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7日 星期三

近日數感之六

 不久前日本友人來台觀光(一如以前講過的嫖妓行程:週末兩日,走馬看花。我實在不懂這種旅遊方式有何趣味),他們打算到母校附近的著名景點搭纜車(雖然近在咫尺,我求學之際從沒去過。和他們才是第一次),只是當天恰好在年度點檢維修期間內,只好作罷。臨時改為帶他們去母校逛逛。
 就在我們搭上捷運前往母校途中,或許因為用日文交談聲音過大,原本坐在我們附近,約莫三十前後、瘦高的女性陰著一張臉,到比較遠的地方站著,到快到終點站時前按下和司機員通話按鈕,到站後捷運員工上車查看狀況,對講機中也不斷傳來詢問聲。該女性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快步往外走。
 然而相當不幸的是她與我們的目的地相同。出捷運站以後我們到對向馬路搭公車。該女性已在我們要搭的那班公車上,甫見我們一行人,她無視已經啟動的公車,立刻走向前門快速地連續按下車鈴,司機不斷問她是否要在這裡下車,她依然保持沉默繼續按自己的。司機把車停住讓她下車。友人向我說那女生怎麼了。我也不清楚,只是起因似乎是我們。

 四處晃邊聊天之際,友人提及日本經濟現況:近年最低的失業率、似乎逐漸回溫的景氣等等。就像在台灣一樣,一堆人講失業率,卻很少提及擁有怎樣的工作。日本的約聘員工比例逐年攀升,這些人僅在定義上不被稱為失業者,也就是他們一個禮拜某些日子到別的地方待幾小時,然後拿到一點錢。除此之外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又有哪個聰明人能設想到工作的意義遠比如此還要大得多呢?
 可是當代政府非常在意工作,那似乎是所有人最重視的議題。然而這種論述背後卻有套套邏輯陰影:更多人就業導致整體生產能力成長,因此製造更多產品供消費,工作獲得薪水也讓他們有能力負擔這些東西;只要失業攀升,這種循環就會崩潰。而當代經濟學提供的永恆成長幻象也從此處著手(另一個具有類似欺瞞效果的是穩定的通貨膨脹率,說穿了只是讓鈔票和債務緩慢地增加):低失業率、GDP持續成長、推陳出新的科技與商品———數字很簡單就能滿足這種幻覺:四大於三,所以四一定比三好,或至少聲稱四和三有本質上的不同(這也是當代慈善的基礎假設之一。一百碗泡麵一定好過三十碗)。如果這一切都不會顯得毫無意義,因為似乎沒有人想想一天工作好多小時(其中最污辱人的就是通勤時間不算在上班內)之後買了智慧型手機回家到底為了什麼。這絕非伊比鳩魯或是佛洛伊德式的嘆息:我們的消費能力(這個詞在當代的意義和大胃王比賽差不多)可以在五秒內耗盡整個宇宙卻依然無法滿足,期待更進一步的成長(「只要上游供應鏈增設工廠,提供足夠產能,我們預期該產業未來還有成長空間...。」)。大多數人現在幹的只是這種愚蠢行徑的漫畫版本:我要買VR裝置,縱然我不清楚這能做些什麼———大多數人以為他們理解。其理由是:我們只為了過不虞匱乏的生活,而非一心想完成消費循環。雖說不虞匱乏這四個字的意思在大多數人心中逐年通貨膨脹。

 他們時不時拿出旅遊書翻翻。一次要收回去背包的時候卻不小心卡到頭髮。
 「ドメスティック・バイオレンス。」
 友人確實有些粗枝大葉之處。

 一日我較晚出門,搭上比平常更顯壅擠的火車。在某大站上班族蜂湧而出,打算找位置坐時卻看見一個年輕女孩正要上車。她和我間隔一個座位,卸下背包後擺在雙腿上,十指交握。她維持這個姿勢一段時間。有時用手梳理及腰的頭髮。好一會,她從背包裡拿出水和藥吞下———我看袋裡大約有七顆藥,就像她的身體已經被辛勤工作與惡劣環境虐待八十年。之後她繼續維持相同坐姿直到我下車。
 我不清楚她的身體狀況如何。我強忍和她搭話的衝動,只因為她正常得多。

 說起讓人害怕的事,碰到久未見面的舊識也該算上。我實在不懂為何很多人喜歡辦同學會,(甚至每年!)那只是隨時間伸長的俗氣伸展台。這些人在思想純粹的青少年時期尚不能吸引我,那就更不用談在塵世打滾之後了。人隨年紀增長腦袋只會越來越硬(骨頭卻越來越軟)。或許我運氣好,各個舊識都讓我看見粗俗低劣在他們身上刻下的皺紋。見面就講些腦子燒壞的人才說得出口的垃圾:「雖然我不知道消費者買不買單,不過我的TA就是上班族......你可能幫我試吃一下,告訴我哪個部分...。」出於以往曾同居一處的敬意,我盡力避免在他們面前打呵欠。這同時也說明我自小就是個白癡,才會認識這種人。或許因為當代人推崇專業而非修養,無論哪種皆無法治療愚蠢,前者卻不可避免地多了粗俗。
 當一個人越來越位高權重,也就更容易聽到這些話。有時用術語指涉完全不同的對象(比如機會成本和重力加速度),或是用小學國語習作中的換句話說提升專業形象(像是在資源和成本等詞前加上社會或政治);具有同樣效果的還有外語———使用次數越多越專業———比如agenda,可是又有誰還用拉丁語發音呢?又有誰能丟開這些慣用語後還能像個人一般講話呢?

2016年8月17日 星期三

《コシャマイン記》譯後記

 上面那篇同樣譯自文藝春秋昭和五十七年的《芥川賞全集》第一卷。
 所有評審委員一致同意這篇文章入選。不以該屆觀之,這篇文章在芥川獎所有文章中也是相當獨特的作品。
 同樣講講需要注意之處。首先,文中有注釋,我因手頭沒有其他版本比較,故不從。注釋中的解說多以其意直接加在文章中。第二,北海道地區的地名多為アイヌ語言迻譯為日語。文中地名、部落名與人名幾乎都是如此。人名全以日文音譯,其餘若沒有牽涉到部落名則以現今地名為準。此法當然有時代錯置之嫌,只是全以音譯未免增添混亂,還望體諒。也有些難以意譯,比如モシリ就是一塊地方、島,在不同地方使用也有不同意義。畢竟不熟悉アイヌ語言,直接用日文中對應詞去理解也很粗野(這正是許多翻譯最喜歡做的)。還望各方先進指點批評。
 距離上一篇計半年。翻譯這篇倒不需要這麼久,只是諸多雜事奪精擾神,難以集中。希望下一篇可以更為順利罷。

 是為譯後記。

柯夏麥記

 巫女卡丕娜托莉的神曲序 這是祖母從諸神那受賜後再教給我的神曲。祖母的聲音極為優美。我則不是這樣。而且還忘了許多地方。那些部份我就隨自己的意思唱。祖母也是巧妙地自己補足後再唱。我今年九十二。有很多日本的天子給我的木杯和金杯。

 第一章

 以其勇猛為眾人所知的薩塔那酋長塔那開西,率領眾多部落群起反抗時,日本的將軍柿崎義弘詐降後邀請塔那開西至其宅邸,使之大醉後殺害。七年後,野熊也懼怕的酋長塔俐柯那再次進攻逼近義弘的宅邸,卻依然受假稱講和欺騙而遭到與塔那開西相同的命運。塔俐柯那算起來是塔那開西的女婿。
 如此一來西蝦夷的漁場就成了日本人的殂上肉,沒有多久,塔那開西妹妹的兒子,年輕的酋長黑那烏開將兩個冒犯祭祀神靈之地的日本人打死,隨即堅守城寨。可是他的準備並不充分,許多部落向他伸出援手時,他全都拒絕並且這麼說:「我將盡可能燃起同族胸中之火而死。如今還不是戰爭的時候。你們非得要控制憤怒並和更多的部落謀劃直到時機到來不可。」
 聽聞日本大軍壓境,為了不讓薩塔那酋長血脈以勇敢聞名的先祖蒙羞,黑那烏開立刻下定決心迎向壯烈之死,叫來妻子西菈莉卡說:「妳抱著勇猛的塔那開西和塔俐柯那的唯一後裔,我們的孩子柯夏麥從這裡逃走,非得將其養育成傑出之人不可。妳往山的另一邊到鄰近另一片海的部落遊樂部,再也沒有比依靠那裏的酋長伊可妥伊更好的了,可是現在山頂還沒有覆滿雪,不得不先到伊瓦奈伊的酋長西庫弗身邊。沒有捨棄我們尊貴血統的諸神,一定會讓妳的雙腿強健,使你們兩人得以安全離去吧。我將這孩子名字取為過去攻破日本所有領地的英雄之名,妳萬不可忘其意義。我最後的話只有這些。」
 西菈莉卡親自背好嬰兒,在特別挑選出來的勇士齊羅羅安和六隻狗的保護下,趁夜離開薩塔那。他們剛到伊瓦奈伊部落不久,薩塔那的城寨就被日本將軍敏博的軍隊給攻破。
 黑那烏開身上中了難以計數的箭後被捕。在波濤洶湧的岸邊遭斬首,當時他的首級卻有如水獺溜進湖裡一般,滾到波浪拍打之處後立刻消失在海中。將軍敏博嚴格搜查並殺掉與薩塔那酋長有血緣關係者共六十人,終究沒能知悉黑那烏開的妻子和其獨子柯夏麥的去向。他用馬馱著沒有首級的黑那烏開屍體回到營地。

 第二章

 伊瓦奈伊酋長西庫弗是個重視信義的人,熱心地接待勇猛薩塔那酋長的不幸妻子,給他們一棟新建的兩層房屋,並提供無微不至的保護。幾年後,西庫弗死去,兒子托米阿薩繼酋長之位。這個托米阿薩早就對美麗的西菈莉卡抱有戀慕之情,現在成為酋長,之所以尚未將其權力施加在西菈莉卡身上,尚未逞其所願,看起來因為對他而言諸神法則還算聊備一格。雖然西菈莉卡時時刻刻都受到忠實部下齊羅羅安的保護而得以守身如玉,現在卻認為盡早離開優以奇部落為上策。齊羅羅安也同意這樣的想法,暗地裡著手準備。
 冬天到來。他們決定用狗橇橫越曠野翻過山巔前往遙遠的遊樂部部落。就在一個大風雪的夜晚。看啊,兩名匪徒侵入西菈莉卡的家。並且胡亂地想要抱著她逃走。此時,齊羅羅安因少主柯夏麥的激烈叫喊,還有狗群的狂吠聲而睜開眼睛。接著,有如以前就曾設想過這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立刻跳出屋外,鹿一般朝狗吠叫的方向飛奔,抓住匪徒並把他們打倒在雪地上。他用葡萄藤牢牢綁住這兩個匪徒並扔進自己的小屋後,在西菈莉卡面前跪下說:「等到破曉,就把這兩個愚蠢的人拖到托米阿薩那去吧。這究竟是何者所為已十分明顯,要讓托米阿薩知道,如此無法無天違背諸神法則,必定會遭受諸神懲罰,這也是我所知稍能回報恩情的方法。」西菈莉卡流淚說:「先夫、先夫之母與姊夫以及其父全都遭到日本人殺害,薩塔那酋長的血,只剩下年幼的柯夏麥一人繼承。我以身為這個孩子的母親為榮,並堅定地向諸神立誓,奉獻所有心力養育守護這個孩子,使之再次成為薩塔那部落的光芒。這也是先夫唯一的遺言。諸神的庇護透過尊貴的酋長西庫弗籠罩我們,其子托米阿薩卻受惡魔驅使,要對身為柯夏麥母親的我做出可怕的悖德行徑並逼我順從。啊啊,先祖受日本人欺凌,現在其後裔又因同族而遇禍。這想必是薩塔那的血脈已遭諸神捨棄無誤,愚蠢如我也能夠推知。我,與其遭受可怕的污辱而決心選擇果斷地死亡之時,諸神透過你,強大的齊羅羅安拯救我。你讓亡夫之妻的我得守如玉之軀、讓柯夏麥之母的我能保清白之顏,並且讓我的性命得以延續。就算要獎勵你無盡的忠義,想到無依無憑的自己,什麼也做不到,這才是最讓我傷心的。」齊羅羅安拭淚說:「這番話對我來說實在是溢美之詞,我這條性命是酋長之物,我當時,應該要和酋長一同在城寨內對抗日本人,和酋長一同死去。能夠像今日這樣活下去,完全因為酋長的深謀遠慮,他信賴齊羅羅安是可以交付如此重責大任的男人。喔喔,現在也能清楚聽到酋長充滿力量的低語。一無是處的我能幫上您的獎賞,只需我沒有背叛酋長信賴的這份喜悅足矣。要說願望,只有在這之後更加激烈地向您和年幼酋長襲來的苦難之中,我也毫無疑問能有所用途!」
 主僕商談直至破曉,下定決心等待這場雪停就逃往遊樂部部落。

 第三章

 早上,齊羅羅安給兩個匪徒食物。接著把他們帶到托米阿薩那裡去。途中,兩個匪徒向他懺悔犯下的罪並說:「齊羅羅安唷,我們不得不勸你們趕緊離開此地。你們穿過叢林沿著河流前進,取捷徑翻過山領,去依靠庫羌部落心地正直的老酋長穆比安為佳。不然,我們的酋長一定會把你們抓到蘇持部落的日本人官廳去。這是我們因戀情而神授魂與的酋長早在心中決定好的事。」齊羅羅安憤怒而激動地說:「不義的酋長就有不義的部下這件事是真的。你們就算捨棄性命也應該反抗酋長的悖德行徑。更何況,你們現在向我說出酋長的秘密而不感到羞恥。我無論如何,與其背叛自己的酋長,還不如讓老鼠活活咬死好得多!」
 如此這般,齊羅羅安走近托米阿薩的宅邸。這時,看啊,許多箭破風而來。他立刻在雪上伏身,箭射中匪徒二人。鏑上鳥頭根的毒很快將他們殺死。齊羅羅安兩手提著屍體,轉瞬間跳進托米阿薩家中。然後平靜地說:「諸神,不僅伊瓦奈伊也不僅薩塔那,而是統御全世界;觸犯最為尊貴的諸神法則者已由我帶來。這裡要是我們薩塔那部落的話,為了平息諸神的怒火,會立刻將這二人殺死,不過這裡是您的部落,非得承蒙恩准不可。兩人已因為剛才那樣死在箭雨下,為了伊瓦奈伊部落的尊嚴,請趁悖德者的血未冷之際盡速灑在雪上!不然的話,諸神的怒火,立刻就會降臨在實如其名的伊瓦奈伊部落!」托米阿薩抓著鬍鬚小聲說:「我不認為薩塔那的勇士齊羅羅安會說假話,就算如此,沒有說服眾人的證據也無法裁決。」語未盡,齊羅羅安向前踏出一步,從正面盯住托米阿薩說:「正是,在此處,再沒有比您的裁決更有力的東西吧。然而,依然無法欺瞞隨時一根一根數您鬍鬚的諸神之眼!」因為齊羅羅安的眼神與聲音,托米阿薩就像樺葉一樣顫抖。他隔著鬍鬚抓撓下巴和臉頰恢復冷靜之後說:「經薩塔那的勇士教導而學習諸神威能,實在光榮。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想看到自己的部下像這樣讓葡萄藤綁住。」說完拔刀斬斷藤蔓。然後作勢收刀入鞘,立刻轉身用全身的力量向齊羅羅安劈過去。見狀,眾多部下也拔刀圍住齊羅羅安。沒有警覺的齊羅羅安左手臂吃了最初一刀,沒有等到第二刀,他抓住托米阿薩的手拉過來,奪下刀之後大聲說:「一次違背德行就會導致無數罪惡這件事是真的!這就是你們的做法嗎?名滿天下的愛奴伊瓦奈伊,不用日本人那樣欺騙的方式,竟殺不了薩塔那的齊羅羅安一人。就算如此,我還不會因為你們的鈍刀而死!」他叫喊時用力的手掌中,托米阿薩手骨發出聲音並斷裂。齊羅羅安聽到這聲音,推開托米阿薩,拿著奪來的刀從眾人包圍中徑直走出屋外。沒有一個人上前攻擊這位勇士,這並非在愛奴伊瓦奈伊之中,沒有足以匹敵齊羅羅安的勇士,而是這些人有敬畏諸神之心,懼怕牽連到托米阿薩的罪惡之中。

 第四章

 白天還看來晴朗的天空,入夜後迅速佈滿雲並開始下雪。半空中的月亮失去光芒,看來就像烤魚的眼睛。月亮終究被雲遮住,天空有月光的一面雪雲顯得明亮,終究只剩下微微光芒,稱為白色黑暗的景象籠罩在曠野上。在遠處看不清的河川下游,伊瓦奈伊部落處時而傳來狗群間此起彼落的長吠。此時,齊羅羅安從他的小屋東側取出粗皮繩,把十二隻狗安在狗橇上。西菈莉卡在這段時間內把準備好的食物和寶物放進橇裡,年幼的柯夏麥也幫母親的忙,展現不輸給母親的力氣。他像齊羅羅安一樣在狗毛衣下佩刀。走路時絆腳,坐下則會從毛衣下面凸出來,說為了防備敵人或狼突然來襲,不肯換成小刀。
 齊羅羅安右手執韁。這是因為左手讓托米阿薩砍那一刀之後難以活動。於是主僕三人乘上狗橇在白色黑暗中前進。踏上沒有引路人的危險旅程。齊羅羅安忍住左手的疼痛,將一切交付盡悉大地與深海的諸神。西菈莉卡在忠實部下親手蓋好的重重毛皮中,抱住早已陷入熟睡的柯夏麥,在心中持續吟誦靈驗的禱詞,向遠近諸神祈求庇護。
 齊羅羅安在此時意外地回想起那兩個匪徒向他說過的話。那便是穿越叢林取捷徑,翻過山領往庫羌部落去的忠告。狗橇早已前進不可能還沒有到達的時間,卻依然不見叢林,依然只有平坦的曠野。
 齊羅羅安盡他所知,在心中毫無用處地描繪地形,最終完全失去方位。雖說順風向,現在他手臂的疼痛已經影響到全身,有時甚至還會讓他陷入昏迷。耗費相當長的時間後,曠野盡頭突然露出險峻的山峰,狗群激烈地喘息並打著響鼻,盡力拖動橇車。
 年幼的柯夏麥夢到遭熊咬而在無意間醒來。看見齊羅羅安昏倒在他腳上。他抽出腳,努力想拉起齊羅羅安岩石一般的身軀,然而對他來說實在太重。禍不單行。此時,看啊,十二名追兵循著狗橇的痕跡,逐漸逼近穿越曠野的三個逃亡者。西菈莉卡感受到其氣息而立刻醒來,知道正面臨可怕的狀況。她從毛皮中跳出來,和柯夏麥一同嘗試把齊羅羅安拉起來,並在他耳邊說:「齊羅羅安,齊羅羅安!你忘了酋長的命令嗎?敵人正緊逼在我們身後!」年幼酋長也出聲激勵:「齊羅羅安,站起來!跟在我身後戰鬥!」
 這個聲音讓齊羅羅安的靈魂再次回到他的身軀。他站起身拔刀,在踉蹌中三次向諸神致意後說:「這應該是齊羅羅安最後的戰鬥。您二人將一切交付諸神,只要還有糧食,請朝能看見另一片海的地方去。海邊的部落憎恨日本人,一定記得酋長黑那烏開的名字。到明早必定會翻過山進入另一邊的曠野吧。可是,絕不可在上達蒼穹的羊蹄山麓,酋長穆比安統領的庫羌部落處停下。這是因為那不靠海,更何況那兩名匪徒指鹿為馬,說穆比安是心地正直的老酋長。我現在回想起來,從這個春天造訪伊瓦奈伊的商人那聽聞,穆比安要比托米阿薩年輕,並且以種種藉口強奪該商人的物品。幸好雪已停。希望您二人平安無事。柯夏麥少主啊,薩塔那的酋長啊,請成為不讓該名蒙羞的英雄。請不要忘記我的靈魂常在您左右。我在這裡迎敵,不會讓他們越過這裡一步。請盡速上橇!」在說話時追兵的聲音已經從遙遠的山腳下傳來。
 齊羅羅安勸離想要和他一同留下的柯夏麥,踉蹌中仔細尋找能夠用上性命戰鬥的地方。他早已無法站起,十二名追兵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坐在雪上靠著蝦夷松的樹幹大喊:「在這停下!伊瓦奈伊的鼠輩,再往前一步的話薩塔那酋長黑那烏開的部下,齊羅羅安的刀就會砍進那傢伙的臉裡!」

