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2日 星期五

出國之六

 幾年來因為家中事故和自身惰性,沒寫文章也沒出國去。智識上逐漸墮落,書還是讀,只是不太動筆寫寫所感了。

 這次前往靜岡。飛機上有兩對夫婦各自帶著小孩,小孩動不動就哭。我實在搞不懂這些成人明知道很辛苦,卻還硬是要帶他們出來究竟什麼目的。
 下機前空服員播報當地氣候晴朗,我進航站後看天空雲倒是多。名古屋海關戒備較為森嚴,或許是為了東奧而準備,他們比在關西機場那邊更詳細地盤問我。先是通關時的女士,她看著我填寫的入境卡(這是我痛恨國族主義的理由之一),問我下榻飯店名中「栖」一字如何讀(我事後到旅館才知道),答以不知之後,她向我要了回程的機票看,這才貼上旅簽放行。接著行李檢查,該年輕男性問了一堆我日後也在商家旅館內被問到的問題,或許他以閒聊爭取檢查行李的時間,同時他也破壞了行李箱內的泡棉;最後還要身體檢查,除了從軍那次健檢,我這是第二次被摸生殖器。撇開對國族主義的厭惡,其實我不太在意,反而很想問問這位年輕人對工作內容有什麼想法。
 自機場出來要換火車不久,行李箱的滾輪就壞了一個,這行李箱比上次前往淺草那個堅固不少,滾輪連結處的脆弱程度倒是沒有區別。我不得不戴上殘障的行李箱搭兩個半小時的車來到下榻處。
 在名古屋前往靜岡的火車上,一位老婦人帶著年輕的洋人,兩人相距少說二十來歲,這位老婦人濃妝豔抹著高跟拖鞋,腳趾內翻極其嚴重。那模樣就像是受了追求美麗的心摧殘四十年卻依舊不離不棄,人類愚蠢的韌性可見一斑。
 我下榻處在東靜岡車站,這車站非常大,就算上下班時間人也不多。出了剪票口到手扶梯的道上擺了一個白色的箱子,上頭寫這不是郵筒:「子供に見せたくない本を入れてください」屬名静岡市青少年育成センター。設置此箱者之頭腦構造是個有趣的研究對象。該箱有些髒汙,看來放了好一陣子,不知從頭腦同樣發展不完全的人那邊蒐集到多少。走出東靜岡車站之後,就是寬闊的廣場、穿過馬路是佔地廣大的青山洋服,對面則是更為巨大的パチンコ。來到大道上再走過幾個路口就到下榻處,中途零零散散幾間咖啡店和餐廳,人車都不多。
 住處和以前金山一樣是每日結帳的。澡堂旅館似乎都是這種習性。我非常不喜歡,因為他們幾乎沒有連夜客,所以還得為了我開很多特例———我的行李放不進他們最大的置物櫃裡,因此得寄放在櫃台。置物櫃也是每天清理的,還得內部知會員工我的櫃子先別動。第一天check in的時候服務我的是一個染成滿頭金髮,皮膚白皙的年輕男生,親切倒是親切(日本服務業哪個不是這樣呢),似乎是新來的,不少事情還得問資深員工,一個豐腴的中年女性。這位女性還有個奇特的細節:第二天我回旅館時她看到我露出笑容打招呼,我講講場面話(唉呀還記得我啊),她也配合(當然記得啦),最後一日check out之際她就把我和早上來洗澡的客人搞混了。
 二樓是大食堂,第一天上去裡頭只有另外一個人,只是從他和服務員(幾乎都是中年婦女)相談甚歡看來,應是常客。我隨意點了定食,吃完要走時,他們在其中一個大房間內準備各式餐具,只是時間接近閉店(大概只剩一個小時左右),我很好奇是怎樣的客人。
 旅館幾乎大半個一樓都是溫泉,同樣有很多牌子協助泡湯客分辨何者是何泉。我對溫泉沒有研究,也不知好壞。只希望能清潔身體放鬆心情就好。裡面有個大電視倒是比較稀奇,來洗澡的客人大多都集中在電視前的池子。主要都是播新聞和議論節目。

 隔日一早我前往清水,與一堆上班族同搭公車前往三保松原,雲多又低,並在我正要離開三保松原就開始下雨。正因如此,我只看到灰暗的大海。時間還早,兩旁的商店大多沒有營業。商店和停車場中間夾個建築,是三保松原文化創作センター,裡頭展示此處的地質形成與歷史經歷,還有生態環境與松林保養等。我進去沒多久就來了一群老年人,館內工作者很好心地為他們解說。
 雨中回程,我看到路邊有個木製小櫃,裡面放有幾種蔬菜,我只認得番茄和菠菜,一袋皆百元,錢自己投進零錢箱裡。買了一袋番茄(兩顆)。當晚在旅館吃掉,然而味道不好。
 搭上返程公車以後,沒多久某站上來一群高中生和他們的老師,似乎是要去清水的マリンパーク看表演,其實自稱親切為他人著想的日本人(聽聽就好),你在公車火車上都很難看得到讓座。只是這次有一對老夫妻上車,我隔壁的上班族先起身讓座,我也跟著讓。
 回到清水,観光案内所終於上班。這類官方設施總在不大可能服務到遊客的時候營業,也是令人困惑的一點。我去問問清水漁港的位置,並依照指示前往。中途經過マリンパーク,有好些人排隊,學生指揮秩序,大概是學生的表演活動。不久我就來到漁港,這裡也弄得相當漂亮,時已中午魚市當然休息,遊客逛的建築由一堆餐廳和一些土產店組成,共有兩層樓,我在二樓最裡頭一間餐廳吃中飯。我之後有一家四口進來,很明顯也是外國遊客,小的兩個都是十來歲,一進來就低著頭滑手機;兩個大人點盤生魚片,只有他倆吃(年輕人都知道智慧型手機富含各式營養),吃完便走。不久一個年輕人進來,點了マグロいっぱい丼,店員拿出裝有鮪魚塊的大碗,在飯上盛了一堆。之前和朋友在和歌山漁市吃的就是這種搞法,我家自小飲食再怎樣寒傖至少都兩菜以上,就算煮成一碗也有幾種配料。兩千五百年前闔廬才食不二味,這年輕人也發揮其精神痛快地吃。
 從餐廳出來後我在隔壁享用靜岡產茶製的抹茶霜淇淋,這間甜點店內擺有好些清水港沿革與紀錄。電視上當地新聞正好播到一位女老師和中學男生發生肉體關係的事件。吃完在大雨中前往草薙,從火車站走到美術館大約要二十分鐘,公車則以更讓人絕望的班次數量運行,資本主義委婉地讓別人fuck themselves的作法令我脫帽。我在大雨中和一群正要去上課模樣的大學生(靜岡大學)同行,或許時間不對,連學生數量也不多。美術館緊鄰大學,得再往更裡頭走一點。一路有好些作品擺在戶外,蜘蛛絲要比觀客多。
 此處正在展出安地斯文物,我到的時候一群小學生在外列隊。此展東西不多(感謝皮薩羅先生與其手下的努力),區分時期也有點怪異。唯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個正在扯下自己脖子的人的雕像,其餘幾乎都是噱頭。此處還有羅丹館,收藏不少羅丹作品,包括地獄門。一樓則是靜岡縣民美術作品入選的展覽,其中不乏有趣的東西。門口有位老先生很熱心地和每位觀展者聊,除了我,近來觀展的都是老年人。他也向我解釋這些作品有些還會送到東京比賽並展出。不能免俗,他問我自何處來,最後請我在訪客名冊中記上一筆。雖然這東西不過自我滿足而已,依照柏楊的想法:往後有人要研究我時,將在此發現我的足跡...。
 沿原路搭車回到靜岡市區,這挺熱鬧,卻不致壅擠。市區晃了一圈回到旅館,我問櫃台這有沒有地方吃東西,昨天那年輕人說房內禁止飲食(這我曉得),要吃可以到六樓的休息區,我上去一看,大大的告示寫「ここでのご飲食はご遠慮くださいますようお願い申し上げます」。電梯出來沒走幾步就是休閒大廳,有大量漫畫、棉被與菸味,老人或坐或臥,看電視者有之,睡覺者有之,看漫畫者有之。別說休息,我就像誤入異世界一般盡速逃回房間,無視旅館禁令在房內(膠囊內比較準確)吃掉番茄。

 第三日天氣晴朗,我搭公車前往久能山東照宮,中途要轉車。轉車處像是個小型總站,下車後我見到一男一女兩位老人,老先生正在和別的司機說搭公車到這裡來,要轉搭的車正好要出發,對行動緩慢的老人來說就跟等下一班車同樣意思,他打電話給公司(用「向こう」這個詞)講這事也毫無改善。老太太偶爾幫腔表示同意。說到這,一個剛進站的司機加入,邊抽菸說這狀況很難改善,現在司機就是人手不夠、薪資又低,沒人要幹,到站後休息沒幾分鐘又要出發等等。菸抽完話說盡,又跳上公車開走了。隨即原先載我來的司機問我是不是要去久能山,我說是,兩位老人說可以走過去,從這車站到久能山下就一條路,司機說走過去要一個小時吧,老先生回他走過,不到一公里,不用走那麼久。司機微笑催促我上車,我只有瞪大雙眼的份。到站後,我到站牌前看回程車是何時出發,司機拉下車窗對我說:「2.4公里。」他又告訴我上東照宮後可以搭纜車前往日本平,再從該處搭公車下山。
 我遵從其建議爬上被駿府灣深藍海水懷抱的東照宮,此處視野寬闊,背山面海,遊客往來不息。我還遇到一群桃園人。宮內祭祀德川家康,有其手拓、親手種下的樹,以及無聊的文字遊戲。最裡面還有其愛馬之墓(人大死大,人小死小)。
 搭乘纜車時除我之外還有一對情侶,時間不過幾分鐘長,還是不免俗有個中年婦女充當導覽,言之無物,破壞氛圍。日本平被弄成大公園,另有一館介紹此處的地質形成,另外就是電波塔和展望台。四周皆可居高展望駿府灣內地,因昨天下雨,水氣含量高,因此我當天沒有看見,否則空氣澄澈時能遙望富士山。這天也是假日,遊客數量不少,公園各處都有志工模樣的老人,向各組遊客解說此地風光與擺設。
 回到靜岡已過中午,我在車站內的餐廳吃午餐,為了蔬菜還點了沙拉點心套餐———日本最讓我受不了的地方就是不自炊幾乎吃不到蔬菜(更不用提他們蔬菜有多貴)。吃完到車站內的観光案内所詢問登呂博物館如何去,老婦人好心地告訴我。
 下公車後走一小段就會到登呂博物館,路邊就是模擬的遺跡,再往前走有一片「體驗稻田」,供愚蠢的遊客與他們愚蠢的孩子感受何謂插秧,最裡面才是博物館。博物館本身也是為了愚蠢的小孩而設,可觀之處不多。博物館隔壁是芹沢圭介美術館,這位畢生奉獻給染色技藝,獲得日本人間国宝殊榮。這裡倒是讓我覺得趣味橫生。最後在館內商品販賣處,我買了和紙製的零錢包,服務員還問我要不要包裝便於送禮。
 回到靜岡市內還沒很晚,鬧區街頭上有藝人表演,該仁兄自稱幹了接近二十年,內容乃是各種花招的大雜燴。我沒有從頭看到尾(總共90分鐘以上),一開始附近聚集不少人,卻都是因為ポケモンGO。後來我逛完別的地方再回來,已經有不少小朋友圍著他看表演。他情緒不減、精力充沛。好幾次失敗之後,最後一次將扯鈴拋高終於接成功;然後又拿出刀子蘋果和唧筒玩丟接,說這樣太無聊,他要在丟接的空檔把蘋果吃掉,成功時現場一片驚呼。最後則由觀眾打賞作結。他在表演時不斷提及自己是静岡本地人,此處卻是日本全國中最不熱情的城市。

