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6日 星期一

快速的回顧

 最近適逢香港抗議活動———我一直認為媒體與活動領導階層都使用錯誤的名稱,稍後會講理由———,而這件事與同在此地不久前發生的事情連結在一起,無論是否有意為之(我倒很願意相信這些人毫無野心)。摸著別人的傷口總是不會痛的,也趁此機會來看看我們的傷口究竟化膿腐壞到怎樣的程度。
 首先是活動的官方訴求同樣是「和平、理性」,但這些活動的領導者與媒體又很喜歡採用軍事術語描述他們的行動:包圍、攻佔、癱瘓,諸如此類。是否大家都失去甘地的高度與氣質,和平與這些軍事行動一點關係也沒有。理性則更不用講,更好地描述一個天天呼口號、唱指定歌曲的活動的詞是法西斯(這些活動跛腳地走在他們反對的政府的路上。一個對大家來說不算陌生的歷史祕密是:紅衛兵也這樣做),我不知道怎樣的精神構造讓這些人認為法西斯是理性的,大概她/他們都屬於Berlin筆下那些宣稱更高自我存在的那一類。特別是活動中有幾天發生衝突,在媒體就能看見以下句子:「活動領導人某某呼籲:佔領行動者應維持和平理性。」反諷和可笑不只體裁,情感也來由各異,但活動中二者揉合一體,相互輝映,堪稱人類文藝典範。
 無論他們真心這樣想還是單純宣傳,都成功製造一幅美麗的畫面:握有各種權力的政府派出警察(一些喜歡掉文的人會更之為國家機器)對付因受到長期壓迫與不公而站在街頭發出自己聲音的公民。而本來能夠具有深度與警惕意義的事件被媒體與活動領導人自己搞得庸俗不堪。媒體從小道消息下手,擴大報導結果更像是惡意中傷;不是只有當代人才知道討論版上的發言能夠被媒體引用,這些YY3526或諸如此類的身分都被媒體以網友一詞概括,一如百年前的知名不具者。活動領導者們也有自己的聲音和製作,像那些短片和歌曲,奇怪的是卻連一個像樣的活動綱領或宣言都沒有(專訪倒是不少),少數演說就和故障的黑膠唱片一樣單調無味。這些人還肩負漫畫化的崇高使命(看看內臟花吧),第一個把抗議活動降格為插科打諢與宣傳造勢。
 我一再提起媒體,就因為媒體在活動裡是個很糟糕的合作夥伴。我講的媒體除了電視報紙等等,還要加上所有這些活動的評論者,意即附著在談話節目中處於非會期的民意代表和深淺不同的資深媒體人。他們會率先擴大解釋活動領導者本來就已經錯誤使用的詞句,比如把這場抗議活動叫做「公民運動」(一些喪心病狂的人還會拿出Thoreau、Arendt寫的東西宣稱公民不服從)、「學運」(勉強還算搆得上邊),甚至稱呼革命者亦有之。這些名稱顯示最多的是虛驕之氣。先從公民二字看起,在這個地方能被稱作公民的人少說一千萬,這個活動領導人曾經宣稱活動有多少萬人參加———先不說這數字真實與否或是否同時在場,不過是公民的百分之五。如果再用民主社會多數決的制度,一場活動是否能被稱之為公民活動,一個意見是否能被稱之為公民的聲音,以公民中的百分之五十同意為基準。那這些公民活動、公民運動和種種以公民為前置詞的東西都至少還有四百萬公民的溝要填。怎麼菁英拿到手上、放進嘴裡就成了民主,讓人費解。至於革命,如果這個詞我們也跟隨Arendt的話,revolution最終要回到原本的位置,這些活動最後也確實如此:就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地落幕。我僅同意在此意義上採用革命一詞,否則,除了長時間吸引媒體注意,這場活動並無任何建樹———以阻止法案通過或是讓某個特定人士離開政府為革命的目標,只能是禿子的頭髮———。有些人將這種虛驕之氣帶到國外,說:「這是我們這一代的成年禮。」那些在國內稱這場活動為公民革命者,也是同一類人。公民與革命齊飛,海外共國內一色,毫不寂寞。
