解』」。如何看出互相理解呢?「從漫畫裡來看,她確實殘害了許多人命,可是也在同時,她卻為了養育一個人類的小孩,成為了『母親』的角色而被警察亂槍射死,並且在死前忍不住向新一吐露,『之前……曾經學著人類,在鏡子前大笑……心情實在很好……』那是任何能夠『化身為人』的東西,對於生命的真誠感受(漫畫中好幾次描寫到,寄生獸們不擅長「笑」、不擅長感覺到快樂悲傷)。」再一次,我們站在當代被庸俗化的浪漫主義面前,你可以在太多故事裡面看到情感如何被強調為人類的特徵,比如機器人因為其感情與共同的記憶而被視為人(當代同義詞是家族的一份子)。大概因為比起哭或笑,能說話的人太過正常以致於毫無特色。所以「這確實是人類應有的,對森羅萬象的敬畏,也是一種最低限度的、足以憑弔物競天擇之殘酷的世界大同。也許,我們終究無法不承認,人類這種可悲的動物,總是蓄意加劇了這個僅由物理法則統治的冷酷宇宙。」出於敬畏而放棄他人罪行並不會導致世界大同,物競天擇只有在忍人之心前才會變得殘酷,我們的所作所為更不能違反物理法則而加劇這個冷酷宇宙。模糊捕食與殺戮的界線、混淆自然和社會的法則、彌平動物到人類的差距,全都很難成為(人文意義的)人類行動準則,更遑論解決問題。

 《黑奴、侵略與大屠殺: Brenda Romero 的〈新世界〉創作挑戰》(同樣很彆扭)的故事別具啟發意義。「有一天, 7 歲的 Maezza 放學回來,媽媽 Brenda Romero 一如往常問她今天在學校做了什麼? Maezza 回答說,老師教了『中央航線』(the Middle Passage)。 」然後媽媽問女兒感想:「Maezza 大概復述了老師教的內容:歐洲人的船來到非洲,抓了很多黑人上船,通過大西洋中央航線來到美洲,然後把他們當奴隸賣掉;直到後來林肯當上美國總統並發表《解放奴隸宣言(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絕大多數黑奴才恢復自由。然後女兒 Maezza 停了大約十秒鐘,就想要去玩遊戲了。 Brenda 聽了哭笑不得,因為這個 7 歲女兒恐怕把中央航線的過程想像成了越洋旅遊。於是 Brenda 帶著 Maezza 玩了一個遊戲。」請注意這裡,將這段故事當成旅遊不行,但是當成遊戲則沒問題。
 「Brenda 是一位遊戲設計師,家裡有一大堆自製的人偶棋子。她取了一些讓女兒上色,每個顏色是一個家庭,然後她隨手抓了一把,放在一艘臨時搭造的紙船上。女兒 Maezza 埋怨說媽媽忘了這家的寶寶、又忘了那家的爸爸, Brenda 告訴她:『他們不會想去的。因為這是中央航線。』」請注意這句話的歷史錯置。然後她「 設計了一套規則:船需要 10 個回合才能經過大西洋來到美洲,每個回合必須擲一次骰子,擲出多少就得用掉多少份食物,而食物總共只有 30 份。沒過幾回合, Maezza 就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任務。『怎麼辦呢?』她問媽媽。 Brenda 試著跟這個 7 歲的女兒解釋說,有一個作法是把一些人偶放進海裡,這樣食物會消耗得比較慢。」一段時間之後:「她又回頭問媽媽:『這些真的發生過嗎?』『真的。』『如果我來到美洲,我的弟弟妹妹可能到不了?』『對。』『那我到美洲之後可以看到他們嗎?』『不會。』『如果我看到他們,我們可以在一起嗎?』『不行。』『而且爸爸也可能不見?』『對。』」於是「 Maezza 哭了。 Brenda 也哭了。」
 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是透過遊戲瞭解過去,所以「這次經驗讓她深刻體會『遊戲』這個東西的潛力:規則和機制,可以帶給人非常具體的感受,進而傳達出訊息。她並將這個靈機發明的遊戲,取名為《新世界(The New World)》,紀念當年曾因歐美非三角貿易(Triangular trade)而受害的非洲居民。」當然很好,可是這遊戲要傳達的是怎樣的訊息?這些棋子都知道他們正要踏上中央航線所以不願登船?遊戲設計機制(比如任意挑)產生怎樣的後果是一回事,但我們如何解釋又是一回事。當初運送非洲居民到美洲去當奴隸是生意,他們遭受的待遇當然比一般人糟(平均來說比起英國送到澳大利亞去的罪犯好);賣主不願意奴隸在運送途中大量死去,雖然多出於利益而非人道考量(某些奴隸賣主會根據到達目的地後奴隸死掉的數目給船長獎金,死越少可以拿越多)。更何況飲食不足並非奴隸的主要生命威脅;另外,他們多數是部落間戰爭的俘虜,早在被送往美洲之前一家人(讓我們同意三四百年前的非洲居民已有當代家庭觀念)就可能分離。這個故事很沉重,七歲的孩子,無論是不是透過遊戲,也許很難理解複雜的事情;她(和遊戲設計師)的眼淚很感人,但這都不是教導孩子錯誤事情的理由。特別是那些希望透過遊戲教育的人們更應該小心,遊戲可能傳達錯誤的事情而誤導孩子,而且他們也曉得規則和機制可以帶給人非常具體的感受,又怎麼可以不小心對待傳達出訊息的正確與否呢?

 前一篇只說了一些暴力,就像Anita Sarkeesian的文章,《槍枝、賣淫和愛的力量:在鼓吹暴力與籲求和平的影像敘事之間》(我的天)談到同樣的遊戲。本文作者說:「每件作品當然都不可以造成其他人的傷害或者加劇社會上的不公平」,大概作者全面同意資本主義生產體制方出此語。當然遊戲公司的回應「如果遊戲內容冒犯你,你可以不要買。」(原文是:「『It's one thing for someone to not want to buy a piece of content, which is completely understandable,』 Slatoff said. 『And that's really the solution. If you don't like it and it's offensive to you, then you don't buy it. But for a person or a group of people to try to make that decision for millions of people... We have 34 million people who bought Grand Theft Auto, and if these folks had their way, none of those people would be able to buy Grand Theft Auto. And that really just flies in the face of everything that free society is based on. It's the freedom of expression, and to try to squelch that is a dangerous and slippery slope to go down. So it's really more disappointing for us in that regard than it is in the context of our business. Our business is going to be completely unaffected by this; it doesn't make a difference to us. At the end of the day though, it's not something you want because it's a poor leadership decision.』」)Freedom of expression為何會高於offensive to玩家的遊戲內容(我無意無禮,但在此標準下同性戀和性別認同與一般人相異者真是太幸運了。)是個很大的問題,而且他們販賣的GTA正是一款扮演用暴力遂行所願者的遊戲,大概可作為freedom of expression之註解;更何況用千萬銷售量背書只是避重就輕:古柯鹼的千萬銷售量能保證其自身脫離毒品範疇嗎?這種講法是不是在暗示其實我們只有一個問題:賣不夠多。只要有規模夠大的市場,所有不和諧都會煙消雲散(至少顯得不重要,因為這正是free society is based on)。作者還很好心地替他們解釋:「看看 GTA 的全球銷售量,他們大概很清楚表明自己需不需要為了這樣的抗議而道歉。」請注意這種論調在說明什麼:一間公司只要東西賣多了,它就更不用為自己賣的東西負任何責任;我不清楚作者是否同意這點,無論何者遵循之就是推崇商業邏輯凌駕其它判準。
 作者又用一款遊戲當例子:「故事起於母親病死榻上,兄弟遭軍隊殘殺,而 Elika 逃跑時,追擊的子彈擦傷懷中的嬰兒弟弟。待玩家逃至難民營,因為環境極糟、醫療設備不佳、水源不潔、食物不足,玩家扮演的 7 歲小女孩必須賣淫才可能生存。」這導致發表會場觀眾不快:「影片的標語是:『電玩遊戲所無法忍受的事情,天天發生在南蘇丹兒童身上。』(“What’s too much for a video game is happening daily to children in South Sudan.”)」作者接下去拉哩拉雜講了些沒什麼意義的東西,讓我們先看看這個故事。它至少告訴我們兩件事,一是之前講過的道德錯位,這些論調都建立在被庸俗化的浪漫主義前提:照片、電玩、電影、電視,或者一以蓋之,影像具有其它媒介難以比擬的力量(對影像的盲目信心),而這種力量能感動所有閱聽者(閱聽者不受限制的同感能力),被感動的閱聽者就會採取應然的行動(忽略思維和行動的差距)。這也正是這些庸俗浪漫主義者面臨最大的問題:為什麼不努力改善孩童處境,而是努力製作影像並傳播之?我不是說影像不可能傳播某種思維,而是這(在某些方面)僅屬次要,浪漫思維忽略製作影像到不存在受難者之間有五十萬光年的差距。第二,如果只有庸俗浪漫思維還好,更可惡的是把解決方法交由市場: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很不好的事情(飢餓、戰爭、消失的森林、天災),但我只要這樣做(玩一款描述南蘇丹小女孩的遊戲、喝一杯Starbucks的咖啡、把口袋裡的零錢放到捐款箱裡),世界就(至少有希望)變好,或者更精確地說:我的欲望被滿足的同時世界也更美好。這種說法將兩種不可能協同的願望組合起來———奇特的是沒有人認為將買咖啡或遊戲的錢和消耗的時間直接用在需要幫助的對象身上是個更好的方法———從而混亂道德判斷(想做好事的話只要喝特定咖啡玩特定遊戲就好);而且,同時也毀滅責任:所有人都應該(透過消費)為這個世界盡一份心力,然而在還沒有盡到以前,責任就隨著滿足欲望的活動終結而消逝。(套用現象學術語)懸置個人的判斷與道德行動,將之交付其他人,甚至將自己與之無關的所作所為抹上道德意義,再怎麼說都撈過了頭。
 因此不用訝異作者最後說「這並非是說設計者可以無止盡在遊戲中加入性別歧視或濫殺無辜的內容,而是說電玩遊戲這種媒介,可供設計者用來傳達思想與訊息,進而對社會產生正面影響。」剛提過的GTA跑到哪裡去了?依然是保守思維。

