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6日 星期二

吃、性、夢、夢想與一種獨立生活(舊文章)

(此為舊文章)

 在日本動畫裡,有些議題是有趣的,但經常遭忽略,這裡嘗試做一點發揮,如同小孩學走路一樣。

 先講到吃。當然我們不能只將吃視為一種填飽肚子的作為,特別在動畫裡更無法如此。這可以從很多方面去談,某先一個是,當人物設定,或者角色資料集中,不難發現「喜愛的食物」和「厭惡的食物」的出現,這兩個特徵(有時會只有其中一個,但那無所謂)與身高、體重、星座和血型等等共同建構出一個角色的樣貌。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通過一個人喜歡吃什麼去定位一個人(小布爾喬亞式的瞭解),食物和人體之間存在一種關係,不是如同汽車與汽油的關係,食物並不僅是我們吃了以後而後獲得生存能量的對象。但是是從這裡開始的,必須記得,在以往,吃東西正因為是活力的來源,食物化為我們血肉,所以,食物本身的特性也跟著成為我們的一部份。比如說,吃了熊而會有熊的強壯與統治森林的智慧,像愛奴人那樣。(情況並不總是如此簡單,愛奴人食用熊還有一種熊主動獻祭的意味,尋求熊的庇佑等等,如同古代部落食用自己的圖騰動物一樣,不過這屬於另一個話題)這種原始的連結至今依然存在,但其內涵卻遠不相同。以往食物本身所能賦予人的東西,來自於食物具有人不足或缺乏的部份(勇敢、智慧、速度、不受毒害…等等),與此相應的,人們會避開污穢不潔的食物,不是實際上污穢,而是意義上污穢;但現在則是食物的形狀(精緻與否。女孩喜歡精緻的糕點)、味道(甜的還是苦的。愛吃甜的被認為是小孩子氣的)、類別(軟的或硬的?零食或主食?顏色?)、經濟價值(貴或便宜。某些食物具有貴族身份的標誌)等等起決定作用。換言之,人不再自食物中尋求自己的匱乏,而是透過食物宣示自己。這關係已經漸漸轉為另一個方向:從一個人可以自食物中主動獲得其短缺的部份,換為他飲食的宣示,讓其他人自眾多食物之中認出他來。一種現代食物占卜學。因此,一個人在餐廳裡點的食物,或平常的進餐裡,會表現出他的個性(聖代小孩和女性都喜歡;嚴肅與高雅的人總點咖啡;啤酒是豪放的女人不可少的標誌)。

 在此,食物成為建構我們的過程,而不是一把轉換我們的鑰匙。但有時也有這種轉換的例子,比如酒。Dionysus的飲料向來都具有使人狂迷的作用,一個人在喝了以後也就會進入與清醒時不同的狀態。而且這種不同處於兩極:害羞與無恥感、文靜與粗魯、內斂與豪邁。另外一些與這有類似作用的,但不是食物,如眼鏡、面具,或者更一般一點的:服裝。這些東西都處在邊緣上,將一個人分隔開來(人類活像Janus,有兩張臉)。因此,這些東西都或多或少指示另一種身份(這裡還可以講到和時間空間的關係,基於未曾深思與資料不足,留待以後再寫)。但是不能忽略的是,酒不再呈現為脫離理性的工具,或說,非理性不再藉著酒而發聲。非理性在其中僅是無語,我們看到的只是理性的否定(可以說,對日常的否定):秩序的毀損,道德的破壞。我們要注意動畫中酒醉者的話語,全都是對清醒者話語的否定,或者自己清醒狀態的否定。酒像是張沒有目的地的來回機票:到那裡(不知道是哪裡)再回來。其中沒有非理性搭乘的餘地。這個目的地作為而且僅能作為理性的反面而存在,但它又說不出自己是什麼。

 再講回吃。除了食物占卜學,進餐本身也是人際關係角力中的一環。一個人怎麼吃(冷食還是熱食、麵包或是便當)、在什麼地方吃(開放空間或封閉的地方)、跟誰一起吃(獨自還是跟朋友),動畫不會放過這些部份。一份餐點中,如果只有一種成份,它的單調會使它遭到否定(比如麵包)。一份「正常」的餐點應該要有各種不同的成份(蛋、肉、青菜…),無論是作為各自獨立的部份(便當或定食),或是渾然一體絲絲相扣(湯麵或燴飯),都比起麵包這種單調的食物要來的豐富。因此一種正常的飲食首先要從便當開始,而不是麵包。營養是一種要求多方聚集的概念,意即,我們不可能只通過某樣東西就得到營養,麵包為此必須被排除在營養之外。