 第五章

 留下齊羅羅安,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在群山之間迷失方向。隔日傍晚,他們得以瞻仰沐浴鮮紅夕陽的羊蹄山矗立在萬里無雲的晴天中。就像呼喚聲的回音立刻就傳到耳裡一般近在眼前。
 西菈莉卡向自己的孩子說:「你,要像比所有高山更高的羊蹄山一樣,非得成為勝過所有英雄的英雄不可。沒有引路人還能從可怕的群山之中安全抵達這裡,這是因為諸神的庇護籠罩在我們之上。啊啊齊羅羅安,齊羅羅安!你一人在那留下我們才能到達這裡。當柯夏麥之名有如羊蹄山上達天際一般聲譽大振之時,人們都會聚在一起頌揚你的忠誠吧。柯夏麥唷,你還記得那時齊羅羅安的話嗎?」年幼的酋長點頭說:「以前有和我同名的英雄。我非得要成為比那個人要更偉大的英雄不可。」西菈莉卡接著說:「啊啊正是如此。那,你是什麼部落的酋長呢?」「我是薩塔那的酋長柯夏麥。」「還有,你的敵人是誰?」「日本人!」西菈莉卡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神聖的羊蹄山禮拜。
 不等禮拜結束,年幼酋長受身軀中湧起的莫名力量驅使,在雪上跑起來。他朝向一望無際的群峰重嶺遠處,用盡所有的力量大喊。這是想要讓群山轉向他所在之處。他就像穿戴深茶色頭盔、深茶色衣裝、深茶色刀鞘與金腰帶的愛奴拉庫魯,無法駕馭橇車自在地暢遊無垠太空使他感到焦躁,伸展雙手想要撼動什麼,讓自己身軀倒下順著斜坡揚起雪塵向下滾去。這是對高大而獨自矗立在夕陽中,頂峰圍繞一抹白雲的雄偉羊蹄山難以壓抑的忌妒。
 繼續前進,他們看到遙遠前方有飄散晚餐炊煙的大部落。那裡,應該就是齊羅羅安提到酋長穆比安所在的庫羌部落沒有錯。
 他們避開庫羌部落,在樹林中的廢棄獵人小屋過了一夜,翌日早晨,再次朝向大海踏上旅途。沿羊蹄山的下擺,留心不要像如同雲一般從左方飄到右方那樣失去方向之時,他們不知不覺進入叢林中。天上雲層逐漸增厚,風也開始吹響樹梢。
 在叢林裡迷途整整兩天後,他們在狂暴的風雪之中到達山谷間的湧水旁。食物早已所剩無幾。雪上加霜的是橇車破損,狗也負傷。西菈莉卡決定放狗自由,親自背負包袱。柯夏麥也學著母親背負毛皮與配刀。被解放的狗群爭相奔出山谷,不久後正覺得遠方傳來激烈的叫吠聲,狗兒便一個接著一個叼住咬死的貉回來。在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到達山谷最深部之前,更多的獸屍被搬運過來。他們懷疑這是夢境,一邊順著凍硬的河面往下走,在河川轉角的樹林中,忽然間發現飄散朦朧煙霧的熱泉水源。這附近沒有雪,青草向榮,狗群捕獲的眾多野獸還放在那邊流著血。
 他們一邊抵抗風雪,在樹間架起毛皮營帳。連續六天六夜猛烈吹襲的風雪,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西菈莉卡帶上自己的孩子到熱泉源頭東邊的水際獻上供物,長久地對諸神表達自己的感謝。

 第六章

 天空再次放晴的早晨,在沒有橇車的狀況下就這麼出發,還是要等到春天來臨,西菈莉卡為此而煩惱。無論如何,她認為都要先掌握四周環境,帶著柯夏麥登上對岸的小山丘頂。狗群也跟隨前後。小山丘過去還有一個更高的山丘。她到達那裡的時候,看啊,琉璃珠般的蔚藍大海在眼前一望無際!因高興而坐立難安的西菈莉卡很快地下山丘,他們的營帳前卻站著一個帶弓且年輕的不速之客。西菈莉卡的狗兒圍住這個壯碩的年輕人吠叫,年輕人卻頭也不轉,靠近西菈莉卡說:「你們是誰又是從哪裡來的?」正在西菈莉卡猶豫要如何答覆之時,柯夏麥站向前並這麼說:「我是薩塔那的酋長柯夏麥!」年輕人驚訝地向西菈莉卡說:「我知道你們是擁有高貴血統之人。這是因為看到你們的行囊裡有寶物和配刀。然而,要我如何相信方才這位可愛少年所言為真呢?我知道那位迎向壯烈死亡的黑那烏開,為了使其血脈不絕,而讓其妻與獨子躲藏起來,但是在這個地方見到他的妻子與獨子實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西菈莉卡因這位年輕人的言語和姿態而信任他。她燃起火堆款待年輕人,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
 年輕人聽完以後,雙手觸額恭敬地合掌跪下,接著說:「我是領導阿普塔佩茲部落的酋長榿彼殷最小的弟弟,名為薩卡納伊末庫。我非常榮幸比任何人都要早發現你們。若非如此,愚蠢的人們就會抓住你們帶到我兄長面前吧。他們會因此得到微薄的獎賞,榿彼殷也會將你們投入牢中吧。然後等到春天,阿普塔佩茲部落附近的蒙佩茲部落的日本官員到此地來時,將你們交給他們吧。兄長絕非壞心腸的人,只是極度害怕日本人,他認為除了聽從日本人以外,沒有其他維護漁場的方法。可是我的想法與兄長不同。請放心,我是你們這邊的人,也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並不少。柯夏麥唷,不久後您即將成為率領眾多部落之統帥,非得要變得更加強壯、更加聰明不可。我,將代替您忠實的部下齊羅羅安守護您成長!您不只要讓刀與弓、乘馬與划舟的技巧勝過他人,更非得學習自在地指揮眾多部落的能力不可。時機終將到來,聽聞勇猛的黑那烏開獨子為了同族揭竿而起,同族之間正在紛爭之人也會停下,失去希望的人將抬起頭,各地的人會一同高呼反抗日本人的欺壓正在此時而聚集過來吧!」
 就這樣,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寄身在阿普塔佩茲部落的薩卡納伊末庫之處。很快地,薩卡納伊末庫從山裡帶回美麗的母子這件事傳遍部落。不過謹慎的酋長弟弟就連最信任的同夥,甚至確定成為他妻子的部落女孩姵琪卡,都沒有告訴他們真相。每個人都相信她如他所說,是洞爺湖畔謨西麗部落的女孩,並且早就是他的妻子。春天到來,黑那烏開的孩子與其母一同從伊瓦奈伊部落逃走並且行蹤不明這件事由日本官員傳開之前,沒有一個人起疑。

 第七章

 春時百花共綻齊芬芳。薩卡納伊末庫為了確認鯡魚的蹤跡,站在海岸的大岩石上,眺望海鷗群的動向。
 健康的鬍子受寒冷但快意的海風吹拂而飄動,他忘我地耽於思考西菈莉卡的事情。想到急中生智讓大家相信西菈莉卡是自己的妻子實在巧妙,不禁面露微笑。就算是欺瞞,也是痛快的欺瞞。雖說如此,想到未婚妻姵琪卡實在令人黯然神傷。自從西菈莉卡與其子出現以來,她終日以淚洗面,一次也沒出過家門,卻在某夜偷偷造訪薩卡納伊末庫,在淚水中控訴他的背叛。他們應該舉行婚禮的春天來臨,不這麼做她實在無法容忍。薩卡納伊末庫差點就要道出真相,最終忍住沒說出口,直到現在還能強烈地感受到該時的痛苦而嘆息。一邊安慰自己這是聰明的做法,一邊卻更加懷疑。
 正當沉浸在鮮明的回憶之時,他看見一個年輕人狐狸似地從沙灘上跑過來。風箱一般喘氣的年輕人告知,薩卡納伊末庫的妻與子,有正是從伊瓦奈伊部落逃走的黑那烏開妻與子的嫌疑,而被帶到酋長那去了。
 薩卡納伊末庫沒等聽完就從大岩上跳下沙灘,猛地向前跑,不過很快地就有許多武裝起來的人阻攔其去路並說:「薩卡納伊末庫唷,您要是要去酋長住所的話,我們沒有辦法讓您通過。」薩卡納伊末庫用手臂一揮回應他們,轉眼間就將擋住他的許多人打倒在地並且跳進兄長的住所。無視眾人驚呼發生何事,他兩手出力將趴伏在一旁的西菈莉卡和柯夏麥抱起後說:「趁丈夫不在的時候用莫須有的嫌疑把妻子帶出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兄長,您竟要連弟弟的妻子都賣掉而非討日本人歡心不可嗎?」酋長榿彼殷那因日本酒而赤紅的鼻子如鴿子般發出聲響一邊說:「薩卡納伊末庫唷,如果你還沒有忘記身為我弟弟這件事的話,就不要逞愚勇。不要遺忘阿普塔佩茲的尊貴血統與智慧而用勇氣汙衊它們。」薩卡納伊末庫則用更粗暴的語調說:「忘記勇氣,滿臉得意地用智慧汙衊的不只是阿普塔佩茲的血統,還有統領全土的諸神,難道不曉得麼!」酋長同樣用鼻子發出鴿子般的聲響說:「何者在諸神面前才是正確的,現在和你討論這個又有什麼意義。我不過命令你罷。收斂所有抵抗日本人的行為!他們尊重族人之血、保證族人生活。不然的話,你也會和這個黑那烏開的妻子同罪!」薩卡納伊末庫不等語音落下搶先說:「為什麼要把我從謨西麗部落娶來的妻子說成是黑那烏開的妻子。想要用這種讒言陷害人的究竟是誰?」酋長笑著說:「我不想追究你為何相信這個女人是從謨西麗部落而來。之所以知道她是黑那烏開的妻子西菈莉卡,這是其子柯夏麥,正是由這位伊瓦奈伊酋長托米阿薩的部下馬尼貝那難以撼動的言語所證實。」酋長依然用赤紅的鼻子發出鴿子般的聲響,此時薩卡納伊末庫的怒火已經燒到馬尼貝身上。他用房舍都要上下搖動般地強悍力量,將馬尼貝巨大的身軀丟在地上殺害,隨即將西菈莉卡和柯夏麥抱在兩脇跑出屋外。然而,酋長的手下一擁而上,層層將他壓住以後綁起來,關進牢房裡。黑那烏開的妻子直接被護送往蒙佩茲部落的日本官廳。
 薩卡納伊末庫現在除了等待機會別無其它方法。他相信機會一定會到來。然後,帶著兩人到遙遠的內地,———打定主意這次真的非得到洞爺湖畔謨西麗部落去不可。只是被帶到日本官廳之後,再把兩人都搶回來就得拼上性命。他下定決心非去做不可。他的血液沸騰。就這樣沒有闔眼直到天將破曉之時,忽然一把小刀從東邊的窗戶丟進來,碰到他的肩膀後掉在稻草上。不知因何者的計謀而獲得自由的薩卡納伊末庫絞殺看守者以後逃竄而去。他正在趕往蒙佩茲部落的路上時,出乎意料地,姵琪卡出現在他面前。
 她用美麗而輕柔的聲音說:「您的同夥要我丟小刀給您。我完美地達成使命。我從沒有這麼開心過。您的同夥已趁護送的途中奪回那兩位尊貴之人,正在等您到他們身邊去。」
 薩卡納伊末庫至今已經沒有任何顧慮,緊緊抱住姵琪卡說:「我妻!我勇敢的妻子!妳已察覺我痛苦的謊言了嗎?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妳。堅信總有一日能像這樣抱住妳!來,我們四人暫時隱居到能遙遠瞻仰神靈的洞爺湖對岸去!」

 第八章

 直到柯夏麥完全長大之前,他們都在洞爺的藍黑湖水北岸安全地生活。柯夏麥在薩卡納伊末庫的指導下學習各式武術,現在已是比老師還要優秀的年輕人。
 某天薩卡納伊末庫說:「柯夏麥唷,你早已從我這裡學到所有能學的了。請聽好。在朝日升起那座山的另一邊,有寬闊的海洋與平原,那裡有難計其數的部落。那塊地方被稱為薩羅溫佩茲。其中一個哈耶部落有位酋長叫歐尼黑西。他率領眾多的部下和平地生活,卻和鄰接的染退部落的酋長夏酷昰因不合。夏酷昰因是個不輸給歐尼黑西的將才,他卻默認部下時不時侵入屬於哈耶的獵場,最終引起紛爭而殺害歐尼黑西的手下。哈耶的人們因報復也殺害夏酷昰因的手下。如此一來,一次殺戮引來無數殺戮,兩個部落彼此憎恨,堅守城寨互不相讓。無論何事都要插手的日本人過去曾經介入仲裁,因為在紛爭的狀況下,就很難從那裡隨心所欲地奪取鯡魚、昆布和毛皮了。兩人曾有一次立誓停止打鬥。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紛爭後失去力量的薩魯地區會讓日本人奪走,他們的部下卻沒有停手,兩人又再次不合。我們無法認為哪一方才正確,也無法加入哪一方,現在為了讓您實際運用過人的技巧,為了學習從我這學不到的東西,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首先我們到離這裡較近的哈耶部落歐尼黑西那,學習他巧妙的部署,並且觀察其部下的勇猛行動。您的父親殺了兩個日本人而舉兵之時,最快準備好打算前往城寨的就是歐尼黑西,他一定會很歡迎您的到來。」柯夏麥立刻接下去說:「那出發吧。我要是可以的話,想說服歐尼黑西和夏酷昰因和談,舉兩邊的大軍將日本人從我們的領土上趕出去!」
 兩位勇士為了旅程而準備,和其母與其妻告別,朝著薩羅溫佩茲出發。三天後他們到達歐尼黑西的房舍,受到真摯的歡迎。
 歐尼黑西在宴席上讚揚柯夏麥的父親,英雄黑那烏開:「您的父親若是接受眾多部落的支援的話,應該也會擁有和您同名的那位柯夏麥不分軒輊的力量!可是他在我的靈魂裡,應該說全族所有人靈魂裡刻下諸神之子的崇高自尊,注入名符其實的真正勇氣。現在接待您時,過去在您父親身上的勇敢也能在您的臉上看到,何其光榮!請隨意命令我的部下,充分發揮您的能力。我的軍隊只要聽到您來就能大大地振奮起來吧。」說完,他將杯中酒往空中和地上灑。
 不久,夏酷昰因的軍隊來襲,歐尼黑西一族珇卡候悉的外甥被擄走後,在染退的河畔被殺。歐尼黑西怒而親率大軍至前線。在薩羅溫河對岸擊敗夏酷昰因的軍隊,悲傷的是,他左腳中了毒箭。指揮左翼部隊的柯夏麥聞此,立即策馬前往。歐尼黑西已經連說話都有困難了,他看著柯夏麥並微笑,緊抓住他的手:「全軍交由你指揮。」說完就斷氣了。柯夏麥放聲大哭。隨即連軍隊態勢都沒有重整而急忙逼近染退的城寨。當時他的身邊僅有極少數的戰士跟隨,不久他就攻破城寨衝進去。
 和夏酷昰因交兵無數次並被其部下阻撓後,終究讓他逃掉了。

 第九章

 柯夏麥成為哈耶部落的指揮者這個消息傳到蒙佩茲的日本官廳。日本的將軍安陶藏丞緊急率領大軍自松前城出發,在苫小牧登陸後佔領哈耶部落。
 柯夏麥追逐夏酷昰因直到遙遠的烏拉拉佩茲(浦河)附近,因毫無成果而折返時,薩卡納伊末庫已死於和日本軍交戰之際,哈耶民眾四散。柯夏麥隻身逃亡,穿過內陸後回到洞爺湖北岸。姵琪卡聽到薩卡納伊末庫戰死的消息,立刻離開家裡,沒有多久她溺斃的屍體就浮在洞爺湖上。
 很快地追兵便至,他大膽地帶上母親逃到阿普塔佩茲部落附近的雷普恩部落,等待夜晚降臨後悄悄地出海。靠順風與漲潮,隔日清早時到達海灣對面的遊樂部海岸。
 他造訪老酋長伊可妥伊的住處時說:「吾父黑那烏開決定光榮死去時,吩咐吾母西菈莉卡維護薩塔那酋長的血脈而盡速逃亡。並說:『雖說再也沒有比投靠遊樂部的酋長伊可妥伊更好的了,然而雪還沒有覆蓋山嶺,先去寄身在伊瓦奈伊的酋長西庫弗之處。』啊啊要是雪硬到足以讓狗橇馳騁,我們就會翻過山巔立刻造訪此處吧。就算如此我們依然謹記前往遊樂部,長年之間飄盪四方,終於讓我們到達此地。日本的官廳不斷地追趕我們。我並不害怕,然而我死的話,將有負吾父黑那烏開的期望,薩塔那酋長的血脈將隨我死亡而一同斷絕。更甚者,我非得等待時機到來,為吾父與先祖發動復仇雪恨之戰不可,在那之前還不可以死。就這樣無意義地被捕後遭斬首的話,我遇到父祖先人時要向他們說什麼呢?酋長啊,希望您發揮大能,能暫時讓我在您這藏身。」酋長伊可妥伊恭敬而有禮請柯夏麥首席,讚揚曾是他刎頸之交,柯夏麥的父親之勇猛,並這麼說:「您逃到這裡來確實是聰明的作法。我雖老朽,卻一次也不曾受過日本人污辱。這倒不因為我特別強大,大概是日本人極為害怕我與庫恩努伊部落的反抗態度,因而盡可能給予我們種種特權吧。這究竟會持續到何時,實在說不準,現在來說,就算比起阿普塔更接近松前城,這裡反而是您更好的藏身之處。我會給您和您母親西菈莉卡良好的隱蔽住所。並且,我認為完成您父親的願望是我的職責,我讓最小的女兒姆柀娜當您的妻子。您現在立刻延遊樂部河溯溪至上游,到誰都尚未踏足過的繽尼拉美麗叢林中等待時機到來即可。雖說無法在此處隆重招待您實在令人惋惜,不過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到來。現在對您來說比任何招待都好的,就是您能安全地藏匿起來。有機會的話,很想聽您講述為了安葬歐尼黑西,而將豪傑夏酷昰因追至烏拉拉佩茲部落附近的勇猛故事。越看您的眼與您的嘴,就越讓人鮮明地想起您的父親。我雖已是垂老衰頹且令人羞恥的模樣,現在能夠為了黑那烏開盡心力,比起什麼都更加讓我高興。離我到那個世界,向黑那烏開詳細地描述您的行跡之日應該不遠了吧。」

 第十章

 就在遊樂部的急流呈現緩勢,山丘與平地交界處的繽尼拉左岸,柯夏麥建好小屋並迎來美麗的姆柀娜。此地別稱為優美的深潭或是壯麗的諸神花園,從天地之初的遠古以來,每年一次諸神都會從遙遠的天上降臨至此。那是在農曆九月到十月之間,此時再也沒有比繽尼拉更為美麗之處。兩岸枝枒交錯陰翳,眾多樹木做成深綠色的屋頂,像是為諸神降臨表達祝福與喜悅,各隨其意讓一片一片的葉子都染成或黃、或紅、或鱉甲色。在綠葉底下總是黑暗,有如寒冷凝滯的破曉前,現在也閃耀令人炫目的光芒,映照在光滑的水面上,簡直要讓人以為是否讓彩虹腰帶或是滿人錦衣給包住。很快地不可勝數的鮭魚群自大海洄游而來。牠們用楔形的背鰭攪亂映照出紅葉天幕的水面時,鴛鴦與綠頭鴨和白翅棲鴨飛來,在層疊的岩石上儀態端正地並列。鼬、獺、熊與狐在此也完全忘掉欲求,晃著頭在水畔漫步;炫目的樹林間,松鴉與大斑啄木鳥在高聲啼叫之際交雜對松鼠的揶揄。萬事萬物都在諸神的秩序之下,巧妙至極難以言喻的豐饒與和平就飄盪在此處。
 遊樂部部落的獵人們只有在諸神降臨的期間不會將他們的獨木舟划到此地來。他們時不時聽見從諸神花園的深處傳出超凡脫俗的琴音。
 不久,接近農曆十一月,諸神回歸天界的日子到來,和平與秩序和諸神一同離去。這裡狂風大作,樹上數以萬計的乾枯葉片不斷地飄落到水潭,那裡從早到晚都有霧氣升騰,幾束金色的陽光從裸露的樹梢上落下。熊吐著白色的鼻息急忙將食物搬進洞穴。鼬從岩石之間來回跑過。獺咬著香魚浮出水面,隨即潛入水裡。成群鮭魚躍起,劃破水面波濤,相爭溯溪到達水流快速的淺灘。
 山巒之間冬天早已來臨。四散生活的眾多鹿群一同到達此地,讓周圍滿是聲響時,繽尼拉的和平與秩序也就一同消逝。
 然而,諸神的和平與秩序離開後,這裡依然是年輕酋長柯夏麥的絕佳藏身之處。就算一個手下也沒,他還有慈祥的母親與漂亮的妻子。四周皆食材,自然仍美麗。想起日本人的迫害與同族之間的背叛,膽就會痛,頸項也隨之緊繃,他認為總有一天最微小的仇恨與屈辱都得以償還洗清,並如此自我安慰。那一天,柯夏麥之名將如同壓倒群峰直達天際的羊蹄山一般光芒萬丈吧。就這樣,他在此過了好多個年頭。令人等到心灰意冷的嬰兒,一直沒有在姆柀娜腹中孕育生長的跡象。