 《西比拉紡織機:預防犯罪機制實現的可能性》提到「湯姆克魯斯主演的《關鍵報告》、《刺客聯盟(Wanted)》中的紡織機,抑或是日本新番《PSYCO PASS》中的西比拉系統」,犯罪預防機制建立在現代降低罪犯對社會傷害的觀念上,所以出現此類設想不過是結合預期概念的必然結果,特別是科學的發展讓我們有足夠的信心判斷關於未來的事物。將此想像放回正義的天秤上就很好理解:懲罰尚未發生的罪行(更何況,尚未發生的罪行此語完全自相矛盾)只是毀掉法律以及由法律所保障的正義而已(「君侯縱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的場景換到科幻故事之中就變得別具意義,也是很奇特的現象)。
 講到大數據也沒有多解釋什麼,這同樣是行為主義的樂觀幻想。本文作者竟然在邊講大數據還認為「人類始終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和決定權」,大概也是此領域精神樣貌的最好寫照。

 之前提過本領域很關心現實與故事的關係,在《動畫成為現實:隆基弩斯之槍月面插入計畫》這篇裡面能看得比較清楚保守心態怎樣和(逆轉過來的)浪漫主義糾結在一起。「日本動畫的精神,就在於你可以提出這樣的計畫,不僅不會被人嘲笑,而且大家都會認真當一回事,一起努力來實現它,這是我們應該學習的地方。『讓動畫化為現實!』這句話多麼令人神迷嚮往。或許,這也是它的偉大之處。」剛說過的《PSYCO PASS》我不太清楚提出這樣的計畫以後大家是否都會一起努力來實現它,這可能令人神迷嚮往,也可能偉大,回過頭去看看這計劃要募捐的款項,然後再想想南蘇丹小女孩的故事(好吧,這不是動畫,那我們可以想想《学園黙示録》,提出製造滿是殭屍世界的計畫;或是《GUNDAM》,製作人型機器人弭平敵國)。我們儘可以把動畫的思維擴大到任何我們想達到的地方(浪漫主義),擴大本身也可以取代其它的判准(保守心態),並為此驕傲,這不是讓動畫化為現實(只有二十四公分的槍早已否定動畫),而是讓動畫掩蓋現實。

 《永生在〈無界天際〉的淨土》(這標題保守得夠明顯了吧)描述人類怎樣用新的方式紀念死者———就好像現在人透過新的通訊軟體找性伴侶一樣。「下次如果再聽到有人只會說遊戲的壞話、彷彿遊戲這種東西毫無意義一無是處……請務必推薦他們來看 U-ACG 吧(笑)」,我不曉得幫遊戲漂白何以顯得如此重要,至少到目前為止,此網站上的文章的立足點和推論錯誤百出

2015年3月31日 星期二

ACG筆記之三—回覆《見微知萌》與其它

 近日不小心看到某人的文章,一樣是討論東先生那本惡名昭彰的書,我的文章竟被引用,上可以告先祖,下可以蔭後人,誠惶誠恐,莫之甚乎。
 文章是一位網名elek的人士所撰
 (題外話,我很小開始就不曉得那些藝名、號等別名為了什麼。大概多數人只是為了諱之,理由為何先不論,雖然這些理由大多數很白痴;耍帥或別有深意這種等而下之;因關係親暱而稱小名也無所謂。否則為了自己這一樣東西多取四五個名稱,誠異數也)
 ,這位人士又屬於一個評論社團,該社團在最近一次的同人活動上有擺攤販售自行寫的書。我經過該攤位瞄過內容,進步空間甚大。不知顧攤者其中一位是否就是該人。
 說到這裡還是要講一下這些年來相當氾濫的評論二字,談話節目最常見到,但各領域裡打著評論立言出書者,好的說是功力不夠,壞的說是欺世盜名。不少人大概把評論和資訊搜集給劃上等號,有些文章看了大半天也不過是各種統計數據的匯集:某某作者至今執導過某某電視動畫,其中某某作品帶來某某億商機(還會故作正經加註說明包括何種周邊商品)。這些都只是作品的延伸現象,評論要告訴我們作品是什麼,而非作品造就什麼。這或許是經濟活動式三段論全面入侵所留下的後遺症:人們會選擇好的東西,被多數人選擇的東西一定賣座,所以最賣座的就最好;結果評論就變成說明為什麼這東西賣座。這些評論當前的意義與暢銷榜相去不遠。

 這篇文章在其評論社團的網站上也可以找到。(但兩處不同篇名,不知為何。作者同一且篇名照舊即可,何以更動?)文章開篇段最末寫到「開拓動漫祭、Comic Nova、CWT 等活動的人氣明擺著在那,可供消費的理論商品卻付之闕如,從行銷而言也頗為可惜。」這種說法令人目眩,理論與商品風馬牛不相及:理論也就是觀察者,要人置身於外而思之觀之,消費怎麼可能與之結合?由此足見人類進化並非平行,有些人還在為學界跟風不可長而疾呼,另外一些人已經想將之擺到展示架上。這大概也是梁先生的宿願(輕學術之謂)。
 接著作者說回資料庫消費,並舉出《League of Legends》為例———這裡有個弔詭的地方,我敢說當前絕大部分的消費都是資料庫消費,不獨ACG。在任何一種商品上都可以看到匠心獨具的設定,就不說那些由大廠商獨領風騷的東西,每間飲料店或咖啡館的杯子都不盡相同;多數公司或多或少有自己的故事和推廣的目標,「這些共同構成東浩紀所謂『設定』。」「時時刻刻的討論甚至二次創作」,任何人消費之(無論是不是用廣告中那些方式),同時也能「讓設定(資料庫)更豐富」。
 我要說的是,資料庫消費套用到當前幾乎任何一種消費都能用得上,任何東西都可以稱為設定,任何消費者之後加上去的東西都可以豐富設定,何只侷限在「神話、奇幻文學、流行文化和日系ACG」乃至於「エロ(色情)故事」之內呢?如果願意,四方二十八宿也是設定,構成資料庫的一部分,所以兩千年以後有日本人的再次創作豐富其設定。這種說法太過寬泛以致於根本沒有說明什麼。如果我們還帶著資料庫的視角,也就是認為所有事物不過是資訊的累積———所以之前才說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的二分,東先生不過將以往的大敘事(而他連內容是什麼都沒有講清楚)換成名為資料庫的大敘事———並且認為所有行為都是消費(這又不知道是哪些經濟學邏輯導致的後果),欲不資料庫消費,不可得矣。
 接著這句「譬如左/右之於政治與文化還是不是個切事的區分」有必要多說一些。我很久以來都認為ACG是保守概念的大本營(以前確實濫用右派這個詞與其概念,導致沒有說清楚),這有以下幾個特徵:首先是崇古,那些神道儀式(神道的地位在近代日本被有意地推到很高的程度)、神明、傳說,以及多數時候伴隨環保概念一同出現的遺跡,說崇,自然是認為這些東西身邊都有一層光芒,或以祛邪,或以開道。所以我們可以看見古老的詩歌、傳承、預言成真。二是尚兵,這和尚武有非常大的差別。當代人雖然滿嘴皆武,其實並不尚武,而是尚兵。ACG故事固一。我們已經習慣將多數事情都當成打仗:體育、商業、經濟、感情,都能看到軍事術語。生活被戰爭隱喻全面侵占,這結果就是毀掉戰爭作為人類活動極限的地位;無處不戰,謹慎與克制戰爭發生的起因毫無用途,多數人早已被當代視聽習以為常的爆炸與血腥場景恐嚇到麻痺(用當代的術語描述之就是一場審美經驗的軍備競賽)。兵器被崇拜(機器人、槍砲、艦隊、飛行器),或許某些人立刻就會想到商品拜物,這只是戰爭在我們眼裡已經失去其重要地位和嚴肅意義的明證:兵器與軍服是僅能夠提醒我們戰爭為何物之物,戰爭失去其意義,這些東西自然也不能免於其外。尚兵不因這是殺伐之器,我們還將之發展到為兵器穿上不同的衣服,具有性別、美麗的外表與曼妙的身材,談論自己擁有毀滅性力量與守護重要事物的決心。擁有戰爭作為隱喻的環境,並且崇尚兵器的力量的時候,任何一樣東西都很容易變成敵人,特別是外人,國族主義與保守心態的激烈言語就很容易出現。
 三是尊己,ACG故事內,金髮碧眼的國外留學生都到日本(好吧,想像中的日本,這些人一口現代日語都是假的)來學習、進修日本文化(而這些人的日文把近東到西方的神靈傳說講得亂七八糟也無人理會)。這種思維又在現實層面被推到一個奇特的境地:君不見東亞諸國都在摩拳擦掌,說日本ACG產業如此成功(特別是近年還有cool Japan推波助瀾),皆效而尤之。這就導致雙重肯定:承認日本ACG確實是日本文化的載體(奇怪的是這點大家都承認,說到保守派時就立刻打迷糊仗),當一個日本以外的國家要發展ACG產業,內容不具本國特色,立刻就會遭到批評。無論愛不愛ACG的人都能理解ACG故事能夠替本國文化宣傳盡一份心力,又怎麼會不是保守派呢?
 我一直強調ACG本性很保守這點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太多人認為這是一個無論概念或表現都非常前衛的領域,然而根本不是。至少先鋒派早在很久以前就失去其政治激進意味,特別在上個世紀末期之後只有變本加厲:一個透過自己反對的地方販賣(說不定也反對販賣)商品得以存活的領域,說的任何話都要先打折,因為自身不可能處在激進的立場上。能用錢買到的是滿足,絕不會是反叛。二是某些仁兄仁姊喜歡為ACG故事加上左派光環,無論是環保(?)或當代種種能和左派拉得上關係的議題,然而失去體系與論述架構,議題相近只能稱為跟風,這左字毫無道理。第三是國族主義隱藏在幾乎所有故事的背後,一方面是以此作為,套用中國術語,自己的軟實力,散佈到國外,因此很容易看到這樣的句型「他們也喜歡我們的...。」在裡面填入三太子和珍珠奶茶就變成了台灣人,不特此矣。大家都認為ACG是也應該是(就算不是日本)自己國家的象徵。另一方面,可以看到論述者很喜歡將之與各種古已有之的東西、流派、精神、概念結合在一起,而不問其真偽;因此岡田說繼承粋的精神,你還可以去翻各個講動畫史的書,都會談到古已有之的東西。第四是用假理論肯定現狀,犬儒派再也不是看門狗,而是和聲鳥,ACG和其愛好者無論怎樣做都有憑持據且不得不如此,所以你看到東先生說是必然的結果,無法改善也不需要改善。
 接著,作者寫「對此,我不認為一定要走分析的路子,反而思考『萌』這個語意究竟回答了什麼樣的提問,或許會更有成效。」也許是,但那是更之後的問題。我身為青少年看輕小說覺得很開心(無論是不是因為小說裡有什麼我關心的在地題材),因此認為輕小說讓我貌似潘安名列前矛,和輕小說怎樣的東西,二者迥不相侔。「將萌屬性視為社交資訊」云云,一樣是功能學派的幹法。