 隔日我到靜岡市美術館,此處正展出某位美國人的浮世繪蒐藏。外面的博物館商店有文庫本大小的木製藏書盒,上面印有書名。這些木頭用來造紙印書豈不更對得起文化。看完展我在雨中走到駿府城公園,城早已被拆除,現在只遺留一些痕跡。入城後一位志工老婦人充當我的觀光導覽,向我介紹建城歷史與各處特色。比如有株德川先生親手種植的橘子樹,其實子多,取其象徵意義,至今依然在冬季結果,發給入園民眾;以及現在挖掘出不同特色的堆石基,推測應該是不同時期建城的證據等等。
 我最後在靜岡市區逛完一圈買了點書,回到旅館。在離旅館不遠處的天神屋吃晚餐,這裡是賣熟食的地方,有好些種類可選,店內也有用餐空間。我拿了大份炒麵(非常難吃)、から揚げ(非常難吃)和味噌湯(不算便宜但配料不少,也不好吃)。只是這店生意挺好,多是帶走。吃完後收拾髒衣去附近的自助洗衣店洗衣服,途中經過便利商店,想買瓶牛奶和布丁邊吃邊等,店員是個中國年輕男生。靜岡市內很容易遇見中國人,幾乎都是這種兼職的學生。我在市區內的便利商店也碰到一個年輕女店員,日文不好所以偷偷和我講中文。我也直接用中文向那男生攀談,他知道我是遊客後,問我:「國內現在放長假嗎?」
 洗衣店隔為兩間,一邊是櫃台,另一邊放機器。我看到有洗鞋子的機器,便把鞋子脫下放進去洗,光著腳縮在椅子上讀《晏子春秋》(內容很像是溫柔而嚴厲的父親對待自己無藥可救的孩子)。當我打開布丁和牛奶吃到一半的時候,才注意到店內貼有禁止飲食的標語。八點出頭,隔壁的櫃台收拾閉店,該員工走進來快速地整理,並順便向我打招呼後就回去了,對我在店內飲食一事似乎視而不見。

 第四天一早在陰沉的天空下前往沼津,一出剪票口就感到有些異樣。離剪票口不遠的地方就有観光案内所,服務時間從八點半開始。我出站時不到九點,案内所裡面已經有好些人排隊等著寄放行李。進去還得先抽號碼牌(究竟多少人),我的是49,這表示不到半個小時內已經有四十幾位來過這,還不算那些沒有寄放行李的。我帶著滿滿疑問走出車站大樓,在前往沼津港的路上方才暮鼓晨鐘:路上車子沒有幾台,卻四處都是ラブライブ的旗幟、廣告和招牌。事後詢問日本友人,據其言,這作品的背景位於沼津的學校,以及最近區域活性化的政策,故有此現象。一路上ラブライブ的喜好者不少,著其T-shirt者,配戴其周邊者,全都往港口方向走。
 港口也四處可見ラブライブ的東西,一堆愛好者已經聚集在其戳章、立牌、看板前,或談笑、或拍照。千年前密教種下的思維今日依然發揮作用。我不理會他們逕自上了水門,此時已在飄雨。水門上可以遠眺港口四周風光,只是天氣不佳,遠處都在雨霧濛濛中。水門上層一樣貼有此處地質形成等知識,不知這種描述方式是否為本地特產,之後在静岡県內四處晃,各景點都有這類地質形成演變史的描述。
 從水門下來後,前往販售深海魚堡的速食餐廳吃飯(沼津バーガー)。這餐廳外觀漂亮,店內地板卻沒有特意裝修使其容易保持清潔,滿是髒污黏膩。這店也中了ラブライブ的毒,有其聯名商品,掛其海報,店內中央的CD音響也一直重複播放其角色歌曲。店內除了愛好者以外,其實有不少家庭遊客,他們只能以笑靨掩飾尷尬。我也很快感到後悔,盡速吃完後逃離餐廳。
 港口還有深海水族館,裡面觀客相當多,很難靜下心來看。不過物種頗多,讓我這生物白癡好好開了眼界。館內最自豪的大概就是シーラカンス,大半個二樓都是用於展出牠。說這種魚還保留過去生物未完全分化的特徵(無背骨、鰭有各自的骨頭控制等等),目前尚不知這種生物如何受精。最後我在館內商店買了チンアナゴ(花園鰻?)的玩偶。
 同樣是在大雨中回到車站,我看見有四個金髮碧眼的外國男性也是身著ラブライブ的周邊商品,聚集在一塊似乎有其打算,四周也有不少日本愛好者撐傘走出車站。我仔細一看,車站前有個ラブライブ的展演會場,似乎該處有活動,入口已排起隊。我裝作不知,離開他們搭車前往三島。
 三島過往似乎是個熱鬧的城市,這裡有新幹線車站,車站前美輪美奐,乘客也很多。但我一離開車站往旅館走沒幾百公尺就變得人車稀落,也許是他們都轉搭公車了罷。我在大雨中推著殘廢的行李箱來到旅館,放好行李後問櫃台(一位三十好幾的男性)這附近有沒有推薦的餐廳。他先問我要不要喝酒,然後拿張周遭的美食地圖給我。我最後沒有遵循地圖,進了從車站過來沿路上看到的一間居酒屋。這間歐風居酒屋大正ロマン引起我的好奇,然而一進去就有些後悔,首先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點餐,第二也是因為店內客人很少,似乎很受注目。除了我以外,就只有另外一組在包廂裡談笑甚歡的酒客。一位年輕美麗的女服務生見我站在門口,問我是否一個人之後,詢問內場白髮蒼蒼的廚師(マスター)該如何處置我。那位廚師說讓我坐吧檯。毛巾、水和菜單都上來以後,我看菜單是手寫的,因為實在不懂,我只好求助剛才那位女服務生,向她坦承自己是外國人不知該如何點餐。她也有些困惑,不知該如何說明起,因為日文食物名稱我也沒懂幾個,比如アスパラ,上來了我才知道是蘆筍。她問我是哪裡人,我回台灣,她隨即說自己的媽媽是中國人,會說一點中文,她講中文沒有口音,看來是小時候就學,只是會的句子不多,交流還是得用日文。最後我點了アスパラ肉まき等兩樣菜和一杯酒。吃到一半才想起手機放在旅館裡充電,想要拍下店裡環境和那位女服務生未果,便打算明晚再來一次。
 我認為居酒屋不是一個適合吃飯的地方,東西固然比較精緻卻也貴很多,偶為之或是有日本人那般收入當然沒有問題。

 隔日又是個好天氣。我前往柿田川公園,這裡是富士山雪溶後成為地下水,水流至此湧出地表,公園內有好幾個地方可以觀察到地下水湧出的現象。大概是比較早,人不多,我得以悠閒地看。逛完回到三島市內,我就沿著市內四處張貼的路線閒晃看庭園。源兵衛川通過市區內,河裡設有石塊,讓人能夠沿著河移動,隨著市區風景反覆登陸入河四處逛,那水也清澈,實在非常有趣。
 我逛逛回到楽寿園前,進去之後和一群老年人聽導覽者介紹館內歷史以及那個水位回不來的小浜池。據園方人員說,這池子接收富士山雪融的地下水,一年中水位變動,從十月之後的最高點降降升升,但近年來水位都不高,原因裡面寫上開發、地質變動等等。而我入館的六月正好是水位低的時候,別說池子,其實就是石頭園了。雖說有太多東西是我們無法親眼見到的,但我就像是目睹其消逝般難過。
 晚上又到大正ロマン時,昨日那位美麗的女服務生沒有班的樣子,外場服務生兩位其中一位昨天也在,只是沒有講到話;另一位則是年約三十好幾的女性。這天一組客人在裡頭的包廂,內場也多了另外兩個人:同樣上了年紀的廚師,還有一個看來二三十歲年紀,似乎還在學習的年輕人。菜單還是昨天那張,我點了不同的東西,服務我的是那位年紀較大的女生。似乎事情也不多,我吃完便與昨日也在外場那位年輕的女服務生攀談,她是個社會學系的大學生,知道我從台灣來便對我展開問題轟炸,問台灣人是不是多數都支持獨立。就我所知並非如此。其實只要人口中非常小的一部份有聲音肯行動,事情就會往那個方向發展。自古至今皆如是。她說話左邊嘴角上揚得厲害。我希望能拍下店裡模樣和服務生照片時,大學生非常爽快,反而該三十好幾的女性以今天沒有準備好為由拒絕。她妝都化成這樣了,還能準備什麼呢?

