翹課

（此為舊文章）、（藍體字為新加）

　今年春天熱的很早。三月中而已，路上所見大部分的人都穿著短袖衣裳。陽光懶洋洋地照射塵土飛揚的街道，我感到目眩和倦怠。不過剛出門而已，卻好像走了很久，倦意從有點麻痺的雙腿通過腰部沉積在腦裡。我想也許可以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肩上扛著背包，裡頭有些書和論文。走在離家不遠的街上，正在考慮要去哪裡。這時我注意到有兩個年輕的女生向我走過來，她們的臉頰都紅通通的，是因為日曬吧？一個穿著米色短裙，一個穿白色熱褲，上身的T-shirts恰好掩住身形的起伏，踩著平底膠鞋的兩雙腿筆直地盛開在柏油路上。我稍低頭，將臉轉向馬路。她們越來越靠近我，彼此之間似乎沒有交談。我走過她們的左邊，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誰的。也許是靠我比較近的那個女生。經過時我看到她淺褐色的頭髮散落在皙白的頸上。或許，是汗味也說不定。


　我有點想轉過頭去看她們，不過我繼續邁步向前走著。我害怕停下，可能一停下之後就會想回到家裡，而我現在並不想回家。


　下午的街道並不如我所想的安靜。走到一間小書店前，裡頭有五六個人。我進去看一下有什麼新書。雖然我知道學校裡的圖書館新書比這裡多，這裡購入新書的速度也很慢，除了漫畫以外，但還是想進來看看。有人就站在擺設架前讀起來，讓寬度僅能讓一個人通行的走道顯得更為狹窄。我側身經過一個中年男子身邊，他正在看有關車的雜誌，身上有股汗味，夥同雜誌的氣味一同向我襲來。就算經過他，那味道似乎留在我身體裡的某個地方，聞了聞方才碰到他的右手臂，卻只有一點點衣服上的洗衣粉的味道，難道只是錯覺？我注意到有個店員在看我，轉過頭去與她四目相接，她迅速低下頭去整理書，是個頭髮染成棕色，看來十分瘦小而且疲倦的女生，手裡忙將新出版的漫畫擺到架上，她也聞到那股汗味了嗎？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發熱。


　站在標示牌「考試用書」的前面，架子上有本「商事法概要」，內容似乎跟名字一樣無聊。我對國家考試沒有興趣，然而知道考試內容是如此無聊的東西讓我有些安慰。汗味似乎又出現了，我趕緊從架前離開。繞到對面，標示牌是「文學」、「非文學」、「理財」。一本書名字是《一小時讓你成為股市操盤達人》，彩色的封面印有K線圖與均線。我輕輕撫摸其中綠色的一塊，是個漂亮的長方形，沒有上下引線。我最喜歡這種形狀，但也只是形狀而已。我連翻開它的力氣似乎都已失去。另一個書架上有本最近常被拿出來討論的小說，封面上印有「本年度最讓人動容的愛情故事」，書背簡介說這是兩個因戰火而分開的戀人，在動盪的時代內傳達他們生死不渝的愛情。這本書被改編成電影，要在下個禮拜上映。捷運站裡有一幅海報：背景是坦克與拿著機槍向前衝模樣的士兵，男女主角相擁在炮火前，站在電扶梯的盡頭長達四個星期。


　雖說電影下禮拜才上映，某些場景我已經在廣告中看過：女主角目送男主角離去；男主角吻過他的她後，說：「I love you.」我翻著書想找出有沒有這一句，不過翻沒幾頁就放棄了，既不知道在故事的哪個部份，也不清楚小說和電影之間是不是有所更動。而且就算讓我找到了又如何呢？我把書放回架上，走向雜誌區。中年男子還站在剛才那個位置，如果要瀏覽雜誌區就非得經過他的身邊不可，他依然看著方才的雜誌。我失去了看雜誌的想法，無法忍受雜誌的油墨味和汗味一同出現。女店員現在站在櫃台裡，幫一個女生結帳。她轉過來看我一下，又繼續打收銀機。那個女生正用手機聊著，似乎是買信紙和活頁紙的樣子。我從另一條擺新書的通道往門口走去。


　以往都以為在要上班上課的日子裡，除了尖峰時段，街上應該會很安靜的，但是街上依然有很多人走著，許多汽車在我身旁呼嘯而過。出門似乎已經沒有意思了，我不想再走下去。突然覺得去上課也好，可是下午的第一節已經開始上課了，就算現在到學校去也只能上到最後的幾分鐘而已。我停在書店門口，隔壁是間賣鍋貼酸辣湯的店，油煙和肉混和的氣味讓我有點反胃。還是快點離開這種氣味的好。既然到學校去沒什麼意思，可是又不願意回家，那我該到哪去？


　我繼續邁步向前，一直站在書店前發呆會被認為是有問題的人吧？書店或者鍋貼店前面都不是一個應該停下思考的地方。我想未來也許會有一種店，讓每個人都可以在店門口思考，不過這種店要賣什麼呢？一邊思考著一邊向前走去，但是還是不知道要去哪。我想起背包裡還有書和論文，那就找個地方好好讀它們。


　我推開一間咖啡店的門走進去，女服務生立刻向我說：「歡迎光臨。」我看著在她身後巨大的飲料名稱列表，有冰咖啡和熱咖啡，有冰沙和果茶，有果汁和牛奶。我有些慌，還不知道要選什麼。大約二十幾歲，將頭髮在腦後梳起成馬尾的女服務生一直看著我，我不知道考慮了多久，只有幾十秒，還是已經過了五分鐘，女服務生的棕色眼珠沒有跟我說。裝作很認真很詳細地看飲料名稱的樣子，其實已經看過三次：卡布其諾的上面是拿鐵，熱的跟冰的價格都差十五元，花果茶又比冰咖啡貴十元，牛奶最便宜。早上喝過咖啡了，因此不想再點咖啡，可是除了咖啡又不知道要喝什麼。女服務生一直面帶微笑看著我。就算看到微笑我也不能比較快做出決定，我很想跟她說對不起。