 另外,最近也發現一個網站UACG,上頭的文章(暫且忽略廣告吧)也多有詭異之處。其中一篇是《遊戲界的性別議題有哪些?》,女性議題早在百年前,至於同性戀就要看時期了,性別認同更有趣:在精神分析流行之後才廣為被認識並且被病理學化的東西———現在則是從精神分析監獄中被釋放,(至少其中一部分)再度被社會化。要先說清楚才行:我不反對這種議題或是利用ACG討論這種議題,我覺得奇怪的是討論的方式以及分析的角度。
 首先是利用統計數據得到混亂的印象,所以你會看到「根據多項統計,只有約 15% 的遊戲有女性角色可扮演,但女性玩家至少佔所有玩家的三分之一。」這種句子,作者的意思是想替玩家性別與遊戲中性別的不平衡發聲。然而,首先,既然只有少數遊戲有女性角色可扮演,但女性玩家多過此數量,這是不是暗示玩家其實不在意這件事,如果玩家確實在意可供操作的遊戲角色和玩家本身的性別平衡的話,那這兩個數量應該差不多才對。第二,讓我們接受解釋,像是玩家訊息不充分這種有講跟沒講一樣的東西,也找不到理由,認為可操作角色和玩家性別的比例相同之後,性別就真的平衡了,就好像我們也沒有理由認為總統和各級官員必定要由一男一女共兩位來擔任才會讓性別在政治上平衡一樣。這是種非常奇怪且沒有被說明清楚的觀點。第三,我看到路上有人餓死,於是回家開遊戲機把兩百塊捐給遊戲裡的乞丐,我在做善事嗎?這裡牽涉到某些文章裡面常提到的電玩與現實的關係(雖然這是一個根本無所謂的問題),但從這裡可以看到一個很好玩的心態:比如因為某些血腥的遊戲讓別人說遊戲都在倡導暴力,有些人就會從椅子上跳起來大喊:「這根本是污名化!」然而等到遊戲談到同性戀、科技和城市以及可以列在清單上的種種議題,這些人就會留在椅子上點點頭。如果電玩確實會影響人的思維、行動與和現實的關係的話,應該無論好壞都是有可能的,除非這些人幫電玩額外設置過濾機制,那我們就再度回到保守派的老路。如果沒有關係,希望透過遊戲的這種或那種比例平衡性別根本在胡扯:我們只能在遊戲以外事件發生的地方達到平衡。遊戲當作思維的催化劑不是壞事,但遊戲永遠不是多數問題的實踐領域。為什麼沒有人去想看看我們要怎樣讓這個世界都到達性別平衡(如果可能的話),而不是單只在遊戲裡的?遊戲界的性別議題這句話就跟饑民的可樂消費量一樣,沒有什麼意思。
 接著這段更好玩了,作者談到Anita Sarkeesian在自己的影片《Women as Background and Decoration》中講到女性在(以美製為主的)遊戲裡通常都扮演特殊的角色(影片原語是:「Unlike other NPCs that exist for purpose outside of their sexuality, Non-Playable Sex Objects have little to no individual personality or identity to speak of, and almost never get to be anything other than set dressing or props in someone else's narrative.」)。不曉得這些人有沒有意識到,包括作者舉的這些遊戲,玩家都扮演暴力犯罪者乃至連續謀殺犯,我們為什麼又憑什麼認為,一個敢於犯下滔天罪行(無論理由是什麼)的人,以及在螢幕前扮演之的玩家,會認為讓遊戲裡的女人穿上曝露的衣服淫聲穢語比暗殺一個人(無論從任何方面來說)還要嚴重?請別誤會,我不是說以女性主義的觀點來看這裡不存在問題,而是諸如此類的差異性別對待不過是暴力的一部分,單純用性別議題來看只會失焦。說到刻板印象,那些滿身肌肉的異性戀男主角就不是嗎?
 最後作者說:「關於電玩遊戲中的性別議題到底存不存在、如何界定和處理,已有非常多討論和觀點,例如電玩的預設對象不應侷限於特定性別、電玩也有社會教育性質所以應擔負起性別平等義務等等。在此筆者只提一個非常簡單的反問:已經有這麼不少(不分男性女性)都感到不悅、被排擠甚至威脅和受傷,它們何以不是問題呢?」已經有這麼不少此七字可以畫雙圈。電玩的角色如此吃重,以至於我們似乎忘掉身邊的性別不平等,專心解決電玩的。

 另一篇《人生真如戲:關於民主、操弄與不能重來的嘗試》裡有剛才提到的議題:「如果我們設計一種『你只能遊玩一次,死了就再也不能重來的遊戲呢?』而且把你的命運交給所有的旁觀者呢?」那也許很好玩,就好像我們問這道菜裡面加進一湯匙糖會怎樣呢:變成另一道菜。接著作者提到《Twitch Plays Pokémon》:「根據記錄有超過 5500 萬次的觀看,在 2014 年的 E3 上,該成就還獲金氏記錄承認為『史上最多人參與的單人線上遊戲』的紀錄。」這也是方才講過當代評論的最好例子。
 再來作者故作姿態說這個遊戲「論證了許多血淋淋的的社會理論和政治嘗試」,包括「我們永遠無法統一任何言論和立場」、「關鍵少數經常發揮絕對性的力量」、「直接民主絕對不可行」,以及「民主會自我學習,生命會找到出路」。首先,兩千五百年前子產說:「人心之同,其如面焉。」我們再度看到一個與古人神交的範例,如果透過電玩才知道言論立場永遠無法統一,還是回家多用功才好;第二這段比較發指令者的數量和觀看者的數量,然而這說法沒有什麼道理,觀看者不只是看,他們也默認正在發生的事情。更何況無論在哪個政府裡面參與決策者永遠都是少數人,我們也在歷史上看過有這麼多君王被推翻,發揮絕對性力量的通常不是少數,這句話帶有神話性質,必須小心對待;第三此段話不知從何而來,「所有人都擁有決定權且一切平等」和直接民主有什麼關係令人懷疑;最後,作者替引入決定機制的玩家冠上民主會自我學習這個結論,這哪有自我學習可言,不過是玩家將他們的經驗運用在遊戲裡而已。如果這些玩家從來不曉得民主為何物(好像他們一開啟遊戲就立刻得了失憶症),此結論還勉強能被接受;說一群身處在民主政權內生活數十年的人還會在遊戲裡重新搞民主自我學習,只是腦筋不清楚兼靠遊戲自我膨脹而已。作者語重心長地說這款遊戲「體現了高度的民主實踐和各種可能。」我們應該感謝孟德斯鳩、亞當斯等先賢發揚民主概念,後人努力延續兩百多年使當代人能夠快樂地玩遊戲,還是應該感謝這款遊戲讓我們看見民主及其實踐是什麼?如果玩這款遊戲只能讓我們曉得百年前人類就知道的教訓(比起子產之言,這裡確實進步一點),那就別大聲嚷嚷了。

2015年2月12日 星期四

回憶片段(一)

(一)

 以前因工作跟一群日本人和另一個台灣人在台北各處繞一整天。中午吃飯時大家聊起來,他們對我不是很熟(其中只有兩個人跟我見過一次面),問題幾乎都衝著我來。
 無視我們這群人裡面有位女性,他們講起ラブホテル的事情,那個台灣人忽然說我一定常去吧,我正色回沒有。坐我一旁的日本人老傢伙忽然說:「何むきになってんだよ。」大家都笑起來。
 老傢伙也問我的大學,聽完向其他日本人說我是エリート。根據我在學校裡的經驗,包括我自己,大多人都不務正業混吃等死,或是準備考公務員(當然不是為了榮譽),連エリート的エ字都稱不上。不過這種心態的運作大概不限國界,否則不會有很多人聽到長春藤就高潮。
 該女性在那天讓我開了好多次眼界。比如在廠商那,雖然她和老傢伙(她的上司)還有我都不是主角,為了帶些東西回去至少集中精神聽聽會上說些什麼,反正也做不了其它事。她卻筆記本打開拿住筆頭稍稍低著就睡死在桌前,去幾家廠商開幾個會她就睡幾次。只有最後傍晚時回到台北市拜訪那間沒睡著。她的上司也注意到了,卻,至少在我們面前,沒有講什麼。
 那天晚上他們邀我去吃飯。邀請的是老傢伙,出錢的卻是另外一位日本人(不知道這能不能歸入剩餘價值)。本來那老傢伙要攔計程車,不過要去的地方很近,捷運不過兩站。我向他們說明以後一行四人就搭捷運去了。該地攤販似乎都看得出這群是日本人,時而用日文搭話者有之。最後決定在某間海產快炒店吃飯,店員用日文向我們解釋有什麼菜色,不過他只說得出幾個單詞。我用台語問他:
 「這什麼魚啊?」
 他先罵了句髒話,用台語回:「你會說台語怎麼不早講,我還以為你們都是日本人。」
 席間老傢伙不斷為大家斟酒自己卻喝得不多。這種畜牲在外頭跑多了經常會見到。反而女生挺能喝也挺能吃,除了我們點的菜,還去外頭攤販買酸辣湯跟麻辣鴨血吃。她問我要不要喝看看酸辣湯,不過攤販只給一隻塑膠湯匙,我起身想去要另一隻,她隨即說不在意,讓我直接用。這是我唯一一次跟非親非故的女生共用餐具。我認為這是相當親密的行為,如果沒有一定的信任和瞭解不與人同食,遑論共用餐具。
 酒足飯飽他們說還要在附近逛逛,我陪同該女性去挽面。她到哪想買東西總是會讓我跟店家說要殺價,撇開其中可能隱含的國族主義情懷不談,真不是個好習慣。店家回答也是千篇一律:價格就是這樣沒法改。她遞給我她的智慧型手機要求在挽面的時候幫她拍照,我拍了大概五十張。其間我和正在動手,似乎是這間小店的老板娘閒聊,她(用台語)說自己還是女孩子的時候就在幹這行。還問我一直拍照做什麼。
 我們出來後先遇到另外一位,於是在路口閒聊邊等老傢伙。這位說本來想買些禮物帶回去給自己的小孩,結果到處都看到AV光碟。話題轉到電影,那女生說:
 「ギャング,あんな映画好きなんです。ドリルで人をぎーのが…」
 「あれって血まみれじゃないですか。」
 「そうそう。」
 老傢伙出現以後大家一同回去,路上有攤販在賣鳳梨酥哈密瓜酥等甜食,那些日本人試吃時也給我一個,之後滿嘴好吃似乎很滿意的樣子買好幾盒回去。雖然我吃了以後覺得不過是普通到無以復加的東西。我們拜訪公司其中一間是小型的射出廠,機器沒有幾台,員工也不多;會議室桌子中間有堆滿點心的大盤子,從鳳梨酥到很粗的玉米棒、糖果都有。那裡的鳳梨酥才真正是高級貨,老傢伙卻啃玉米棒頻點頭。