 三島市內四處都擺有花,是少數我看到如此致力於市區景觀的地方。至少在我走路所及之處(大約從車站南口出來幾百公尺範圍內),路旁都是花卉。我從三島出發前往湯河原,這天也是天晴。我出湯河原站,這裡的観光案内所八點就開始,我進去寄放行李後按照指示搭車前往万葉公園,公車到這就轉回車站,間隔大約是20分一班,不過從万葉公園走回車站其實也是半個小時多的路程,我回程就用走的。下車之後,因為上面還有幾個瀑布,我便繼續走上去,不過瀑布都很小型。半途中道路正在施工,那個好心地擋住對向來車讓我過去的守衛面帶微笑。走到接近瀑布這邊卻被茂密的樹叢遮住,只能依稀辨認,連落水聲都不大。我只好沿原路再走回公園。
 公園占了半片山坡,有個小瀑布,我在路上遇到一位拄著拐杖走的老先生,他說自己住這附近,天天來走。園內有海報,內容是最近這段期間某些晚上召開觀賞螢火蟲的活動,剛好今晚就有,讓我有晚上再過來一趟的想法。走到園內最高處有足湯独歩の湯,共九池。這地方也擺脫不開商業模式的毛病:給自己添加故事。足湯就偏不足湯,硬要搞個四方九功能,然而文案撰寫者的頭腦又跟不上故事架構,因此所有池的描述無一例外地蠢。李義山先生講到的殺風景,誰又能曉得竟是風景提供者自廢武功呢。
 泡足湯時一位中年男子向我攀談,他也是本地人,說自己常來這邊泡。過一陣子家庭遊客和情侶、朋友群慢慢出現,平日早上倒也不很寂寞。
 泡完我沿路慢慢走下山。這邊沒幾步就是一間溫泉旅館,事後才知道此處也是有名的溫泉勝地。途中可觀之處並不多,快回到車站前吃了中餐:就叫湯河原ラーメン,店內一個老婦人和一位中年女性經營,似乎是母女或婆媳。招牌是味噌バターラーメン。白飯可以隨意吃,不過一小鍋而已,吃完就沒了。我坐下沒多久四位工人模樣的客人進來,各添一碗飯就要見底。
 回車站後我逛到ちぼり湯河原スイーツファクトリー買了點伴手禮。下午我本來已經不打算前往景點,只想晃晃或去海邊看看,結果就逛到人間国宝美術館。這裡要從最高層四樓開始看起,首先我就看到鴨居玲(後來自殺的畫家)那抑鬱無比的畫。事後我在北美館看當代女性的抽象作品展時,其中有一個影音解說,講到這些抽象作者的精神狀況大都不如常人。我不清楚這是當代人對待藝術品的態度有所改變,還是僅因病理學更加茁壯。記得奧威爾曾經寫過,我們都很容易設想聖人是凡夫俗子的延伸,殊不知這是兩種不同的人。
 往下還有那個曾經參與法國抽象藝術運動的岡本太郎,他對人類處境有一種很浪漫主義的看法:我們現在過的並不是人的生活,藝術要揭發這一點。撇開我自己修養不足以外,這也是我一直很難同情抽象主義的主要原因。館內大多是工藝品,而且還有好些東西都標價,此館似乎展出之外還有販售。最後回到一樓,剛入館接待我的中年女性說最後還有茶和小點心,請我選茶碗,只是那邊每個茶碗少則數十萬,多則數百萬日幣的價格,我實在很擔心要是摔壞了大概只得償還一生。對方則說擔心摔壞的話還有一個金茶碗,只是金茶碗實在太過俗氣,債務我寧願放銀行帳戶也不願放品味裡。最後選了一個米白帶粉的茶碗,該女性隨即請我坐下,備茶去了。
 期間我看著該店的販賣清冊,反正與我這種既無財力又無眼光的人毫無關係。不久茶和點心奉上,她站在旁邊看,我喝一口(喝慣熱水泡茶的我倒不覺得如何),問她「作法あります?」回答是:要用碗的正面喝茶(她說她知道,但我怎樣也看不出來),三次內要喝完碗中的茶等等。招待別人還得按自己的規矩來,各位有見過家裡泡茶,給客人喝的時候還要求得怎樣喝的嗎?不過我不懂,她也沒強制。喝完收拾,我和她還有另外一位同為員工,胖胖的中年男子(黏在電腦前)閒聊起來。說到湯河原這也是有名的溫泉勝地,根據該女性,箱根與熱海的溫泉比較刺皮膚,此地則溫和一些;我也提及本次旅遊的概況,他們建議我吃看看富士そば,其實就是一般的焼きそば,風傳是B級グルメ,回去還可以驕其妻妾。我說「これ持ち出された時点ですでに負けでは?」她倆笑了。至於晚上的螢火蟲大會,他們說是養育的螢火蟲抓去万葉公園那,不是野生的。畢竟如此熱鬧的觀光區,水也不算非常乾淨的地方不大可能有野生螢火蟲。
 問完公車時刻,我告別他們兩位回到車站,前往小田原。小田原也是個小城,街上人車稀少。我在小田原市區裡繞了一陣還是沒找到旅館,半個小時過後只好硬著頭皮推開小田原宿なりわい交流館的門,問一位老婦人グッドトリップホステル&バー在哪裡;裡面不曉得充當安親班還如何,有好些小學生模樣的孩子。老婦人立刻親切地告訴我說很近,並且說那裡的員工都是好人,在那可以充分休息,比手畫腳地說明怎樣走就到。我聽完才曉得剛才經過兩三次的地方就是,不過招牌要正面才看得清楚,我一直沒有看仔細就錯過了。謝過老婦人,我好不容易進到旅館,一位年紀三十左右(事後知道是三十一),名為奈津美的女生前來接待,說明館內環境等等。和她聊天很愉快,結果不自覺地就聊了半個小時而我還沒看到房間(她聲音比較低———抽菸大概脫不了關係———也是原因之一)。這裡是個一樓在晚上充當酒吧,二樓則是房間,別有特色的旅館。二樓房間分兩個,因為是淡季,所以有如我包下房間般只有自己享用,另一間則是旅館員工她們休息用。被單和棉被整齊疊在床上,得要顧客自己弄好,我覺得麻煩所以根本不想處理,往後都直接蓋上棉被呼呼大睡。
 行李整理結束,我下樓去問附近有沒有推薦的餐廳。另一位服務生也出現了,名為あかり,是個在店裡工作沒多久的人。奈津美相當親切告訴我,並替我畫地圖。拿到地圖出門,店就在附近巷子裡,由一對老夫妻經營。我到店裡時只有老先生一個,進去就是櫃台,裡面還有兩間房間充作包廂用,可讓人唱歌的模樣。閒聊一陣他才問我要不要點餐,說自己這店開了二十年上下,推薦我小田原特產あじ的壽司。我原本以為是一份,結果是按數量點,便點了六個。他進去忙完出餐之後就站在一邊跟我聊天。老先生講話有點口音,我實在沒法完全聽懂。六個吃完自然不夠,於是又點了から揚げ,結果老先生進去一陣,忽然就打了通電話要某某人帶雞肉過來。不久之後他太太現身,手裡提著大包小包,十分親切地向我打招呼。隨即開始忙進忙出,老先生也就躲在廚房裡了。
 吃完(沒有飽,好吃歸好吃但不算便宜),我回旅館一趟,向她們問便利商店的位置,打算去買點營養補給品,最後問她們有沒有要幫買的東西(沒有)。買了番茄和牛奶回來以後,打算大家分著吃。邊吃邊聊時,奈津美說自己原本是東北人,あかり上禮拜剛從沖繩別的民宿歸來在此打工換宿,老闆則是有事外出今天不會過來。不久一位老先生進來,據說是常客,我看他喝highball,一晚都喝好幾杯,只是酒力似乎不好。聽見對話知道我從台灣來,他也說自己的兒子在日本工作。老先生走後,一位西裝筆挺的年輕人走進來,說自己參加展覽結束剛搭新幹線回來,「社畜なんで」一語道盡風霜。展場裡有很多えろいお姉さん發傳單,那些中年男性上班族一個個故意偏移原本移動路線跟えろいお姉さん拿。可是他也看到在展場一隅的休息區,那些抽著菸談笑的えろいお姉さん又是不同的模樣。我說生々しい話になりましたね,奈津美卻回ピュアな林さんには違う世界のこと,話題隨即轉向我明日前往的箱根。我只是講講想法,大概被認為無意繼續這個話題。該年輕人對箱根似乎很熟,指點我搭什麼車比較好,在什麼站下車比較好,我樂得聽他意見。他愛喝酒,說台灣的噶瑪蘭威士忌很好喝,但實在貴。