 第十一章

 這是柯夏麥抓到白狐隔年秋天的事情。載有許多日本人的大船停靠在遊樂部部落的岸邊。那是擁有該地開發權者與其一行人採收海中鮑魚和海帶的歸途中,從船上眺望遙遠的遊樂部,發覺這片無垠的樹林。日本人,特別是擁有開發權者,都以貪婪的目光掃視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東西。他讓壯碩的部下分乘許多獨木舟,讓遊樂部部落民當搖槳人,溯遊樂部河而上。柯夏麥和年老的母親與妻子藏身在岩石之間,隱密地觀察這些不速之客的動靜。
 這些船上的搖槳人因有所顧忌而遭辱罵,看啊,多少人乘船來到從未遭入侵的諸神花園。舟的行進方向上水鳥吵雜地一同飛起,振翅之聲有如無數之箭齊放。舟行至繽尼拉崖下時,開發權擁有者很快地發現攀登上崖的熊。就在柯夏麥屏氣凝神觀察之際,一葉舟上噴發長尾火焰,濛濛煙霧四散,如雷神一般突發的巨大轟鳴使諸神樂園為之震動。看啊,這令人驚訝的無弦之弓,用眼所不見之矢射中遙遠崖上的熊。熊吼叫一聲後跳起。接著就這樣滾落水畔,此時早已完全沒了氣息。
 柯夏麥像是連呼吸都要忘掉一般,腹部周遭感到強烈搔癢一般,被眼前所見的一切奪去意識。
 這事不以柯夏麥的驚駭而終止。藏在岩石間的年老母親西菈莉卡,聽到雷神一般巨大聲響落下的那瞬,立刻露出可怕的表情、撕裂衣服、跳起來開始敲打岩石。這毫無疑問正是精神病發作。她還拔下款冬和虎杖的葉子丟向驚訝的姆柀娜,後來撲到媳婦身上將之壓倒在地,用腳踢她、扯其頭髮。
 柯夏麥聽見妻子的哀號而趕來時,精神病的發作已經過去,西菈莉卡正在安撫受傷的姆柀娜,她對靜靜流淚的孩子說:「我為了什麼活這麼久呢?不過只為了想看你率領眾多部落為父親黑那烏開和先祖復仇雪恨,再次坐進尊貴的薩塔那酋長家中。然而我們卻躲在異地的深山中無所作為,度過漫長的歲月,我現在又是個患有精神病的丟人老太婆,變得粗暴沒規矩。至今,我不想再三提及從薩塔那家中逃出之後的種種苦難,現在只認為所有的苦難最終變得毫無意義的日子似乎已經來臨。」此時柯夏麥出聲激勵說:「母親,您胸中的痛苦,使我的痛苦變得更加強烈。這是因為我和您有相同的痛苦之外,我看到您的痛苦也不得不因此感到難過。不過有諸神的庇護的話,您與我的願望一定在不久之後就能達成,我就能看您喜悅而感到喜悅吧。就算我將像父親那樣赴死,這也是我不得不達成的使命!」
 他為了生命的最後一戰,下定決心準備好在冬日期間造訪這個大灣附近的所有部落。這也是遊樂部老酋長的建議。
 如此下定決心後不知為何他並不感到熱血沸騰。並且腦中不斷地浮現那柄無弦之弓。他好幾次振作精神這樣想,並藉此安慰自己:對抗總是觸犯諸神戒律的日本人,諸神不可能不幫助同族的軍隊。對打碎山脈的諸神之眼來說,就算是無弦之弓、白晃晃的長刀,和被風吹動的草種相比豈有何異!

 第十二章

 柯夏麥穿上雪靴,沿浪花飛濺的海岸走過一個部落接一個部落。他造訪部落的數量,用雙手要數好多次。他到遙遠的哈耶,頂著暴風雪也到了染退去。
 沒有歐尼黑西與夏酷昰因的哈耶和染退,就像產卵後的鮭魚一樣沒了魂魄。還有許多人記得他的勇敢事蹟,大家卻一同談及過去而無視現在,不過是群悲慘之輩。他抱持深深期待的年輕人,每個都因日本的烈酒與菸草而目光混濁,嘴角露出流浪漢一般與人為善的微笑。柯夏麥每離開一個部落就扯下髮上的垂冰,像是丟向某個人一樣甩出去。
 他在途中返回洞爺湖北岸。尋找和母親一同葬下的薩卡納伊末庫妻子之墓,記憶中的墓穴之地周遭,由有珠山噴發而成的險峻岩石圍繞。他看向洞爺湖冬天也不結凍的藍黑湖水。只有這抹色調如同以往。他長久趴伏在崖上,湖面吹來冷冽寒風,簡直要讓人以為就這麼變成石頭了。他哭泣。淚水凍在臉頰上,連到鬍鬚成為垂冰後才停。之後,他鉅細靡遺走遍看遍向薩卡納伊末庫習弓、馬、舟的操作,度過窮困卻快樂少年生活的土地。然而沒有改變的還是只有一個,那就是洞爺湖水的顏色。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有沼澤,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有小石丘阻擋在面前。他最終沒有找到劈砍長刀後反而使之折斷的巨大白樺樹,也找不到覆舟時讓他喝足水的水木賊茂盛的河口。靠湖中的魚維生,小部落謨西麗的十四戶人家完全被湖水淹沒,一點痕跡也沒留下。「為何諸神一怒而將此部落給沉入湖底,卻放過眾多眼見諸神之地遭日本人蹂躪卻不引以為恥的部落呢?」柯夏麥對映照在湖心,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地噴出黃色煙氣的有珠山如此低語。他覺得無論如何都要知道諸神的想法。
 離開此地後,他的雙足很快就在真狩岳山麓的茂密森林中走動,要是在自己面前出現大熊便好,赤手空拳也要將其心臟挖出來,如此瘋狂的想法就像從鍋中溢出的沸湯激起爐火般在胸中翻騰。他想要能夠直接用身體撞擊、用上性命而戰的對象。不久通過庫羌,進入他和母親曾搭狗橇迷失方向兩天的群山之間。他在重岳完全遮起羊蹄山之時,知道就算回頭也看不見之時,感到難以言喻的安心後,才將頭抬起。接著,憑藉朦朧的記憶,尋找齊羅羅安為了他們最後一次盡忠而死的地方。最後來到伊瓦奈伊。
 他感到像是受不知其身分為何者指引。一邊詢問自己為何前來伊瓦奈伊並通過曠野。然而,在白色浪濤聲響不息的海岸樹叢陰影中,遙遠地眺望伊瓦奈伊部落,難以言喻的懷舊之情使他的胸口收緊。不過轉瞬之間,他的心很快充滿對故鄉薩塔那的思慕。就算他童稚時在伊瓦奈伊養育成長,此地依舊不是他的部落。就算薩塔那完全不存在他記憶中,依舊是個在他的血液中生存的部落!遭齊羅羅安折斷手臂者之子是伊瓦奈伊的酋長,他有一雙好像隨時都讓什麼東西嚇著的眼睛,是個惶惶不安的男人,被任命為從蘇持日本官廳到此地之間的愛奴部落督導官員。他恭敬地迎接柯夏麥,卻因為顧慮追捕柯夏麥的危險波及自身,委婉又間接地請求他快點離開。柯夏麥從冬天也有日本人駐留的蘇持官廳前通過,日以繼夜往薩塔那去。翌日黃昏他看見故鄉。自從鯡魚群再也不聚集到那片海域,日本漁夫同樣完全不在薩塔那停留以來;自從船隻開始沿積丹陸地划過遙遠的諸神海岬出海補鯡,還有可怕的天花三次襲擊此地,令人難以置信地奪去許多性命,因而眾人逃離此地以來,他的故鄉就此徹底荒廢。那裡只剩下同族約十戶早已腐壞的住家。
 他就近看到殘破的故鄉、看到父親和日本人交戰後被捕的城寨遺跡,卻又因為極度失望而引不起任何情感,瞭解與其看,追思更加幸福。
 他翻山越嶺,沿彎曲的遊樂部河流下山,回到繽尼拉自宅。從那時起,他就成為一直咬住鬍鬚而不說話的男人了。

 第十三章

 柯夏麥拜訪遊樂部的老酋長並說:「我已經去探訪過。穿越遙遠的薩洛溫河,染退那邊也看過了。我已經知道您打算對我說什麼,可是我究竟要如何是好。」說完泫然淚下。老酋長說:「薩塔那的勇士唷,我要是和你一樣年輕,就會流下相同的淚吧。智慧使我們敗北。火槍勝過鳥頭根的毒箭。海對面的領土是我們的六倍,只由一位酋長統領,我們卻自很久以前就停留在一個一個分散的部落。就像我們強過鄂羅克族,日本族比我們要強。我們得棄石塊鑄金屬、捨土器而製陶、離水榆之衣改織布、廢口語傳承書文字、遠刳木成舟製板船、捐自然之徑拓道路、不取貨幣為飾以易物,若無法理解這些道理,很快族人的未來就會比鄂羅克族還要悽慘吧。柯夏麥唷,我啊,因為沒有和你的父親一同死去而經常感到悲傷。」說完老酋長也流下淚來。
 夏天,眾多日本人再次到來。擁有開發權者與其手下帶著三挺火槍溯溪而上。他的聲音響徹諸神花園中綠樹下的陰影。接著,拿斧頭的手下將繽尼拉崖上美麗的樹木一株接一株砍倒。秋天時丟進淺灘的木材已經將其堆滿。這些木材順河往下流運送到遊樂部部落那,組合成筏後再出海。用難以計數的木板造成的大船,高高舉起布製的鼓脹風帆,拖行木筏運往南方。
 隔年復又如此。諸神花園變得明亮。柯夏麥為了打獵,非得到遠方去不可。並且,火槍的巨響引起母親的精神病時,他都會考慮移居至較為安靜的場所。他變得難以相處,白髮斑駁。母親老態龍鍾,患上難以治癒的咳嗽,妻子也沒有懷孕的跡象。就這麼過了很長的時間。
 遊樂部的老酋長死去,其子李欽帖成為酋長。他的眾多手下為了有足夠的錢購入日本產品而聽由擁有開發權者使喚。他們或是推動木材運送到河邊;或是把卡在岩石或岸邊的木材用鉤子拉出來使其流動;或是組好木筏將之送至大船旁。他們抽日本來的菸、喝酒、並且學會說日本話。柯夏麥用蘊含無限憎恨的雙眼凝視這一切。有一次,一位族人說要是有他這麼大力氣,一天賺得半甕酒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建議他去替日本人做事時,他毫不講理地將對方打倒在地。
 在他住處的對岸,繽尼拉崖際稍稍往上之處,有間二十多名日本人作息起居的狹長房屋。他們很早醒來。帶著斧頭和有很多缺口,像是魚背鰭一般的刀入林,工作直到日落。不過帶著三挺火槍與長刀的五個壯碩日本人完全不工作,抽菸聊天,不只無止境地辱罵雇用的族人,連日本人也是;有時還會用棒子激烈地毆打到讓人以為是否想要殺了他們。柯夏麥實在無法理解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間這種過度的暴力行為意義何在。他看被毆打而發出悲鳴的日本人感到痛快,看動手毆打的日本人卻感到憤怒。

 第十四章

 這是某個深夜的事。像是首次降霜的夜晚。柯夏麥忽然醒來,側耳傾聽對岸騷動的聲響。正在妻子也醒來之際,可怕的火槍聲大起。熟睡老母親的靈魂忽然受到驚動而陷入精神病的發狂狀態,手抓到任何東西都向柯夏麥和其妻丟去。柯夏麥讓妻子躲在自己身後,以其胸膛擋下飛來的器具,咬緊牙根注視嘴角滿是白沫,一邊說難以理解的荒唐話的老母親。這副景象受火光照耀,讓柯夏麥更為驚懼。發作沒有持續很久。對岸的聲響也回歸寂靜。
 將要天明之際,柯夏麥再次因為聲響而醒來。聽見奇怪的呻吟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聽來卻又近在呎尺。
 腰間配好小刀後他站在門口觀望。那呻吟聲從門的另一側傳來。他很快地打開門。看到半裸的人倒在地上顫抖的肩膀。他用手抓住那肩膀拖到火堆的亮處前。可憐的男子消瘦而虛弱,太陽穴像是可以裝水般凹陷。「你是日本人嗎?」他問。男子點頭,合起雙掌。
 柯夏麥用雙手抱起簡直要讓人以為早已沒有氣息的日本人進入小屋。燃起火堆後為他披上熊皮。妻子與母親都醒來。昏沉睡去,像是接骨木般的日本人睜開眼睛,用不流利的族人語言說:「我將死去。已經沒有救了。我想回去。我想看過故土後再死。」柯夏麥說:「你被日本人頭領的火槍射中了嗎?」日本人用難以理解的族人語言時斷時續地說:「不是,被射中的是我朋友。他從小屋裡和我一起逃出來。他很強壯所以立刻想游泳渡河。當我躲在岸上草叢中時,他在我眼前被射殺。我們的勞動很辛苦。而且我還是病人。可是不勞動就會被打死。我的故鄉就是在海另一邊的陸奧。那裡有我患病的母親,還在等我帶錢回去。我已三年回不了故鄉。我很想見母親不過已經沒救了。」柯夏麥說:「為什麼頭領要虐待你?」「因為我沒法勞動。」「你不是病人嗎?」「就算如此還是非得勞動不可。」「為何頭領要讓你做這麼多事?」「因為我讓人雇用。」「那你不是會死嗎?」「到死之前都會被叫去勞動。」「這違背諸神法則!」「這是頭領的法則。」當夜,可憐的日本人口鼻都冒出大量鮮血,一邊哭著死去。
 早上,柯夏麥抱起屍體運到後面叢林中的小丘上,頭朝其故鄉的方向葬下。然後砍下柳樹,將前端削成三稜槍的穗形,並在頸部雕刻作為墓碑,將之立在土上。

 第十五章

 時至冬日。首次風雪來臨前,對岸小屋的日本人像往年一樣,和頭領一同順崖上的小路,穿過草原回到遊樂部部落,從那裡徒步往函館去。可是今年小屋裡有六個日本人留下。為了準備過年每天都很忙碌地砍柴。他們唱歌、放聲交談大笑。看起來相當開心。
 那是雪停那天的事。柯夏麥在上游的林中獵到兔子,划獨木舟順溪而下。對岸日本人小屋前正是水流湍急的淺灘。他的獨木舟在那裡取水時經過一個日本人前。那時日本人向他搭話後笑了。他也無意地露出善良的笑靨。日本人說:「你給我們那隻兔子的話我們就給你酒。」柯夏麥搖頭說:「日本人的酒太辣,你們冬天都要在這嗎?」「是的。」「頭領不在嗎?」「我們每個人都是頭領。」柯夏麥笑了。然後告訴他那個可憐日本人的死訊。日本人驚訝地說:「這樣啊。我們還以為他的屍體在下游讓烏鴉給吃了!」
 就這樣他們變得友好,日本人他們還會造訪那個不幸死去同夥的墓。看來像是非常感謝他所做的一切。
 這是某個黃昏的事。柯夏麥想要給可憐日本人的同夥一頭貉,因而划舟來到對岸。六個日本人歡迎他並讓他喝日本酒。他們喝到深夜,柯夏麥為了答謝日本酒的招待而唱神曲讓他們聽。好幾次,對岸傳來母親和妻子的聲音。她倆因柯夏麥這麼晚還在日本人那邊而感到害怕。柯夏麥向大家告別後起身。相當醉的他踉蹌難行。隨即大笑起來。六名日本人要送他到岸邊並說:「你今晚會因日本的酒而睡得很好吧。」柯夏麥放聲大笑:「會不醒人事地睡到早上吧。明天晚上,我會帶來酒和兔子當謝禮。」他說完,打算要解開綁在柳枝上的纜繩。
 看啊,此時,一個日本人用粗棒往柯夏麥後頸打下去。其他人也跑過來拳腳齊下。柯夏麥面朝下撲倒受這頓毫無來由的亂打,盡力抓住柳樹幹想翻身。忽然所有人一同退開。忍受不了痛苦的柯夏麥單膝跪地。此時,對岸再次傳來母親和妻子呼喚柯夏麥的聲響。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起身,雙手抓住柳樹幹。「又是趁人不注意下手啊」,說完就轟然倒在岸邊死了。六個男人確定柯夏麥已經死去,將其屍體丟入河中。隨即爭相乘舟緊急朝向對岸划去,那裡至少有一個足以滿足他們慾望的女人。
 柯夏麥的屍體順著結有薄冰的河流緩慢而下,在水流湍急處幾次受岩石阻礙,直接撞上繽尼拉崖腳下。隨後流到諸神每年造訪的諸神花園水潭中,被楓樹泡在水裡的矮處枝幹卡住而停留在那。最終水潭覆上冰層。在冰上稍稍可見柯夏麥破掉的頭部,晝為鴉,夜有鼠,將其腦漿啄食啃嚙殆盡。

2016年2月8日 星期一

《蒼氓》譯後記

 上面那篇譯自文藝春秋昭和五十七年的《芥川賞全集》第一卷。
 這是芥川獎的首篇得獎作,作者石川達三之後也成為芥川獎的評審委員(得獎十四年後)。因為近期買下這樣的全集(還沒有買齊),想要將裡頭幾篇有趣的東西翻譯出來。當然這不是沒有前人做過,就我所知很久以前有人翻譯過芥川獎剛開辦幾年的入選作品(我現在只記得裡面有佐藤愛子的《ソクラテスの妻》);還有很多在台灣相當出名的大家,比如井上靖、大江、村上的得獎作都有;這十年也斷斷續續有人翻譯得獎作———翻譯的卻是一些缺陷相當明顯的話題作品,比如川上未映子或平野這類人。西村賢太、藤沢周(這兩個人我蠻想翻譯)、黑田夏子這些相當有趣的作品卻沒有翻譯過來。這意思不是說後述作家沒有缺點,而是以技巧或結構等方面來看這些作家要更讓人感興趣。(上面那兩位近期寫的小說實在挺糟。)
 總而言之,就是在這樣的想法中,我打算翻譯芥川獎裡面讓我比較感興趣的幾篇作品。這是第一篇。而且這全集裡還有收錄評審委員的評論,實在是相當好的材料。要先聲明:並不是說得了獎的人或作品就特別拔尖,(固然沒有到西村所言:「芥川賞選考委員の乞食根性の老人...」等等。)玩味其中過與不足之處就要個人摸索。
 所以首篇這篇也讓我覺得挺有趣,因而翻譯出來。文中有幾個很明顯的錯誤,我因為手頭上沒有其它版本可供比較,故從原文而沒有改正。最後,還是一樣希望有各方高手能指點賜教。
 是為譯後記。