(二)

 幾乎每個接觸過的日本人都說我長得很像日本人。雖然我大致能從台灣人群裡發現誰是日本人,但說不上來是什麼讓我發現的,也許是裝扮、氣息,或其它東西。
 其中有兩個人評價我的日文,一個同樣是在工作場合擔任翻譯的時候,他和我的上司(她不懂日文)說:「He says very beautiful Japanese.」這位背景頗有趣,他是我們同事的前上司,在某日系企業工作很久,和我們老大也是舊識,退休以後自己出來建立公司,主要做標準化訊息建置。跟他見過好幾次面,那是最後一次。據他以前的下屬所說,這傢伙挪用公司的錢幹了不少好事,比如幫自己打肉毒桿菌。以他那種年紀看來確實頗年輕。另一個是我在堺遇到的志工,她說我的日文「発音がきれいだから。」大概是不少人以為我在日本學日文的原因。
 也許有的人會認為這樣很好,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好處。甚至還有一次我因公司聚會———當天我因為簡報整個公司內的事務被刮了一陣。我們老大很好地體現商場結構下的必然(不是變態)產物,也就是失去自己的自尊以後需要很快地在別人身上找回,稱之為牛頓第三運動定律未嘗不可。在會上我們老大宣布他權力鬥爭的結果,而且他還邀請那個被他鬥爭的對象與會(你就曉得自尊是碰都碰不得的東西了吧)。雖說是玩樂場合,但跟公司這些人毫無交心,無聊到我都要睡著。找機會離開以後,我從台北著名的按摩和俱樂部街走過,經過一間便利商店前時,一個大約五十好幾、禿頭白髮的男子忽然靠近並低聲和我說:「こんばんは,かわいい子?」
 一些抱持正面觀點或者本身具有強大的正能量人物應該會說,這是長得像台灣人的台灣人無法體驗的。

(三)

 曾跟某間日系大企業合作,認識他們在台分公司以及日本總部的一些人。日本總部過來的有一位是從分公司派過去的台灣人,是個日文很溜、身形嬌小、濃妝且性格強勢的人。我忘記她原名甚姓何,只在活動上聽過一次。無論是我們或她公司那都用日文名字叫她。她常陪同該公司日本總部的高層或獨自來我們這裡開會,光從她的陪同出席次數和發言時間就能瞭解至少在台事務這人有多重要———我指執行層次。她做的表格都很不錯,與我們公司秉持台灣人的馬虎精神絲毫不同。
 一次她獨自來開會時———和其他高層在的時候個性較為收斂———,我也在場。無論是不是在會議上,我非常不喜歡強勢的人,大概因為我很固執,我從一開始接觸就蠻討厭她。那天談到候選廠商資料的事情,她忽然轉向我說:你在哪天以前弄好,可以嗎?言下之意好像我成了她的下屬。我的上司(從開始工作以來我的上司都是女性)再怎樣也沒有撈過界到這種程度。我挺不高興,只嗯一聲。公司裡的大頭大概也感覺到狀況不對,立刻從自己嘴裡重新下達命令。那之後我幾乎不曾和她接觸,只有聽在台分公司的同事談起她時說對自己要求很高諸如此類有說跟沒說一樣的話。
 另一位在台分公司的是四十多歲的老手,日文也很不錯,我經常和他一同拜訪廠商。他的說話方式和日本人很像,把一件事拉很長去講。自稱是環保一家,全家都沒有車,這樣的人卻有煙癮,真是奇特。在翻譯裡面我的日文算差勁的,這當然歸因於我沒有什麼機會能練習,只能以戰養戰。他曾安慰我———也許是場面話。業務有兩種人,一種是接觸以後不會覺得討厭的,另一種是只會讓你想砍人的。無論哪種說的話一樣都不可信———我的日文其實不錯,假以時日...等等。他曾經和總公司的同事談起台灣一些重大建設的狀況。
 一次我和他還有另外一個日本人(自稱お宅)去訪廠,間數很多得跑一個多禮拜。我每天都從台北搭高鐵下去和他們會合。因為是派遣員工,費用得先自己出,然後再透過公司和人力銀行申請。這種規則本身有太多可以改進之處———最好不要有派遣員工,難怪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同工不同酬很正常———我那個月薪水幾乎都用在四處跑,如果境遇差些要繳房租供養長輩的人難道去借高利貸或賣腎捐精嗎?出國的時候也是一樣,我因為護照過期又沒有台胞證,兩個辦起來要幾千塊,但這全都屬個人事務公司不補助;(這種心態算不算協助陣前通敵?)人力公司的規定是費用全都實報實消,服務的公司有日支費我卻沒法用(派遣員工就是在公司之間的難民),又不是所有地方都會準備收據讓人報帳,就算給了台灣這些精明能幹的會計也不見得看得懂。還好出國時吃飯幾乎都靠對方,同事很好心地讓我一並申請她的住宿費(這是偷雞摸狗的事情,她說以後不會幫我了,卻主動提及可以這樣做。光為此心她就應該上天堂),若非如此因公出國又得花掉個把月薪水拿不回來。對照一下人力公司和那些老闆很喜歡講的年輕人要儲存資本,我不太懂在這種情況下要怎樣做到:這個年輕人不能有家累(為了大學學歷而申請就學貸款的人只能飲彈自盡,而這塊地方,不曉得怎麼回事,非常喜歡培養這種提早被判死刑的人),甚至家人可以拿出幾十萬協助創業(戴先生就是這種鬼扯的終極版本),還得先要有一點積蓄,否則連國門都出不去,而出國又是這些人最喜愛的履歷。所以要不年輕人空有滿身學識、要不在大學時期就被兼職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然後再宣稱大學根本沒有用:因為除了打工根本沒有學到任何東西。
 日本人每間都看得很仔細,多虧如此我也觀摩不少。在行前會和最後的總結會上他都有拿出一台很特別的PC把資料傳給我,那台還不及現在的主流tablet大,儲存資料和文書處理用。兩會都在他們公司開,總結會結束以後大約是八點,他送我出公司。我往捷運站走,在馬路上接到某大老(他也有開總結會,只是先走了)打來的電話要我回公司一趟,因為旁邊太吵,而且他說話又很喜歡含在嘴裡,沒聽清楚為什麼要我回去,還是招輛計程車火速回公司。到公司前他靠在門旁:因為他沒有帶門禁卡要別人幫他開門。他和我道謝說計程車費可以報,這種事由還真不曉得該怎樣寫在人力公司制式的表格裡。
 這位大老進公司不久才學日文,好幾年了程度依然沒啥長進,每次和日本人開會或出去還是得帶個會日文的。某個老員工有次說他很細心也很認真,比如出門開會帶齊所有資料等等。我要離開以前他請我們一群人吃飯,餐廳由他朋友幫忙訂,職業是個豬肉銷售兼業務,因此和這間餐廳有特別的關係。這兩個人身體都很壯,外型也相距不遠,嗓音區別比較大。席上大老說在這個單位做久了就能夠逐漸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舔上司老二嗎?)也說工作上很多事情無非讓主管滿意。(舔上司老二嗎?)他朋友講的相去不遠,也是業務該怎樣取悅別人那套。他屬於讓我厭惡的那種人———有些人我第一眼見到就只覺得討厭,特別是這些人和業務思維與業務口吻結合,講所有人都應該進窯子(不是逛,而是進)這種話。那頓飯我吃得很痛苦。

(四)