 這裡或許有人要反對說,麵包也有其配料。但必須知道:麵包是用咬下或撥開的方式進食,一種自哪邊開始都可以的進食方法,這種方式使食物本身具有一種整體感,告訴我們食物本身無所區別,它的開始與結束的意含僅在於其體積的完整與消失。但對於便當等等使用刀叉或筷子的進食方法來說,筷子與刀叉首先要做的是指出對象:幾根蔬菜、一口白飯、一塊肉。食物本身必須由可以分割的東西所組成,一筷子或一刀叉的食物具有獨立的性格,這讓它們看來與在便當裡的時候有所不同:既是組成整體的一塊,又是一塊獨立的整體。就因為便當是一種多方組合的整體,使用比麵包更多的素材(至少在認知上),因此當然比麵包更有營養。

 這裡接觸到的是一種養生學的認知:人應該有營養地進食,為了麵包的單調,使其遭到否定,或至少養生學上的否定。除此以外,料理時間的長短也有影響,料理作為一種將原始材料加工的過程,具有經濟的各種意含:不僅是「經濟價值」,更在營養與食用價值,意即,經過料理的食物要更加好吃,也更加營養。但不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迅速過程,而是對各種小細節(食材挑選、處理、刀工、烹飪…)長時間的關注。因此,幾乎不經料理或料理太過迅速的東西是沒有價值的(純粹的生食:整條魚,杯麵、麵包屬是)。關注讓食物本身發生的不只是質的變化,更是量的變化(親手製的料理是無與倫比的)。

 這裡也就可以講料理的能力。料理的能力依然是一種女生的標誌,可以說,女生的基準,其中不存在過渡的區域,而是一種非此即彼的選擇:要不就是擅長料理,要不就是將食材化為毒藥(這是我們想像中與美食相反的一極,因為美食具有養生學上的特徵:健康且營養。而與這種養生學特徵對立的,也就是傷害健康和毫無營養的,讓人無法食用的)的能力。正數或負數、加或減的兩極。但料理能力對於男性是額外加分,而不是評比標準。至少在動畫裡,料理比賽或是便當製作依然是女性表現自己的手段之一。另外不難發現,料理能力在感情關係中佔了重要的位置。料理可以是一種回饋的手段,也可以是一種感情的表現,或是一個「甜美的陷阱」。胃袋和人際關係有著難以分離的聯繫。分食有其原始的圖像:藉著分割的食物被每個人所食用以後,每個人,像食物一樣,成為所有人裡的一部分。因此在動畫裡,可以看到某人(通常是女性)幫某人(她所鍾情的對象)製作便當,這同時也要求製作便當者與食用便當者兩人的聯繫。一方面,這個人的飲食進入另一個人的生活,生活範圍的交集;另一方面,這是一種被精緻化的分食行為,卻不再具有過去的巫術(也就是,展示的行為與戲劇的表現)樣貌。然而,製作便當必須要在一定的感情基礎上,另外,製作便當又可以是一種增進感情的行為。料理和感情可以做雙向的轉換,而且又是對彼此加強的保證:兩條螺旋線的纏繞。原始的分食呈現向外的擴散:神性(耶穌)、命運的共同分享,現在這類的分食則是一種向內收縮的過程,對某人的獨占並排斥、抗拒其他對象。便當食用權的爭奪告訴我們親密與否的關係:也可以說,勢力範圍的劃分。胃袋是戀情的戰略要地。因此便當也就可以作為一種武器,驅逐其他人的佔領。就男性來說,便當數與光榮成正比,因為這表示他是兵家必爭之地(情書、情人節巧克力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沒有選擇的壓力(虛以委蛇甚至被允許),就算被追煩了,也不過是種甜蜜的苦惱,他最大的努力體現在「不傷害任何人」,在便當戀愛學的範疇裡,則是將所有便當都吃下去的行為。就女性來說,便當是她的心血結晶,而心血結晶絕不會是多數,只能是單一的。對於她,選擇是前提,不是行動;是原因,不是結果。她要等著回應和等著被選擇。戀愛中的便當既是軍事的,又是政治的,並且符合養生的標準。