蒼生

 一九三零年三月八日。
 雨下在神戶港。是細細如煙的春雨。海灰濛濛的,街上也是一早就像日落時昏暗。
 從三宮車站往山上的紅土坡道滿是泥濘。大清早便有許多汽車順這條路往上開。那行列幾乎不曾間斷過。道路盡頭的山丘處建有一棟毫無裝飾的黃色大樓。背對滿山赤松,右邊是擁有豪華尖塔的Tor Hotel,左邊通向又黑又髒的貧民窟,坐落在這座山丘上的正是「國立海外移民收容所」。
 被雨淋濕而反光的汽車一台接一台開上來停下。一家人從塞得滿滿的車廂出來後在細雨中佇立。滿懷困惑理好衣襟並環視四周。妻子偏頭看丈夫的表情。孩子哽地把鼻水往上吸。母親終於催促兩個孩子、拉起他們的手,父親背好大行李和包袱,緩慢接近棚架下的報到處低頭行禮。穿制服戴制帽,有如警察的所員翻名冊邊問。
 「是誰啊?」
 「大泉,叫進之助。」
 「哪裡來的?」
 「嘿?」
 「哪裡來。哪個縣的?」
 「從秋田來的。」
 所員在名冊上蓋下已至的章,叫他們到等候室待著。父親再一次低頭行禮背起包袱。
 稱為等候室的是個倉庫。早已滿是人和行李。裝有金屬網的窗戶很小,裡頭則是別人的臉也看不清的昏暗、寒冷、潮濕。
 「在這等我。」父親說,背著行李進入人群中,尋找放東西的空隙。三層大置物架排成好幾列。女人全都坐在架上。男人則是坐在行李上抽菸。出奇的安靜,沒聽到什麼說話聲。孩子也沒有哭。大家在憂鬱的沉默中,沒想做什麼卻打開拉繩小袋看看,或是凝視自己的掌心。
 放好行李出來,大泉鬆了口氣站在門前。泥濘的坡道上汽車還是排成長龍,看不到尾端的移民隊列。往巴西,往巴西!
 遠處,依稀可見灰色的港口。更過去的大海盡是朦朧。在那大海的另一端就是別的國家。霎時察覺未曾見過異國,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接著又憶起故鄉的景色。在故鄉早已衰落的家園、雪覆蓋在麥穗結實上的幾畦田地,還有長久困苦奮鬥的回憶。然而,屋賣了田也賣了,一分不剩將之全數交給別人。父親祖父曾祖父,還有三歲死去的孩子,不正是下定決心向這四座墓獻上供物後道別而來的嗎?
 「本倉他們,還沒到?」妻子從身後問。正想回頭的時候,恰好看到他們家一行人往報到處去,喔,現在來啦!說完他總算露出快樂的微笑,察覺到自己忘了原本要抽菸而把手伸向袖袋裡,結實巨大的肩膀迎著閃爍的細雨往報到處走去。妻子惶惶不安的情緒也有所緩和,還能向十三歲和五歲的孩子說「好啦本倉叔叔來了坐好!」
 和本倉家是隔著一片杉樹林的鄰居。他們繞去大阪親戚那所以晚些到。本倉帶著各自背負行李的一家六口,站在倉庫的入口吃驚地說,
 「喔都在都在!這是大家要共乘一艘船嗎?那就沒什麼好擔心吧。」
 「沒錯。」大泉也有同感。接著從人群中穿過好容易找到安頓的地方,把行李和包袱放在不認識的人之間再坐上去。人的體臭混同遭雨濡濕的衣服在體溫下蒸發的氣味飄散。眼前有個老婆婆坐在置物架的第二層,一邊吸鼻水一邊咯恰咯恰敲煙管。歪著嘴狀似憂鬱地吸菸。然後向一旁站著心不在焉的年輕人問,勝治有仁丹嗎。門馬和老婆婆正在感冒中。勝治向旁邊的年輕人說,
 「孫,沒仁丹嗎?有的話給一點。」孫市又對另一邊說,
 「姊啊有仁丹吧。拿出來給他們。」做過紡織女工雙頰紅潤的夏掀開籃子的蓋。
 穿洋裝打扮入時的女孩站著抱住曼陀林。父親勝田坐在皮箱上,穿件領子帶有毛皮的雙層大衣。鬍鬚半白,身形肥滿,正對旁邊從熊本來叫中津井的男子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說,
 「你說和日本簡直沒法比。氣候嘛,隨時都穿一件單衣就行的好氣候,說到土地那也是肥沃啊肥沃得不可以,桑樹啊,桑樹的苗啊,種剛滿一年,這樣!直徑就有兩寸。我打算全心全意養蠶,咖啡已經生產過剩沒有前途。將來就看果樹和養蠶,而且養蠶特別好。現在的絲織品全是進口的嘛,是啊。」
 只有這個人充滿活力地說話,中津井大多低頭,他的多話反而給附近的人某種陰鬱而不安的感覺。本倉把吸完的菸用木屐踩熄邊低聲說,
 「應該沒問題吧。」
 「嗯。」大泉回答。這是在說健康檢查。本倉患有砂眼。而移民巴西的首要條件就是「一、不可為砂眼患者」。患者將不得在桑托斯港上陸而直接被遣返。這是讓移民最害怕的事。然而本倉在故鄉的初步檢查合格才到這來。
 「無論怎樣非合格不可啊。」大泉有如鞏固決心一般低語,再次將巨大的身軀放回壅擠的行李上。在他身後的麥原轉過像是土壤泡水般黝黑而滿是皺紋的臉站起來。
 「常,跟我來。」
 十五六歲穿紅色外衣怯生生的常,綁成辮子的紅髮垂在背上,穿過混雜的人群跟在父親身後來到外面。外頭還在下煙霧般的銀色細雨。父親斜戴獵帽順著屋簷繞到倉庫後面。這裡的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只有屋簷的雨滴閃爍並排落下。常知道父親想要做什麼。因而在父親前站定閉上眼,抬起臉並等待。冰冷小雨滴像是撒水般落在蒼白而羸弱的臉上,父親從袖袋取出Rohto眼藥水的小瓶子,龜裂的大手不靈巧地點藥。(無論如何非合格不可!)
 汽車繼續開上泥濘的坡道。每次火車到達三宮站,都有父母小孩牽著彼此的手、身背行李、排成長列下車。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在猶豫中第一次搭上稱為火車的東西。穿過車子的行列,號外小販邊高聲呼喊邊跑,尖銳鈴聲響徹陰雨的灰暗天空。倫敦海軍軍備會議正在進行。早上的新聞說到輕巡洋艦的艦體限制議題甚囂塵上,結果將此提案交付委員會;美國依然堅持大巡航艦十八艘的立場;除此之外英國違反新加坡基地的施工中止聲明,通過增加施工費用的預算案也被眾人所知。另一方面現任文部大臣的小橋一太受到越後鐵道賄賂案牽連,遞出辭呈後很快地遭起訴拘留的事件也在報導之中。波瀾不息而希望黯淡的世間,像是要刺進胸膛的尖銳鈴聲毫不停歇,穿越移民的汽車行列向前奔去。
 晚上十點,黃色建築中傳來吵雜的銅鑼聲響。接著所員從棚架內手拿名簿走出來。站在倉庫的入口向擠到幾乎動不了的民眾喊,
 「現在開始健康檢查,叫到名字的人請帶著所有家人到那邊的建築物去。按照順序。行李可以放在那裡。瞭解嗎?我再說一次。叫到名字的人......。」
 倉庫之內因為整理行囊準備離開而很快地騷動起來。所員從北海道開始按順序叫青森、秋田、岩手的人出去。被叫到後離開倉庫的人催促妻子,牽著小孩的手,在斜飄的細雨中排成一列走到黃色建築那。進大門後昏暗的長廊筆直延伸,人們在長廊列隊等待。從排頭按順序唱名進入醫務室。在那裡脫光上半身衣服,讓銀色的小槌子敲胸和背,接著眼皮讓人翻開,這兩項都合格的話就會拿到寢室和床位的號碼牌。帶號碼牌到下一個房間去。在那邊聽取收容所生活的注意事項,並得到食堂「通行證」,放在有繫繩能掛在脖子上的賽璐珞袋裡。沒有這個通行證的話沒得飯吃。
 在長廊排隊的人之間,被雨濡濕的衣服發出的惡臭,和女人濕潤頭髮的溫熱氣味強烈撲鼻而來,在黑暗的角落蹲著的大泉向本倉心不在焉地說「無論如何非合格不可!」麥原再一次把常帶進洗手間。趁沒人的時候又點了眼藥水。
 「佐藤勝治......妻子夏。」承辦人大聲唱名。夏在弟弟和陌生人前被稱為妻子還是第一次。她低著頭跟在勝治後進入醫務室解開腰帶。弟弟覺得姊姊如蘋果般赤紅的臉頰很美。
 「佐藤勝治的母親門馬倉。弟弟門馬義三。......小舅佐藤孫市。」
 孫市走過唱名的所員前面時很害怕會不會被斥責。姊姊夏和勝治並非真正的夫婦。朋友門馬勝治以入贅的形式設籍佐藤家。「未滿五十歲的夫婦及其家中滿十二歲者」,不是這樣的家庭的話不符合移民航行費用補助條件。門馬家是老婆婆和兩個兒子,孫市家則是姊弟。這兩戶暫時組成一家人的形式。然而這並非孫市的計策。這是移民海外發展公司的地區業務代表山田教的方法。———沒有該受譴責之處。對經辦人來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倒不如說還應該給予獎勵。如此一來海外發展有更好的成果,對國內的人口問題也多少有所助益。從海外發展公司方面來看每多一個移民公司業績就越好,對業務代表山田來說可以依照自己經手的移民數量獲得報酬。比孫市更厲害的就是見多識廣的勝田。他託五千圓讓移民公司寄往巴西。現在身上有三千圓。有這麼多的財產無法獲得航行費用補助。自費前往的話一家八口每人兩百圓就需要一千六百圓。因此他的方法是讓自己十六歲的女兒名義上嫁給親戚的青年。對方是個尚未接受體檢的小伙子,讓這個男的當戶長的話,戶長一毛錢也沒有當然可以移民。而勝田是妻子的父親。勝田一家人就以妻子的媽媽、妻子的兄弟等名義,以此漂亮地省下船資一千六百圓。用這個方式瞞過拓務省。
 麥原很注意常的狀況。然而眼藥水起了作用,只說「應在本收容所療養」暫且先當作通過。本倉遭到延後並被告知「在旁邊的房間等」。
 延後的人之中有熊本來的黑川一家人。夫婦帶著最大十一歲的九個孩子,不過單單這樣成不了移民家族,還讓親戚十三歲的女孩子入籍一起跟來。剛好十二個人。最小的孩子剛出生三個月。規定上不準未滿六個月的嬰兒移民。醫生看到這個嬰兒的時候相當驚訝。這簡直!不經意脫口而出,
 「你,一下就好,來看看!」他向旁邊的醫生說。
 「嚴重的營養不良啊。」
 這孩子像蠶一樣軟塌塌而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肌膚下可以清楚地看見靜脈的網絡。失去生氣滿是皺紋的小臉,也不像睡也不像醒只有疲倦的表情。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更沒有力氣哭出聲。
 「會喝奶嗎?」醫生語不成聲。母親雙手抱住這個孩子呆滯地看著窗外的雨沒有回答。醫生轉向父親。身軀龐大的父親用右手指背擦去鼻水再用左手抹掉。動來動去的九個孩子將這三個人圍住。其中三個女孩子頭上聚集的蝨子幾乎就像下霜,有一個頭上很多發炎處還流膿,蝨子就在因膿凝固散發惡臭的頭髮中爬來爬去。兩名醫生在訝異中仔細凝視這對白癡一樣的夫婦。這究竟是人或獸。其本能有如渾身濃毛的熊一樣強大,清楚看見這幅景象的兩位醫師在戰慄中對視。(原居地初步檢查的醫生到底在做什麼?)總而言之決定延後。
 通過健康檢查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爬上階梯去找分配到的房間。四樓的九號房,房間中央空下四尺的通路,兩邊有如舖地板樣擺滿併在一起的十二張床。通路上有兩張長椅和一張長桌。大泉在床上盤腿而坐,有活力地挺起雄壯的肩膀回頭看妻子和小孩。合格了!對想抱怨卻不斷忍耐忍耐的溫順妻子來說也是令人安心的事。(不想移民!)她有幾次都想向丈夫這樣說。不過現在終於可以對著丈夫那被曬黑而精神飽滿的臉微笑。
 麥原一家和門馬一家進到同個房間。只剩下一張床空下來。大泉最先想和別人聊聊。他用善良而開朗的表情說,
 「大家,都合格真是太好了!」
 「嗯啊,真的是太好了!」麥原順著話說。「我家這,女兒有砂眼,真讓人擔心。雖然這樣,在這裡治療就好了。」
 「好啊。你從秋田縣來?」
 「青森。靠近秋田那。」
 「我秋田縣的!」直到剛才都在哼歌整理行李的孫市說。
 「我湯澤。」
 「喔!我田澤。」大泉更加有精神地說。接下去就像線被鬆開一樣,互相毫無滯礙地說出表明身分的話。這和知識階層的初次見面不同,完全沒有虛榮探究警戒輕蔑而迅速變得親暱。更何況大家都有相同目的才聚集至此。說起來無論是誰早已對日本的生活感到絕望,為尋求重生之地而流落它鄉,在胸中藏有共同的悲哀。這又讓大家更快親近在一起。又因為和這些朋友逐漸變得親暱,這些日子以來,財產整頓與之後的處分,以及和自己苦心挖掘耕種的田地道別後出發至此的混亂,簡直就像自己死去那樣沉重而痛苦的心情;猶疑、灰暗、無力的心情,現在起逐漸被緩和而變得明亮那樣感到高興。
 只有一個人,只有門馬的婆婆總是保持憂鬱。在床上背對大家坐著,歪著嘴用床邊的鐵欄咯恰咯恰敲煙管,一副心情差到和誰都不想說話的模樣。婆婆因感冒而鬱悶。比起這個更讓她生氣的是勝治入佐藤家籍這件事。
 「所以說,到巴西以後馬上復籍。不然的話誰也別想去!」
 勝治好說歹說都沒用。總的來說不得不千里迢迢到巴西這麼遠的地方,她認為就是因為勝治和義三沒有用。更何況這對兄弟是腦子不大靈光的人。
 窗下號外的鈴聲穿過。益發細的雨如霧一般飄動。遠處的港一片灰暗朦朧。
 「本倉家的房間,在哪裡?」妻子問。大泉則,嗯,去找看看吧,說著起身。走廊響起銅鑼聲。
 「什麼啊?」腦子不靈光的義三說。
 「那是叫吃飯。」孫市說。「姊姊去吃飯吧,那個餐券帶著。」
 「啊啊肚子餓了。走吧走吧。」麥原催促妻小。這位太太是不注重儀表的女人。衣襟大開乳房讓人看見也不在意,趴著露出膝蓋也不覺得如何的女人。
 餐廳在一樓。從四層樓三十個房間內蔓延擴散到走廊的移民在各自的房間內都交到朋友,通過檢查的每個人表情都明顯變得開朗。有吹口哨的人、也有用樓梯護欄滑行的小孩。來到餐廳,穿制服的所員站在入口,一個一個檢查有沒有帶餐廳通行證。通過之後來到裡頭,飯和菜的熱氣直衝鼻子。八個人分兩側面對面共坐一張長桌。同房的人倒也沒有誰提及就坐在一起。只是食物不知為何讓人聯想到囚犯的伙食。一個盤子裡油炸的東西和煮過的葉菜有如被甩上去般黏成一堆。大盤裡有八人份的醃蘿蔔。八個人一個飯桶和茶壺,除了這些以外就沒了。然而在村裡窮苦過的百姓照樣能吃。麥原和大泉都精神飽滿地吃了好幾碗。
 「不好吃吶。」做過腳踏車技工的門馬義三說。接著對面的孫市像是糾正他一樣地說:「別抱怨。不都是天皇陛下的飯嗎!」
 「對對。」大泉大大地點頭。
 可是有錢的勝田不想吃。還有他穿絲織品的太太也不想吃。她皺眉把嘴靠近丈夫耳邊說:「到十五號都吃這的飯好煩啊。能不能花錢買其它的食物?」勝田則,
 「船上的伙食更糟喔。那可是麥飯啊。」像是有所覺悟地說。
 吃完飯再次爬上四樓時,孫市向看來好似因不熟悉環境而沉默的姊姊說。
 「吃飯後直接爬上四樓也不輕鬆啊姊姊。」
 夏注視親愛的弟弟那張有精神的臉只是靜靜微笑。她正在想堀川的事。紡織女工督導的堀川,向她求婚的男人。(如果那個請求再早一個月的話!)他的請求是弟弟下定決心移民之後的事。她不知所措,
 「等一下。我問弟弟看看...。」這麼說而把答覆擱置下來。然而,自己結婚的話弟弟的家庭組成就會崩潰。夏終究沒有和弟弟提起這件事。因為不想讓這健康的弟弟、唯一的血親失望。於是在進退不定的情況下來到這裡。直到從故鄉出發前都不怎麼覺得難過,離開之後,而且還是即將到國外去的時候,思慕之情反而變得更加強烈。她在弟弟後面一邊撫摸樓梯的欄杆滿懷心思往上爬。
 健康檢查時延後的黑川一家人終究合格了。無論怎樣講都是不合格沒有錯,卻因為身上的錢只剩下二十圓而無法回到九州。就這樣親子十二人要前往地球的另一端。成為移民的話直到巴西的莊園都不需要旅費和餐費,要是讓他們不合格實在難以處理。幸好沒有砂眼,醫生於是蓋上合格章。(雖說就像遺棄到巴西一樣),他這麼想露出苦笑。
 然而本倉被判定不合格。他的砂眼症狀出人意料地嚴重,而且還是戶長。如果是小孩的話,顧慮到如此一來全家人都不會通過這點還能讓他合格———。醫生一臉抱歉的樣子婉轉地表達「您不合格」的意思。極其婉轉地表達。接著本倉張開含有分泌物的紅眼直勾勾地盯住醫師。然後反問。幾次又幾次地反問。最後低下頭拜託。然而全都沒有用。
 「從巴西被遣返也可以嗎?嗯?那樣的話只是多難受而已。趕快治療好再來吧。」
 本倉消沉地走出醫務室之後為了尋找大泉的房間上到四樓。大泉正在抽飯後菸。他在本倉進來時,喔!高興地說,
 「現在正想去找你。你房間在哪?」
 本倉淺笑。因為不得不和這位朋友道別而感到胸中苦悶。大泉的太太讓小孩整理那附近邊說。
 「來,上來這。孩子弄得亂糟糟......。」
 「我不合格。」他垂下眼說。
 「什麼?」大泉像是受到驚嚇般大叫。他看到本倉的嘴唇在顫抖。看到眼中充滿淚水。房內一片寂靜。麥原、麥原的妻子、常、夏、門馬兄弟、孫市,大家動也不動。大泉睜大眼睛凝視朋友,胸中逐漸熱起。他倏地站起身丟下煙管跨過床邊的鐵欄。
 「在這等著,換我去講。」
 「等一下等一下!」本倉像是懸掛在大泉健碩的胸膛前一樣把他推回去。
 「等一下,你去了也沒有什麼用。我不曉得低著頭拜託幾次了。要是這樣的話,從巴西被遣返又能怎麼辦呢。」接著轉頭看向愕然的友妻,像是在嘲笑自己一樣地說:「大嫂,我沒法去了,祝身體健康......。」
 大泉寬闊的肩膀顫抖,「我本來以為可以一直和你兩個人一起工作。」說著哭了。今早到收容所時說認識的人多所以不用擔心的就是這個男人。現在卻被遺留下來變得孤獨了。
 「接下來你,要做什麼?」他說。
 「什麼也不做,」本倉有點自暴自棄地說。「總之先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之後到底有什麼呢。不是打算一輩子不回來而斬斷所有牽絆,賣家產還田給地主嗎?回去以後什麼也不可能有。故鄉初步檢查的醫生不是說沒問題嗎?那傢伙說謊!可是現在說這些又能怎樣。就算回去看看什麼都不會有。不是因為除了這樣說而回去以外沒有任何辦法嗎?
 大泉也不擦掉在曬黑的臉上反光的淚痕,手拿妻子從拉繩袋裡取出的四合瓶坐在長椅上。別離的酒。這是故鄉回憶的酒「爛漫」。本倉心情沉重地接過鋁杯裝的酒。恐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面。有冷酒苦澀的味道。
 最終大泉夫婦到收容所玄關目送,本倉帶著妻子和五個孩子肩負行李提起包袱,像一團黑影般悲戚地走下泥濘的坡道。如煙細雨橫向飄過來。在他們後面穿紅色裙子的年輕法國女孩,和男人勾手共撐一把傘步行。
 下午三點,終於合格成為移民的九百五十三人在五樓的講堂集合,聽取在本收容所中一週作息的注意事項。那真是講得既詳盡又瑣碎的注意事項。女人一定要做件洋裝;買東西一起買會比較便宜;說廁所是水洗式的因此記得沖水,布或綿也沖下去會塞住水管;絲織品在巴西被課高額的稅因此不要帶過去比較好,等等。
 這個集會結束解散後,很快地黃昏降臨。俯瞰收容所前面為首的「航行用品廉價商店」與街道各處都點起燈,港口也能看到船隻燈光點點,聽得見遠處有汽笛嗚嗚作響。吃完每人一片煮鯖魚的晚餐後第一個夜晚到來,無論哪個房間都開始可以看出悠閒的氛圍。這是從十數天來的緊張與不安中終於解放的疲勞混同安心的喜悅。大泉拿出生的魷魚乾,打開四合瓶的蓋子向麥原和孫市勸酒。
 「蠻能喝的人吶。」麥原接過裝酒的鋁製酒杯時說。
 「嗯,我只要有這個就行。......不合格的朋友啊,經常和他一起喝。」
 「每晚嗎?」孫市邊給故鄉朋友寫明信片邊問,大泉的太太幫孩子換睡衣這麼回答,
 「每晚。感冒了就算不吃飯只有這個不能少。」
 這位妻子總像是藏在丈夫雄壯的背後,有如被她四十多歲的年紀柔順地孕育而來般沉靜賢淑而惹人憐愛,在愉快的心境中逝去年華。
 孩子在走廊上跑動和丟皮球。四樓和九號房面對面的是十三號房,房內有從會津若松來的三浦,請同房的人喝酒,唱起新潟和宮城地方的謠曲。三樓的勝田的房內則是名義戶長的青年彈名義新娘表妹的曼陀林,新娘的哥哥吹口琴,合奏金婚進行曲。此時勝田對穿著大島織物盤腿而坐的九州人中津井開巴西講座。他是當過信州的海外協會分部長的地主。
 「總覺得好好想看看日本的農業,怎麼說,碰壁了!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把土地租出去,每年每年都讓人有這樣的感受。而且一年比一年總覺得更深刻啊,都能看到結果啦。這樣下去的話沒有辦法,我想趁現在無論如何非打開新局面不可啊,所以這次到巴西買土地啊,到所謂海外殖民地的地方啊,理由就是去那試看看。」
 中津井總是一臉陰沉完全不加入談話。勝田看話不投機。於是向別人搭話。
 「說到這個你啊,一個人嗎?」
 約莫五十歲放任鬍鬚生長的堀內用像是感冒的鼻音說是。
 「這樣的話,是單獨補助移民囉。」
 「是啊,我是再次航行。」
 「喔,是這樣啊。」
 勝田像是挖到什麼東西一樣精神振奮地說。
 「什麼時候回來的呢?」
 「去年十一月,搭布宜諾斯艾利斯號啊。那個,兒子啊,我還是想讓他上日本小學啊。所以帶他回來住到親戚那。」
 「那邊有好小學嗎?」
 「不,看起來不是很滿意。」
 「咖啡莊園裡的短期契約農民工資下降造成問題了吧,那是怎樣的事呢?」
 「哪裡,」對方用失望的口吻說。「勞動的人沒有吃不到飯的。和日本不同啊......日本可是就算勞動也吃不到飯。」
 「這樣的話果然比日本要好啊。」勝田高興地摸著膝蓋。
 「是啊,嗯,只有悠哉,算是好吧。」堀內想了又想才說。
 勞動是悠哉的,勝田這麼想。悠哉地勞動就有得飯吃。土地肥沃氣候良好物價低廉!他認為這簡直就是地上的樂園。然而堀內所言並非這個意思。咖啡莊園內的勞動與日本農業相比痛苦程度毫不遜色。也缺少變化。移民中沒有一個人清楚真正的巴西。僅有幻想。聽到巴西的好處就直接加在日本好處上的幻想。真實的巴西是個艱苦的地方。偏遠的農村是被這個社會隔離的另一個世界。到鄰近的部落近則三里遠則十里,那邊別說收音機和報紙雜誌,郵差都不來。農民就在土間上自己築床而居。勞動吃飯睡覺以外可以說沒有其它事可做。有野獸也有毒蛇還有鱷魚,可是幾乎沒有一個村落有醫生。時時刻刻都有瘧疾的威脅。其它不知名稱難辨習性的毒蟲在住家屋簷和地面活動。這些事沒有一個移民會知道。然而前去巴西的移民完全不想回來。這是因為比起這些無數的危險,有更加可怕的東西在日本。和席捲日本農村各個角落的文明威脅比起來,毒蟲猛獸的危險還算不上什麼。日本的農村何處有像是農村的春光明媚平穩安詳呢?只有對生活永不停歇的威壓與脅迫,毫無止境的反抗與焦慮、不安和憤怒與絕望。在巴西,二三十戶像是純樸農奴的農民住家環繞擁有千百町步土地大地主的簡樸住宅。村落中百餘人彼此都知道對方,其它的交通手段很少,因此也有十天以上沒有見過生人的事。有無法律、有無政府都事不關己;首都每五年十年就發生爭奪政權的革命,卻無人知情也無人提及。放牧的牛到黃昏就從沼澤發出叫聲邊回巢,雞在後院的香蕉樹下睡覺。在意的事只有咖啡結實和小孩長大。就像桃花源的故事一樣怡然自得的生活,昨天和今天之間沒有任何區別,去年與前年相較亦無些許變化。堀內之言巴西比較好所指即此。他在咖啡莊園內勞動四年。別說全世界的事情,日本的消息也只是一年耳聞一次或兩次,換句話說一無所知,從日出到日落大汗淋漓地勞動。現在回想起來那確實愉快。他十一月回到日本之後,明明身處岡山縣山中弟弟的家裡,究竟有多少事件是不得不知道的呢?東京市議會議員諸多貪瀆案後有藤田謙一的毛織品聯合事件和天岡直嘉的賣勳事件。山梨半造在釜山交易所事件中被起訴,小川平吉陷入民營鐵道貪瀆案。接下去是樺太森林事件與明政會事件。最近有現任文部大臣因收賄而辭職在今早遭到起訴。一方面是政界與財界的腐敗,另一方則是一月的黃金出口解禁與隨之而來的撙節政策產生的混亂,接著是各地生產者的疲態。再來財閥賣國般地購入美元與群情激憤。一月二十一日議會被解散。二月二十日選舉。在此等混亂之後違反選舉法、還有工廠的罷工與共產黨事件的判決,然後是海軍軍備會議。單單聽聞這些不斷發生而令人難以掌握的事件就讓他感到身心俱寒,像是看到祖國的終結般悲傷。認為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知道反而來得好。他現在對日本已無任何牽掛,倒不如說懷有逃離般的心情等著出發那天。

