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5日 星期一

諸事印象(2)(此為舊文章)

(一)

 某個鄰居有時會來串門子。只要我在,我就經常成為她們口中的話題。而內容則是陳腐到了極點,不提也罷(誇張點說,大概我成長的過程中幾乎都是在聽這種話)。一次我在的時候,那位鄰居忽然問了一個算術的問題,要我幫忙解答。只是普通的除法而已,相信任何一位訓練有素的小學生都可勝任(這裡的小學生不是指年紀來說,而是真的指那些在學者。雖說這兩者在一般人心中經常被等同起來)。

 這是鴻溝。不只是過往與現在,所有的態度、環境以及其他種種都有如此大的差異。我們在學校裡所學到的東西(如果學校真的還能夠「教育」;用這個詞比較古典———無論中西———的意味來說,而非只是培養技術人員的話),踏出該大門以後就無法被想像。我們所被要求擁有的知識,以及,如果可能的話,一種探求的精神,事實上並不普遍。一方面來說,我們的生活總是很寬容,幾乎允許所有的人以他們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對某些人來說這才是最可怕的;而且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並不算小)。

 另一方面,這種不普遍帶來壟斷。擁有知識(或者只是技術)的人,大多數都可以得到比較好的工作與待遇,就不說這些實際上的好處,就連象徵資本也是。奇怪的地方在於,每個人都為了其生計拼死拼活,無論是那些西裝筆挺出入辦公大樓的管理階層,或是在工地裡與鋼筋水泥為伍的勞工,那我們為何用薪水以及其他種種手段(無論是透過政策的或者象徵性的符號)來歧視後者?亞當斯密曾經用經濟的方式分析過這種報酬較高的原因,但在現實上,隨意去抓前述兩種人來比較,大概得要給到很高的利率,工人的薪水水準才能碰的上這些管理階層。然而這中間所付出的勞力卻不見得差距多少(那些工人已經在揮汗之時,這些還在當學生的管理階層們可能還在有空調的教室內睡覺,或者埋怨教室沒有空調,或者蹺課跑去有空調的地方睡覺)。我的意思是,不可以不去考慮其他非經濟性(可以說社會性的)的差異。

 然而這些差距經常被掩蓋,甚至所有事情都以經濟術語來描述(比如投資自己的孩子、創造力,或者競爭力,諸如此類誤導人的講法)。那其實只是把既有的歧視給隱藏起來而已。就以現在一個商業神話「創意」作為例子,無論是什麼創意行銷手法或是創意商品,不少市面上的書籍以及專家(當那些人還記得自己已經處在一個獲得多數資源的位置上的時候)都要讓大家(那些可能去讀書和聽座談會的「大家」)去以各種方式培養創意。只需要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是那些從小接受各種不同的才藝訓練(樂器、體育、語文種種),在就學期間只需要專心通學和上補習班的人比較容易有「創意」,還是那些自小就得就學貸款還要經常打零工以維持家計的人比較容易有「創意」?更何況,創意這個詞意味著一種資本(無論是創業的或是其他的),這除了是資產階級的遊戲,又是什麼呢?

 這像是給一個憧憬,把歧視隱藏於其中,卻宣稱自己是平等的。差距從沒有消失。Böll寫到「那裡一定存在一個巨大的計算機」,當然他是打了這些布爾喬亞一個耳光,否則我們又該如何解釋這種差異,又該如何理解這種歧視?這位鄰居有時講起自己的事情,我努力裝作正在玩遊戲的樣子(她們兩人聲音不小)。這裡沒有負疚感存在的餘地。她走下去,如果面對這種虛無性只能點頭的話,那我們這些歧視者(是,包括我)都應該自己掌自己的嘴。



(二)

 與以前的———說夥伴應該比較好?畢竟我沒有跟她深到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交情。除了在演辯社(還真是個奇特的演辯社,現在回想起來)的那段日子經常一同練習以外,剩下的就是她與我有個共同的朋友(我忽然想起《日和》第一季的片頭曲)。結果是分了班以後就幾乎沒和她說過話。在此之後還是有遇過幾次,但是一直到不久前正要回家的途中在鬧區遇到她,才有好好談談近況的機會。

 在我眼中,她外表幾乎沒什麼變(會變的人似乎也不多),是少數讓我覺得跨越了大學這一門檻還能保持這樣樸素的人之一。這不是在酸她,而是因為我對於女性裝扮的傳統經常感到暈眩(如忽然間被抬到五千公尺高一樣)。能以一般的狀態對話是最好的。至於現況,她可以被歸類為我所稱的那些技術官僚,固然我是帶有貶低意味在講,但實在無法對所有人都如此苛求不是?而且既然我們沒有共同的現在(究竟有沒有辦法找到一個叛逆的保守主義者呢?),那就只剩下共同的過去可以作為話題。然而我倆的過去(說這話的時候,難道沒有一種偷情的快慰嗎?)並不建立在一種悠長的深厚的情誼上。也許我的事情在她腦海中只會執行游擊隊的戰術,間歇性地提醒她(而且應是十分偶然)。至於我?過去就像在衣服上洗不褪的污點,只能紅著臉接受而已。