 我剛進公司不久,日本某縣知事率團來參訪,主要推廣觀光和產業交流。在台北有一場交流餐會,我和另外一位支援翻譯,第三位則屬於supervisor那類(按他有限的能力與專長,我也不曉得該怎樣定位)。他們二人因在開會延遲,我則先到會場等候。主辦方完全不曉得有我們這個單位的人來支援(辦活動很簡單也很難的地方就在這)。另外兩人來了以後問我為何不告而至。我當時還沒有手機,也沒有在他們桌上留下紙條,確實是我不對。
 因為塞車,日本人全都晚了近一個小時才到。會議一開始由工業局和該縣雙方致詞,工業局是某長官出席,他也會說日文,說話內容不必要地長,我見前頭該縣的日本來賓有一位已經低頭睡死。該縣知事一上臺就講自己是日本所有知事裡面「一番若い,そして一番ハンサム」(事後我將這段講給日本友人聽,他頗不以為然)。Supervisor坐在席間轉身向我曉以大義,我因為沒有位置坐只能站著彎下腰聽他講話,他身上除了菸味還有腐敗洋蔥的味道,我只希望他能快點講完讓我離開。之後才曉得這人結婚了,我很想見識一下他老婆是怎樣的角色。他是政壇某知名人物之後。公司裡有很多打混的人,他屬於其中一個。
 交流會分兩區,一區是生物醫藥業種,另一區是電子機械,我負責這邊。至於誰負責哪區是隨便挑的。我坐在角落,就在某個和我們合作的日本企業(以前是影印、會計和法律諮詢服務起家,資料庫是他們的新業務)台灣分公司的人旁邊。該分公司只有兩個人:日本來的三十多歲男上司(與日本朋友也有業務往來)和一個年輕可愛的台灣女孩。雖然資料庫已經試著用過幾次,這才是我第一次碰到本人。而那資料庫我也不覺得特別好用。往後陸續從別人那裡曉得這個日本人和我們公司鬧得不愉快,直到我們合作關係結束。他曾經以強烈的措詞發信給許多人,包括我們老大和他的老大,最後無事收場,我和我同僚卻莫名被刮了一頓,讓我上司更加討厭他。之後與該公司往來我只和那個女孩子聯繫過,她似乎很忙,一次通電話時她的談話和語氣頗有無法再忍的意味。合作結束以後就沒來往,不知她是否還待在該公司。
 另一位主辦方找來的翻譯坐在該區斜對角,是個四十多歲說自己長期住在日本,獨自接翻譯案子的女性。也是個子嬌小和濃妝,但她很和藹可親地對待我(我隔幾天寄信給她感謝她的協助,她回信說不知為何與我感到親切才相助,否則她是不理人的。不知是真是假)。我倆說定日翻中由她、中翻日由我。交流會從日方廠商自我介紹開始,我看她講得溜,開始擔心講不好怎麼辦;結果台灣廠商自我介紹時,他們大多數都會日文,省了我不少功夫,最後有一位工程師出身的人需要我翻譯,沒多久他講出台灣電子大廠名稱的縮寫和專有名詞(誰又能料想到呢),我一時慌了。那女性立刻接下場子替我翻到最後。我又是羞愧又是感激,會後直向她道謝。她安慰我不必太在意。(「這種場合就是堅苦しい,所以不用慌張。」)與會的台灣廠商幾乎都派留日的主管出席,年紀都不大,聽他們自我介紹(某某大學畢業,在日多少年)就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倒不是我看到這些人會自慚形穢如何———當然日文差還來這種場子翻譯確實很丟臉———,而是這些人更多把語言當作工具,為了完成小學生都能勝任的工作;對我來說學語言和翻譯本身很有趣,這是小學生做不來的。
 餐會上我和翻譯的另一位站著,幫工業局該長官拿他裡頭大概沒裝任何東西的公事包,雖然我不曉得他怎樣認出我們是從屬單位的人而且就應該當他的小弟。是個站食buffet模式的餐會。該長官一派作風,公事包丟給我們以後自己就四處去吃去喝去談笑。我和另外這位閒扯,後來他去拿食物並要我也去,我則以家裡還有得吃回絕。在這樣的心情底下怎樣的食物都很難吃。會場上只有平行單位跟廠商向我們寒喧,該縣某位官員,一個白髮蒼蒼大概六十好幾的老頭也來叫我們去吃東西。會場上的食物除了少數台灣小吃(擔仔麵),多是該縣特產。我因為方才的失敗還縈繞心頭,而且工業局的長官也視我們如草芥,連一句去吃點東西啊的場面話也沒有。另一位說他習慣了,我只覺得與這些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景象實在格格不入。
 最後工業局的長官要走人,我們送還公事包,一路跟著下樓到他上車。這人大概認為這些全都理所當然,連致意也無。以前在大學的時候,某堂課的教授是一位矮個子濃妝的(!)女性不分區立委(現在已是政府要員),她的助理坐在前頭最靠近她的位置;課堂開始前,助理幫她端茶遞水準備講課資料,她只需要兩手空空走進來坐在椅子上就能開始上課。一次她叫助理上台低聲說些什麼,說完助理溜出門,沒多久拿著一盒從便利商店買來微波加熱好的牛奶給她。大概對這些高官要員明星偉人來講,把其他人當狗使喚做些三歲小孩就能獨立完成的事都不算什麼。孫先生講過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我一直把這句話放在Arendt的意義底下理解,那就是好好當個人,當個認為別人也是人、尊重別人的人,絕對不要把別人和自己當畜牲。

(五)

 我在公司只對外簡報過一次。日本某個團體來訪,要到平行單位那裡去,該單位和我們說有多的時間,讓我們派人去那邊簡報一下業務內容。因為業務範疇屬於我們這組,而本組會說日文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位已經在等退休的顧問級角色,自然這種表現機會就落到我頭上。從別組那邊要來對外簡報的範本開始練習。大約是農曆過年前一個禮拜的事情,年假後沒幾天就要披掛上陣。
 簡報當天順風順水,沒有什麼意外就結束。我們兩邊在業務上多有重疊之處,因此對方看我們把一些狀似是他們的成果拿去講的時候顯得頗著急,立刻補足說明。我對這些勾心鬥角爭功諉過毫無興趣,畢竟那是更高層級的問題,在這裡弄死了鬥贏了都不會改變什麼。該單位和我對頭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生,沒多久就離開那邊,我事後想問她要資料才發現她早已在別的公司任職。本組的顧問陪同我前來,他和該單位的人都在會後說我的簡報很好,我倒覺得不少地方應該可以再弄好些,畢竟自己寫的日文稿,也沒有哪位精通日文的高手幫我看過。
 會後他們在該單位裡合照,該單位的員工邀請我一起出席之後的餐會,於是我就搭乘他們的車前往餐廳。車上共五個人,駕駛是男性上司,另外三人都是女的。她們嘰嘰喳喳,有時問我一些公司的事情。餐廳屬於某公司旗下,該公司和該團體是同業種,這次算是情報交流,該公司最高職位的出席者是一位副總,也出現在方才簡報會議上,是一個頭髮斑白、五十多歲聲音宏亮的男性。餐會上我坐在離門最近、離主位最遠的位置,左邊是該公司的一位女性業務,右邊是該團體的一位,他是某個冷凍公司派駐在台的日本人。我跟他聊得開,他學台灣比較文學出身,因此中文說得不差。席間我四處敬酒(真是無聊到冒煙的事情),該團體有人抓住我問我們單位到底在做什麼(所以你看,簡報有屁用)。該餐廳的菜一點不好吃,我不曉得有名在哪。
 不久前我訂了P3的遊戲,和對方約當天晚上拿。因此我不斷注意時間和狀況,想找機會告辭溜出來。席間酒酣耳熱,該副總開始講起無聊的笑話:日本有六本木,台灣有五本木,是哪裡呢?我看差不多,於是去向副總和該團體主席告辭。那女生送我直到餐廳門口。

(六)

 同組的顧問在某日系大企業的台灣分公司服務甚久,退休後來我們公司當顧問。他曾用自己的薪資條寫些注意事項給我,無意間看到他的薪資,是我的四倍少一點。有些商業週刊腦袋的人會說這是收割的時刻。他的日文是在剛進該企業培訓時學得,不知已經久沒有用還如何,在我看來程度沒有很好。他有好幾次發信給以前認識的日本人,還叫我去看他的信裡面有沒有錯。確實有好幾個文法錯誤。
 他說以前是學機械的,而工作恰巧從事機構件、模具等這方面的採購,也和我講過之後可以敎我看圖面。而家人待的公司以前正好是該企業的供應商,因此家人也認識他。就因為已經處於收割期,只要是往外跑,他都會盡量早點從廠商那閃人。他常說要回去和老婆吃晚餐。大概因為以前年輕的時候做太多傷身的事情:應酬熬夜,現在的他早已戒菸戒酒,常說用調理機和豆漿機弄些怎樣的東西喝。據本組其他人說,他開過刀之後就很注重保養身體。他蠻照顧我,在我要離開之前還介紹給我一位他以前的朋友,說有機會可以到他們公司去,由於種種原因,最後不了了之。我不是很在意。若沒有深交,絕對不要相信業務的話。這世界上誠實的人太少,業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大概有不少業務會生氣,然而這是他們工作必然產生的結果:一個業務要描述未來充滿希望的景象,卻不會描述(無論是他們自己真的相信或太愚蠢)這中間有怎樣的關係,比如金融業,業務會讓你曉得初期投資和報酬率的關係,但絕對不會跟你講該公司拿了你給他們的這筆錢幹啥,業務的終極目標只是要讓客戶購買並滿意商品。這讓他們變成反面的神棍,用未來的景象恐嚇別人或是引誘別人都不是好事,也不是誠實的事。
 我那組的事務他非常熟悉,比我上司還厲害。我上司經常跟他鬥嘴,卻又說需要靠他。顧問也常半奉承地說要靠我上司撐起這組等等。我的上司是個性格非常強勢的四、五十歲女性,或許出於此故尚未結婚。工作上我兩相處還算愉快,除了一開始我還沒有習慣公司內部對文件要求的嚴格程度而出了好幾次錯,讓她頗有微詞,之後就相當順利。她嘴裡經常出現自己的母親、按摩和好吃的餐廳。在公司裡面,她是唯一一個和老大正面衝突的人。因為我們這邊非常要求文件的表達和格式,一次利用假日上簡報課(我非常厭惡加班和剝奪休假,有沒因此多給錢是其次:那份薪水只購買固定的時數。這些老闆就連去泰國洗都曉得時間一到一定要穿上褲子走人,怎麼就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顧問和我上司都沒出席。事後老大在某次會議開始之前要求沒有出席的人繳交報告(你就曉得有多神經病了),我上司很直接大聲回沒有空去啦。反正後果不用多說都曉得:我離開沒多久以後,整組各分東西,老大不動如山。
 有一次她意外扭到腳,嚴重到沒法開車,只能搭計程車上下班,到痊癒之前她有時會請我幫忙跑東跑西,繳費或買午餐,不過相當節制。她自己也說不喜歡拜託別人。後來腳傷已癒,心疾難醫,爬高走低之時她說自己還是很怕再出事。
 組內本來有五個人,只有我是年輕人:我上司、顧問、一位四十後和另一位接近四十的女性。那位接近四十的女性原本和我比較親近。每天來上班都會先用衛生紙擦一遍自己的桌子。她說自己胃弱,拿糖果零食給她全數以此理由回絕。大概不是很忙的緣故,我每次找她問問題,最後總會東拉西扯變成完全無關的事,不過多數是講公司狀況。她待我很好,只是一舉一動都讓我覺得有點神經質。我進公司沒多久,某日系大企業計劃與我們合作,部分業務落到我們組裡,一天老大找我們組去討論,那時我上司不在,因為一些細節沒有溝通好(意思就是說,我們沒有溝通好),她問一個在老大看來愚蠢的問題,就衝著她拍桌子怒吼。這一拍的結果就是她認為自己沒必要受這種污辱,掛冠求去,所以我只跟她相處一個多月。據說後來她回到金融業去。
 我後來經常和另外這位女性合作,各種業務都有。她年紀較大,看起來卻比較年輕。有兩個孩子的她一副媽媽性格:非常細心,卻很容易變成無謂地擔心。她常被組外的人看做少根筋和不在狀況內,熟了以後就曉得並非如此。我和她兒子女兒都見過一面。女兒跟我同大學,因為學劍道所以也認識剛才講到的日系企業台灣分公司那位四十多歲的男性。緣也者此之謂。一次來公司她媽讓她跟我打了聲招呼;至於兒子是我在離開以後,為了某些文件邀我去她家一趟的時候見到。她兒子儀表堂堂,個性就是個普通的愛玩孩子。當時剛好指考結束沒多久,母親一貫本色,叫他數學問題問我,一般孩子誰考完試還談功課的,他很快擺好P3邀我一同玩。我瀏覽遊戲,幾乎全是同樂型大作。