 便當是一種文化道具,當然可以從戀愛這邊來講,只是便當本身與乾糧等等攜帶方便、能相對保存長久的東西不一樣,它的壽命很短(請勿隔餐使用),而且比較鮮艷(視覺享受)和營養豐富(養生要求)。西方文化裡沒有出現便當類的東西,這也是一個有趣的議題:這東西的出現需要如何的條件與背景?其中的訴求又有過如何的轉變?是未來探討的對象之一,現在先跳過。

 說便當說太久,只是便當是動畫裡經常出現的一種食物形式,特別在校園動畫裡,這裡頭很有趣。但是現今的吃,不能單單考慮食物與其形式本身,更牽涉了空間的變化以及共食者。共食是一個團體的指標之一,在印度,為婆羅門準備食物的廚房甚至不容許首陀羅看到,這當然是一種極端的形式,而且與剛才說意義上不潔的食物有關。我要講的是,共食是一種同桌各個成員皆接受對方的聚會,排拒不在此桌上的成員則是指向另一個方向。我是指發自自願的共食,別用鴻門宴來抬槓。吃東西時,食物自嘴進入身體,食物指出其目的地,身體內部被間接暴露出來;另外,食物直接與身體的感覺器官在他人眼前作用,這與聽或者嗅等等的感覺不同,這些感覺器官運作不那麼明顯(不像口腔的咀嚼、舌頭的翻動、牙齒的使用都是可見的),而且嗅和聽總是一種比較高層級的感覺:進食向來在五感內處於比較原始的地位(動物也吃,但動物好像不聽音樂、不焚香)。這與性有其類似之處,之後講到性時再說。共食也就是讓見到對方的黏膜,也讓對方見到自己的。一同吃飯的親密不只是因為一起做一件事,更是向對方展示自己的過程,更是一種與對方處在相同階級的表示。

 一同吃飯是一種勢力範圍劃分很明顯的標誌。途中加入的成員必定要透過介紹,否則忽然加入吃飯的展示過程式容易另所有共食者不快。但是這樣的封閉性並不見得總是具有敵意,特別在吃受到普遍重視之後:也就是,布爾喬亞階級的興起。他們的經濟能力不如以往的貴族,但又有一定的品味,他們會追求在經濟能力許可的進食品質。現在的平價連鎖餐館不過是其商業形式的一種。對於進食的封閉相同的也減輕許多。一方面因為我們變得「文明」了,這種taboo的古老圖像遭破壞;另一方面,我們的對象幾乎都是處於同一階級內的人。其中還有語言在起作用,進食時的話語又與進食有如何的關係:一種食物的辛香料?抑或食物才是它的辛香料?兩者之間會如何交替和影響對方?這留待以後再談。

 除了吃,另一種直指身體中心的活動是性行為。進食的手勢(送進嘴裡)與食物的進行方向(吞進肚裡)和性行為同樣有黏膜接觸的性質,並且其指向一樣為身體的中心:第一,人們探討性活動如何干涉身體,比如說,人是如何排放精液的,這又會導致什麼後果;第二,在這種插入—被插入的關係中,似乎可以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深度,不只是對自己,也是對另一個對象的探求。在以往的養生學就不曾忽略對性的關注,至少在西方,無論是抽象的性關係和實際的性行為,這裡沒有必要探討其內容,只是要點出:性和吃一直離不開罪惡。但在以往,這兩種活動本身並非罪惡的根源,而是因為「放蕩」使得這兩種活動走向罪惡,如何避免放蕩,則是一連串對自己的關注,並非羅列法條般的禁止,而是一種全面性的戰略思量,一套因時制宜的方法。但在基督教時期,性行為本身就是罪惡。有趣的是(至少我現在認為這是有趣的),私通和貪食被擺在一塊,因為這兩者都是「自然的」罪惡,它們是肉體直接的需求,身體成長的必須以及完成目標(繁衍人類)的手段。特別是私通,它是作為一種最難以克服的罪惡出現的。到了現代,性行為無論在法律上,在精神病學上,在某些情況下,其地位依然不合法,比如準強姦罪,暴露狂、戀物癖等等。至少,性進入了這些學科的話語中。這樣來看:性本身的危險似乎更加引而不顯,除了因為與來世救贖的聯繫大幅度的削弱以外(基督教傳統),而是轉向在其他話語中呈現。