 翌日一早,吃完有味噌湯和醃蘿蔔的早飯後隨即接受傷寒預防注射。注射這件事對移民來說實在是非常稀奇的體驗。會痛會紅揉過不會痛等等,這些就成為整個上午的話題。
 接近中午,一名收容所員領著兩位和服戴軟帽的男人上三樓,打開勝田那個房間的門。
 「九州的中津井這個人,在嗎?」
 中津井把袖子捲到上臂正在揉注射處,被呼喚以後顯出奇特的不安神色出去到走廊。他剛踏出一隻腳的時候看見不認識的男人往前靠一步,很快地在他的右手纏上繩子。這是刑警。
 中津井保持沉默。知道反抗也無濟於事。只是臉上很快地失去血色。詐欺、侵占。———三樓所有房間裡的人全都出來到走廊上。騷動短時間內就傳到四樓,下三樓的樓梯也擠了一堆跑下來的人。兩位刑警往中津井的頭上斜放好帽子,撥開人群下樓去了。
 被留在房間中的妻子哭得厲害,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三個孩子抓緊媽媽放聲大哭。勝田的女兒害怕那個妻子,逃出來在走廊上顫抖。堀內在驚恐中嘆息。這是多麼慌亂不安的日本!然後想要把一個正在哭的孩子抱到大腿上,孩子卻掙脫開躲進媽媽的懷抱裡哭著。
 一個小時後,這位妻子讓孩子們換好衣服,整理好少了男丁而顯得沉重的行李走出收容所的玄關。大家在各個窗戶前目送直到看不見為止。簡直就像是要去自盡的親子般毫無生氣而悲戚的背影,走下雨已經停了卻還是泥濘的坡道。
 「該不會那個太太知道丈夫幹的事情吧。」看不到背影後,勝田立刻這樣說。接著每個房間內的人都開始批評這件事。門馬勝治說,應該是做了不少壞事。麥原的妻子,
 「討厭哪。壞事不該做。好可怕好可怕。」說著躺下來。
 「想從日本逃出去吧。」麥原說完大泉大大點頭後想了又想說,
 「是這樣吧。如果是這樣,說不定到巴西之後打算認真工作啊。」
 「也許可以放他一馬,不過不曉得。」孫市眼中含淚地說。然而這個小伙子是有精神、活潑而無法長久悲傷的男人。三分鐘之後已經在哼歌。「一到黃昏眼淚就掉下來唷......。」他的快活樣讓門馬婆婆看不順眼。婆婆因為感冒有些發燒。總是憤恨不平地提起勝治入籍佐藤家的事情。她瞭解不這樣做就成不了移民,卻又因為瞭解而更加生氣。
 下午又像昨天一樣在五樓的講堂集合,講解諸如航行用品的細項、購物的注意事項、現金寄放在移民公司這樣的事情。說明員誠懇且具說服力。
 「搭上船之後大家除了零用以外一毛錢也不需要。只要有菸錢和小孩的奶粉錢就好。在桑托斯上岸以後火車票、行李運送、聖保羅收容所的費用,全部都由州政府補助。」在說這些話的期間,時有小孩哭泣或母親開門出去。
 夏不在講堂。她裝作要去講堂的樣子撇下弟弟又回房間裡。門馬婆婆一個人坐在窗邊寂寞似地眺望遠處的海。夏從懷中拿出信開封。堀川寄來的。充滿綿密哀怨的信。一句答覆都沒有給我就這麼走了不會太過分嗎?無論答應或是拒絕說出來難道不好嗎?還打算回來嗎?要是會回來的話多少年我都等。
 讀完信收進懷中,用手肘撐在窗戶上看。從四樓高的窗戶看向外頭三宮一帶盡在眼底,那邊出入港口的船隻依稀可見。一年之後會回來,絕對絕對會回來。這是弟弟也和她再三約束過的事。規定是移民不得不在指定的咖啡莊園內待滿一年,弟弟說結束之後一定會護送姊姊回來。雖然對不起堀川,然而到今天為止都無法給出答覆。直到離開故鄉前都在左右為難。無法向堀川說要去移民,也無法向弟弟說想嫁給堀川。那個人會怨恨我。她認為一定會怨恨我。不過她沒有哭。她無論有多麼傷心的事都沒有哭。給弟弟最後承諾的那天,在水井旁似下不下的雪中,弟弟熱情地說服從紡織工廠回來的姊姊。
 「我到今天為止沒有一次麻煩過姊姊,是吧!這是畢生的願望。而且姊姊只要過一年就能回來,是吧!」
 夏沒說什麼。因寒冷而臉頰發紅雙眼濕潤。農曆年前所以把頭髮梳成桃髻,雪又落在頭髮間白白的棉絮上。
 「門馬他們怎麼說?」
 「贊成。不過門馬他媽,反對勝治入咱家籍。晚點我再去把事情說定。在那之前先聽聽姊姊的決定。」
 旁邊住家烤醃鮭魚的味道飄到水井邊,西邊山丘的樹林在日落之後一片漆黑。旱田一片雪白。夏是雙頰紅潤的二十三歲女孩。去年秋天父親過世後只剩姊弟兩人。春天弟弟就要去體檢。而且可以說一定合格。這樣的話就要進軍隊兩年。所以四月前非得出發前往巴西不可。夏為了暖手而把四隻凍僵的手指放進鮮紅的嘴裡含住。
 「真的要嫁給門馬的話,我,不喜歡啊。」姊姊說。
 「都說幾次沒問題了嘛!名義而已。到巴西之後立刻就會歸籍啦。」弟弟雙頰赤紅地說。
 就算知道不這樣做就沒法去,還是想試著反抗幾次。她也喜歡堀川。優雅、為他人著想而讓女工們愛慕的堀川。佇立在黑暗之中,水井冒出蒸氣,腳下高木屐發出被雪凍住的聲音。細雪下得弟弟看來像是滿頭白髮。沒風的夜晚,所以雪也許會下到早上。
 「這樣的話,你,照講好的去做吧。」
 她終究只說了這些。這是最後的決定。為了替姊姊著想而貼心的弟弟犧牲,打算在這一年間忘掉思慕之人。那個時候夏也沒有哭。現在靠在移民收容所的窗前,避開弟弟讀男人寫的哀怨信件,夏還是一滴淚都沒掉。答覆之後那個人會等我麼?認為會等卻又覺得不安。她眺望遠處的港口邊計算天數。還有五天,五天後就要離開日本。
 此時,斜著咬住煙管的門馬婆婆,從另一邊床上維持看向別處的姿勢說,
 「勝治就算不入你們家籍,妳入咱家籍就好了唄。」
 被這麼一講夏忽然顯得狼狽,因為害怕這個婆婆而小心地回答,
 「事情怎樣,我也不很清楚......。」
 這時可以聽見從講堂回來有如雪崩的吵雜腳步聲。

 晚餐後允許外出三個小時。不過因預防注射而發燒,導致外出的人很少。收容所前一塊劃分出來的地全是專做移民生意的「航行用品廉價商店」。這是小型的便宜百貨也是十錢商店。移民首先買工作服。接下去從炊事用品、肥皂、洗衣盆、橡膠靴、飯匙、到棕櫚刷都在這買齊。女性的連身薄洋裝只要訂製明天就能做好。在接下來的五天內完全整頓好準備踏上前往南方的旅途。恰巧,就像中秋時節請朗的日子裡南飛的燕群聚集在高處電線上,這收容所和附近的地方就是移民為旅行而聚集的電線。
 孫市買下工作服,夏訂製綠色的連身薄洋裝,瞞著弟弟把信寄出去。大泉買了一升酒。勝田一家沒吃收容所糟糕的晚餐,而是到餐館吃豬排飯等東西,又買報紙回去。他們像是久未沐浴塵世之風而恢復了精神。
 勝田的兒子回來後立刻開始彈曼陀林。像是感冒而蓋住棉被的堀內忽然說,
 「你們會跳舞不會?」
 沒有一個人會跳舞。
 「巴西常跳舞喔。禮拜六晚上像這樣,黑人和混血都圍一起跳舞。都讓我們覺得到底有什麼好玩的。」他說。
 「日本人也跳舞嗎?」琴手問。
 「沒有。日本人不跳。黑人他們還會問為什麼不跳。」
 勝田邊用牙籤打開報紙,嗯!沉吟著邊心算,一千九百圓、一萬兩千五百圓。然後再次開始向堀田說明。這天早上絲綢原料的絲價保證法的條件正式公布。
 「怎麼樣啊這個。嗯?政客這種人除了這些啥也不幹。吶,這下政友會說的可是千真萬確。民政內閣一點也不好。曼陀林先別彈了。」
 ......政友會認為這正是當前內閣的緊縮政策失效再由八日的絲價委員會所決定的具體條件觀之皆仰企業家特別是金融業者之鼻息這是將重點放在維持利益而完全忽視絲綢原料貿易業者特別是蠶農的損益當前內閣的緊縮政策顯示除了犧牲中小企業勞動者農民下層階級來維護金融資本家的利益以外什麼都不是由失去黃金貿易解禁時機的事實可見一斑......讀完後,「吶,」身體前傾。「在日本養蠶的農家有兩百萬戶。把這兩百萬戶的辛勤勞苦都給犧牲掉!這樣能拯救農村嗎?吶,緊縮政策雖說很好不過因緊縮而遭殃的是誰?老百姓有一個人受惠嗎?欸,農民有一天變輕鬆嗎?欸,義務教育費用的國家負擔雖說有所增加,平均給一村的又有多少。我算過以後不過三十圓。嗯?說到這裡為什麼會有超過千人的移民就是因為在農村填不飽肚子。填不飽的原因,說到底就是政客把農民百姓當白痴。幫移民出兩百三百的船資,我認為這才是理所當然!」
 他聲音越來越高,邊敲打報紙的議論剛告一段落,堀內只是背上披著棉被,一如往常平穩地,「我呢,」用岡山腔調開始說。
 「說到移民,這個,嗯,我認為像是落葉一樣的東西。也就是在村里能討生活就活下去,趁葉子還綠的時候......。終於活不了的人就枯萎掉落。掉落的地方麼,聚集到這裡來了,是吧。換句話說所謂的收容所就是落葉的聚集地。要是到巴西去落葉上又會長出新芽。」
 「嗯。」勝田說。然後想(我不在這些落葉之中)。
 四樓的九號房內大泉因冷酒而紅著臉。
 「打開暖氣的話,就很溫暖啦。」
 「和炭比起來哪個好啊?」妻子說。
 「喝下去的酒在肚子裡面暖起來就好。」麥原說完兩人一同放聲大笑。
 「有點熱過頭,」孫市說。「炭的話撒上灰就好。」
 「是啊,」麥原說。「滅掉也是把火堆埋起來就好。看起來很便利結果不是不方便嗎。」
 大家都笑了。用閥就能調節蒸氣這件事誰都不曉得。
 麥原的妻子和小孩一起趴著說,
 「煩哪。因為注射所以發燒了嗎。」因感冒外加注射後發燒,門馬家的倔婆婆強忍想要摔東西的不滿早早睡下。隔著走廊另一邊的房間傳來會津若松對歌喉有自信的三浦喝酒唱歌的聲音,彷彿伸手可掬。
 「對面好像很活潑嘛。」孫市說完後小聲地跟著唱,解開腰帶打算試穿買來的工作服。大泉說:「這邊也來一首吧!」左手拿著鋁酒杯用差點灑出來的姿勢回頭看妻子笑,緩慢晃動壯碩的肩膀唱。
 嗨秋田名產八勝雷魚,男鹿是男鹿鰤魚子,
 接著勝治和孫市也一起唱。
 能代春慶、檜山納豆、大館木器!
 妻子們也加入之後大家哄笑成一團。真是太開心了!大泉的妻子看著這麼說而開懷大笑的丈夫的臉。孫市換好工作服問,
 「怎樣姊姊,合不合?」
 「像軍隊一樣。」義三說。
 「青年訓練所就這樣穿。」他哥哥說。
 「是啊......怎樣大泉。」孫市說。麥原插進來問,
 「佐藤體檢過了?」
 「還沒。我是今年。......差點就要被徵召了。一定會通過的。別因為像是害怕所以躲到國外而責怪我。」
 「就是要躲的嘛。」忽然義三說。那是奇特地充滿憎恨的聲調。
 「白癡!」孫市立刻強調。「你以為我害怕軍隊嗎?」
 「光靠嘴什麼都能講。」
 「白癡!別老講那些沒根據的。會被揍喔。」
 不過義三沒有屈服。就像是要報復平常被當笨蛋一樣異常認真地找碴。
 「我記得喔。你說過什麼?不是講了四月前不去巴西的話會被選進軍隊所以要快點去嗎?」
 「說過。所以怎樣了?」孫市說。
 對面房間三浦邊敲什麼用好聽的聲音唱出櫪木地區的曲子。
 ......四面正方的木臺上,
 在敬畏中帶頭高歌......
 「說了怎麼樣。進軍隊就非多等兩年不可。這樣的話還不如早點去不是嗎。」
 「就是這樣不想進軍隊嘛。一點也不愛國!」
 「說什麼!」盤腿而坐的孫市單膝立起擺好架勢。「認真的嗎?認真的嗎?他媽的!你又怎樣?乙種第二不是嗎?乙種第二就愛國嗎白癡!讓姊姊說看看......姊姊我有說過一次不想進軍隊嗎?」
 夏臉頰羞紅悲傷地抬眼看弟弟說,好了啦你。
 「不用聽姊姊講也知道。」義三遊刃有餘地說。
 「知道什麼。」孫市又轉回來。
 「你一點也不愛國這件事啦。」
 「好啊。你再說一次看看!」
 「一點也不愛國。」
 孫市站起腳踩床緣。一跳躍過走道正要撲向義三。這時候,倔婆婆爬起來,拿出放在枕頭下的煙管立刻往義三後頸附近連續揍了兩三下。義三跳起來逃往牆角按住後頸呻吟,好痛喔。
 「這個沒用的傢伙!」婆婆說完這句話,搖晃肩膀開始小聲地抱怨。這是極度諷刺的作法。當然煙管本要用來揍孫市。果然包括孫市房中的人全都呆住動也不動。夏更像是做了什麼抬不起頭的事,拉著還站住瞪向義三的弟弟的褲子。在這一聲不響的掃興之時傳來三浦活潑的櫪木曲聲。
 ......在眾多賣笑女之中,
 名為白線的上級女郎正是......
 歌唱完,鼓掌、笑聲四起,接著開始唱下一首歌時,麥原總算像是自言自語般,好啦,差不多睡覺了,以此為信號,大泉開始收拾酒瓶麥原的女兒解開腰帶。也不管婆婆一直搖晃肩膀寂寞地坐在那,義三和勝治脫下法式織法的襯衫和褲子疊好蓋上棉被。孫市脫掉工作服去方便時吹著輕鬆的口哨。然而在誰聽來都顯得刻意並引人同情。他回到窗邊的床,發出嘿地一聲躺下。夏在他旁邊,再空張床過去是麥原一家。孫市在床上抽菸。實在難以入睡。終於走廊上有腳步聲,房內的電燈被關掉。十點了。走廊上的燈光穿過霧面玻璃讓房內稍有光亮。孫市正在想自己實際上愛不愛國。自己決不會這樣想。卻認為房內的人說不定會懷疑。和義三吵架的時候誰都沒有站在我這邊。他認為這就是懷疑的明證。接著感到血衝上臉頰,並逐漸失去自信。就像自己真的是個卑鄙小人一樣感到不安。他轉過頭低聲呼喚,姊姊。姊姊沒有回答。他認為問過姊姊應該會更加清楚。想要姊姊幫助他。
 夏沒有睡著。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房內只能聽到大泉的打呼聲。堀川已經睡了吧,信要幾天後才會到?她又一次想起信中字句。那是非常短的信。長信的話實在沒法寫,按她事事幾乎不顯露的性格也不可能寫出綿延愛語和符合格式的文章,用鉛筆寫的信理所當然不滿半頁。那還是趁黃昏講堂內沒人時,雖然沒人看見卻羞紅臉,想了又想而寫下的東西。
 「來信已讀過。我一年後就會回來。因為弟弟太可憐了所以不去不行。請不要生氣。請注意身體健康。我也會保持健康。一定會回來所以請等我並且不要生氣。再會。請替我向紡織的各位說好。再會。」
 這一年間要是堀川娶哪個紡織女工當妻子怎麼辦?倒不是沒有這層不安。不過慣受壓制早已習於放棄的雪國女性夏,終究在嘆息中恢復順從平靜的心。
 (來到這裡,已經分開了,再忌妒也沒辦法!)
 然後乾脆地背向弟弟,把棉被拉到嘴唇安穩地睡著了。