(七)

 某間日本廠商有個特殊技術,來台打算尋找大廠合作,似乎因為該技術看來頗有前景,不少台灣大廠都願意聽看看內容。與本公司體制結合以後就產生畸形的辦事方法:我們依產業別分組,然而這種技術可跨產業,狀況就變成這廠商上午跟別組的他出門、下午與我前去。我以為由同一組人陪同至少認知會完整一點,不過有些人眼裡只有會議紀錄和成果,誰也無法解釋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變態不是一天造成的。第二次該廠商老闆和兒子一同來台,拜訪行程中有本組負責的廠商,所以我也陪同前往。
 因為某些複雜的關係,他們透過某個日本極大的集團的幫助,因此該集團台灣分公司的人也在,一人是如我年紀,高帥但不知富不富的男性;另一人是嬌小圓臉,聲音沙啞的三十好幾女性。第一天是女性陪同,前往拜訪廠商時,本來先叫了計程車,後來因為廠商說可以派車到車站載我們,於是又取消,導致我們和計程車公司有些誤會,因而計程車來的時間晚了不少。在計程車上該女性不斷說你們讓我們等這麼久是怎麼回事,我一定要投訴等等,語調雖平靜,我卻為她咄咄逼人的態度感到厭煩。因為當時我已經快要離開公司,我可愛的女同事替我擔心未來的工作,居然在路上向該女性問起她們公司裡有沒有缺人,如果有可以讓我去。我很感謝她的心意,然而當時並不適合提起此事(與細心與有包容力的人私下相處大致上愉快,但一脫離此範圍,只要管不住自己的頭腦或嘴巴,結果只能誤事),對方講些場面話敷衍過去也就不讓人意外。
 隔天我們來到該集團的台灣分公司這,因為該分公司認為有機會協助此技術。我們和廠商到了以後。該公司大頭忽然邀請父子二人到別處一談,大約十五分鐘之後回來開始正式會議。除了吃相難看我也不曉得要怎樣形容了。(回來以後,老大還問同去的另一位有沒有禮數周到打招呼。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會議結束後他們招待我們吃飯,席上父親講那種技術的特殊功效,轉而談到鋅。我那位可愛的同事開始講起自己的兒子在吃過蛤蜊之後和她說受不了而去找女朋友,講完還說可以翻譯給那些日本人聽,不知為何一臉得意。另一位同僚笑著推推我肩膀。我沒有翻,還好分公司那裡的人在談他們自己的事而沒有聽見。

(八)

 和朋友第一次見面同樣是工作上的事由。為了消化查核點,我們和另外一個長久以來關係不錯的協會聯合辦場研討會,會上需要請位日本講師來演講,所以透過剛才提到的那個資料庫公司找到他。其實我們的條件蠻嚴苛,本來以為對方會回絕,結果朋友爽快地說沒問題。而後翻譯簡報和卡個出國,雖然忙亂,幸好在時間內弄完。會議當天有四個人演講,一位是某歐洲大廠的美國人,第二是平行單位的博士,朋友第三,第四是台灣某企業的董事長。我們兩邊總共才五個人(我方四人全數出動,對方只有一個),實際執行我上司和顧問當然不會出手,朋友的招待自然落到我身上。我先去會場旁邊的飯店接他討論些細節,再帶他到會場安置。演講期間允許的話,我就會告訴他現在演講內容大致是什麼。會場當天請日文即時翻譯的是協會那邊,翻完我朋友演講居然就撤了,最後問答時間我只好硬著頭皮上場,還好沒啥意外。結束後我們一同到旁邊餐廳吃飯。席開三桌,是一般的台菜。朋友坐在右邊,協會那位坐我左邊,是個大約四十,活力十足小有姿色的女性。朋友另一邊是另一位同在會場上認識與該博士同單位的年輕女性,日文也不差。再過去是博士。我們公司大頭這時才出現坐別桌。席間氣氛很好,聊得很開。我們三人約定席散後去喝沙士,順便逛逛附近。結束後收拾殘局東西都堆到我身上,上司和顧問都說交給年輕人(年紀大真好)。我們聊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互相連絡,彼此到對方的地方都會出來見面。那女生過沒多久就辭掉轉而到顧問曾經待的公司裡忙到天昏地暗,見面的次數比遠在日本的朋友還少。她曾送我生日禮物,是相當發思古之幽情的一樣東西。那之後我們三個人只再一同吃過飯一次而已,飯後我們在飯店大廳談到日本消費稅的事情,朋友的立場如同意料不慍不火,我認為全面增加消費稅並不好。他好幾年之後才問我:「もしかして,台湾でも少しかわった人かな?」我回:「少しじゃなくて,すっごくかわった人。」其實在我所知的日本人裡,他也不算很普通的一位。就如那女生曾跟我講過的,很多日本人個性很難搞,像他如此隨和好相處者幾兮。

(九)

 我買P3遊戲沒有固定管道,總是網路隨意找比一陣哪裡便宜哪裡訂。一次我訂了遊戲要面交,在捷運上忽然一個男人操台語打電話跟我說再半個小時之後就會到指定地點。我一時有超現實感。到那邊沒多久一個六十歲、矮個子的男性跑過來拿給我,一樣都講台語。因為沒零錢還去旁邊的點心店買點東西才找開。

(十)

 還有一件事能說明我公司奇怪的辦事方法:某個平行單位那邊要求支援,不曉得為什麼是我被指派,大概其他人都很忙吧。他們那邊跟我們組一樣只有四個人,我只見過兩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組長,和三十多歲一副病容的女組員。那次是一位在日本的記者要打算來採訪台灣的廠商寫篇稿子,是個四十多歲的男性。我們兩天內跑了好幾個地方。第二天有另外一位日本女性加入,旁敲側擊下似乎是某公司打算來台灣創新據點的五十多歲高級主管。因為採訪的主題我完全不瞭解:術語、業界生態、流程和基礎知識,一切皆無,偶爾發生障礙的時候他們會用英文和對方溝通,然而他們兩人英文都不好,腔調也很重,不過總歸起來還是得怪我。採訪期間除了有時因為我不懂術語還需要多些解釋,大致上沒有問題。被採訪的多是各地方的大頭,他們很少準時。其中一個對象是教授,香港人,據說在業界無人不知,大概五六十年紀,走路的方式很奇特,不知是什麼問題。他從頭到尾都用英文說話,平行單位的人跟我說他聽得懂中文。那場我沒有用處,坐在旁邊聽。中途他從會議室撥打內線,他叫某人來聽後忽然喊:「I can not tolerate...」沒多久之後有人灰溜溜地送來簡報用的遙控器。
 親自採訪結束後我們還有跟該單位合作過好幾次,可是,因為被歸類為橫向,與我們這組無關,因此他們來開會時我一次都沒參加,每次都是臨時接到又臨時出場,而且從頭到尾出去支援的只有我,也沒換過人,我實在不懂這搞法有何意義。
 後來還有兩次透過電話,第一次一樣是採訪,時間在一大早,大頭依然遲到。當天因為講到很細節的規範問題,結果雙方好像都覺得有些不明瞭的地方,因此約定之後會再用電子郵件聯繫。我實在不明白這次電話採訪意義在哪裡。第二次是類似會前會,為了來年的某個活動而準備。兩邊陣仗都挺大,會議室又非常小,平行單位的女生只好窩在角落。結果電話撥通對方一開頭就是個英文好到直讓人以為不是日本人的傢伙說話,從頭到尾對面幾乎都由他在講,結果我又沒派上用場。後來活動結束,我某次和組長碰面他才告訴我說話的那傢伙原籍荷蘭,是歸化的日本人。

(十一)

 我接觸過能回溯最久的日系企業(三百多年)在台分公司,與我們也合作相當長一段時間。最先是和日本母公司的一位接觸,因為那時他們公司計劃帶一票供應商來台,日本董事長也在裡面,總共四百多個人。我們忽然變成旅行社要幫他們規劃行程和想動線,而這件事我沒有參與很多。主要是董事長的行程和其他人不一樣,還有一個大型晚宴,老大和大頭想去舔屁股的都去了。本來行文邀請總統,似乎最後是副總統出席,還好我沒去。那種場子單純只是折磨人,翻譯都坐在日本來賓和台灣官員或商界大老中間,光翻譯就沒空筷子都難得動;而且他們還不見得講正經的事情。這些人為何而來,講一件事就會瞭然於胸:名單上幾乎每個人都帶自己的妻子前來。只要想想成果文件裡面有多少這類活動,創造多少億商機寫滿幾頁,你就能多心寒。
 第一次去他們分公司是和一位多待在台中的業務和他們日本人董事長見面,主要談未來合作方向,當時想到的兩個領域都屬於我們這組。在此基礎上之後一同去拜訪廠商好幾次。大概因為公司規模小,有大小事情我幾乎每次都直接和董事長對頭。這位分公司的董事長是個五十多歲,看來一絲不苟的人。閒聊時他說自己來台六年(依然幾乎不會說中文),妻小都在日本。和他一同走路時,他會一直讓他自己的肩膀碰到我的,不清楚這是不是在表達親密。
 一次去台中,就是和該業務與董事長去。該業務似乎很熟,中午在某間餐廳吃飯,他說這間剛開沒多久。餐廳頗大,那附近並不熱鬧,幾乎都是大桌子的座位也沒坐滿,菜卻上得不快。一個中年女店員拿著一盤炒青菜來我們桌前說:不好意思其它菜還沒出,這是補償。前後總共補償三次,我倒是挺開心。席間業務說話比較多,因為當時台北陰雨連綿,台中卻是陽光普照,業務半開玩笑勸我搬下來住。後來董事長問起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他笑著講自己有個年紀適當的女兒,要介紹給我認識。
 另一次去桃園,陪同的換成另外一位負責台北地區的業務,是個燙爆炸頭,身形很矮看來比我年輕一些的男生,他說自己有在打街頭籃球,雖然也會日文但不是很好。當天還有兩個日本來的現場人員,主角是他們。會場上除了該公司自我介紹的簡報,翻譯大概都由我來。因為又是新領域,我翻得很差。廠商那邊排了很大陣仗來,總共大概有十個人。休息時間和閒聊的時候那兩位很活潑,老是和業務說笑。不知道說到什麼,業務說:「今すねてる?」其中之一回すねてる。之後業務講自己不斷擤鼻涕的原因:
 「風邪か?」董事長問。
 「いや,アレルギーのようで,時々そうなるんですよ。」
 「仮病だな。」那兩位的其中一個講。業務轉過頭來問我他講的是什麼意思,我解釋以後他立刻向他們說:「仮病じゃないって。」隨即笑成一團。
 他們帶來的工具裡有手持測溫儀,業務問怎樣用,其中一個示範給他看。忽然對著他跨下照過去:「あっ,百度。」
 後來他們為了另一間廠商來我們這開會,一樣是董事長和該業務。後來事情講完,我同事先離開剩下我們三人的時候,業務忽然和我說:「工作還一堆沒做完,還在這邊拖這麼久。」接下來確實是大頭交代我講但不重要的事,還好董事長聽不懂中文。