 看到現在,大概有些人義憤填膺要指責我是政府派。我一點也不是。手拿玉匣記指著太監告他通姦,只能為有識之士所不齒。當前的問題不在誰當政負責,下台以後萬事皆空;也不在哪個政府要員的嘉言懿行能打動撒旦;更不是吃了一帖防中藥就能痊癒的怪病。這是用熱情立下錯誤的目標演出一連串鬧劇,雖引人同情,卻更是悲哀:燒炭黨人一類的稱呼,都比公民二字更加實際;貧富差距擴大不是因為某個國家資本入侵,而是因為我們讓資本利得來得太過容易且不加限制,還因為我們喜歡造勢晚會、免費餐點、小禮物、包裝行銷過的候選人和一票三千元,不喜歡檢視政策、長時間演說和辯論,這讓候選人只能依附金錢勝選,而不是依附民眾對政治的熱情,更因為我們崇拜跨國企業、金融產品、基金經理人和名車豪宅,把良心的重荷全數轉移到名氣與貨幣上。
 在活動的基礎圖像中,對岸,如同許多陰謀論的主角,都是兩地現狀的最大責任者。人民幣就跟攜帶它們過來的人一樣金玉其外但不安好心。近期的事件如何協助形成這種印象,在此是個過大的議題。這些自由主義者歡迎資本,卻反對對岸資本。試想:一個人可以擁有一份安聯的保單,或透過匯豐定期定額把錢投入報酬率百分之十五的新興市場基金,而這些都不會在中資金融機構裡發生。(我的天!那些贊成外勞薪資脫鉤的人到哪裡去了?)能接受這個結果的人當然也會說出以下這些話:中國銀行資金雄厚,能夠買下本土銀行,所以以後我們就全受中國控制。這類說法總是能引起一些人響應。或許以上還算是輕微症狀,似乎沒有人在乎現狀並非哪個特定的政府官員、或是朝哪個地區靠攏的問題,而是唯資本是問的體系:讓歐美企業或是中資企業打擊本土產業(假設這是真的好了),也許東方來的和尚總是比較會念經,然而念的同樣是那一套。如果這些活動的訴求是不想在對岸前低頭那當然好(國族主義的想法總是被掩蓋在最底層),事實卻是想換人對別處的資本低頭,這只能自我滿足,卻無法解決問題,甚至掩蓋問題。沒有人,甚至活動領導人,都沒有自問:站上街頭喊出的訴求究竟能達成什麼(就算晚上睡在豪宅社區外又能如何?不過證明在裡頭睡得更香)?又有什麼能阻止他們?就算他們提出各式驚心動魄的要求,甚至到某某下台這種話都喊出來了,也沒有人懷疑這是否能解決問題,或者這是否是個問題。
 網路在活動中也是個焦點,這些互相聯繫、現場直播的方法被認為極其重要(我倒想問問:如果Google換成百度、Facebook變成微博,這些人還會不會用得一樣香?)。剛才也提到,這些網民的意見先在這些地方出現,再透過媒體加強。不過役於物的結果(那些假左派可以在其它領域大喊商品拜物教,到了這裡就像喉嚨發炎),在批評政府與財團勾結的同時,大概沒有人想到在自己眼前的這團東西的組合就是純屬財團的產物。讓我們接受社群網站是當代抗議活動必要之惡好了,在網站上面的有什麼?不是激進思想,只有激進言論。每個激進言論都再次被其它媒體放大。這裡的言論是廣義的。一場活動有沒有可能只靠行程表和激進言論繼續?有可能,但同時也讓活動變得完全無法掌握。所有人成天在問的、媒體成天轉播的,都是這場活動(佔領)會不會繼續、撤退或升級,參與者也醉心於盛大的活動、人數辯論和環境清潔。然而不便只是籌碼,如剛才所提及,支持者上錯桌、押錯邊,這些都不值得高興。不光在賭桌前,自我膨脹是毀掉任何人最迅速的方式之一,因此活動最後寂靜落幕,不帶走一片雲彩。如果有人願意,兩年後再看看這場活動除了將這些學運人士的優美姿態記錄在影片中之外還留下什麼;學運此詞已被消耗殆盡,只能成為年老浪漫主義者的麻醉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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