 我早上出門時,整個旅館內空蕩蕩。照昨天奈津美和あかり兩人的建議,我前往附近一間主打蔬菜主題的餐廳吃早餐,早餐的蔬菜大致是醃過或用醬油煮過,一道油菜還是弄成酸的,無論哪種我都吃不習慣,只能靠日本餐廳裡常見的味噌湯和咖哩飯解決。不過種類不少,價格也不算貴,口味習慣了大概就是間不錯的店。後來聽旅館兩人說法,她們只是知道那邊早上也有營業,卻沒在那吃過早餐,以為和中午菜色相似。
 吃完我搭箱根登山ケーブルカー前往箱根,有不少遊客以小田原為箱根冒險的起點,因為當地住宿相當貴。我在宮ノ下下車,可是因為時間太早,店鋪都沒開,我便沿著山路走向小湧谷。後面的大湧谷因為噴發而禁止進入。我再次搭車到強羅,等車時有一對老婦人與我同路,看見站務人員的裝束大喊懷念,因為他還是用舊式的斜背包和器具。箱根這地區觀光客很多,半數以上是日本以外的人。強羅也不例外,我在車站外頭的商店晃時就看到不少,包括一位從美國來,頭髮是自然銀色,名為Allison的女孩子。她的裝扮屬於馴化過的punk(偉大的資本主義),我詢問她能不能拍張照(英文不好,一時竟不曉得怎樣說),她爽快地同意了。拍過後她說為了給自己的媽媽看,希望我能傳給她。我便要了她的email,回台灣後把照片傳給她(她回信中提到「I enjoyed Japan SO much. The people there all seemed so kind...」不懂當地語言而旅行,或沒有雙語友人充當導遊作陪,結果就是什麼也不清楚)。
 強羅公園擺設多種花草,有玫瑰區(三名老婦人聚集在一起,其中一位快速地說出各種類玫瑰的名字)、熱帶植物區、繡球花區等,某些區域除了展出還販售花卉。我逛完出來,在強羅車站附近走了一圈———這是個很糟的幹法,因為箱根地區身處群山間,高低落差很大,住家較多的地方既無景色坡度又陡,只是找罪受而已。回到車站後接近中午,再次搭火車前往芦ノ湖,車上幾乎全非日本人。因為噴發的關係,火車只行駛到早雲山站,這裡要轉搭公車才能到芦ノ湖,而公車每班間隔半個多小時。公車帶我到湖尻,這裡有個很大的旅客休息區,一樓販賣各式特產,二樓則是餐廳。一樓尾端有個小櫃台出售遊湖船的票,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一班船,其實就是四大港口繞圈圈,一次一千日幣。另一個湖港(桃源台?)還可以搭到海盜船模樣的遊湖船,在台灣遊客間相當知名的新宿箱根周遊券中就包含這種船的遊湖票。湖上風很大,雖說艷陽高照,倒是相當舒服。我在湖上終於看見富士山。之後聽奈津美說湖上要看到富士山反而不容易。
 下船後來到箱根神社,這裡的鳥居一部分在湖裡,遊湖時遠處就能眺望。但岸邊擠滿遊客,讓我興致全無。神社境內有淨手處,外國遊客根本不懂,打開瓶子洗滌者有之、裝水喝者有之(李義山歿後一千兩百年,人還是沒有長進);境內另一個奇觀則是發送受過祝福的靈水,我看排隊者長長一串幾乎都是日本人。
 逛完已是下午三點半,再前往其他地方時間不足,我便打算搭車回小田原。在站牌等車時,有兩對中國夫妻帶著各自的孩子排在我身後,孩子哭鬧由妻子照顧時,其中一位丈夫問我方向,我不熟,只能支吾其詞。不久公車到站,丈夫和司機比手畫腳,司機搖搖頭揮揮手便關門駕車離去。我見情況不對,跑到附近的總站看發車狀況,不久後有一班直達小田原的車,我就上了車回到旅館。
 回到旅館,似乎是附近的主婦三人在此聚會,一人我昨天已經看過,是個四十好幾的豐腴媽媽,下午常來喝杯飲料。她和之前遇過的日本人都不同,一臉微笑看著我聽著奈津美和我講旅行種種,卻一句話都不曾問我。我午餐沒吃,所以跑去奈津美推薦給我也在附近的另一家餐廳吃飯。時間才五點出頭,剛開門營業沒多久,店內一位五十幾歲的婦人坐著看電視。我進店說自己是奈津美介紹過來的,寒暄一陣坐下看菜單,其中有ざるラーメン,便表明身為外國人不懂,這ざるラーメン是怎樣的東西?她解釋是用ラーメン的材料做成像是冷沾麵般的料理,很好吃。於是我便點了這個加上から揚げ。一送上來如奈津美所言分量不少,只是餓得荒的我吃完還是不夠,又點了ショウガ豚。吃完和這位婦人聊天(店名なおえ或許就是依她而取),店內貼有不少照片,其中好幾張是她年輕時參加祭典的模樣(旅館斜對面就是松原神社,祭典五月結束,正展出其神輿),甚至挑過神輿。她推薦我去看看神輿,也很大方地讓我拍照,又給我一枚綁繩子的五元硬幣(ご縁諧音),說有緣會再相會。
 在房內整理好要洗的衣物下到酒吧時,奈津美教我洗衣機如何使用:衣服放進去,洗衣機會自動感應衣服多寡顯示需要的洗潔劑劑量,照著倒進去然後按開始就可以了。我完全沒用過這十年內生產的新家電產品,不知已經進步到如此程度。她隨後又問我要放柔軟剤嗎?我不曉得用途,她說明可以幫衣服增加香味,(那又為什麼叫柔軟剤而不是芳香剤呢?)至於問我的原因是為了確認———有人無法接受這種氣味。
 在酒吧內我們三人聊天,あかり念念不忘之前在沖繩打工的民宿,不斷提及那裡環境多漂亮,並把照片給我看。講到今日箱根遊,我想這地方要規劃長點,五天一個禮拜來好好逛逛大概會蠻有趣,因為箱根雖然名義上前往各景點都有交通工具,但似乎缺乏全盤考慮,大部分時間會花在等待。奈津美離席去忙時,あかり問我她看起來年紀多大,我回三十吧,她裝生氣的樣子說自己才二十七,(もう林さんにお帰りなさいとか言わないからね!)我也只好安撫她。不久,店主和下午那幾位婦人進來談事情,並與我握手寒暄。之後又陸陸續續來了好幾位客人,除了昨天那個老先生以外,還有另一個四十歲的壯碩男子,他的T-shirt上左側肩胛骨位置有個紅色的印記,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出血。大概曾經是個不良分子,講話江湖氣很重。我們三人不知為何和開始聊起看過的生物這個話題。あかり就是個普通年輕女孩子,整日離不開手機,無論講到什麼都要立刻搜尋照片或報導為佐證。這種人好像認為有趣的事不是由頭腦創造出來的,而是搜尋出來的,也因此跟他們講話只有無趣。聊著聊著該男子說到自己曾經碰到同性戀,腦中的第一反應卻是逃跑而不是打他(我雖然陪著笑卻完全不能理解為何會是這兩種反應)。

 我前晚向奈津美問自己三點多才會離開小田原,能不能把行李寄放在這下午再來拿?她說沒問題。於是我輕裝前往小田園城。城前大片空間有若花園,此時正好繡球花和菖蒲盛開,一大早便有不少遊客,只是肥料味道也很強烈。城內不免俗充當展示空間,介紹小田原城歷史與城主,其中有個地震後重建的紀念碑文(元祿十六年),因碑文已有些模糊,旁邊的內文複寫中竟有誤植(「城」誤為「白」,音固同,但意相去甚遠)。或可作為沒有人(除了某個窮極無聊的外國遊客)會認真看這種展示之明證。
 接近中午回到旅館,我問她們兩人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あかり剛吃完(桌上還有沒洗的空盤),兩人還是一同出門,帶著我去附近一間小餐廳吃ナポリタン。該餐廳也是身處小巷間,大門前和洗手台上都擺了一堆小石頭,說是店主在海邊(從巷子裡走出去就是)撿的。由住家改裝的店內,座位沒有幾個,幾張小圓桌放在畳上,菜單上就是輕食和咖啡、茶。我和あかり點了ナポリタン,奈津美則是三明治。服務我們的是一位微胖、謝頂的中年男子,說自己有時會過來幫忙。他端出三人餐點之後,坐在我們旁邊聊起來。說ナポリタン以前是窮人食物,用番茄醬(他會先過火去其酸味)炒些簡單配料。我們吃完他收拾後,あかり還是看她的手機,我則和奈津美漫無邊際地聊。不久他端出紅茶招待我們喝,那紅茶香氣濃郁,還多裝了兩杯給我們帶走。談及這附近的餐廳,有不錯的麵包店,還有手沖咖啡一杯兩百日圓的咖啡館等等。
 離開後我們走出小巷子到海邊。早上陽光還露過臉,這時天空完全被雲蓋住。灰沉沉的相模湾浪頭掀起,我們三人佇足注視。奈津美到旁邊去抽根菸,我和あかり在岸邊的大石塊上看海浪。不久一群男生過來,各自在石塊上散開吃午餐。奈津美抽完菸過來跟我說下午在市區內還有事要辦(チャリを漕いで),向我道謝並告別,最後擁抱我———非常節制,我們只有肩膀以上碰到對方,我將其解釋為我們站在不同的石塊上,為了平衡與安全而不得不如此。隨即我和あかり也同樣節制地重覆一次。
 奈津美離開後,我和あかり沿著海岸走,她想接近看海浪,於是脫下鞋子,把飲料和手機交給我。她撐過兩三個浪頭,最後被大浪嚇回來,連身裙濕了一部份,整頓好又從海岸走回市區內。途中我們經過商店街,店家大半沒開。我講這幾年去過很多地方的商店街都是一副寂寥模樣,她說自己家鄉(愛媛県)商店街依然興盛。盤點起來:途中看見木電線杆、輕鬆的日語教學(「車来てるよ」)、兩位年輕的男性hitchhiker舉著招牌攔車、向他們喊「頑張って」的あかり、兩人在商店吃剛炸好的かまぼこ、互相給對方吃自己的。
 我們就這樣一路聊天回到旅館(包括她正在找新工作「今日本の景気いいから、すぐ仕事が見つかるんだよ」,我也因為她這句話而下了決心),奈津美也回來了。她向奈津美說剛剛和我「お散歩デート」,我倒不覺得是這麼回事。あかり希望我多住一陣,不然這段時間都沒人太無聊了。奈津美從冰箱拿出冰凍的運動飲料:她剛才騎車回來時,在路上看到一個小孩正在投販賣機,不知道錢不夠還是販賣機故障,反正一直沒買到;奈津美進了便利商店替他買運動飲料,出店門正打算開口,那小孩卻坐上一台車走了,所以多出這瓶運動飲料給我。我接受她的好意,出發前往熱海。
 熱海極為熱鬧,車站本身也與商場共構,前面的大圓環旅館巴士往來不息。我依照email的指示前往hostel———入住前一天,旅館這邊特地發email告訴房客怎樣走小路會更快到達,走大馬路會多繞五分鐘。小路會先經過一間比較高級的溫泉旅館,經過時不是聞到硫磺味,就是洗髮精沐浴露的味道;再來穿過住宅區,很快就到下榻處。裡面的員工是男生兩人,一位一臉倦容,說自己以前在餐廳工作過;另一位則比較壯碩,兩個一樣矮。我放好東西又去車站內的商場晃晃,這裡有個攤位賣靜岡產的蔬果,我不清楚在日本算是貴還便宜:一袋菠菜108日幣,比起ローソン百元超商內的菠菜要好吃;量就馬尾巴提豆腐了,大概只有台灣市場的半把甚至三分之一。攤位上還擺有小玉西瓜,一顆兩千五(那位一臉倦容的男生也說很貴)。
 車站商場對外的大片玻璃中,還有個小空間是當地廣播節目的播音室,車站外頭也有擴音器播放其節目,只是聲音不大。時不時能看到錄播音室裡面的主持人與來賓,只是玻璃反光相當嚴重,白天時幾乎看不到裡面,但晚上似乎也沒節目。
 車站出來有兩條商店街:平和通り和仲見世通り,後者還好,前者這名字真的過分。兩條商店街有一半販賣土產,剩下幾乎都是餐廳。只是這裡人潮總是很多,在這吃飯不是個好想法。兩條商店街出來會到同一條彎彎曲曲,連接海灘到山上的馬路,這條路上有知名的熱海プリン,只是每次經過人都非常多,絲毫引不起我買來吃看看的慾望;隔壁則是草莓甜點專賣店いちご BonBonBerry,其員工戴著愚蠢的草莓頭套在街上充滿活力地向來往遊客推薦,生意與熱海プリン相比不惶多讓。之後問旅館的人,いちご BonBonBerry是這幾年才開的店,很受年輕女孩子歡迎。
 與上述完全相反的是,車站對面隔著圓環的舊型商場幾無人煙,也只有一半的商店開門營業。這裡有個小辦公室販賣公車套票或其他優惠券,我本來打算買明日前往MOA美術館的套票,結果員工告知車票會印當天日期,要我去的當天再過來買。
 逛完回去問那男生推薦哪吃飯,他說車站前兩條商店街有一些店,不然就要到海岸前的街道上去吃。我順著下坡走到海灘———熱海是個傍山而起的城市,市內高低差很大。海灘前的馬路旁一排都是大型旅館,要繼續沿海灘走才有低矮的老建築和商店街,包括好幾間看來活得很艱難的特種行業;據說這種店以前非常興盛,現在沒落了。最後我在其中一間老店吃拉麵,店內服務生是個日文有點口音、皮膚黝黑的越南女孩子。