(十二)

 我第一次和日本人談生意是第一份工作開始大概一個月的時候,那也是我第三次和日本人用日文對談。第一次是在等公車時,兩位日本遊客來問路。那時我日文還很糟,只能講點簡單的東西。我還一直聽不懂其中一個人的名字妙,她們最後還是一臉開心地與我合影。第二次在大學社團攤位上,我剛拿到日檢證照,一個日本男學生用很破的英文問路。旁邊的人鼓譟說我日文,我剛開口講我有學過,他一聽以極快的速度說:「まじ?どこでいつ?」我就像在冷凍庫待了一晚剛被放出來。還有一次遇到不過連談都沒談上,那是日本地震剛過的一個禮拜天,我閒著想去投籃,一位老婦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到公園來玩,我聽她們兩人用日文對話,便詢問那個老婦人。她說自己不大懂日文,因為女兒住在日本,那次地震過後怕輻射感染,所以把小孩送回台灣。女孩子認生,別說講話,正眼都不看我一次,玩的時候倒是活潑。之後我接觸的工作各個都很要求證照,不知為何。
 我們這邊有我和兩位老大,對方一老一少,五十多歲和四十歲上下的組合。那次我的表現糟透了,別說術語,連平常對話都講得七零八落。老大之一直接開罵,雖然我不認為這有幫助,不過大多數人都曉得,適時地生氣是員工成長的最大動力,就好像某個著名代工廠家族能花一整天罵他的員工一樣,重點不是解決事情,而是情緒衛生管理。最後他們大致上用英文談,那兩位日本人對我的態度就像看到發霉的蛋糕。事後我老闆和我說有他罩著一切沒問題,不曉得別人怎樣看,然而我認為這句話隱藏的訊息蠻看不起人。而我老闆會的日文只有三句:問題ない、もちろん、大丈夫。他只有一次因為剃很短的頭所以在日本人面前自稱ヤクザ。
 第二次是一個工程師來台數日,除了維修,還有敎我們一些關於機器的操作、使用訣竅等。工程師是個大概五十出頭的人,我找他說話他都很親切地與我聊。他女兒是大學應試生,一天睡三、四個小時,我問這樣不會太辛苦嗎?他只說「若いから大丈夫」。他來第一天的時候先去別的公司那維修,我陪在身邊其實沒有什麼事做。我看他先換上工作服,隨後拿出工具開始作業,四個小時內我和對方也陪同在場的一位同樣年輕的員工閒聊,從工作內容到籃球都有。他的上司出現一陣就走了。到了下班時間還沒維修完,老闆已經開車來要載他去吃飯,只好隔天繼續。飯桌上除我們三人以外還有我的上司。我那時完全不曉得我們和該公司之間有怎樣的關係。老闆叫我問工程師某件事情怎樣了,我聽得滿頭霧水,翻得錯誤百出,我上司隨即指正。那段話從日文換成中文我還是不懂。我曾和老闆說過我不是很會喝酒,也不是很愛喝,他只說多訓練就好。席上開了啤酒,我也有一杯,本來只在敬酒時沾一點,菜大概還剩一半,老闆很快就說要走,我覺得有點浪費所以把杯裡的酒喝掉。他大概覺得我其實想喝只是不想承認吧。因為那天我出公司沒有帶上背包,身上只剩零錢,老板拿五百塊給我要我搭車回去。我後來沒有還這五百塊。
 第三次是一間公司要來台參展,我們希望代理他們的東西,於是幫助他們很多參展細節:貨品入關、現場水電配置等等。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大型展覽,我上司也一直催促我注意什麼什麼。事後回想其實多數屬於杞人憂天,不過她當時倒是成功地讓我膽顫心驚。因為展示要用到加工肉,本來先寄到台灣結果因為法規的關係被銷毀,差點開天窗,最後對方不曉得用什麼方法親自帶過來。展覽前一天入場佈置,我才曉得原來現場如此混亂:各種機械排隊等著進會場,會場裡四處都是起重機,駕駛大多是老頭。機械一來就得靠他們幫忙卸下來,起重機按次計費,他們也不會直接銀貨兩訖,只是先幫著放好機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會拿收據來攤位,真虧他們還記得。對方是經理和兩位工程師先來,我們這邊是我和另外一位電機出身的同事,他大概四十歲,只比我早一點進公司。經理和我們解釋一下他們製作的流程,他大概五十歲,有些胖,臉色紅潤。他看看會場裡面我們先放好的東西,說下次可以加上海報和螢幕(我們只用投影機打在隔間牆上),還說需要遮攤位的布。我打電話給我上司說這件事:需要三公尺見方的布,打算布置結束之後去買。我上司問我什麼叫做見方,電話結束後我和同事說我在翻譯日文之前,應該先學會怎樣翻譯中文。
 定位以後經理邀我們去吃飯,於是我們搭計程車到他們下榻旅館附近找間餐廳吃飯。車上司機開始閒聊這附近有很多日本人,包括在此尋歡作樂,説到台商在大陸那也差不多等等。我家人也在大陸工作過,也聽他們說過那些被當代語言歸類為affair的事。計程車司機(用台語)斷言我的家人一定也有自己的affair,我同事贊同他。倒不是說這樣很淫亂(那是別的問題),不知道有多少人像Dunham的Walter代表的那樣(「Impotency is God trying to help a man like me to just say no.」),我家人並非如此。那兩位工程師吃得很多,兩個人都大概三十歲出頭,一個人體態削瘦,另一個則較為健壯。後者結了婚。飯後我們送他們回旅館,途中經過一個招牌,上寫「香港クラブ」沒結婚的那個問我「何のクラブだと思う?」那時我真的不曉得,只回大概是香港人在裡面吃喝玩樂的地方吧,這種無知狀態只維持到當晚我回想這件事情(當時我對這個詞的認知還停留在十九世紀,而托爾斯泰認為那時的клуб是個不好的地方,足見百年以來人類進化達到多高的程度)。大概他們會覺得我是個不諳世事的白痴。
 隔天那兩位工程師穿西裝前來,他們說只待到今天,另外兩位同樣今天從日本來來會替換他們。第一天沒有什麼人來看,我們閒著聊天,我隨意問那個沒有結婚的看到女生第一句話會說什麼,他回いくら。那個結婚的人拿他手機裡的照片給我看,其中一張是他六歲兒子的老二,我問他こんな写真を撮ってどうする,他只是笑笑沒有說什麼。這兩位說話大多數都和女人有關,結婚那個說「おっぱいの大きさはかまわない」。後來他們又問我知不知道什麼是てこき,他們很驚訝我居然知道。有何困難呢?現今早已是個超越足こき的時代。稍晚我老闆過來,要我問他們三個昨天的女生皮膚白不白,那個經理回:「雪のように真っ白だ。」
 當天晚上另外兩位到台,我、未婚工程師和老大三人去接機。路上未婚工程師問起為何車牌不同,那時正好車牌快換成現在的樣式。到機場後我們一同前往餐廳,過來的兩位都是管理職,雖然他們說這間公司就六個人(加上沒有來的老闆)我也不懂分這有啥意義,其中一個是老闆的公子,一表人才,已婚並育有二子;另一個是他未婚的大學同學,外貌整體來說很像稀釋過的骨川スネ夫。車上他問我上司結婚了沒,我說還沒,又問她喜歡怎樣類型的人,我不清楚。問他要怎麼辦,他說:「インターネットで曾さんスペース二十九歳をサーチします。」沒多久他問我知不知道香蕉包,說要買回去給朋友,沒買到的話會殴られる。我當然不曉得。我們公司幾乎所有人都去和他們五人一起吃飯。我坐在角落,一邊是未婚的那位,對面是我的業務同事,他們兩人透過我談得蠻開心,像是我同事自豪地說有一百多部AV收藏(兩人為此乾了一杯),等會吃完去哪裡休息一下等等。我們吃飯的地方是某五星級飯店,菜色有烤鴨和鴨粥,味道不錯卻不太盡興。中途我問起結婚那位日本今年的紀年,他想了好一段時間答不出來,快結束時スネ夫要離座去洗手間,經過我身邊時忽然和我說今年是平成幾年。
 隔天展場裡我幾乎都在和スネ夫聊天,他很健談。他說自己的那兩位同事腦裡除了エロ以外幾乎沒有其他東西,還在紙上畫了他們頭腦內思考事情百分比示意圖給我看。提到沒結婚那個其實結過,不過因為他前妻有些問題(只說だまされた),導致他不信任女人。問他假日都在做什麼,他說都在睡。後來漸漸轉向政治,講到靖国參拜,他算是開明人士,也具有這些人的特點:他們可以擁有任何最自相矛盾的觀點。他手上老是拿著一把在中國買的黑色小扇子把玩,似乎非常喜歡。隔天早上在外頭等展場開放時,我看見經理和公子兩個人在會場外,不見スネ夫,不久他邊擦汗一臉倦容從洗手間向我們走過來,我問:「大丈夫ですか?なんか疲れたご様子...」他只說:「聞かないでください。」那天他帶來看來很高級的相機,我不懂攝影,不瞭解究竟是怎樣的東西。他說那是去德國時買的,本來想四處拍照結果也沒用過幾次,那天他也只拍了幾張就沒再拿出來過。
 有一個從韓國來會場打工的女生送來問卷希望我們寫,中文還行,我倆中文英文混著用,最後她說隔天再來拿就離去,不過她又隔了一天才來,是個相當可愛的女孩子。隔壁攤位有個三十好幾的女性,我想起昨天的事問她知不知道,她說因為香蕉包正在打官司,所以大概沒有在賣了。最後果然沒找到。
 現場有他們偷帶來的火腿和培根,時不時煎幾塊讓參展的人吃。他們似乎總共帶三大包,展期間卻連一包都沒吃完。附近的攤位說我們煎肉味道很香,還因為我們常送過去給他們吃,有空就找對方閒聊。一次我遞肉給一位來看我們攤位的婦人,她說自己吃素,經理碰巧在旁邊問怎麼回事,我向他說明,他聽完後像看到蟑螂般地揮手。
 那天晚上我和老闆與對方三人一同去日式料理屋吃飯,老闆似乎很熟店裡的人。這裡的日式料理他們三人也說和東京吃的一模一樣,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鮟鱇魚,我沒法習慣味道所以只嚐一口就沒吃,他們三人倒是不在意。
 展覽完後隔天只有經理來我們這開會,老大都進去了,談之後的合作模式。過後經理發了封英文信給大家,內容不外乎感謝大家幫忙這種官方屁話。不知為何我在信裡變成Rinn。