 這種遇到相識之人的喜悅很快就會被生活給沖淡。彼此的生活。當你發現她已經是一個很好的生活者: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冀望更高的待遇,而且沒有變化。你如果滿心以為人這種生物,或者就說你以往認識的某個傢伙,會在數年分離的期間中獲得什麼成長。所以當你下一次遇見的時候,期待刮目相看的感覺。不過可笑的是,這種期待經常落空。「我再一次痛切地感到凡庸這種東西不會因為年紀增加而淺少一點。」(三島)我期待的是相反的一邊,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我也一樣,而且經常感到自己的無可救藥。



(三)

 有時他會講些軍中的事情,雖說都是那幾件。最讓我感到奇特的是,軍隊中的事情有個特性,叫做「可大可小」。第一次聽到,當時還小的我實在難以理解:怎麼會有一件同樣的事情卻有差距這麼大的後果?逐漸長大才曉得這只是眾多現象的其中一個。當然除了在社會科學之複雜性中可見(同樣的政策卻有不同的效果;又或者同樣的動作卻能引起不同的觀點等等)。不過這牽扯到軍隊,原因大概就是出在連坐處分上。

 連坐處分原本的構想應該是上下官兵,藉由榮譽心和服從心的發揮,而成為一緊密的整體。然而由這些情況(無論是時事或我聽說過的)不難發現,這只是將雙方,上級與下屬,放入一個(所謂的)共犯結構而已。這難道或多或少暗示,其實從軍者很少有人有榮譽心?也許有人會用愛惜羽毛跟愛惜下屬來解釋。其實也很正常,榮譽心一斤多少錢?



(四)

 「年歲漸增生益美」。我只記得這句。其他都在遺忘的高溫下溶解消失。滿以為那可以與妳的教訓(或者就是妳)一同留下。當完全消失之際,我還會重蹈覆轍。寫出不成熟的句子(在河堤,那時,在河堤。難怪妳看不見),以為將獲得救贖,而期待審判的到來。我永遠有罪。囚犯注視大門,等待它邁出步伐,但是又怎麼能寄望殘廢者呢?



(五)

 對算命這種事情講了不曉得多少次。我還真是有些訝異於他們的樂此不疲。一次也沒跟他們去過,反而是他們主動地幫我這位鐵齒的傢伙算了一些。反正內容離不開那些:事業、金錢跟女人(好聽點講是姻緣,但是這種算命已經把同性戀者剔除在外了。反正那些乩童跟師父也是一票喜歡女生的人)。我的猜測是,如果讓おたく來算的話,那一定會有不少新的類別,比如說人種(比較接近newtype或是センテラティ等等)、性格(腹黑或天然),連喜歡的女性都有一個詳細的屬性表可供參照(而且還有日漸增多的趨勢,如果那些舊的不會被忘記的話)。什麼人就算出什麼命。

 這種「布爾喬亞的文學」(巴特語。他是說星象,不過布爾喬亞範疇固一)的描述讓我覺得有趣至極。那比起想知道自己,更多是想知道自己在這社會的定位(當然,這在歷史上沒有什麼區別。個人的想法向來都是跟社會對照或是跟其他個人對照的。人這個概念也是),但是當我們獲得一種脫離社會的觀點的時候,這種算命就顯得可笑。我們當然是被形塑的,被這個社會的各種力量。不去探究這種種力量為何,不去問這種種力量的來源,卻只想看到在這力量下自己可能的結果,正是算命的態度。有趣的是,這些可能性不都是些早被我們所預見的事情嗎?最後還因一言(十分不重要的一言)而喜憂。

 算命是入世的,雖然都是通過一些超越性的力量,然而關心的還是此世,也就是在這裡獲得一個定位的心態。然而那真的是讓我們「安心」的手段嗎?確實可以在尋求此世的認同中獲得些什麼?臨濟錄示眾有這麼一段激烈的話:「向內向外,逢著即殺。遇佛殺佛,遇祖殺祖,遇羅漢殺羅漢,遇父母殺父母,遇親眷殺親眷,使得解脫。勿受物拘,洒脫自在。」首先必須要看透的,正是那束縛,非此束縛的去向。另外還有一段類似的話,由Hugo of St. Victor所寫下,溫和許多(但是那區分十分嚴厲):「因而,對實踐之心靈有一種偉大德性的泉源值得一點一滴的加以學習,首先在可見及遷流不息的事物中不斷自我轉換,以便之後將其一起拋諸腦後。凡是一個人覺得其家園甜蜜,則他仍然只是一位纖弱的初學者而已;認為每一寸土地都是其故土者,則已算是強者;若將整個世界都視為是異域,則他已是位完人了。纖弱的靈魂只將他的愛固著在世界的某一點上;強人則將他的愛擴充到所有地方;完人則止熄了他的愛。」

 這樣說是不是在宣導一種棄世的思維呢?倒也不必如此快就將自己給關入非此即彼的論調之中(因為宣揚棄世者,難道不也是將愛固著在棄世上嗎?)。這種說法想必會引來很多人不快(包括那些自動承認纖弱者),這是一回事。最令人無法忍受的,是不加懷疑全盤接受的精神(幽靈也有國籍之分?他所提出的疑問)。如以此標準來看,ACG所宣揚的理念幾乎不脫國族主義,其纖弱者?

 (我向來很難接受有錢人為自己辯護的說詞,因為他們通常都不認為是自己運氣好,以及當前這個世界上的資本利得一般來說遠高於其他任何一種。努力誰都努力,這只能說服自己而已。

 跟舊識見面最可怕的就是:他在你不知不覺中變成俗人,或是他跟以前一樣依然是個俗人。

 我們要經常記得這些話來對抗國族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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