 隔天一早下大雨,車站前正好在辦静岡デスティネーションキャンペーン。這是靜岡內各景點的步行活動,這天輪到熱海。車站前好幾個詭異的布偶聚集,偶爾會有些遊客發神經與他們合影。我前往該辦公室買套票,隨後跟著一堆老先生老婦人(偶爾才能遇見她們年輕的女兒或家人)上公車前往MOA美術館。這地方是由世界救世教的教主創立,我不知道觀展者是不是都和此教團有些關係。教團本身無甚可書,至於美術館建築本身就很有趣:要先搭很長的電扶梯到上層再慢慢逛下來,途中還有個投影的展演空間。當天下雨所以沒有到外面去,據說天晴時看台可以俯瞰熱海市內景觀。館內正在展出東海道五十三次的浮世絵,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館內收藏,其中有玄奘的真跡。
 回到車站,我在倦容男生推薦過的站前拉麵店吃午餐,味道不錯。之後前往熱海城,這是現代築的城。一樓展出各式刀劍盔甲———題外話,我一直覺得兵器展示挺無聊。這些東西固然有其史學與文化價值,卻僅只於此。二樓則是全日本各地城的照片、介紹,三樓放的這些城的火柴棒模型,四樓是浮世絵春畫展示區(年滿十八歲方可進入,但全無過濾手段,只在門上貼張公告聊備一格。而且此城的地下一樓是親子同樂區,家庭遊客非常多)。春畫的內容都算幽默,和當代台詞幾乎雷同的色情作品區別很大。
 研究起來或許會是個好玩的議題:你不大可能在台灣的親子共遊場所看到春宮畫展出。另外,台灣的飲酒年齡十八歲,酒類廣告只能在深夜時段播出;日本飲酒年齡二十歲,白天就會看到一堆女星在電視或是在海報上大口喝啤酒或是highball。那些將我們的思考切斷或連繫起來的因素極其細微,滲入肌膚與血液,難以察覺,卻相當有趣。
 我回到旅館後,對床剛好新來個德國人,四十歲的Martin看起來就跟大學生差不多年輕。我倆寒暄一陣,自金融業辭職的他說自己在亞洲長途旅行,此時來到熱海,之後還要去東京跟他未婚妻會合。日本後是中國一個月(先到上海)、再到香港,然後是台灣。香港當時反送中遊行如火如荼,他卻不擔心受到牽連。我提議他到台灣來可以聯絡我,他說好,後來卻音訊全無。聊完決定一起去吃飯,問旅館那位壯碩的員工,他告訴我往海邊的路上有間居酒屋。等待晚餐時間,在館內閒晃經過門口時,看到兩位台灣女遊客正好在問附近的餐廳怎樣走,該壯碩員工也很努力地用殘破的英文解釋。我看不下去,跳出來充當翻譯。好不容易解決之後,她們卻開始向我問東問西。兩人是同事來日本玩八天,大約都是四十歲前後的年紀,煙火看完的行程都沒排,直接問我之後去哪裡。現在似乎這種「前一刻再決定」的旅遊型態越來越多。我向她們說明自己的行程(毫無參考價值),而這兩個人可以把三四天好幾萬元押在一個認識不到十分鐘的人身上,該稱為魯莽還是勇氣,只有萬能者知之。
 我們花了好些時間找該居酒屋,在某間藥局問了路後終於到達。夫妻經營,以燒烤為主,店內有一組女性客人,我倆坐下不知道該如何點餐,反正酒水飲料先上,我問他想吃怎樣的東西,他不太挑,於是我也隨便點。他筷子拿得有模有樣,說自己在家裡會做各式料理。我問德國有沒有什麼好吃的,他說沒有,德國的調味料只有鹽和胡椒。講到素食者(兼環保分子),Martin頗有微詞,說:那些人為了地球吃素,然後再開半個小時的車去上瑜珈。講到車,Martin說德國人認為開車比地鐵便宜。這是因為地鐵民營,政府又不補助,每年票價都調漲,因此大家都寧願開車。
 他問我喜不喜歡東京,我回非常討厭,他卻很有興趣,說柏林雖說居民好幾百萬人,但很像是多個村莊聚集而成,跟東京這種超級都市不同。途中老闆娘搭話,問我們怎樣認識的(對面床),都是來看煙火的遊客。隔壁那組女客也有些驚訝,我趁機問她們推薦料理是什麼,她們說是煮內臟。老闆娘也推薦用自己名字命名的料理:烤雞胸肉撒上黑胡椒和梅子醬。後面進來的客人越來越多,也有那種來喝個兩杯酒、吃了兩串烤肉就走的老夫妻。Martin啤酒一杯接一杯,出店以後他說要去便利商店買酒喝,看冰箱時一邊講highball非常難喝,幾乎都拿啤酒,最後拿了大概十瓶去結帳。回到旅館我先去洗澡,他在二樓休息區繼續喝。洗完出來,休息區除了他,有當日入住的一對泰國小情侶(男生會說一點日文),和另外兩位學生模樣的中國女生,她們裝扮與談吐幾乎已經完全日本化:短而蓬鬆的裙子、對話中不時冒出日文。(記得十九世紀的俄羅斯貴族嗎?)我故意向她們搭話,結果場面相當尷尬(應該是我社交技術不足),只好趕快逃回Martin那。他依然按自己的步調喝酒,偶爾去外頭抽菸。我倆繼續漫無邊際地聊。他說自己來日本前曾利用手機程式上了一陣子速成日語課,可是到這就全給忘光了。我看那內容確實非常簡略(好似一段時間以前日本人對「どうも」這個詞做的事情),基本上就像是線上字典,簡單翻譯幾句常用語而已。