 佛洛伊德將性與我們的行為建立起一種關係。性再也不只是一種罪惡的體現,或是尋求愉悅的方法,或是繁衍後代的手段;更多是一種必須時時小心的因素:孩童自出生就會有性的感覺,某些「不正常」的影響也容易讓這個孩童以後有不正常的行為,比如過度的手淫、口腔期的性快感未能滿足。性與我們的發展息息相關,它也告訴我們關於我們自己的真理。再讓我們回到法律與精神病學上:法律告訴我們在一個特定年齡以前的性行為(至少是兩個自然人之間的性行為),以及特殊的性表現應該受到懲罰,除了在正常且成熟的範圍內的性都應該遭到否定。而精神病學則告訴我們人如何在性的陰影下成長,早期的挫折、不當的發展會導致怎樣的後果,或我們可以從後果發現其早期的挫折。性的罪惡不是我們自伊甸園開始的,而是伴隨著我們的發展,我們要隨時注意(無論在學校、家庭與公共場合中,都呈現一種抗拒性的佈置與空間)的目標,因為稍有差池它就可能走入罪惡。

 在這之中的詳細發展過程實在也沒有必要多講。我想強調的只是性和吃總是伴隨著罪惡的思想,特別是性。在動畫裡,腦滿腸肥的猥褻男性,成熟豐滿、扭動著的裸露女性肢體經常是其象徵。裡頭當然還有很多值得講:像是這男性的年紀通常是中老年、女性則必須年輕(至少看起來年輕);年紀本身與現代社會的思維很有關係,這樣年紀的男性通常擁有一定的權力,換言之就是一定的消費能力,年輕豐滿的女性則是潛在的商品

 (如同以前的文章一直提到的:在廣告、展場、活動中不斷被使用的女性肉體。將其魅力與觀賞者—購買者本身結合起來,提供一種未來向度的暗示:你消費,就能夠有如此魅力。女體提供商品一種憧憬。另外,女體本身也屬於商品,也成為消費與交易的對象,她們的肉體意涵不斷由服裝、燈光、裝飾物和其姿勢所加強:裸露的大腿、低胸的上衣、亮片、眼影、趴伏在車上、輕輕捧著數位相機等等。我們的目光不總是看向商品,而是看向女體;我們消費的不總是商品,而是消費女體。女體漸漸朝商品靠近。而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這女體們也都真的只提供憧憬與裸露的消費:換成你擁有商品、你就可以…。她們的形象日漸空洞。)

 。這不表示,性與吃本身是罪惡,這點我必須一再強調,可是它們是罪惡出現的場所,是罪惡的溫床。在「惡人」的男女中很容易發現溼黏猥褻的什麼,性行為經常是他們之間的橋樑。

 而我們必須要對於近代道德教育的偉大成功鞠躬,性被列入神聖(在合法夫妻之間的生育功能,情侶之間的溫馨交流、快感到達的共同分享)的領域,卻又同時是不潔的:性病的防治、性變態(在這點,我們經常將過錯推到黃色書刊與成人影片上,這也可以談,先跳過)。性有與生俱來光輝的使命,卻也有令人唾棄的部份。在動畫裡,或者至少說在非色情的動畫裡,性也具有這種高尚與猥褻的二元性。在裡面對性感的指涉都很有分寸。我說的是女性身軀,不過也有一些男性愛的作品具有這些特徵,限於閱覽範圍的狹隘,我將限制自己的討論集中在女性身軀上。