　「一杯大杯冰Latte。」我又快又小聲的說。


　「大杯冰Latte一杯。」她立即對在她身邊的另一個人高聲唱出。臉很快地與她裝進杯裡的冰塊一樣尖銳，上揚的嘴角在聽到回答之後，和收銀機的答答列印聲一同消失。我正要拿出錢，她左手向旁邊一比說：「那要不要來塊蛋糕呢？」


　我看向旁邊的透明冷藏櫃，裡面有整齊排列的蛋糕，每塊都是水滴般的形狀，看起來像剛被水澆醒的花朵。最上面是乳酪蛋糕，旁邊是黑森林，下面那層就擺著我叫不出名字的蛋糕，有些是上頭有櫻桃的，也有用咖啡色奶油畫成花的圖案來裝飾的。女服務生的建議實在很吸引人，雖然我不喜歡蛋糕，現在卻也想要來塊蛋糕試看看。我很快地偷偷瞥女服務生一眼，她又帶著微笑看我，左手已經垂在身體旁。如果考慮這麼久還說不要，她會不會生氣呢？這裡有開空調，我卻不斷冒汗，好像有幾根頭髮吸飽汗水而黏在前額。想把頭髮撥上去，卻只抹到滿手汗水，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偷偷將手上的汗水擦到牛仔褲上，單寧布的質感讓我感到寬心，陽光的熱氣還沒有從我的牛仔褲逸去；蛋糕依然靜靜躺在冷藏櫃裡，溫度顯示四度。


　我搖了搖頭。女服務生一直放在收銀機上的右手又開始動，笑容融化在敲擊鍵盤聲音的間隙中。她頭也不抬地接過我手上的鈔票，並將發票和零錢交給我。接過之後，我逃進最靠近店內角落的位置，在沙發椅上坐下，是四人座的一張。汗水還在流。


　從背包裡拿出書和論文的時候，我發現沙發椅的後面是一片玻璃。看著鏡中的那個人，他一手拿書，書名是《微分方程在經濟理論的應用》，我不清楚這本書寫什麼，而他又為甚麼要讀這本書？我想開口問他，他卻先眨了眨眼，我立刻失去力氣，他知道他已經在這次交戰中獲得勝利，便回過頭去翻開這本書。這時咖啡送上來，是一位年紀與我差不多的帥氣男生拿來的，他旁分的頭髮稍稍遮住了一邊的眉毛，看來有一種吸引人的神秘感。他將咖啡放下，說：「您的大杯冰Latte。」便轉身離去。


　我僅在嘴裡咕噥著謝謝，頭也不敢抬，只有低著頭偷偷看他，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我簡直就跟一個暗戀他的女孩一樣，想必我的臉紅了，但我沒有勇氣回頭照鏡子確認。


　我開始解習題，一些簡單的二次線性方程。這時有一家三口走到我旁邊來。我環顧四周，整個咖啡廳裡就在我不之不覺當中坐滿了人，只剩下我旁邊的一張兩人座桌子。那個母親與孩子，約莫十歲大的、健康而活潑的男孩，先在旁邊那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那位父親看一看四周，在我身邊坐下。我挪了挪身體避免碰到他。他問我：「我可以坐這裡嗎？」我點點頭。


　這一家人似乎是來吃飯的。孩子在位置上不斷動著，他穿的拖鞋一直敲到椅腳和桌子，發出咚咚咚的聲音，他媽媽　大聲叱喝他，要他安靜坐好，不過孩子依然在位置上動來動去，拿著紙巾隨意折出各種形狀，再將他的作品給撕毀；或是敲杯子，裡面的水有些濺到桌上。他的媽媽再度大聲叱喝他。我轉過頭去看看那位孩子，他也轉過頭來看我，顯得無動於衷。夫妻則是不斷討論著他們的車，嫌現在的車已經舊了，容易故障常要修，換台新的如何？最近看到什麼分幾期免利息的。可是目前這部還能跑嘛…哪有那麼多錢再去買一部，新車又怕被偷，麻煩事也很多。


　約莫過了五分鐘，服務生叫號碼，那位父親起身前往櫃台，看來他們的餐點好了。那個孩子似乎已經餓了很久，父親一端上便迫不及待吃起來，整個家庭陷入專注的寂靜之中。


　我收拾好東西，起身離去。


　現在課已經結束了。我感到可惜。黃昏的馬路上出現學生和上班族們，夕陽讓每個人的臉都紅通通的，為初春的街道添了幾分熱氣。往家的方向前進，我特意挑小巷走。這裡人的氣味稀薄，夕陽是最有威力的。


　穿過馬路到另一條小巷口，家便很近了。太陽將自己隱藏在山後，西方的天空還帶有橙色，東方卻已經有稀疏的星出現，靛藍的夜似乎正在吸去方才太陽多餘的熱量。有一陣微風吹過來。我注意到巷子口有個東西，是一隻狗。


　牠躺在巷子口，四肢蜷曲，鼻尖指向柏油路，左臉對著我，卻被自己的耳朵給蓋住，脖子底下的路面有一片黑色的痕跡。路燈尚未點上，四周顯得昏暗，讓我分不清這隻狗的毛色。牠再也站不起來了。我就站在牠身邊注視著牠，那攤黑色的痕跡似乎越來越大，將要融入夜裡。我又邁開腳步往小巷裡走去。


　家應該就在眼前，但實在是太暗了，我差不多什麼也看不見。


（這完全是一篇傻子小說。依然會讓我咯咯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