 三月十日,在收容所生活的第三天,是個極度寒冷的日子。上午召開巴西語講座。這是件難事。已經沒有時間從字母開始教。而且比起寫更加必要的是說,講者令人印象深刻地只用假名結束講座。移民筆記下來並且嘴裡低語這些不解內容的話。
 Bom dia,日安。Boa noite,晚上好。Como vai,你好嗎?Sim senhor,是的先生。
 這真是非常不可靠。不過講座結束後出來到走廊,勝田那個現代青年的兒子拍妹夫的肩膀,流利地向他說como vai。對方一臉狼狽,說在早上就講como vai太快了吧。這是和boa noite搞混了。唱歌好聽的三浦碰到同房的男人向他抱怨。
 「聽好了,一是um。這樣的話二應該是二um三是三um。二為什麼是dois。三居然是três。哈哈哈。」
 下午有巴西衛生講座於是再次聚集在講堂內。結果只有說明預防瘧疾要喝氯奎寧這件事。還說疾病很多種不過只要多加注意就不會罹患。這是早就知道的。
 講座結束回到房間沒多久,有個拿皮箱的陌生男人打開四樓九號房的門走進來。年輕膽小而怯生生的,是個上班族模樣的男人。他向坐在床上折弟弟衣服的夏問,
 「這張床空著嗎?」
 「對。」夏慌張地回答。
 他是殖民雜誌公司的小水,因成為移民督導助理而準備航行。
 門馬兄弟和大泉滿懷疑問地看著正在整理日常用品的他。因為這是個不像移民的男人。小水敏銳地感受到如此沉重的空氣,率先面露微笑向附近的孫市搭話。
 「你們什麼時候,八號來的嗎?」
 「對,今天第三天。」
 「阿阿這樣啊。嗯。......還有五天嘛。都準備好了嗎?」
 「才沒有。接下來還有得忙。你呢,一個人嗎?」
 「是,我一個人。哈哈哈。」露出暴牙無意義地笑完小水說,
 「督導那邊,要幫助他工作上的事情。」
 「阿阿原來是督導?」孫市明顯地表現敬畏說。「難怪,就覺得有哪邊不像移民。」
 小水用無意義的笑代替回答。
 接下來請多指教,大泉打過招呼後,他妻子也一起低頭。麥原也向他問候。他的妻子一聽到督導就把亂放的腳縮起來和常面面相對。大概以為就算行為不合禮節也會被督導訓斥。門馬婆婆則無視這位督導。小水受到大家歡迎而顯露自信,哪裡,哪裡,答覆問候邊拿出煙嘴燙金的洋菸點火。夏因為旁邊的床上有人忽然變得坐立不安,慢慢地用屁股移動往弟弟那邊靠過去倚在窗前。
 晚飯後又開始購物。五人七人聚成一團到外面以後都湧進前頭的廉價商店。
 夏與弟弟兩個人來到外面後,和穿工作服的弟弟肩碰肩邊走邊問,
 「你今天沒精神吶,怎麼了嗎?」
 「沒有,沒怎樣。」弟弟說。
 「那就好。」姊姊語調上揚滿腹疑問地說。接著去取她昨天訂製的洋裝。然後買了鞋襪。弟弟什麼也沒買,只是毫無表情不斷抽菸。
 到店外,染上暮色的天空飄下小雪。喔是雪!姊姊說。然後,
 「難怪好冷啊,打今兒一早。」
 「姊啊,」弟弟特別鄭重地說。「姊姊的想法怎樣讓我聽聽。那個,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不愛國。」
 姊姊忽然回答不出來。認為弟弟還在為了這件事煩惱簡直不可思議。
 (我是女人所以不是很清楚。)她為弟弟感到難過。弟弟以為姊姊也和自己一樣有相同的思緒而困惑。愛國的悲壯犧牲情感在胸中發熱。
 「要是我會被說不夠愛國的話,巴西也不打算去了!」弟弟堅決地說。希望至少讓姊姊相信自己真正的立場。
 夏向前走,沉默很長一段時間。雪漸漸大起來,滑過她低下頭的胸前後落地。靠近收容所玄關時她終於開口,用平靜而充滿愛情的口吻說,
 「那個義三說的事情,別太在意。」
 聽到這弟弟覺得寂寞,毋寧說感到像是遭到背叛的孤獨。他想要姊姊堅定地說出掃除別人疑慮的話。這樣的話他想讓姊姊看到自己哭著放棄去巴西。他帶著有所缺憾的心情爬上四樓的長階梯。階梯兩旁傳來熱鬧的歌唱聲、小孩喧嘩聲、口琴的合奏等。今晚想早點睡,他想。
 那晚,夏做夢。那是羞恥的夢。而且胸口在流汗。她眼睛睜開時,看見小水督導助理摘下眼鏡沒有血色的臉模模糊糊飄在空中一般近在眼前。就連這景都像是夢的延續。房中因走廊上的燈稍有光亮,暖氣很強而悶熱,大泉的鼾聲就像靠近枕邊聽一樣清楚。碰到玻璃窗的白色細雪在深夜中聚集成堆。
 夏像是幾乎不曉得抵抗方法的女孩。她也不求救,也不去叫醒只睡在自己不到兩尺旁的弟弟。只是靜靜地別過頭閉上眼,丟開意志平靜地躺著。
 睡床在這個房間是兩側各五張並排在一起,罪過說不定在這種房間設置。孫市也是不小心。他應該從這張床換位置,讓姊姊睡窗邊。她看起來簡直像是無視小水監督助理。他在沉默中回到自己床上後,夏背向他,把棉被拉到嘴唇邊想要入睡。
 對她來說這不是最初的經驗。她,以為男人這種東西都像小水這樣,趁女人不注意而侵犯她們。堀川也是如此。父親因病而死前幾天,紡織工作結束後來到督導室,為了照顧父親明天想要請假時,也遭到同樣的對待。當時夏也是沒有辦法抵抗的女孩。反而在那之後喜歡上太過瘦弱、長得高、臉龐緊繃而蒼白的堀川。她絕非淫蕩的女孩,卻渾然不知貞操一事。以為所謂的女人總是受到男人如此對待。她邊聽窗外細雪沙沙的聲響,回想故鄉的大雪嘗試入睡。此時小水的手伸過來在棉被下握住她的手。
 「對不起......。」在耳邊低語的聲音。
 她只是閉上眼動也不動。
 三月十一日。昨夜積了一吋厚的雪在有如春天的陽光下閃耀。從收容所窗前看往三宮一帶的風景忽然明亮起來。但是在這場雪時感冒正在流行。三宮小學校因此而停課一週。感冒也傳染進收容所。就在這早,三十一號房滿一歲男孩的感冒轉為肺炎。
 早餐後立刻讓所有的移民種痘。這些種痘和預防針全都是為了應付航行途中停靠地。香港、新加坡被指定為極度危險的港口。一九二八年時移民船夏威夷號在香港停靠後,移民中陸續出現霍亂患者,每位死者都讓移民的家庭組成逐漸崩解,因而被禁止在新加坡停泊,最後駛回日本造成大事件。
 種痘後在講堂召開巴西宗教講座。神戶天主教會的一位面容福泰帶有微笑,穿著黑色衣服的年輕人站在講台上,用幾乎讓人感到有些不快的討好態度頌揚偉大上帝在巴西的事跡。
 大泉對宗教的事情不感興趣,眺望窗外在屋簷上閃閃發光後滴落的融雪,向旁邊,
 「多好的天氣,」對麥原說。「大概是因為下過雪吧。」
 「今年我們村裡也下很多雪。」
 他平靜地回答。
 「阿阿,麥子一定長很好。」
 大泉想起自己栽好卻又丟下不管的旱田。
 「是啊。......就算這樣,好年也是過去才好,最近的好年也是什麼都沒。便宜再便宜,......都是一碼事!」
 他的妻子回頭看丈夫,用下巴比了比年輕人說
 「怎麼說,好像是很偉大的神,也不知道真的還假的。」
 年輕人不理會那些愚蠢的疑問而繼續講下去。接著和那些想要見識天主教堂的人約定好下午一點以後帶他們參觀。午餐後他立刻一一擺訪六十五個房間,勸說想要看看的人到前面的廣場集合他會帶路。孫市憑窗眺望過於明亮的融雪景色。這是故鄉還沒四月見不到的景色。與雪融同時生長的名產大冬款,還有梅、櫻、桃、梨、蘋果等百花一同綻放燦爛的春天......
 「佐藤,去不去啊?」麥原問他,他卻,我啊,不想去,拒絕了。於是夏也不去。門馬兄弟吵吵鬧鬧地穿好工作服出去,他們孤獨的倔婆婆和麥原的妻子留下來。大家都走之後孫市趕著姊姊到講堂旁邊的陽台。欄杆陰影處還有殘雪。可以看見旁邊Tor Hotel美麗的雪松林中豪華的汽車進進出出並反光閃爍,松枝上雪唰唰地掉下。孫市故意用靴子踩在台上尚未融化的積雪一邊說,
 「姊姊我啊。」卻沒有辦法盡快把重要的事說出口。姊姊綁在腦後的頭髮受溫暖的海風吹拂,因強烈的反光而瞇起眼睛眺望從住家屋頂上滑落的雪。
 「果然哪姊姊,我不打算就這樣去巴西。知道嗎?無論如何呢,我再怎樣辛苦都好,只是不想讓別人說對國家不忠而已。姊姊也是,不想要有個不忠的弟弟吧?」
 姊姊還是一副不關心的樣子看著閃爍的雪往下滑。沒有應答。
 「我啊,和督導談過,想要他幫我們放棄移民。」弟弟低聲說。
 督導......,那個昨晚趁夏不注意而侵犯她的男人。姊姊想起督導柔軟的掌心。認為要是放棄移民的話應該又能和堀川相見。弟弟合格而進入軍隊,自己也許會成為堀川的太太。穿上漂亮的衣裳、戴好禮帽———她一點也不因為和小水之間的事情,就對堀川感到良心有所不安。這對她來說既非不貞亦非背德。那都是男人的行為而她一點也不知道。也就是說她單純什麼也沒做。
 「總是讓姊姊操煩,不好意思,原諒我好不,吶。」弟弟繼續說。
 「這樣的話,門馬他們怎麼辦?」姊姊還是沒有看向弟弟。
 「怎麼辦我哪知道。總之不能去是一定的。」
 弟弟憤怒地說。
 見識教會的人群被年輕人帶著,在雪融的坡道上排成列,一大群身穿新買工作服的男人和穿著不合腳的鞋子的女人走向元町附近的天主教堂。不過教堂內空蕩蕩杳無人煙,看見在十字架上的裸男、看見抱著裸身嬰兒的女人,還有天花板很高都讓他們一心讚嘆。然後個個都在胸前掛著鉛色的金屬回來。根據年輕人說的這是天主教徒的金屬,只要配戴,巴西人就會更好親近也更容易信任自己的重要物品。那是一個用二十錢「工本費」買下的。
 門馬兄弟回來以後孫市很快把兩個人帶到屋頂上。然後宣布自己放棄移民決定接受體檢。在得以掃除懷疑的喜悅和復仇的喜悅中讓他果決而驕傲地宣布。當門馬一家聽到不得不放棄移民的時候,勝治立刻慌張起來。
 「事到如今,孫哪,不會太過份嗎,不可能回去嘛。」他像是沒了堅持地說。「我們,東西也買了一堆,回去的火車票錢都沒有啦。」
 孫市這邊也不理會這些埋怨的話,說聲去叫督導來等我一會就往下跑走。剩下兩個人的時候勝治忽然推弟弟。
 「看啦!都因為你講廢話。」
 「才不是廢話哩。躲過體檢的人不是不愛國嗎?」弟弟還在嘴硬。哥哥劈啪往臉頰揍過去。「就說不是躲白癡!孫來的話向他道歉。知道嗎?」
 弟弟沮喪地抬頭看哥哥。哥哥胸前天主教的金屬在發亮。
 孫市四處尋找,最後在玄關外找到正在和勝田一家站在陽光下說話的督導。他們以前就因為殖民事業而認識彼此。小水和勝田一家人道別正要進入玄關,孫市跑出來,
 「督導,有件事想要和你講,能不能一起來屋頂?」
 小水一驚,臉色變得慘白。以為昨晚違背倫常的情事被察覺了。孫市的眼神認真並且亢奮,還說地點在屋頂。
 「午、我啊......,」他變得口吃。「以、有點忙啊。」
 「能不能來聽一下,門馬他們也在屋頂等。」
 三個人。圍毆嗎、道歉嗎,小水想。額頭汗水浮現。然後想到窮酸貧弱而汙穢的自己站在三個人面前。
 「登、等一下還有事,午、晚點,不行嗎?」
 「嗯,是很重要的事......。」
 要是無法逃跑只能站在三個人面前丟臉的話,小水想私底下和孫市道歉了事。
 「這麻煩了,什麼,那個,那是,什麼,」不斷口吃後,「什麼事?」
 滿懷恐懼卑下地問。
 「其實,因為某些理由,想要放棄移民。」孫市說。
 「嗄啊?」小水拉長聲音說。鬆了一口氣,覺得非常蠢,大大放心之後想(別再幹那種事了)。心臟跳動的聲音都能聽到。他蔑視這個鄉下青年的善良一邊和對方並排爬上階梯。
 爬完累腳又稍顯昏暗的樓梯來到屋頂,夕陽在其中一面發亮,能看見沐浴在陽光下的門馬兄弟還在爭吵。四人圍成一圈後首先由孫市說明從前晚的吵架到下定決心為止的經緯。邊聽難以理解的東北腔說明中,小水認為這個青年發自內心地因愚蠢的徵兵體檢問題而痛苦,像是稀奇的東西一樣卻又覺得他可憐。
 說明結束後,勝治虛弱地說。
 「就算說回去,我們也沒有火車票的錢啊。」
 「閉嘴!火車票錢又怎樣,借就好了嘛。」孫市說。
 「這個你啊,太鑽牛角尖了唷。」小水一臉優越的微笑邊說。他現在勝過孫市。他想要勝過並使之屈服親近。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害怕孫市。不單因為小水對他的姊姊做過的事,還有害怕他的正直、率真與活力。以小水這行人的常識看來用他這樣的理由而放棄移民這件事實在說不過去。因此,他想要說服孫市並獲得其信賴。他就像飼主要馴服野馬一樣小心翼翼地開始安撫。
 「你不用這麼鑽牛角尖也可以的嘛。那個,今年體檢而來移民的人不是只有你。你說,到底有誰真的會認為這是為了躲過體檢呢?」然後露出暴牙哈哈哈哈笑了。
 「真的會認為躲體檢。」孫市興奮地說。
 「道歉!」勝治說。弟弟沉默著稍稍低下頭。
 「是這樣嘛你,照你說的明年體檢的時候也會被懷疑。這樣講的話體檢前的男人誰都沒法移民了嘛。是吧!就是這樣。哈哈哈哈。」
 「會被懷疑的話,那我不去不知道好上幾倍。」孫市還是忿忿不平地說。
 「雖然話是這樣講,可是誰會懷疑呢?為了這種事放棄移民是損失啊你。」
 「損失我早就知道啦!」青年依然堅持。
 「把損失放一邊,」小水慌張地說。「吶,這是你的堅持。男人的堅持。是吧,哈哈哈哈哈。可是呢,用這份堅持可以讓你早點成功,早點成為地主。是吧,是這樣沒錯吧。難得到海外一展雄圖。對吧?為了體檢失去這個機會的是你,對國家來說也是損失啊你,是吧。」
 雖然小水巧妙的說詞還是讓孫市那堅持毫不退讓的爭論不知重複幾次,不知不覺間到今天為止這兩天一直思考關於自己的重大問題,聽過小水的話之後開始認為似乎沒有那麼嚴重。接著就失去反駁對方說話的氣勢,再來只聽到他說,是,是。最後則乾脆爽快地說,好,知道了!
 「嗯,知道了吧?所以呢,不用擔這種心,接下來大家都努力去幹。———是吧門馬。」
 小水說。
 孫市面向義三像是擅自決定地說。
 「義三。你還在懷疑嗎?懷疑的話就講白你在懷疑。」
 「好啦,沒事了」
 小水說。
 「道歉,笨蛋!」
 哥哥從弟弟的後腦推過去。弟弟回頭回推哥哥的胸說,別推啦。
 「叫你道歉就道歉。」哥哥再次拍弟弟的頭。義三忽然間變成哭腔,
 「大家都欺負我是怎樣啦大家!」像是抱怨一樣吼。他現在反而感到自己才像是那個背負不愛國罪名者的奇特悲傷。
 建築中告知吃晚餐的銅鑼聲響起。孫市低下頭向督導道謝。
 「一切有勞———。」
 「哪裡,沒問題的。哈哈哈哈哈,之後要好好相處喔,努力去幹。是吧,好,去吃飯。一起去。」小水說。接著志得意滿地率先走下樓梯。到了四樓孫市衝進九號房將姊姊帶過來。將督導好好開導過又決定要移民的事情告訴她之後說,
 「向督導道個謝。」
 小水聽完後湧上難以言喻的奇特情感,哪裡不用了啦,講完強迫自己開朗地笑。夏滿臉通紅只是在沉默中低下頭。
 在餐廳的桌前並排坐下時孫市說,
 「啊,姊姊,幫督導添飯。」
 小水覺得好像被孫市欺負。姊姊也覺得好像被弟弟欺負。
 吃完飯後再次爬上長長的階梯時小水被孫市纏住。他覺得孫市讓人喘不過氣,不過孫市抱著純粹的情感信任他。他問到巴西之後能不能立刻讓勝治的籍從姊姊那移出來。然而小水也不曉得這實際上究竟可不可行。回答他明天移民公司的督導到這來會幫忙問看看。
 晚上,麥原的妻子買下桃紅色的公版洋裝,試套在紅色的內衣外喀喀笑了。
 「這也太花俏了!就像變年輕一樣。沒有腰帶就像脫光衣服的感覺。怎樣啊大泉。適合嗎?」
 女兒常和夏,還有大泉的妻子都換上洋裝。門馬婆婆在膝前攤開兒子訂製,黑領配上白蕾絲的衣服,覺得有所不足而淡漠地看著。媽媽穿看看,就算勝治這樣說,也只是抬眼眺望遠處夜晚港口的船燈一邊嘆息。
 這房間大家都入睡之後小水還沒有回來。他躲到三樓勝田的房間。如今他很想避開孫市。曾經說服過他一次並試著獲得其信賴,現在卻又想和他保持距離。他不老實偷偷摸摸的性格被孫市的善良壓過,無法與這樣的人面面相對。小水跟勝田和他兒子們玩到很晚。這個房間開始玩紙牌。他們連紙牌都想帶到巴西去。堀內外出一直沒有回來,沒了談話對象的勝田就當讀紙牌的人。被逮捕的中津井那一家子床全是空的所以分為南北兩邊競賽。不過之前左手接受注射,還有今早右手種痘。所有人的右手不能活動只好用左手啪啪拍打。也有附近房間想加進來玩的年輕人。到熄燈前都熱鬧地在玩紙牌遊戲。
 小水回到九號房休息時看見夏依然睡在原本的床上。

 隔天早上,負責移民事務的海外發展公司從東京派來的村松移民督導到達。經由收容所員帶路進入三樓勝田房間中,他向曾是中津井一家的床上丟出行李。九州出身而強勢的前軍人,是個在軍隊時因酒醉揮槍丟上司結果曾被送進軍事法庭的男人。勝田一眼就看出這個人不是移民而禮貌地問。
 「不好意思,請問是督導嗎?」
 「是!」他大聲說。「這次,要受大家照顧啦。」
 他以為對移民不拘小節就可以獲得他們的信賴。這雖然是他蔑視移民的明證,卻也是有效的方法。勝田夫婦雙手按在床上,請多指教,報上姓名後打招呼。
 早上又是巴西語的講座。謝謝是obrigado而再見是até-logo。越教越讓移民混亂搞不懂。
 下午有護照審查和辦理現金寄送的事務。村松督導和小水督導助理幫助所員處理。勝田留下五百圓並辦理兩千五百圓的寄送手續。想寄也沒錢的移民就在自己的房內玩。因為沒有回程旅費而從不合格變成合格,九州的黑川在醫務室裡。這裡每天下午聚集五六十位患者治療砂眼,人群中聽得見孩子吼叫般的哭喊聲,患者們都伸長脖子緊張地看著。那是黑川的女兒。醫生為了劃開這孩子頭上流膿的發炎處,正忍住惡臭打算剪短她的頭髮,女孩叫著好痛打翻醫療器具最後還抓醫生的手。醫生和父親說按好她,狀況卻是父親像頭笨重的野獸般淡漠地佇立,時不時有如回想起什麼一樣甩小女兒耳光。女兒再次因此哭喊。醫生嘆氣收手,從眼鏡後仔細地觀察,像是吐出什麼東西一樣地說,這不是完全不正常嗎!這個孩子的媽媽,抱著那個營養不良徘徊於生死之間的嬰兒,從早到晚只是精神恍惚地處在半睡半醒間。
 三樓二十一號房感染肺炎的小孩情況不好。體溫在四十度上下,小小的胸膛有一塊地方因敷芥子而發紅。因為醫生有時外出,時間到了護士就來更換芥子。孩子因為發高燒而臉頰呈現美麗的紅潮,母親也不管亂髮垂到臉上的煩人只是不斷地數孩子入睡的呼吸。同房裡年幼不解世事的孩子們在枕邊玩皮球唱歌。
 病情不只這樣,得了流行性感冒的人逐漸增加。唱歌好聽的三浦因為喉嚨痛昨晚沒有唱歌,再次航行的堀內因為感冒差點得腮腺炎。門馬婆婆從早上就躺著沒起來過,傍晚醫生來看。醫生粗略地診斷過後說是單純的感冒可以不用擔心,好像因為自己的病被這麼簡單地打發過讓婆婆頂不開心。反而有時會慢慢爬起來咯恰咯恰敲煙管,只有這個讓人有些討厭的行為沒停過。
 從頭到尾精神飽滿不曾改變的就是大泉。無論是他穿著卡其色工作服的威嚴體格或曬黑的健康圓臉,還是些許可見白髮的平頭,甚至直率的說話方式,都有將軍一般的風範。這晚在膝前也放著缺不了的四合瓶,像重物一樣盤腿坐在床上,有些緊張地紅著臉說。
 「到巴西的話我啊,打算拼死命工作。......是吧麥原。」
 「沒錯,」他抬起滿是皺紋的黑臉回答。「反正在日本,什麼也沒有,就這樣餓死的話。......幹吧!」
 「對對,」對方回。「無論誰,想要輕輕鬆鬆就有飯吃的人,不會來移民。是吧。」
 他們都抱持這樣的覺悟。抱持混合斷念的希望。不只他們幾乎所有的移民都抱有希望。那是與貧困搏鬥產生的疲倦後帶有些許自暴自棄的色彩,反而不考慮將來的希望。一開始聚集到這個收容所的時候,走投無路者、失敗者,以及如堀內所言,像是被風吹起唦啦唦啦聚集起來的落葉,導致大家都在寂寞與不安中沉默,然而有這麼多的同路人在身邊,隨著每天經過讓彼此變得親密心中也逐漸踏實,忘掉有如落葉的身分,現在就像招募移民海報上的宣傳文字一樣,也能幻想自己是飛向海外的先驅,無垠沃土的開拓者。他們來到這裡的時候,還沒有完全做好離開日本的心理準備。不安和猶豫、孤獨與鄉愁困擾他們。然而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已經準備好一樣。這樣的話三天後啟程之日也許能夠不掉一滴淚,有如去國外旅行的資產者般泰然自若地站在甲板上。