 隔天早上我去倦容男生推薦的麵包店吃早餐(前一天沒開撲空了),這裡麵包我只吃過幾種,每樣都蠻好吃的,特別是紅茶吐司。店內有當地報紙熱海新聞,總共兩張紙:市議會有啥新動向啦、煙火如何如何啦、梅子產量不好啦、採收啦,然後就是廣告,還有一個人的專欄寫些所感。雖說沒有到紫式部筆下「趣味橫生」那種程度,倒也不流於浮濫和無病呻吟。
 這天天氣晴朗,只是風相當強,我很早來到起雲閣,成了第一個入內參觀的人,這裡有很多文人入住過,還擺有林清源某次棋局的一譜,解說的中年婦女見我知道林清源,以為我是棋界中人,其實只是耳聞過罷了。館內設置除了樓與樓間的過道幾為洋風,此處房間還有開放上鋼琴課。
 我出來後從另一邊往山上走,前往来宮神社。我中途迷路,向一位躲在屋裡陰涼處無所事事的老先生詢問。我依其指點走上去,一路上遊客不少。進神社前要先過馬路,人行道寬度只夠一人通行,腹地內卻相當寬闊。這裡是我看過唯一在神社內有咖啡館的地方,還有販賣啤酒,許多人點了飲料四處休息,我看沒有座位便作罷。境內有顆樹齡兩千年的大樹,衍生出繞樹祈願,還真有些人繞。我出來以後往山下走,來到熱海芸妓見番,只是來得晚了,表演已經開始。我付了錢被一位中年婦女帶到樓上看台,我坐上她指給我的位置,她卻一直用英文說請我起來(我也實在懶得講什麼了),這才知道原來節目單壓在我屁股下。
 芸妓的表演內容我大致聽不懂,最多只知道方向。比如故事講採茶、或講情侶為了第三者吃醋爭吵等等,台詞是古文,音調又忽高忽低。除了樂器,旁邊有個負責敘事的人(一位老婦人,每曲過去她都喝口茶用毛巾擦擦汗),台上的芸妓專心跳舞或擺動作。表演中途會為各位觀眾奉上茶和點心。每個芸妓都少說四十好幾,最後有幾位年輕的出來過過水,很明顯火侯還沒到家。表演結束散場,一些老婦人去洗手間,出來後向自己的同伴說:「洋式の便座ではない、和式ですよ。」那群人立刻喊著「和便」、「和便」排隊進廁所參觀去了。樓下芸妓正在和觀眾合照,似乎有不少人和她們早有熟識,寒喧問候閒聊者圍在四周。我在旁邊觀察,一個工作人員,也是老婦人,問我怎麼不去合照,我以她們表演完已經累了就不要再去打擾為理由,老婦人也沒多說什麼。
 出來後吃完午餐,搭車前往伊豆山神社,這裡地勢比較高,在神社前可以俯瞰相模湾。神社內有讓訪客尋找猪目的告示,長得像是愛心符號。神社後方還有往上的路,我沒多想就繼續爬,大概半個小時之後來到山間一片寬廣的地方,路變得不明顯,我就沒有再走下去(途中還有能繞去其他地方的指示牌),就這樣沿著公路走回旅館去。艷陽高照,但風很強,相當舒服。中途我走錯路好幾次,比如走到死路盡頭是岸邊,那裡有好多人在烤肉。
 回到旅館前,我先去站前超市買菠菜,打算回旅館弄來吃。二樓休息區的旁邊就是廚房,據員工說以前有讓住客用,現在就沒了。昨晚我看倦容男生正在煮晚餐,他拿著一盒褐色的東西從裡面挖出來,我問那是什麼,他說是糠,最近正在嘗試用這個做料理,於是我順便問他廚房能不能用,他說可以,讓我打算買點青菜炒來吃。
 回去以後倦容男生跟我說了一通東西在哪如何使用等等,青菜炒很快,只是他們沒有新鮮的大蒜,只有牙膏容器般的大蒜膏(我沒仔細看,似乎是蒜頭切碎了做成的東西),我也不敢用多,所以根本沒有香氣。出於謝意端一半給他們吃,不久那個壯碩男生跑上來吃,一邊喊うまい還有ビール飲みたくなる。
 我回房打算等會去吃點東西,然後在旅館看煙火,很快Martin寄email來問Hey man, where r u?他正在海灘起點的ローソン屋頂,邀我加入他一起看煙火。我下去看到他時,他在屋頂佔了個位置正在吃壽司喝啤酒,腳下又是一大袋啤酒。我也買了點東西,和他邊吃邊看海邊夕陽西下的景致。越晚海灘人越多,我倆見時機差不多,便到海灘上的水泥塊上找位置坐下等待煙火開始。
 煙火持續二十分鐘,十分好看。我看煙火的經驗很少,之前在日本的台灣友人也和我說日本煙火相當高水準。撇開這些不談,顏色、圖案以及驚喜程度,還有距離很近的震撼在短短二十分鐘內都能體會。Martin為了給他未婚妻看,一邊用手機拍。
 煙火結束我倆回旅館,Martin又進ローソン買了一堆啤酒。在外頭等時我看到小混混一類的人物開敞篷跑車載著打扮入時穿著火辣的美麗女孩過來,後面一台車上下來幾個同夥,談笑一陣又開車走了。外面還有很多歐美人,還有個美麗的紅髮女孩。Martin出來我倆一同回旅館時,他說這上坡路真折磨人,我提醒他是時候少喝啤酒,他回不多喝的話就更沒有力氣爬上去了。
 回到旅館同樣是他繼續在休息區喝酒,我則去洗澡———此處澡堂兩性分時間使用,男生使用的時間快過了。果然洗到一半,員工就進來請我們出去,昨天晚上入住的婦女三人(大概五十歲前後,除了吱吱喳喳的聲響以外就沒有什麼能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已經在外面等待,我在更衣處和一位同樣是台灣來的男生聊到回旅館就趕快跑來洗結果還是時間不夠。來到休息區Martin依然在喝酒,此時一位中國學生加入,一臉就是認真念書類型的,和我們聊了起來。北大的他也是八日遊(他的一位朋友———類型相同———短暫露臉之後就消失了),之後要去鎌倉朝聖。他日文程度大概也是稍稍能溝通,談話中不知死活地說起德文,Martin回了兩三句就立刻投降回到英語。他說今天風大,似乎有點感冒,因此不斷地喝熱水。就在我們聊天的這段時間內他至少喝了四杯。我們仨聊到德文日文差異,Martin說德文需要運用到所有口腔的肌肉發音,而日文就好像半張著嘴都能講完。隨即他又問起一些日文問題:手機程式裡提到肯定回答的です不是polite form嗎?(其實是そうです的簡略型)還有に跟へ的差異(目的地與方向)等等。

 Martin和我同天check out,只是他大概都睡到接近中午。我跑去麵包店吃完早餐後,在旅館頂樓看著藍天白雲下的熱海海灘,旁邊有個家庭也在陽台上吃早餐。昨晚那群中年婦人還是同樣吵鬧。我問壯碩男子下午才會離開熱海,能不能先寄放行李?他也同意了。不過我其實沒有太多想法,在市區裡閒晃然後往海灘走,看海灘上形形色色的人們玩耍:一群青年男子三男三女帶來足球在海灘上迎著潮水站成六角形踢球玩,男生都脫下鞋子手上拿杯啤酒,女生則穿著鞋(其中一個還穿有跟的呢)拉起長裙;也有一位女性曬得黝黑,卻依然塗上防曬油在烈日下和她自己的狗玩丟接飛盤,玩完躺在沙灘上休息;父母帶著沒多大的孩子看海浪摸海水玩。我也有脫下鞋子玩水的衝動,只是下到海灘那個水龍頭不知為何被鎖了起來,沒有其他地方能夠清洗,只好作罷。
 下午正要回去拿行李出發時,再次遇到剛從旅館出來的兩位台灣女遊客。她們(主要都是其中一個比較開朗的講,另一個只是靜靜地聽,偶爾才會開口)跟我說預約好富士宮的旅館,隔天就要過去,感謝我的建議。我未曾有過如此體驗:隨便安排的行程竟然會成為別人參考的對象。這背後的意義其實是旅遊產業的氾濫,讓人可以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去哪要幹啥,就能先買了機票飛出去,反正入住前一刻也能訂到旅館。就算不徹底,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寫旅遊的意義———不過當代人幾乎沒有多種語言的能力(有也似乎覺得多一種就夠了),除了「旅遊手冊」(當代的形式更加花俏)提供的鵝肝行程,他們又能體驗到什麼?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感受到異地差距,並因此做為思考的題材呢?
 前往富士宮的車上人很少,雖說身延線站數挺多,最後可到山梨甲府。我剛下車,就看見車站裡擺放的旅遊宣傳,其中就有甲府,讓我很想臨時去一趟(博物館),只是車程太長便作罷。車站出口連接天橋,並設有花圃,但四周幾無人煙。或許是時間不對(尚未開山),案內所的大姊告訴我有公車到達五合目———其實我對登山沒有什麼想法,只將其當成運動的一種,所以這次前來靜岡本來就沒有打算爬(然而所有人都以為和攀登富士山有關),其他優美的風景更吸引我。
 詢問完畢前往旅館,自車站僅有兩個街區的距離。途中有條長長的商店街,營業的沒幾間。難道三個月不到的開山時間真的能讓此地存活一整年嗎?來到旅館,櫃檯的女孩子正在和另外一位韓國女性房客說話,等一陣子之後有位腳似乎受過傷的年輕男生來向我介紹,男生房間在三樓,進去先是休息區,有位年輕男子坐在桌前,擺了一堆書,他目送我進房間,似乎是個企業關係者或是長住客,我就睡他隔壁。不知為何他對我似乎很有興趣,這幾天只要碰面他就不停觀察我。有晚一群韓國(這裡的韓國遊客非常多)單車客入住,這裡隔音不好(每個單間的上頭隔空而非密閉),我被他們此起彼落的打呼聲吵到睡不著,隔天精神很糟,吃完午餐後早早回來睡一覺,他一樣盯著我進房,不久之後跟著進來。我直接鑽進被窩,在快要陷入昏迷時,他偷偷打開布簾看。我屬於神經比較大條的人,生平第一次理解原來這就是被偷窺的感覺。

 我一早前去車站前購買公車票,往田貫湖的公車一天只有四班。除了五合目,還有往朝霧高原的公車。我在田貫湖的露營地下車,並非假日,還是有些人在這裡散步釣魚和露營。露營區旁有租借腳踏車,分半小時或一小時方案,我租了半小時,騎車整個湖繞一圈二十分鐘左右,走的話大概要一個多小時。我很久沒騎車,白癡般邊笑邊騎,感覺很愉快。途中在湖邊小徑看到一條蛇快速地竄進樹叢裡,一位已經在那看的男子說那是毒蛇。
 歸還腳踏車之後,因為回程公車得等兩個小時,索性順著來路走下山(反正時間差不多),得以慢慢享受山間風光。富士山在左前方不遠處看我,走一個多小時後到白糸の滝,這裡已經完全觀光景點化,雖然沒有什麼車,大型停車場外面還是有兩個指揮者。停車場後面是一排商店,我在其中一間吃抹茶霜淇淋,此時剛好也有四個穿著制服的高中生,邊吃邊和店主夫妻聊棒球的事。商店過去就是瀑布,相當漂亮。
 回來富士宮還有點時間,我搭車到下一站源道寺的bookoff去買書,這站非常小,只有兩個月台,前後架設電子票證感應器,如此而已,上下課時間等車總人數也是兩隻手數得完。身延線多是這種車站。
 我在靜岡市內已有感覺,Bookoff店內不像我四年前逛時,現在和一般書店的擺設、規劃完全相同,只是架上的都是二手書(我之後才知道,Bookoff已有大出版社和書店入股參與經營)。經常有人帶著自己的書來店裡估價賣掉。我幾乎只逛小說區和文化歷史區(多少帶有偏見,但我不建議讀任何日文翻譯的海外書籍),這段時間找宮本常一的書,偶有收穫。小說區則大多是數年前的芥川賞精裝本(原價一千六,大致上是三分之二或半價賣出),比如《コンビニ人間》和《火花》———後者相當無聊,卻是歷代得獎作單書最佳銷量,我不知道跟他身為漫才師的身分有無關係;至少作為小說家,同屆獲獎的羽田圭介寫得更好。至於前者,村田沙耶香的作品讀到現在,我最喜歡《マウス》,她執著描寫人類如何陷入未受檢視的框架中,對策就是陷入另一個。最近把能買到的羽田圭介和村田沙耶香小說讀遍,日後再來寫寫他倆。