 當然有好幾種指標可以講,比如陰毛是絕對不會露出的,因為陰毛本身暗示欲望和性權力。更進一步講,所有的裸露都以法定界線為基準,總是在達到這界線前收手。這裡有個很有趣的悖論:性感承認自己應該待在法律範圍內,卻又要挑戰法律的界線方能展現自己,似乎它該存在的場所不應該受到束縛。以一句經常被使用的話語作為例子:「那裡不行。(あそこはダメ。)」(這句話在日本動畫裡出現的頻率實在很高)。這句話至少給了兩個訊息:第一是,那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極度的話語將自己給武裝起來,一方面暗示「那個地方」不能被形諸語言,另一方面卻又呈現一種固執的,對「那個地方」從不放棄的指涉。沒有上下文的極度話語,就成為最曖昧的敘述,卻是附著在一個已經被認知的部位上。這樣既清楚又曖昧的混合,似乎我們除了以這種方式、這種語言以外,沒有其他方法、其他語言可以更恰當地提到它。它必須停留在一定的模糊話語之後我們方敢提起它。這種話語暗示其他話語似乎是不恰當的。第二是,為什麼不行?如果是一個必須曖昧表達的部位,那麼這樣的禁止又似乎沒有問題。但是否真的是由說話者來禁止的呢?他已經對這個地方以極度的話語來模糊,又要尋求如何的禁止呢?這首先導致禁止本身難以被說清:你到底要禁止什麼?對什麼禁止?這禁止在對象缺席的狀態下成立,然而它依然聲稱必須禁止。接下來,我們要觸碰到權力,究竟是誰在說不行?難道是一個連「那個地方」都無法說出的人嗎?如果這是由羞恥心所導致,又是什麼造成他的羞恥心?如果他是不得不如此,那又是什麼使他不得不如此?在這個人的背後,還有另外的人(們)存在,要他不能將這個地方給講出,只能用極度的話語模糊它;又要它對這種模糊的地方下禁令。

 但是也不可以因為這樣,就認為這權力完全來自於某個機構或組織(這一樣是動畫內經常出現的敘述方法。比如布列塔尼亞王國或札夫特,權力被濃縮與精簡至一個不動的點之中,他們是絕對的來源,只存在統治—被統治、順從—反抗的關係),這樣的組織與機構不過是權力終極與精緻的形式,應該更多去注意權力在各種領域與每個人之間如何交纏、如何呈現、使用什麼樣的話語、採取怎樣的態度。禁止或是贊成不是唯一的方向,沉默的反抗也是權力的一種呈現。

 再回到性這裡。對於肉體的性感展現,很多都處在這樣的悖論之中。在動畫中常常被拿來使用的女性入浴、溫泉、泳裝場景也脫離不開。以往的時代,在日本,市民階級難得有自己的浴室,大都是依靠公共澡堂解決身體清潔的需求,這是一種自小時就有的習慣。在澡堂裡與他人裸裎相見本身並不帶有性感展示的意味,那是一種活動,是一段與他人相處和放鬆的時間,而且澡堂本身也呈現一種令人放鬆的空間,裡面不會有競爭的想法出現(如現在動畫常用的,女體的爭奇鬥艷)。而在動畫裡卻不得不做出如此的轉變:其中性感展示的意味日漸濃厚,女性之間的競爭思想日漸增強。導致如此的原因很多:第一,澡堂的日漸沒落。附有衛浴設備的住家成為基本配備的同時,澡堂除了引起鄉愁之外毫無意義,共浴的場景已經失去其正當性,除了在溫泉、海邊等地方才有女性全一同裸露的理由以外。其放鬆、以及與他人相處的這段時間也失去了,然而真正導致展示與競爭的理由是:第二,入浴成為影像。這說起來似乎是廢話,但我們必須要知道,在一個或一組影像中的物體所呈現的不是物體本身,而是物體與我們的一種關係。或者這樣說:影像本身(攝影、繪畫,動畫是一組影像)所作的乃是以某種方法去描述出物體與我們的關係。當入浴成為影像,而再也不是一種活動與空間的結合、一種放鬆的手段的同時,問題就變成我們如何看待入浴與入浴的女性們。

 女性的軀體向來都是目光聚集的焦點,而且她們自己對此甚有自覺,她們也知道自己經常被觀看,而且觀看的同時也賦予她們評價,其評價來自於她們怎麼展現自己,也就是如何讓自己被大家觀看。這讓她們的行為與男性有個分野存在:男性觀看,但是女性行動,其行動本身則由男性的目光支撐著。動畫影像中的女性,我敢說幾乎所有(例外真是少之又少),都是以期待被觀看的姿態出現,觀眾當然是絕佳的觀賞者。她們裸露的姿態不是她們放鬆的手段,而是因為要讓別人看她們裸露,並且是符合觀賞者期望中的裸露。影像中的她們沒有自己的氣味,這不是一種創作。我的意味不是在否定動畫作為藝術的一種範疇,創作者在創作的時候不是投注感情在女性角色身上,而是將女性的軀體作為手段的一種,滿足觀賞者。不必為如此多的溫泉、入浴與海灘戲水的場景感到驚訝,其中的女性不是展現自己,而是意識到男性的觀看所展示的自己。那些批評現代動畫已經用了太多這類場景(稱サービス者有之,稱賣肉或賣萌者有之)的人,不能對著動畫本身開火,而是要問為何我們要如此去看待女性的肉體,使得她們必須去做這樣的肉體展示、競爭。