 紡織女工的督導堀川又寄信來。上一次恰巧在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拿到,這次則是孫市在房間門口從所員的手裡接過。
 「姊姊的信。堀川是誰?」弟弟在大家面前大聲說。
 「紡織廠的人。」姊姊直率地回答,卻沒有將信開封直接藏進懷中。看到這樣的行為以後弟弟想,這是姊姊的秘密吧。姊姊居然有這樣的秘密,他認為這就像是美的事物一樣。弟弟不知為何高興地想微笑。卻沒有顧及把姊姊帶到巴西去這件事有多麼殘酷。
 是還沒有看到回覆就寫成的信,重複上一封的哀言怨語,最後寫有紡織廠的近況,或許下個月工廠就會關閉也說不定,還寫了要是狀況變成這樣的話自己也想移民去這樣的事。
 不單單這間工廠,當時對所有小紡織廠來說都是辛苦的時代。一九二七年昭和二年的金融恐慌導致大阪的近江銀行經營困難,因此中小紡織工廠苦於嚴重的資金短缺,傷痛未癒的現在又碰上印度調高關稅,受此影響中小工廠決定延長休息時間。這對大工廠來說是自保手段,對毫無防禦武器的小工廠來說只能走向倒閉。堀川幾近失業。還有眾多的紡織女工也是。夏今晚也因為大泉的大鼾聲無法入睡,想著兩人漸行漸遠的命運。要是能和堀川一起移民,就不用和門馬他們攀親帶戚,只要和弟弟三個人就是完整的移民家庭。假設堀川之後也移民的話,究竟會在巴西遇見還是不會呢。
 旁邊的小水不在。他以督導來了當藉口搬到勝田的房間去。他在拿行李離開時像是向孫市辯解,
 「我啊,和督導啊,有各種事要討論,工作很多啊,哈哈哈哈。」
 「這樣的話我會過去玩。」孫市像是要追上他一樣地說。小水慌張地轉過身,露出暴牙笑著說,請,請,然後關上門走了。
 工作要說有是有的。隨身物品整理好以後村松邀他外出。
 「我實在不習慣收容所。好像要窒息了。」村松到外面以後立刻說。
 「你啊,沒吃晚飯吧。感覺起來好像有什麼髒東西一樣。還有那個叫勝田的老爹,你認識吧?討厭的傢伙。」
 「為,為什麼啊?」小水像是自己被討厭一樣緊張地問。
 「滿口講的都是道理。咖啡莊園的工資下降這怎樣那怎樣抱怨,這傢伙真夠煩。我不喜歡。」
 兩個人進了餐廳。村松吃飯時小水邊喝茶邊說,
 「我實在很煩惱,前陣子啊,布宜諾斯艾利斯號,這件事要是有誰問起的話要怎麼回答才好。」
 「誰會曉得啊,」督導不動聲色地說。「就算知道了也沒所謂的事。」
 「因為啊,被別人問的話我很麻煩嘛。」
 「哪裡,總能蒙混過去啦。就說那個是傳言就好。」他說完後臉紅著笑了。
 這個事件是兩個月前出發的布宜諾斯艾利斯號在開普敦停靠時發生的。恰巧從巴西出發回國的馬尼拉號也停在這,要回國的移民到登上布宜諾斯艾利斯號玩。說因為聖保羅州工資過低外國移民填不飽肚子。我們也就是因為這樣要回國去。移民聽到這件事,本來所有人的都憑藉漠然的希望航行,希望立刻消失,很快地不安遍布,隔天一早船在橫跨大西洋的航道上駛向里約熱內盧的時候,船上召開大會,最終全部一千位移民齊聲要求船長將船開回日本。然而現在村松督導認為蒙混移民倒也不是沒有見地。他在公司裡的調查課任職,盡知巴西詳解移民。他不認為蒙混移民是不道德的事,反而認為這是種善意的手段。同樣要窮在巴西窮對移民來說還比較好,這是因為巴西的農民幾乎可以說沒有國民義務可言。法律稅制徵兵,簡單來說沒有整建完備的國家組織加在個人身上的壓力,他相信就算貧困也能夠做到悠哉的貧困。所以他一點也不在意小水的煩惱,填飽肚子後立刻回去,在床上翻開移民名冊。接下來要準備船上生活。首先把紀錄運輸督導日誌這件事交給小水,再來要從移民中選出幹部。船上報紙負責人、風紀衛生負責人、運動負責人、聯絡負責人、飲食負責人、青年會長、婦女會長,等等。分別給他們不同顏色的臂章,如此這般著手規劃船上生活。

 三月十三日,在收容所生活的第六天。後天就是出航日,直到昨天為止都在吃玩睡的氣氛也開始稍稍讓人感到緊張。上午是第二次傷寒的預防注射,這次打在背上。不用接受注射的人有營養不良的嬰兒、肺炎的小孩、得腮腺炎再次航行的堀內、一位腎臟炎的懷孕女性,和其他因感冒而發燒的人等等,總計三十六人。
 下午幾乎都用在購物上。只剩下今天和明天能準備所以買東西也是慌慌忙忙,更何況明天的時間預計留給攜帶物品檢查和整理行李,因此所有東西非得在今天買齊不可。每個房間都像這樣:將要買的東西寫在紙片上到前頭的廉價商店,回來以後想起什麼又慌張地出去買下。
 變化的是走廊的景象。男人每個都穿卡其色的工作服,也有一半的女人穿連身薄洋裝。穿著垮襪子的太太、寬鬆上衣的青年、高領太緊而伸長脖子走路的中老年人,有如玩具一般穿著和父親相同工作服的小孩,作為移民的外表這樣總算是成形了。
 有三個穿著工作服的人在吃過中餐後到三樓拜訪村松督導。每個都像新兵一樣服裝整齊,在他面前以不標準的姿勢站定。三人其中像是代表的一位以嘗試控制卻怎樣也藏不住的大阪腔調開口,
 「有件事,那個,想拜託督導,是這樣,那個巴西啊,我們村裡有人去了,所以是來這邊拜託能不能讓我們到同樣的地方去。叫井田五郎,去年春天過去的。」
 督導和督導助理正在繼續昨晚的負責人選拔。督導,喔喔,拉長聲音邊轉身面向他們。
 「你們哪裡人?」
 「大阪,三個人都是。」
 「大阪的話,嗯,誰啊那裡的業務代表......岡島,是嘛?」
 「是,向岡島拜託過。」
 「有和岡島談過剛講的事嗎?」
 「有,岡島也知道井田五郎。」
 「岡島怎麼說?能去剛剛提到那個,井田的地方嗎?」
 「這倒沒有,說不見得能去。」
 「這就是嘛。事情很難照著你們的意思做啊。要是只有一個或兩個人的話還能滿足你們希望,人很多吧。大家都這樣講的話沒完沒了囉。」
 「是是,就是這樣。」這個男人恭敬地低下頭說。
 勝田的兒子抱著曼陀林正在看事情經過,這時忽然擺出架勢彈起流行曲「闇夜進逼煩惱無盡」。因為這樣談話暫時中斷後督導又繼續,
 「簡單地說,井田在的地方的地主,想要他的耕地上有更多移民的話那還好,不過要是說不要移民了怎麼辦呢?都講不雇用了也沒道理說無論如何都得要人吧?」
 「就是這樣。」新兵再次低下頭。接著小水從旁立刻接話,
 「去哪都一樣。吶,大家都一樣是到所有人不曉得自己是誰的耕地去的。那邊彼此不認識的人比較多。是吧,村松,哈哈哈哈哈。沒問題啦。吶,不用擔心。」
 「不過呢,還是請幫幫忙,能不能去同個地方呢?」一位新兵擺出討好的姿勢偏著頭說。督導紅著臉哈哈笑了。對方也靦腆微笑,一邊低聲下氣地重複「幫幫忙同個地方......。」督導感到自己讓這個男人看輕,認為這是打算利用情感攏絡我。驕傲的自尊心讓他生氣地抬起頭。他忽然直視這個男人用嚴厲的語氣說,
 「分配耕地是絕對公平的。誰也沒有辦法按照自己的喜好。」然後用力地左右搖晃自己的頭。
 「不只你們。對誰都一樣。這件事我無法給你們什麼確定的答覆。」
 三位新兵一起低頭。身體僵硬垂下眼睛。接著再次表達歉意並鞠躬後走了。村松笑著回頭和小水說,
 「之後常常會有唷。」
 「是啊,在船上也有。那個,特別是靠近桑托斯以後。哈哈哈哈。」
 小水沒意義的笑還沒停下,突然勝田從旁插話,
 「這意思是說配發到有認識的人的地方去耕種會有壞處嗎?」
 「沒有,沒有這種事。」督導直接說。這個討厭的男人又開始抱怨,村松早在心裡做好戰鬥準備。
 「嗯,......這樣的話為什麼不照移民的想法做呢?互相都能幫助對方是非常好的。盡可能照這樣去做,我們是這樣想的。」
 村松從皮箱裡找出小本子,翻開其中一頁默默地讓勝田看。這是叫「移民運送督導守則」的小手冊,其中一條寫明「一、運送督導不應答應移民到希望耕地的要求」。勝田,唉呀!顯出感嘆,高舉小冊稍稍顯出恭敬的樣子還回去後說,
 「這樣的話,是海外發展公司不夠親切。......在剛才的談話裡提到就算想去地主也不曉得會不會雇用,可是公司的聖保羅分部會收到地主需要移民的請求,並非不知道,而是清楚得很。是這樣嘛。怕麻煩而用公平當名目。不,現在不是要向督導抱怨。只是啊,所謂的行事方法,道理是這個樣子的。」
 越說聲調越高,再三重覆而鉅細靡遺,村松任由他講聽也不聽,再次從移民名冊上找負責人。只有說一回這事很費工,又會衍生弊害且很難辦成。最後頭上纏著繃帶的堀內也用像是教訓的口吻說,就算以為能做好卻是很困難的事情吧。這雖然是近似自言自語的低聲呢喃,卻有唯一去過巴西的再次航行者的威嚴。就算勝田也因此而沉默。
 「無論怎麼說勝田不是耕地的移民真是太好了。」督導諷刺地說。
 對方忽然又說,
 「這樣理解的話我很困擾。我不是特別為了誰的事情,而是從實際的道理上來講......。」
 「唉呀!這我知道。非常清楚,」督導揮著手說。「對我有怨言的人,不要受我督導就好。對公司有怨言的人,就別和公司往來。嗯?是這樣吧。這麼做如何?」
 結果就是要叫他別移民。勝田相當狼狽地說,這樣就生氣的話實在難以承受......。他的兒子面向窗戶,曼陀林彈也不是不彈也奇怪,身軀僵硬,像是調整音階一樣用指尖乒乒地拍。
 門馬兄弟在中午時臉色發青說身上錢不夠。這房裡的四個家庭一起買東西的話能用比較便宜的價格買到,說好之後再付清就行。可是今天計算起來發現門馬一家人買東西花的比身上有的錢還多。不夠十幾圓。
 「打算怎麼辦?」讓孫市這麼一講,勝治滿臉消沉,義三則擺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母親因羞恥和憤怒而面露青筋,忍住心頭的衝動坐著。
 「存款的話還有啦。」勝治低語。孫市說,
 「那就領出來啊。」
 「沒印章,什麼辦法也沒有。」這樣回答。
 說那個印章寄放在故鄉的叔父那裡。這讓大泉和麥原都無言以對。沒印章只帶存摺要去巴西。說現在餘額還有三十圓。
 「笨欸!」孫市說。「打電報啦電報。信的話趕不上。」
 「要講什麼?」勝治問。
 「叔父知道存摺裡有三十圓的事嗎?」
 「嗯知道。———是吧媽媽。」
 「聽好,就打這裡會把存摺寄過去所以請用電報把三十圓匯票傳過來。知道嗎?要是叔父相信的話這樣就能辦好。然後現在立刻把存摺用報值包裹寄出去。」
 孫市向麥原請教之後寫好電報內容給他。勝治轉著頭邊讀,後面的義三開口,
 「不快點去的話就趕不上火車了。」
 這引來哄堂大笑。他以為現在的電報還是用火車送的。哥哥這邊覺得在大家面前丟了臉,說,
 「白癡。電報不是用火車送的啦。」弟弟這邊雖然被笑,憤怒地說,
 「不是用火車那用什麼送!飛機嗎?」
 勝治又像想起什麼,說把買給媽媽的外套還回去吧。那是冬天穿的在巴西看來也派不上用場,花了二十五圓買的東西。
 「說要還那個不是訂製的嗎?」被孫市這麼一說,
 「是啊訂製的。」好像很可憐地回答。
 「要把訂製的東西還回去?你拿去店裡看看,他們一定會抱怨很多。」
 決定好之後沒了氣勢的勝治不發一語,很快出去打電報。
 晚飯後,窗外暗下來,開始能看見港口的燈光。南風從海上吹來,是空氣澄澈的宜人夜晚。大泉拿出四合瓶,麥原的妻子趴著讓常按摩腳,夏為了明天的攜帶物品檢查正在整理行李。
 「對面房間好安靜啊。」大泉對麥原說。他的妻子在旁邊說,
 「對面那個唱歌的人,感冒了在喉嚨上包著手巾。」
 「喔。畢竟流行感冒嘛。去探望一下吧。」丈夫說。麥原則,
 「是啊,歌手沒了酒也不好喝。」說完兩對夫妻開朗地笑了。
 「弄好了弄好了,」孫市在姊姊整理好的行李上綁好細繩。「隨時都能出發囉。」
 「真快。我這邊要明天,」麥原說。「只有兩個人真好。沒小孩。有小孩的人好煩啊。」
 「怎麼會,」孫市笑了。「姊弟能有小孩嗎。是吧姊姊。」
 姊姊紅著臉低下頭。弟弟覺得很有趣想捉弄她。「還是說可以呢?嗯,姊姊,可以還是不可以,哪一個?」
 「佐藤你們沒有父母嗎?」大泉撕下魷魚乾邊問。
 「是啊。我們就兩個人。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天下間只有兩人為伴。」
 「嗯。感情好啊......。是吧麥原,讓人羨慕吧。」
 「沒錯!」麥原的妻子說。「真的讓人羨慕。我要是有孫這樣的弟弟就好了!」
 「佐藤,你們注意。大嫂好像對你有意思喔。」大泉說完,房內笑聲一片。孫市擺出好玩的姿勢,
 「我實在好高興!可是這樣的話,麥原就要吃醋了。」
 講完又是哄堂大笑。笑聲中麥原說,把你們兩個都殺掉。
 「別這樣做,姊姊會哭的。」孫市說,大泉無意間受其情感觸動而恢復認真的表情說,
 「是啊是啊。這千真萬確!」
 「就是這樣,」孫市也受到影響正經地說。「我因為這件事讓姊姊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吶,姊姊。我啊,犧牲姊姊而去巴西。就是這樣!姊姊已經到嫁人的年紀了,為了我特地去巴西,我向姊姊發誓,一年後一定會帶姊姊回來,找一個好老公!」
 夏手邊沒事可做,因為自己的事情被當成話題而紅了臉,緩緩地靠在窗邊俯瞰夜晚的街道。可以聽見街道另一端傳來忽遠忽近似響非響的號外鈴聲。大泉一個人喀吱喀吱地咬著魷魚腳用力點頭。
 「一年就回來嗎?」麥原問。孫市坐在綁好的行李上咬著香菸說,
 「不在莊園裡先工作一年不行,一年之後就隨我們去吧?」
 「是這樣沒錯,回來的船票兩個人就要五百圓。佐藤再過去的話兩百圓,一年非賺到七百圓不可。不大可能吧?」
 孫市驚訝到心臟像是漏了一拍。糊塗的他,沒有把這件事也計算進去。
 「更何況,剛開始那年要買很多東西。工作也不熟對吧?還沒獲得信任對吧?能填飽肚子就算好的不是嗎?」他以親切的口吻諄諄教誨,像是撫摸他的背一樣溫和地說。
 「而且啊,現在要是有很多錢的話另當別論。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一年也沒辦法兩年也沒辦法不是嗎?順利的話三年......是吧大泉。」
 「或許是這樣。」
 「我借錢,」孫市顯露決心說。「借錢也要這麼做!我等不了兩年三年。這樣的話姊姊太可憐了。」
 「是啊,」麥原低聲回答。「要是能建立起借得到錢的信用就好了。更何況佐藤也要回來,只要有保證人的話,......做得到就好了。」
 接下去的話麥原無法說出口。粉碎青年希望的殘酷讓他無法忍受。大家都順其自然沉默下來。
 「我去問看看督導。」孫市最後這麼低語。像是講給麥原聽,在心中則是想安慰姊姊。姊姊自始至終都隔著玻璃窗眺望外頭。聽著近時響時停的號外鈴聲。逐漸崩潰的夢想碎片,使她心痛不已。三年沒法回來的話,自己就是寄給堀川說謊的信。堀川不會等自己而會娶別人當妻子吧。為了弟弟,為了唯一的弟弟而犧牲自己的一生也不會覺得可惜,不過真心話是———想和堀川三個人一起移民。
 從姊姊文靜的樣子,弟弟可以理解姊姊的痛苦。就因為如此而沒有辦法對姊姊說什麼。他現在才察覺男人寄給姊姊的信件意義有多重大。弟弟十分後悔。他看見姊姊的臉也覺得難受,因此背對姊姊睡。透過窗能看見弦月高掛在天上。風吹來讓窗戶發出聲響。大泉發出平穩的打呼聲。門馬婆婆像是發燒了因而呻吟著。
 半夜,收容所員進來大聲喊,「門馬倉在嗎?」
 是電報傳來的匯票。