 這天早上在半個小時內,我便體會到日本和台灣的差異。其一就是幾乎沒有早餐時間營業的飲食店(城市都沒幾間,更不要說鄉下地方)。除了方才提到的那間蔬菜餐廳,都只能去便利商店簡單買隨意吃。我下榻旅館附近有間便利商店,早餐去那買個コンビ:特定麵包和ラテ兩百五十元(大杯則是三百五)。其二是公共區域有座位的地方很少(真不知道他們哪有臉稱自己親切),便利商店外是大馬路,還好旁邊有張板凳,我就坐著吃起來。不知道是便利商店特徵還是日本麵包特徵,他們的麵包吃起來比較紮實。吃到一半,一位中年男子經過看著我說うまそうだね,我則反問要一起吃嗎?他笑笑搖了搖頭離開。不久,一群小學生由四五個老師帶隊經過。或許是教育使然,經過我身旁時,前頭一位小學生低聲地向我說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後面的學生經過我時也稀稀落落地小聲說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我邊吃也只能以點頭回禮。幾位老師也微笑和我打招呼。在他們行進方向離我不遠的長凳,有一位在我後面離開便利商店,正在低頭滑手機的年輕美麗女性;小學生經過她時非常大聲地喊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我遠遠看見她也面帶微笑回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究竟因為我貌寢不如年輕美女吸引人,或路邊滑手機比起路邊吃早餐來得正常,至今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浅間大社境內有很漂亮的池子,不論那花俏的名字,同樣是富士山雪融而成,這裡的水勢很大。一早有人在池子前的神社低聲禱告很長時間,讓我回想起在沼津看到那群ラブライブ的狂熱愛好者。
 順著池子出來的水道走向富士山世界遺産センター,這館外表非常花俏,前頭有個倒放的山型裝飾,緊鄰寬而淺的水池,無風時能在水面上看見漂亮的山型倒影,夜晚也有燈光。裡面同樣多是老人和小學生,內容涵蓋地質結構、文學作品、信仰崇拜,描寫也是極盡可能溫和———作為資料名目繁多,作為研究卻又不痛不癢的程度。出來以後我在車站南邊的イオンモール裡頭吃飯,諾大商場中幾無人煙,只有少數家庭和一群似乎是身心障礙機構的顧客。之後我就回到旅館混了一下午。
 晚上在附近閒晃找餐廳,看到一間賣白拉麵(雞魚湯),名為「The blue's noodles」的店隱藏在小巷裡,店內座位大概十個不到,在這幾乎沒有人潮的地方還要排隊,看來應是小有評價(事後得知乃是得過獎的店)。我也入內點了麵和煎餃吃,味道真的好,只是包含餃子在內都相當鹹,份量也不多。
 吃完我去富士山世界遺産センター拍夜景,只是隔日就是夏至,天暗很晚,七點四十分過了都還矇矇亮。我在附近晃晃等時間,來到連接車站商店街的尾端,這裡不合時宜地擺一台保險套販賣機,讓我很好奇究竟設置當時有怎樣的故事。

 這裡有很多單車客,而且幾乎都是韓國或歐洲人。我要check out的時候,剛好一位瑞士來的女孩子也要離開,我趁等待時間以英文向她搭話,她卻支支吾吾用回問能不能用日文。我還是第一次碰到和歐美人用日文才溝通得來的狀況。她說自己會在日本待一個月,已經從九州那邊過來,去處也幾乎都不是熱鬧地方,看來是個喜愛自然的人。
 我搭上新幹線前去大阪,中午剛過便抵達。我趁機去エオルゼアカフェ吃東西,店躲在道頓堀的四樓,入口也沒有標示,得進電梯才看得到。剛進去就是一組客人在結帳,付錢邊和店員聊天,我等了好一陣才帶位。店員說行李可以放櫃台,並且告知入場要收五百ギル(我倒是希望來這吃飯可以全用ギル付),並交給我一台平板點餐後引我入座。這裡的餐點不是遊戲裡的廚師職業能製作的東西,就是按照遊戲內的東西設計的,還會隨著版本更新設計新菜。我來時恰好5.0上市前一個月,剛推出新菜不久,我也點了好幾樣。
 味道還可以,只是不便宜:因為份量少,一樣菜肯定吃不飽,點個兩三樣加上那五百ギル就接近三千日幣。店裡四處都是螢幕,重複播放預告片和各職業介紹;櫃檯和座位之間擺有各式商品,除モーグリ調味料罐以外,實用的不多。店內每幾個小時會和顧客玩小遊戲———其實就是抽獎,只是店員說話和配樂都算有水準。在我前面結帳的是一位個頭很小的女玩家。輪到我時,店員問我打哪兒來拿這麼大行李,我說從台灣來,女玩家本來要離開,聽見又折回來在一旁看,把四方型,上頭繪有遊戲圖案的蒐藏品(到店內消費就能拿到一個,只是圖案隨機)拿了幾個給我:「かぶったからあげるよ。」一個店經理模樣的女孩子也在旁邊睜大眼睛。
 吃飽後我到天下茶屋打算去hostel,結果又迷路,往反方向走多花了一些時間。好不容易找到,店主是個矮個子的男生,內部環境介紹完後我到一樓客廳晃晃,這裡有好幾個人或面對筆電工作或在流理台前忙碌,結果其中兩個女孩子都是來這邊打工換宿的台灣人。其中一位讓我想起親戚中某人。沒多久一位法國人提著好幾袋東西走進來坐在沙發上,像個孩子一樣興致勃勃地打開那些東西:FF系列的遊戲("Do you have console?"我問,"No, they are collections.")、FF系列的卡片遊戲(チョコボの不思議ダンジョン)等等。他打開卡片遊戲裡的規則說明看看,說我根本看不懂,就放在一旁了。所有公司若能培養這種顧客必定大發利市。
 這裡大概因為便宜,所以外國住客相當多,我也很好奇這種價格究竟要怎樣活下去:平日一千二日幣,男性房間五張上下舖,除了汗臭味(待過理組和軍隊的我,這又算什麼呢?)倒也沒有什麼不便;冷氣、淋浴間、廚房都是隨意使用;早上還有免費的吐司可以吃。乾脆不租房子住在這,還免去自己打掃之苦。當我提起時,其中一個台灣女孩子把筆電轉給我看,指附近地圖說這帶全是hostel或是旅館,密集程度堪比蟑螂窩。
 晚上和朋友有約,在車站的刷票口見面,可是車站有兩條線,刷票口不同,我因為不知情來回跑了好幾次,最終遲了半個小時才找到我朋友。他笑著向我解釋完,帶我去吃焼き鳥。我們吃吃喝喝一邊聊,中途看菜單上有柚子酒而感到稀奇,便點了一杯。柚子香味強烈卻又不辣口,相當好喝。吃完我們約定好周日早上在京都南座前見面就道別。

 這天我沒有事,在天王寺附近閒逛,大阪市立美術館裡正好有日展,由日本各地書、畫、雕刻與其他工藝品等組成,我逛完就回hostel,放好東西在一樓和房客以及台灣女孩閒聊。這幾天房客,男生有兩名德國人(一位金髮、一位褐髮)、還有就是方才提到的法國人。我買了菠菜提早回來,想弄點菠菜吃,女孩子說冰箱裡有她買的大蒜讓我用。我炒完,褐髮德國人和法國人一同進來,德國人立刻聞到大蒜味並試吃一點,法國人卻說自己不喜歡洋蔥和大蒜(!),德國人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金髮德國人之前在越南待了半年,在越南之前曾經在澳洲當地教德文,他卻不喜歡德文,也不喜歡德國。好幾次講起他在日本不愉快的經歷。日本人大都自稱親切,他卻說其實越南人更親切:市場上人車混雜,卻也還是可以照自己意思走,旁人都會讓你;在日本你卻得要自己小心翼翼,反而無法放鬆(這我倒是有點體會。只是因為我待在國外時間都不如他們長。以日常生活面對和以旅遊心態面對大概多少有些差異)。一次他帶著滑板,在公園裡講電話,被一位警衛模樣的老先生以手勢警告這裡不能玩滑板。大概因為語言不通,那老先生手勢相當誇張,反而讓他認為有點污辱人。
 該德國人經常待在三樓房間前的休息處,開著筆電躺在椅子上聽音樂。兩位德國人常在那碰面,有次談話講到youtube的演算法不如色情影片網站好云云。