 難道我們可以認為現在的女性已經獨立自主?難道我們可以認為現在的女性已經脫離男人的管束?這種觀看的方式根深蒂固,在動畫裡也沒有例外。



 在很多語言裡,夢和夢想兩個語詞的界線很難分清,有時甚至就是同一個詞。比如在日文裡,這兩個詞就是由同一個詞來指謂:ゆめ、夢。我們可以用這個詞說昨晚睡覺時做的夢(昨日はね、私、夢を見たの。),也可以用這個詞問別人對未來有什麼憧憬(お前の夢は何だ?)。這種術語的模稜兩可正是有趣的地方,首先這承認兩者在某些地方有同質性,兩者都是一種影像。夢用它自己的話語讓我們看到未來。釋夢本來就一直是人類理性———無論是規劃也好,預防也好,準備也好———的工具之一,佛洛伊德將這種方法給發揚光大,當然他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只是這不在我的討論範圍內。

 夢將我們的未來,透過某種影像的方式,悄悄洩漏給我們。因此一個想要掌握自己的未來,或者說,一個理性的人,不能不對自己的夢有所理解、有所詮釋。或許有人會誤以為這是一種占星學,但是兩者間有相當大的不同。占星學建立在天體的普遍基礎上,夢則是一種純粹個人的影像;占星學分門別類,最後將人歸入哪個範圍裡去(比如說:某段日子生的人是天平座的,他的月亮與金星在哪裡,導致他的性格如何如何:或者,某人的命中帶土,名字帶火木,遇到如何的事情,會有如何的影響),但夢是分析影像,最後才去得到一種一般、抽象化的結論(當然現代某些《釋夢大詞典》之類的東西也已經進入占星學的範疇)。簡言之:占星學是一種將人給標準化的過程,釋夢則是對自己處境的認知與警覺,必須建立在與其他影像對照的基礎上。一顆在海洋上的蘋果和一顆在桌上的蘋果其意義也許不同。

 同樣的,夢想本身乃是我們有意識的對未來的一種憧憬、一種希望,關於未來的影像。在這點上它與夢倒是沒有什麼差別。雖然在動畫裡的夢,幾乎都是對過去的回憶,或是過去場景的重現。這透露兩件事:第一,過去在某種程度上,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在這位做夢者身上起作用。這通常被歸入不好的作用之中,一個人依然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下,依然受到過去的宰制,依然背負著過去的包袱。這讓做夢者無法「真正地」向前走,在他還未擺脫這過去的包袱之前,任何的超越或者重生都是不可能的。夢在這裡雖然不是直接對未來的預示,卻是邁向未來的路標:請超越。夢以否定的方式指出通往未來的道路。不過過去也不總是如此,第二,有時會藉著對過去景象的逐漸清晰,在夢中重新憶起,讓我們能夠再往前走去。夢既可以是否定過去,也可以是肯定過去的。但不變得是它們都指出未來的道路。我們必須要注意的是,在對夢的分析裡,我們否定與肯定的不是夢中的影象,甚至沒有肯定與否定的問題,而是一連串對自己行為的注意;但在動畫裡,我們肯定否定的全是夢的影像,這讓夢想———作為一種影像———也可以被肯定或否定。道德就在這裡萌生其芽。以往有關道德的東西已經說過好幾次,在這裡也就不再多講了。

 我們可以注意到,除了動畫中提起夢想,動畫本身很可能就在敘述一種夢想:自個人的處境的轉換(諸多後宮類型,《NHKにようこそ》等)、社會結構的變動(戰後破敗的社會、經濟一統的世界,《反逆のルルーシュ》等)、未知領域的探索(奇幻世界、大海、外太空、機器人,《Heroic Age》等)…。我不是在試圖分類,這些不同的夢想描述也會相互融合:另一個新的夢想。這些夢想呈現我們對現狀的不耐煩和厭惡,試圖以政治或經濟或軍事的方式去改變這個世界,丟棄所有我們舊的東西,在新的世界裡繼續開創我們新的未來:新的價值與另一種可能的烏托邦的保證。當然在新的世界,或者用動畫用語來說:這些有關新世界的設定,也會有痛苦的掙扎,但總是伴隨著希望。