 三月十四日。收容所生活的最後一天。一早就在倉庫旁邊的空地開始檢查攜帶物品。所有的東西都要清出來接受檢查。會課稅的布料和絲織品和木桶都一一提醒。勝田家有很多絲織品。他回頭看妻子小聲說,
 「沒問題,登陸的時候大家捲在腰上。」
 不過來移民的人倒也不會有甚麼值錢的東西,大部分都是提醒行李該怎樣綁。整理好的行李別上名牌就先放進倉庫。一直到抵達巴西為止都得寄放。只有一次,船在赤道附近時為了拿出夏季服裝會先還回來。這陣慌亂一直持續到黃昏。
 這段期間主任醫師在醫務室裡撰寫給船醫的報告。
 壹、砂眼患者一百八十二名(其中將近痊癒者七十二名)。
 貳、肺炎患者一名。
 參、營養不良者一名。
 肆、腎臟炎一名。
 伍、腮腺炎兩名。
 陸、流行性感冒三十一名。
 柒、懷孕婦人十六名。———等等。
 村松到自己公司的神戶分部去詢問船的情形,然後瞭解督導用品運上船的狀況。船上運動會、才藝發表會、相撲大會、報紙刊行等等的用品還有獎品相當多。
 督導助理剛幫忙整理完行李之時被孫市逮到。問他過一年之後送姐姐回來這事能不能辦到。
 「沒辦法吧,這樣的話。」
 他說。他已經不想再和孫市講話,光是一起航行都覺得鬱悶。有如盡可能把話縮短一樣他明白地這樣說,
 「兩三年大概也不會剩下一毛錢吧。」
 孫市的腰包裡還有兩百圓,可是只有這些的話什麼辦法也沒。事到如今就像是巴西的夢想朦朧淡去一般的寂寞,讓綁行李的胳膊也使不上力。
 而姊姊依然保持像昨晚文靜的樣子。這又讓弟弟更加難過。
 晚餐後,從最後的購物和最後的外出回來,這是在日本的最後一個夜晚。為了能盡情在這個晚上享樂,熄燈時間特別延後到十一點。
 很快就聽到三浦的歌聲。他經過昨天一整天感冒終於痊癒。他開始唱歌之後附近的五六個房間也變得活潑開朗起來。聽到歌聲而顯得精神奕奕的大泉說,來,今晚終於要道別了,把三個四合瓶排在膝前。還準備很多魷魚乾。麥原、勝治、孫市也被邀請喝冷酒。
 「這邊也唱一首吧。是吧,佐藤。」
 就算大泉這樣說孫市也沒有心唱歌。姊姊坐在窗邊。靜靜地眺望月亮和港口。在背後綁起的羊毛腰帶上蝴蝶鮮紅如火,全新的白襪底都引人想起明天的啟航。
 麥原的女兒和小弟弟兩個人安靜地玩翻花繩。大泉的兒子一臉微笑揉著母親的肩膀。
 「我家的那個啊,」麥原的妻子說。「醉了就唱追分民謠,講都講不聽。」
 「喔!這樣的話無論如何非聽不可。來,快點醉了唱給我聽。」說完,大泉把對方的鋁酒杯倒滿。
 遠處的房間傳來口琴的合奏聲響。勝田的房間裡督導和督導助理都加入,還有附近的年輕人也聚集至此開始玩牌,曼陀林也響著。某個房間裡傳出呀喝的叫聲猛力划拳。唱著都都逸歌在走廊漫步的男人,坐在窗沿吹口哨的青年,好似一派自由歡樂的夜晚景像。
 可是出航的時間逼近,有什麼不安的東西隱藏在角落。無論唱歌的人還是酒醉的青年,從房間踏到走廊上一步,心裡都會忽然感覺到奇特的寂寥,不禁停止歌唱轉而回首來時路,如此一來「被吹動的落葉」的寂寞,意外地使人寒冷並深植心中。只有在這個時候別人的歌聲才會讓人感到是虛偽且難以忍受的東西。
 可是歡樂沒有結束。越感到落寞就越貪杯,哀愁益深彼此益發想醉。這是軟弱的心。耐不住孤獨的寂寞,用朋友和酒當藉口想和別人有所聯繫,易言之是有些自暴自棄地喝酒。正因為如此歡樂逐漸走向不正常的興奮狀態。三浦說無論如何,要合著櫪木曲跳舞而搖搖晃晃地跳起來後立刻就把靠走廊邊的玻璃窗敲壞了。某個房間的年輕人出來到走廊在玩相撲,當裁判的是個靈活的醉漢,附近的房間裡也有很多人吵鬧地出來看熱鬧。
 此中也有感覺不到這種失序哀傷的男人。黑川等人就是這樣。營養不良的孩子命懸一線也沒有理會,和大家嬉鬧相當開心而用盡本已不剩多少的錢來喝酒。孫市在離開走廊稍遠的地方和姊姊兩人佇立。從窗戶下面傳來口琴的聲音,能看見Tor Hotel的尖塔上明亮的燈光。酩酊大醉的弟弟靠近姊姊的臉,噴出酒臭的氣息活動不靈光的舌頭說,
 「一年之後沒有辦法回來要怎樣才好?......不快點讓姊姊回來不行。」
 弟弟的身形比較高,姊姊像是在想別的事情一樣心不在焉地注視外面的黑暗。
 「對不起,」弟弟用顫抖的聲音說。「姊姊,就跟被我騙了一樣。」
 附近的房間開始合唱「此處離祖國數百里」,酒醉的人經過他們兩個面前時忽然站定唱起「年華易逝戀愛吧少女」,哪個房間所有走廊都因酒醉和歌唱而顯得混亂。
 穿白衣的醫生帶著護士穿過滿是酒臭的走廊,來到三樓的二十一號房。肺炎的小孩子狀況不好。
 孫市和姊姊道歉又向姊姊保證,結果反而像是喝醉酒而哭鬧的人一般邊流口水「我再也不會,在這之後再也不會任性。都依姊姊的意思,照姊姊說的做所以命令我吧。」說些這樣的話。
 姊姊這邊還是看不出表情變化說「你想怎樣做怎樣做就好。」這是在故鄉村子裡,下雪黃昏的水井旁被弟弟逼迫做出最後決定時相同模樣的夏。雙頰紅潤,二十三歲的紡織女工。
 「對不起!我會拚死命工作,一定,能盡早一天就盡早一天回來。」
 身穿像是巡查制服的所員爬上樓梯,熄燈啦,邊說邊走,按下還在唱歌喝酒的各房電燈開關。
 黑暗的房間裡任誰都同樣在想,好,就是明天!最後的夜晚告終。
 不斷向姊姊保證的孫市喝醉酒很快睡著了。房間裡大家都睡著了。只有夏一個,呼地吐氣後睜開眼睛。接著在床上趴好,利用走廊電燈的微弱照明,再一次動手寫信給堀川。

 三月十五日,最後一天。是個雲稍多而北風猛烈吹襲的早晨。
 睜開眼睛後,還在躺在床上的麥原妻子立刻說,
 「啊啊!要是能一直待在這就好了。」
 這是極為直率、真誠的感想。所有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可是大家對這句話本身也心有同感。
 吃飯的時候也是一片慌亂。吃完後收拾手邊隨身物品,做好隨時都能出發的準備。
 上午九點,走廊上銅鑼聲響。這是最後聽到的銅鑼聲。所有的移民都以此為信號開始集中到講堂。
 在講堂先一同發放船上的床號牌。然後說到船上生活的狀況和注意事項。接著介紹村松督導和小水督導助理,還有介紹船上的事務長並和大家打招呼。最後胸前垂著白色美髯的收容所長登上講台,以移民的海外發展「雄圖」為主題表示祝賀與勉勵,接著要求所有人起立,滿是皺紋的兩手高舉過頭呼喊,
 「航行海外發展移居者諸君,萬歲!」
 接下去九百多位移民都受其感染而一起高呼萬歲。重複喊了兩、三次。實在是相當激勵人心的萬歲。二十一號房的肺炎小孩隨著激勵人心的萬歲聲響而死去。弄錯前往南方的道路踏上西方淨土。父親和母親雙雙緊握著死去孩子的手,在令人難以理解的「命運」之前茫然而坐,高呼萬歲的移民從講堂往下走的吵雜腳步聲傳來。他們兩人的心已經和移民群眾徹底分離。
 出發。青年重綁鞋帶,女人理好髮鬢,拿下架上的行李,然後用肩膀扛起。再次環顧四周,
 「那個,沒有忘掉的東西吧?」
 「沒的話出發吧。一起走。」
 人人各自形成一團從房間緩慢地來到走廊。這波人流集中到樓梯,擠成一團,再擴散到玄關。載滿他們寄放行李的卡車引擎發出轟轟聲響從倉庫後面出來,開下坡道。被這些卡車追過幾次的他們因隨身物品的重量而彎著腰聚成一群走。
 門馬兄弟和大泉都穿卡其色的工作服,胸前鉛色的天主教金屬閃亮,妻子和女兒因為穿不慣的鞋子而困擾,這房間的人聚成一團離開收容所。外面北風強勁地吹,買東西而走慣的紅土坡道兩側,熟面孔的廉價商店店主一臉笑容在店前目送他們。
 留在最後的是村松督導和小水督導助理,他們在收容所前佇立等到安排好的汽車前來。村松由下而上看這棟五層樓的建築邊說,
 「說到為什麼非蓋這麼大的建築物不可,還是因為民眾過得困苦吧。」
 「是這樣。正是如此。」小水贊同並且同樣抬頭看這棟建築。
 往上可以看見高層樓的房間內已有女工開始打掃。除了二十一號房有悲傷的家庭和一具屍體,再過兩個小時收容所就會全部清潔完畢,各個房間的門上鎖窗戶緊閉。收容所前的廉價商店門可羅雀,有一半關上大門。變得悠閒而空曠。
 就這樣九百多位民眾處理完畢。不過再過十天所有的窗戶都會因為一千名新移民而一起打開。
 汽車來了以後兩位督導提著皮箱坐進去。卡車還是排成一列。他們的車也插到同樣的行列裡往開下坡道去。今天也有號外的鈴聲呤呤作響穿過車列。
 「什麼號外啊。倫敦會議嗎?」村松說。
 「是這樣吧。今早的報紙看了嗎?美國在後勤艦艇問題上做出讓步。」
 「嗯。無論如何都是吵鬧的世界。我實在討厭。對海軍軍備會議沒有興趣。」
 「昨天鶴見祐輔被抓了,在大阪。知道嗎?」
 「喔為什麼?」
 「明政會事件。還有佐竹三吾也被抓了。嗯,好像前天。」
 「啊,大家都被抓了也好。誰管他,」村松像是自暴自棄地說。「我乾脆也在這裡做些壞事,」然後哈哈笑了。「對啦你啊,那個,結果是多少做點壞事賺了錢的人比較聰明喔,現在這世面。」
 小水也笑了。在他笑著的臉前,穿綠色洋裝的夏的側臉快速地向後飛去。
 「神戶真是個無聊的地方,」村松說。「收容所也很無聊。」
 「是啊。」小水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認為那個女人的側臉因為北風吹拂而發紅。汽車穿過三宮站的高架鐵道下。火車咣喀咣喀響著從頭上經過。
 夏和同房間的人走在一起。拿著布包袱的手因寒冷而失去感覺,沒戴帽子所以沒有綁住的頭髮被風吹亂蓋上臉頰。給堀川的信放在口袋裡。想要途中寄出去。可是眾目睽睽。前後都有同房間的人。而且弟弟一步也沒有離開。「三年過後就會回來。請等到那個時候。」不過在後面又這樣寫:「三年之後沒有回來的話請娶別人當妻子。我會死心。」對夏來說這是做了最大努力才寫下的字句。卡車再次超越人群。孫市笑著和姊姊說,
 「看啊姊姊,那台車。有我們的行李喔。對吧!」
 夏越走頭越低。心中滔滔湧起對故鄉的思念,簡直要讓眼前發黑。不解人心的麥原妻子不知何時和她並排走在一起說,
 「這木屐要讓人怎麼走才好,一直磨腳後跟,簡直沒法走路。」
 又一次,走過紅色郵筒的旁邊。夏漸漸失去把信寄出去的念頭。嘆息的同時,這個女人的心也被斷念填滿了。
 第三防坡堤灌滿風。是呼呼吹過的早春的風。
 黃色的船柱立在寒冷的海風中,船柱之間飄動的萬國旗上方,有大阪商船的「大」字旗和黃色與綠色的巴西共和國國旗,還有一面藍色的啟航旗,都被風吹得橫向飄揚。
 白色線條圍繞黑色船體堅固地浮在水面上,這艘大船的船頭用日文和英文寫有:
 ら・ぷらた丸。La Plata Maru
 吊臂迎著風,從防波堤把移民的大型行李吊到甲板上。下面的移民聚集在登船梯附近,接受簡單的護照審查。防波堤上人多到動也動不了,賣水果、氣泡蘋果汁、彩帶等物品的男人在人群的縫隙間穿梭。通過審查的移民被告誡不可以下船後,一個接一個走過登船梯站上甲板。再也不能踏在日本的土地上。再來下錨的地方是香港。
 上船的移民拿著隨身行李在甲板迷路一陣,終於找到船艙入口後下樓梯到分配的房間去。大房間內點著五六個碳燈,沿著房間周圍像鳥籠一樣的鐵架緊密地分為上下兩層排成好幾列,這就是床。房間共有四個,一個房間可以容納一百八十到兩百個人。
 所謂的房間就在主甲板下的船艙,上下左右都有鐵板,兩舷各有五個圓窗。房間中央在船艙的艙門下方,在這層艙口的蓋子上就是移民的餐廳兼交誼廳兼吸菸室。
 進到房間中後大泉說:
 「喔,這個,簡直是倉庫。」
 被初次見到的巨型船體內部之古怪給震懾、給迷惑,無法清楚想像接下來四十五天都要在這裡生活作息。其中也有如此抱怨的人,不過就和收容所的食物一樣,察覺由天皇陛下出資而航行之事有多麼皇恩浩蕩,立刻又恢復沉默。
 然而,要找到自己號碼的床位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因為要從兩百個床裡面去找。幸好大泉他們同房間的人全都集中在一個地方。
 找到床位以後安頓好隨身物品,安下心來環顧周遭。然後在樓梯和走廊來回走動感受在船上生活的樣貌。
 勝田一家子在中央部的特三等小房間,和再次航行的堀內同住。
 這是企業移民的特別待遇。小水督導助理也同樣地安置在隔壁房間。這些房間不容易感到船體搖晃,床也不是鐵架而是木製。村松督導住在面向船尾景觀良好的一等房,有衣櫃和帶鏡子洗手台的白色房間,按鈴就有專屬的服務員前來詢問要求事項。他為了前來送行的公司員工和朋友等七八個人而叫來紅茶,接受他們的道別並握手。
 營養不良的嬰兒一搭上船就被收容到船尾的病房。船醫第一眼看到,比起無言以對反而更加氣憤。滿腔怒火走出病房,向正在親切地和一等房的美國婦女說話的事務長報告這件事。
 「我無法保證那個孩子的性命。從來沒有遇過這麼誇張的事!」
 「這可麻煩了。」事務長苦笑。比起孩子更像是因為憤怒的醫生而困擾。
 第一次銅鑼響起。這是下午三點半。
 聽到銅鑼聲後移民蜂擁聚集到甲板上。不知從誰的手上丟出一條紅色彩帶往防波堤溜去。像是以此為信號,人人手上丟出無數的彩帶,紫色黃色縱橫飛舞。海風咻咻地撞上船,把彩帶織成的網吹起。
 在防波堤上有列隊整齊的三、四百名小學生送行。他們是港口附近學校裡的學生,每次移民船啟航都會輪流來送行。
 孩子們在看到大船啟航的喜悅中,爭先撿拾移民丟下的彩帶。基本上移民幾乎沒有親戚朋友來送行這回事。
 夏在人群混雜中和弟弟分開,獨自走到防波堤另一側的甲板上。這裡除了在走廊上迷失方向的移民有時會過來,剩下只有白衣服的服務員匆忙地通過。小艇吐著煙開過。海鷗像是紙屑一樣在水面上飛行。小艇駛過的水面上留下一條白色的航道。這艘船的側腹開了一個大洞,水從其中像瀑布一樣咚咚流出。
 夏從口袋裡拿出給堀川的信。終究沒有寄出去的信,她認為就算現在寄出去也無濟於事的信。一年之後一定回來,立下無法實現的約定而啟程。畢竟不可能等我三年的......。另一側甲板上的如雷轟音像是在耳邊響起一般傳來。袖子上飾有金色線條的海軍士官一般的人經過。夏把信件連同信封,也不撕碎直接在欄杆前丟下去。藍色的信被北風吹拂飄落在浮著油的水面上。堀川榮治台鑒,佐藤夏啟,再會。因為沒戴帽子所以沒有綁住的頭髮被風吹亂蓋上臉頰。
 第二次銅鑼吭吭響起。那聲音通過走廊逐漸靠近這側。她被銅鑼聲趕著回到大家那邊。
 這邊的甲板人已經擠到沒法通過。白衣服的服務員撥開人群邊喊,
 「送行的人請下船,請盡速下船!」
 人群開始齊呼萬歲。那是有如滔天巨浪的萬歲聲。那是究竟在叫什麼也分不清的呼喊聲。船側到防波堤之間的彩帶網眼越來越細。
 門馬婆婆在兒子們的保護下站好。勝治讓媽媽手上拿一卷彩帶,媽媽卻完全不興奮。勝田的兒子們說盡可能把彩帶往遠處丟,呀呀邊叫邊比誰丟得遠。
 樂隊開始奏樂。在防波堤上緊密地排好的小學生,把捲好的小旗一起張開。是紅日旗。一邊揮舞旗子和著樂隊高歌。
 出發呀同胞越過大海
 到南方國度巴西......
 該去開發那片處女地
 這才是勇猛的開拓者......
 在咻咻吹襲的海風中,歌聲在爬上船的鐵腹時愈顯壯闊而優美。移民一同隨之高呼萬歲。只是聲嘶力竭地大喊。在震天價響的吼叫聲中夏聽見弟弟的呼喊混在裡面。
 「姊。這裡,來這邊。」
 弟弟擠開人群把姊姊推到前面。弟弟興奮地在姊姊耳邊大聲說,
 「姊姊把這個丟出去。」
 說完交給她鮮紅的彩帶。但是姊姊猶豫不決沒有丟。弟弟又,丟啊,丟啊,催促她。
 「往哪兒丟?」夏小聲地說。
 「還有什麼哪裡,往那丟就好了。哪邊都行,丟向日本啦日本!」
 弟弟哈哈笑了。夏丟出去。丟出去後纏在彩帶網目之間,沒法認出之後會被誰撿走。
 四五個服務員卸下登船梯。然後喀嗆關上舷門。
 「還有,丟這個。」弟弟給她紫色彩帶。夏也把這個丟出去。再會,堀川!
 第三次銅鑼響起。下午四點。
 繫在防波堤上的粗繩被解開。船獲得自由。螺旋槳開始轉動。船尾浮上許多白色泡沫。這時候小學生用盡全力唱歌。甲板上的萬歲聲有如陷入瘋狂。彩帶的網有如織成一片板子般堅固,自己丟的彩帶也不知落在何處。愛講道理的勝田也舉起雙手叫了幾聲萬歲。他的兒子們嗓子早就啞了。頭上纏滿繃帶的堀內活動難以如意的下巴對勝田說,
 「想到就算之後再也不會回到日本我還是很平靜。真的喔。我看日本啊,就是個讓人窒息的地方!」
 在旁邊的孫市對這位纏繃帶的男人瞥了一眼。認為他是個討厭日本的男人,偏離正道的男人。忽然間,想起躲避體檢的自己。認為不對我絕非逃跑。就算如此卻依然會被當作不愛國而感到痛苦。
 回過神,才察覺防坡堤和船之間已經拉開距離。濃厚油層附著的水面也開始擴散。「什麼!已經開船了嗎!」不知誰這樣叫喊。接下去萬歲也帶有這樣焦躁的音調。彩帶被風吹拂延伸變長。接著一條一條斷掉。網目被扯開。讓北風吹成弧形,十分簡單地扯斷。最後的彩帶斷掉時,船大約已經離開二十間遠。離越遠就用越大的聲音呼喊萬歲。
 對歌喉很有自信的三浦叫到聲音沙啞。並非出於喜悅,也不是為了祝福,只是受感動而嘶吼萬歲。臉頰上也有幾條淚痕。
 船離岸後開始變換方向。移民隨著從甲板繞到船尾繼續呼喊。岸上的紅日旗像是紅白相間的波浪般起伏,依然洪量的歌聲滑過水面傳來。漸漸在移民的心中,萬歲逐漸帶有悲痛的情緒而轉為尖銳的聲調。
 接著開始掉淚。有兩艘送行的小艇駛來。海鷗在船尾處的空中飛翔。腳下的甲板隨著引擎的聲響撻撻撻開始震動。
 大泉忽然注意到自己呼喊的萬歲帶有悲痛的情緒而停止。接著旁邊的麥原也沉默下來,靜靜地抹眼角。再來萬歲的聲響開始轉弱。無論是誰手上都握著斷掉彩帶的一端。
 停止呼喊萬歲的孫市呼地吐了好大一口氣。這是內心鬆了好大一口氣。這樣一來就不會被抓到了。不用進軍隊了。他安下心來環視四周。姊姊不在。墊起腳尖找附近姊姊還是不在。
 他穿過人群往前走。還有一半的男人在呼喊萬歲。他首先看見大泉,
 「有沒看到姊姊啊?」
 「不知道。」他說。
 他再次撥開人群向前走。這次看到小水和村松督導在說話。
 「督導,有沒看到姊姊啊?」
 「沒,我剛才一直在上面的一等房,沒看見。」小水說。
 孫市不安起來。然後,姊姊,叫喚她。在這裡的萬歲聲中斷時可以聽見遠處的防波堤傳來像風一樣的歌聲。忽然間汽笛響遍整艘船並隨之震動。響聲停止後遠處傳來回聲。
 「義三有沒看到姊姊啊?」
 門馬義三胸前的天主教金屬發出光澤,他轉向孫市,
 「不曉得。剛才在你身邊吧。」
 他開始快步疾行。穿過人群來到走廊的盡頭後轉瞬之間跑下階梯。
 「姊姊!」
 艙內碳燈發出紅紅的光而沒有人跡。空蕩蕩的船艙四方只有像鳥籠一般的鐵架床冰冷地排在一起。
 「姊姊!」
 他衝向分配給自己的床位。看見夏在那裡的床邊,癱坐在地板上,上身靠著行李,哇哇放聲大哭。
 「姊姊!」弟弟像是內臟也要跟著衝出嘴巴一樣大喊,緊緊抱住姊姊的肩膀。無來由地既生氣又悲傷。眼淚奪眶而出。
 地上的鐵板隨著引擎的運轉而撻撻撻撻震動。聽得見圓窗外波浪撞上船舷的唰唰聲響變強。速度已經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