 我上司每天都很早到公司又很晚走,我不太清楚有什麼可以讓她忙成這樣。而她的個性讓我很討厭,也許這樣做才能顯示我應該需要多注意:做好文件,比如出了錯,她也不會講哪裡出錯,只是扔回來,我就得自己去找哪裡出錯。一開始通常得這樣來來回回好幾次,她這樣做確實讓我變細心一點,只有一點,我細心程度倍增反而是在下一間公司時。更多的是她為何不開金口的疑惑與徒勞感。而這還是好的,有時她會直接用罵的丟回來,或是遇到其它事情我應該卻沒掌握,也會大發脾氣,我搞不清楚她這脾氣到底怎麼回事。這不是說我這人沒脾氣或不喜歡生氣。生氣,特別在公事,是修辭而非語言。她是我上司,但我還是儘可能不看到她,有機會我就往工廠跑,後來她似乎也注意到,讓我要去得先和她報備。我屬於反骨,越是來我越想反抗。
 展覽結束隔天早上要把機器運走,我約好貨車司機出發,因為目的地相當偏僻,雖然事先給了地址,司機也不曉得要怎樣去。我只好打電話給她問路,她在電話裡發一陣脾氣過後(「什麼叫不知道路!」)才和我說要怎樣走,用的描述方式也非常不具空間感:看到便利商店以後沒多久就可以左轉。我和司機晚了一點才到,她已經雙手交叉放胸前站在自己的車旁等。機器安置好以後她說載我回去(我本來想上貨車),車上她和我閒聊,我大致簡單回答。到市區以後她說一起吃個飯吧,我推說家裡有煮,她就這樣問了好幾次,我也都是相同回答。她只好在市區讓我下車,我自己搭車到朋友那去吃點再回家。我絕對不和自己不喜歡的人一同吃飯,去吃這種飯也是食不知味,多浪費的而已。

 老大加入老闆手下不久,據他說因為之前在大陸的時候只有老闆一個人過去看他,感恩戴德為其賣命。公司裡多數時間真正發號施令的是他,老闆在公司絲毫不具生產力,除了站在模擬草皮前練習揮杆,剩下的就是玩德州撲克。老大性子很急,也經常罵我,只是他的脾氣比較好掌握。那時室內全面禁煙施行一陣,他卻不想多走幾步去旁邊的陽台抽,經常躲在會議室裡吞雲吐霧,那裡的窗戶只能開一個小縫,搞得幾乎整間辦公室都是菸味。這也是我經常不喜歡多數成人、要員和所有這些認為自己足夠重要到可以忽視部分規則的傢伙。我那時很想舉報他。
 一次開車出去,他在車上說和他老婆大學時就認識,當時不小心讓她懷孕,去拿掉以後反而一輩子都沒法生了。「都是命啦。」宿命論者和資本主義精神結合後的產物:在努力檢討以後,過錯永遠都不是自己的。

2015年1月29日 星期四

ACG筆記之二

 《ティアーズ.トゥ.ティアラ2》中間有一幕挺有趣:ハミル一干人終於殺死イゼベル之後

 (是個非常奇特的故事:イゼベル是帝國人,在ハミル父親手下做事。在他父親死亡以後成為雙重意義的反派:她刺激ハミル促其成長,又阻斷帝國直接侵攻ヒスパニア,並且將衰退的帝國中的多數資源留給他。看看最初期的外型與之後的差距就知道她是怎樣被邪惡化的。不少通俗故事裡面常出現的橋段,此特徵經常為故事蓋上日本製的標記:惡人行惡的理由是因為不得不或過於天真,絕非毫無來由。無論到哪裡都能看見浪漫主義)

 ,發現一份ヒスパニア通敵名單,他在一次對民眾的演說上說自己已將這份名單燒掉,希望以寬厚的態度對待這些人,導致群情激憤,他們認為應該要對這些人施刑。ハミル的話不得民心,タルト見情況不對,化身戰神タニト詢問眾人:ハミル之言已背離民心,她聲稱順眾人為求血祭之意,也是對他的懲罰,作勢斬殺ハミル。眾人立刻為他求情,表示願意遵循ハミル的意思,不再尋求報復。
 這裡有好幾個地方很值得注意。首先,貫穿本遊戲的主題是:如何創造一個大家安居樂業的國家,記得無論國家或這種要求都是多現代的事情,稍後會提及如何被當作反面教材的神聖帝国。創造的責任在當政者集團。這幕是第一個被統治者和統治者之間看似無關生活幸福的分歧:一方想要報復、一方則否。雖然遊戲裡一直沒有著墨在此選擇的道德意義,反而ハミル告訴大家只有這樣才能讓通敵者也出力繁榮ヒスパニア。我們看到的一直是當代思維下的政府:如何在經濟意義上使人民滿意成為最重要的議題。在他們嘴裡神聖帝国的興衰史也非常有趣:與ヒスパニア相同有光榮過去的他們,不知從何時起,貴族與有利者獨善其身,不肯承擔反抗衰退的責任(而衰退是怎麼出現的,就像當代經濟學在景氣循環的共識一樣),導致人民困苦,只能(!)寄望於宗教。該宗教的領頭人思想主幹:均富不可能達成,知只會帶來不幸,讓所有人相同的幸福方式只剩下均貧(Ein Gespenst geht um in idiotische Ökonomik - das Gespenst des Malthus),盡可能減少享受,只關注神。主角方的反應是這不過是愚民,而且丟開能讓所有人富足的技術與知識本身就不對。一個國家究竟透過怎樣的過程發展到應該被主角群推翻並不重要,他們也與女神並肩作戰,為什麼沒有陷入相同的狀況呢?因為タルト就是豐饒女神,許諾讓每個人年有好收。對立的假設消解於無形。可以看見經濟生活的保證在各種意義下出現。
 然而這種思維在此場景率先失效。當然,並非所有的事情都能被經濟掩蓋,ハミル試著這樣解釋卻沒有用。解決方式也非常古典:戲劇。這不是個再把persona拿出來大說特說一番的時候,而且此景與古典政治也有極大差距。要注意修辭效果讓民眾注意到他們應該重視的是什麼:報復叛徒與一個他們愛戴的王之間沒有什麼好抉擇,然而讓民眾注意到這點的不是ハミル說了什麼,而是他和報復同樣被放在女神的天平上的時候。當代政治底下的經濟意義行不通的時候,透過舞台古代政治的幽靈再次出場,而這是個驅魔儀式,deu ex machina進場干擾指出走向,元首的價值再次被突顯———故事似乎走到獨裁的邊界上,然而他並非以任何能夠稱之為民主的方式被選出,相反地,ハミル是古名門之後,擁有強大的力量,所有人都認為他統治ヒスパニア理所當然。他的演說在最後只表達:讓你們知道我要這麼做,這對你們好。女神闖入確實改變群眾的想法,卻也同時迴避問題:既然群眾看來似乎無法被他的說法說服,那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做?故事裡在前頭幕僚們就擔心此語一出大概會引起不滿。浪漫主義者會說這是因為他相信タルト會出面解圍,而故事也確實要讓玩家相信浪漫主義的解釋。


 現在日文的構句似乎很流行用否定的否定修辭,不知是短暫現象或趨勢。比如《アルノサージュ》裡就常出現這種句子:わからなくもないが…。桐乃說話也常用なくない?看似疑問實為肯定的結尾。分析三十年前作品直到現在裡面的語言產生什麼變化,想必非常有趣。

 研討會上,《Assassin Creed》是個很大的主題(有位天真爛漫的女醫療工作者的文章,內容根據《Watch Dog》:妳/你是不是曾有過覺得我們不是在看網路新聞,而是網路在餵妳/你新聞的感覺?然而白痴的是,就算如此她依然使用被的網路服務、行動裝置、遊戲主機和各式熱門新聞與流行用語。由此可見玩家們發展良好的選擇能力),一位仁兄上台講到百花聖母大教堂,談及網路上流傳的旅遊相片,他自豪地說:那有什麼,我還爬過咧。
 他或許是開玩笑的,然而,這話透露的很多。首先旅遊似乎被當作一種新興的影像蒐集業(這離題有點遠),還有各種商業活動推波助瀾,旅遊被排進小布爾喬亞的日程中,代表寬闊的視野、更新和剛性運動。問題是:遊戲(加上所有那些被認為sui generis的東西)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成為現實的替代品?又是什麼東西給玩家(同樣地,加上所有那些被認為sui generis的東西)自信說出這句話?
 我故意如此問,非得要如此尖銳並且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不可:不知為何,某些觀念讓人造物帶有烏托邦的氣味。烏托邦確實是一種絕望的產品,同樣無法保證同樣絕望的東西能有任何潛力成為烏托邦的一份子,甚至就是烏托邦。注意:古老的區分不是我想討論的議題,比喻的自然偷渡為這種區分抹下陰影。上述的問題去掉外衣以後就是:遊戲在多大程度上與現實相同?然而,這個問題的答案遠比考慮其程度要淺(特別要將電玩列入藝術考慮的話)。最好還是將之當成笑話。

 以經典的RPG來說,大致上都會遭遇以下的故事:戰士拿起劍,歷經千辛萬苦擊倒魔王,終止其野心。角色先不談,這裡的擊倒即為預設立場,而這大大地影響(遠比戰士和魔王之間錯綜複雜的背景)故事。比如偶像用身體作為排行和曝光率的代價,此種對價關係也就是預設立場,等等等等。
 感興趣的地方在於:要改動多少隱含在詞句間的預設立場,才有可能改變故事的樣貌?也許這必須要假設關於故事的範疇。一個比較無恥的區分方式:究竟從哪裡起是羽毛,到哪裡是雞?我不認為這之間存在很明顯的界線,而且可以很容易被發現;不過這是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