 當然種種對未來的夢想,或者想像,並不經常是嚴謹的,甚至漏洞百出是常有的事。不過那也顯示出我們對於某些議題的關注。讓我們將眼光拉回到對於個人處境的描述中。在動畫裡大多數的主角都十分年輕,轉換成現代話語也就是還在上學的年紀———無論是小學也好大學也好。這裡面有些東西好講,像是這類流行文化對年輕的愛好,以及上學本身在布爾喬亞社會的意涵,不過也先讓我跳過。這些主角們面臨的是另一些危機,我們很容易能夠觀察到,他們沒有經濟上的困擾(只有極少數的作品在講這件事,《貧乏姉妹物語》是很好的例子),他們更多的專心在另一些事情上:感情的衝突也好,世界的拯救也好,邪惡的對抗也好。總歸,經濟不會是他們的目標以及關心的對象。

 這乍看很合理,因為要一個尚在就學的人要擔負經濟是沒有道理,也不符合現實狀況的。然而,這種認知還沒有碰到核心。動畫裡面更多顯示出的是經濟支持者的不在場:父母的消失。我這裡用的父母是廣義的,指的是經濟來源。這十分有趣,經濟現狀似乎是理所當然,而動畫放棄對這裡所當然的描述,以為這邊不會有衝突,不需要辯論。這呈現一種矛盾的心態:一方面,主角們需要一定程度的生活水準(自己的房間與用品、設備齊全的住家,當然更好的是,一位或多位年輕貌美的傭人),這要求經濟支柱,因為主角們最多只是打工供自己在外玩樂與零用錢的花費,父母的存在是必須的。但另一方面,沒有父母意味沒有宰制,這種經濟伴隨而來的權力是人們想要擺脫的,因此父母又不能在場,父母總或多或少暗示權威。

 第一,這種狀況表示我們厭惡經濟上的束縛,我們渴求經濟的自由,不見得要富有,但至少,不為了生活成天操心。這些主角們的生活正是理想的一種。第二,不在場不是只具有一種實質意味,父母並不直接發言(最多經由主角轉述),甚至一言不發。父母已經不再是,或至少不再被認為是必須的、絕對的權威,主角們的意見與想法、行動與話語才是重要的,請讓我這樣說:舊的權威縱然不是直接的遭到否定,但也必須退居幕後逐漸淡去,主角們才是新的權威。第三,這種權威的轉換,說明的不是經濟的宰制—依附關係,主角們有其他的訴求,卻是建立在一定的生活水準之上,這種對經濟面向的忽略,卻反而諷刺地要求其基礎。簡言之,支撐所有行動的基礎就是缺席。

 這會不會讓新生活顯得十分無法置信?可能如此,而其中重要的地方之一,乃在於我們對於經濟壓力的厭惡。動畫裡也不例外。

 (對於其他議題,留待未來文章,更多智識的增長來幫助我寫出來。)
 (非常久以前寫的東西。這算是第一次有意地對動畫中諸多議題採取符號學式的論述文章,以現在的觀點來看真是蠢到不行。雖說,批判態度是不變的,但是我想現在的我會變更論述方式以及途徑,使之讀起來更完整一點。
 總的來說,我們在ACG裡面可以看到進食對於關係的重要性,所以同樣經常聽到「一同進食才是一個家庭」的說法。在這樣的同義反覆之中,我以前的想法是食與性的展現不過是同一種東西的變體,也就是這兩種活動都暗示了位階的存在,從而敘述了一般人的生活架構。現在我比較傾向於認為ACG展現對立的結構,這也是為什麼就算男女性別——或性別認同—就算顛倒了,對整個故事不會產生太大影響的緣故。
 夢與夢想的講法多少有些受心理分析的影響。
 而正是在最後這個基礎上,我們ACG裡面的主角就不可能是如一般評論者所講的,是個虛無主義者。這只是單純地不想看見,而不是不存在的事情。所以就算父母只剩下供給生活所需的功能—還有一點點教育,不過這當然同樣又只是一個重複而已—,這種功能好像很少引起主角們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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