 這天我和朋友約在芦屋。三人會合之後前往灘逛酒廠,不知來得早還是如何,假日路上也沒有什麼人。菊正宗的梅酒很好喝,在那買了一瓶。我們中午在近處一間宅邸改裝的餐廳內吃飯,這裡餐點是限量的,我吃了かす汁、奈良漬け和飯糰的組合,かす汁就是味噌湯裡加酒糟,據說冬天可以喝來暖身,只是去的時候是夏天;奈良漬け就是用酒醃的醬菜,據朋友言連日本人都不是很喜歡。當時除了我們,另一桌是一位老男性帶兩位老婦人,在我們前面還有一組客人大概不喜歡餐點,進來問了問就出去了。該老男性還在他們出去後大聲說不喜歡就別進來。
 吃完其中一位還有公司的事要處理,別過之後,我們前往明石海峡大橋,這裡連接兵庫和德島。從舞子車站出來走向舞子公園,路上竟有孫文紀念館,朋友問要去逛逛嗎?我根本沒興趣。
 大橋基部有售票處,供遊客到橋的內部觀賞。據友人說,一年似乎有幾次,大橋官網別開募集,每人三千日幣的模樣,可以爬到吊橋最高點。
 我倆上橋後,除了橋構介紹,盡頭有處寬闊的咖啡店,友人在該處買了章魚的玩偶給我———明石的特產是章魚。下來後在公園逛了一圈,這裡釣客很多,還有一家四口都來的。在日本只要靠水邊就能看到釣客。回到車站之後友人指點我在哪換車到京都。這天晚上和FF14的公會成員有線下聚會,地點就在京都市內。
 京都車站比我六年前來還要更多外國客人,我轉搭地鐵到二条城前,從那走到友人租下的山中油店町家ゲストハウス去。從車站到那去有點距離,搭公車的話能到旁邊,但這路不算遠,於是用走的。我途中為了確定跑到派出所去問路,但所內不見警察,只有一個說自己因事而來的老婦人,她很親切地告訴我方向。
 到了友人告訴我的房間,裡頭卻毫無聲響,不知所措的我四處張望,卻發現隔壁的房間門上貼著歡迎我到來的紙,裡面氣氛歡樂。按下電鈴沒有反應,只好敲門,不久友人來開門,公會成員都聚集在門口歡迎我,友人第一句話就是「みんなは誰なのかわかる?」
 わかるわけないでしょう。
 房間分上下兩層,附衛浴、廁所和廚房。其他人從中午就在京都塔烤肉,已經喝了一輪。客廳桌上擺了很多食物和飲料,一邊正要做たこ焼き,另一邊在煮アヒージ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料理,只是他們把橄欖油加到沒過食材,幾乎像煮湯,大概是個人幹法。たこ焼き我沒做過,他們關西人似乎各個是能手,形狀都弄得漂亮,經我之手就歪七扭八。
 聽友人說,這裡一晚每人平均分攤是八千多元日幣(十一個人,我不算在內)。如果是兩間的話,那還算便宜。其中一人帶了鍵盤來,演奏起有點不熟練;還有一對夫妻,婚禮時表演雙人連彈,他們的程度就好一些。大家就著食物閒聊,其中一個年輕男生喝醉了(啤酒還是不停開),大概對我很感好奇,找我聊天(他的主角色在別的伺服器,我們公會裡只有分身,而且很少出現)。問我為什麼一直都穿ミコッテ衣服,那是因為FF13-3的關係。這人雖然喝了酒,不過我想大概屬於那種光出張嘴的人物:他邀我參加新版本レイド,說回去會再和我聯絡,當然音訊全無。大家吃完要收拾的時候,他也是跟在我後面轉啊轉,啥都沒幹。
 吃到一半,友人忽然說來做個特殊的食物,便跑到廚房裡弄。我看他煮白飯,拿出烏龍麵和高麗菜,說這是灘(他就住那)的當地食物:そばめし。白飯和切碎的麵同配料一起炒以後,加上柴魚片和ソース。他開玩笑地說是炭水と炭水の盛り合わせ,講歸講,味道挺好(公會裡的一個人也說能開店去賣的程度)。只是看到這種食物你就很難不對日本人的腦袋結構產生懷疑。
 凌晨一點左右大家開始收拾,準備睡覺(早已有人撐不住而倒下)。聚會的房間留給兩對夫妻,剩下的人都移動到我最先去看的房間。大家輪流去洗過澡以後就睡了。等待洗澡聊天時,說以前公會的某位仁兄酒品極差,因此後來大家聚會都躲著他。(其ID正好是美國某款味道極糟糕的啤酒。)
 真正躺下時接近兩點,我睡在最靠近街道的房間,路燈的強烈白光幾乎毫無遮蔽迎面而來,使我輾轉反側。其他人就在二樓或是客廳睡著了。廁所就在我睡的房外,老房子本身也沒有隔音效果可言,讓我幾乎能準確感受到《Lolita》裡面寫的廁所就設在Humbert頭旁邊那種效果。

 一切相加的結果就是我五點起床,友人則是六點前後。先起來的人聊了一下(那些喝醉睡死的人以鼾聲為伴奏),就到昨天聚會的房間去吃早餐。友人準備齊全:瓶裝咖啡(含糖ドトールコーヒー)和瓶裝牛奶(明治)充當拿鐵,烤土司(自備烤土司機)夾起司和火腿,還有甜餅乾。我之後和別的友人有約,於是七點半過後就告別他們出門。
 我走向鴨川,再沿鴨川走向南座。一大早有些人在鴨川旁慢跑或散步,我喜歡這條在城市裡靜靜流過的小河。南座是歌舞伎的表演場所。似乎不少人認為,某個領域時間久了就自然而然能登大雅之堂,然而是那些時間篩選過後的東西留存下來,才能使其自成一格。歌舞伎加入許多流行題材,我看到南座前方的海報就貼出NARUTO和サクラ大戦———有機會我倒想看看歌舞伎內容如何,只是這表演並不便宜。
 我上朋友車之後前往滋賀,途中遠望比叡山,來到靠琵琶湖中間處的和邇。我倆下車晃晃,這裡一樣四處都是釣客,還有人搭小船在湖上晃。據友人說北邊水比較乾淨,這邊是碎石岸,夏日一到有如海岸邊人聲鼎沸。這天早上還算晴朗,波光灩灩,只是沒有潮風,否則真有身處海邊的錯覺。
 隨即我倆來到大津市的満月寺,裡面有浮御堂。這地方似乎和近江八景之一有關聯,不過事物遷移,這八景也不會是過去八景了。
 我們午餐在日吉大社下面的鶴㐂そば吃飯,湯的そば加上ちりめん山椒味道很好,店裡也有賣自製的そば。吃飽以後我們去看石畳み,看完朋友開車前往南湖末端。昨天跑了一整天又沒睡多少的我眼睛都快閉起來,在車上睡了半個小時。南湖的水相當骯髒,拍打岸邊的水是淺褐色,激起許多泡沫,還有點味道,只是這裡的公園依然有不少人。
 接著朋友再驅車帶我去看攔水壩,只是其中一個正在維修沒法看,時間也晚,他就載我回他家去。他太太和上次一樣熱情地接待我,拿出友人送來的櫻桃品嘗,味道挺好———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新鮮櫻桃的原本色澤,台灣賣的都冷凍過,果肉發黑黯淡許多。吃完閒聊一陣他太太就拿出電煎盤準備做好み焼き,邊做朋友談到以往店家賣這個是一碗配料與麵糊先弄好,客人拿了自己到鐵盤前煎(大概也因為如此名稱才會是豚玉、イカ玉),現在的店家都直接幫客人煎到好。途中他太太熟練地翻面,灑上抹茶粉、美乃滋和柴魚片等等。好玩的是朋友基本上啥地方都要插上一句,(放柴魚片時「これ多すぎないか?」「普通よ。」翻面前「焼けてない?」「大丈夫だから。」)他太太也說這人就這樣的個性,別管就好。煎好以後我吃沒幾塊就覺得飽了,朋友倒是吃得挺多。
 飯後他太太興沖沖地讓我看女兒婚禮的DVD———不曉得是特例還是通則,這DVD在婚禮結束後立刻發放給來賓,效率驚人———對象是同事,而且要到結婚前二老都還不曉得。以外人眼光看這一切都照著公式來:父親牽著女兒的手交給丈夫、香檳塔、蛋糕、祝酒等等。我也只能陪笑。
 太太嘴停不下來,朋友好幾次讓她去準備去澡堂的東西,否則就來不及,不過她還是能找得到話題說上幾句。我因為沒有帶好換洗的衣服來,她遞一件兒子的上衣過來說就讓我穿了,雖然尺寸有點大。再帶上清潔用品我和朋友就出發,太太沒去的理由是「還有事要做」。
 到澡堂大概幾分鐘車程。不愧其スーパー銭湯的名稱,佔地廣闊,前面有很大的停車場,成人440日幣。我對洗澡這事不太要求,也不大理解為何家中有衛浴設備還要特地來外頭洗(他和太太兩人有時會來),或許是情懷吧。朋友想讓我體會一下銭湯氣氛,但以往在軍中就這麼洗澡,早已習慣眾人裸裎相對。不知道是否因為假日,銭湯裡人很多。有些爸爸帶自己還沒上小學的孩子,男女都有,精神飽滿地在各式澡池間轉來轉去。我倆邊洗好身體,也按順序各個池子都去泡看看,其中有一個號稱加了芒果精華的澡池(但那味道根本不是芒果,水的顏色也可疑地偏深紅),一位光頭的中年美國人泡在裡面,我向他攀談,他說在附近的學校當老師,來日本十幾年了。
 洗完回到他家以後,他太太拿出我上次和他見面時送的茶,已經泡好冰過,他說平常都這樣喝,雖然有點可惜,但想到我平常也喝不少次冰咖啡,實在半斤八兩。忘記是哪個作者(永井荷風?)說到咖啡和紅茶這種香氣為主的飲品,實在不想喝冰的。只是離他寫下這段,又過去七八十年,人們還能保存多少過去的東西呢?
 朋友的眼睛有特殊疾病,會讓他逐漸失去視力,一次症狀發作時出了次車禍而導致左肩受傷,平常在打的網球也沒法玩了。他描述的語氣倒是很平淡,太太在旁邊偶爾插個一句。又聊到日本工作等,他太太很熱情地直接在智慧型手機上替我找工作,每找到一個就驚呼,被朋友念了好幾次依然不肯罷休。
 晚上十點,我差不多得回去了。朋友夫妻一同載我去車站,因為眼睛的關係,開車的是太太(他晚上更不容易看清景物)。結果又跟上次去他家一樣,剛進車站就是列車到站的時間,都沒法好好道別(不過這也沒了尷尬)。我衝進車廂後車門關起,立刻發現這是前半的對號座,車掌小姐也很平靜地請我到後面車廂去。週末晚上又是往大阪市內方向,人非常多,不少歐美觀光客就坐在位置上睡死。

 剩下這天我在大阪市內四處亂晃,大多是逛書店,前陣子有念頭想學古日文,因此買了些古文學習的書籍(至今尚未開始)。回旅館放好書以後,我又來到市區幾間禮品店裡看,結果發現這地方跟台灣禮品店一樣都賣些無聊的東西,很快便失去興趣。這時有個外國婦人拍拍我,滿口「wasabi」並把她手機的訊息給我看,她身後還有兩位年紀相近的女性同伴。看了訊息,我不能判斷她們是西班牙人還是拉美地區西語圈的人士。更慘的是她們三位不會說日文和英文(「No no no, no English.」)。在店裡每碰到一樣新奇的東西就問這是做什麼用的,後來碰到女店員,她聽到「wasabi」後解釋這裡沒有這東西,不過三位老婦人大概只看懂女店員搖晃的手勢。這組合和事件實在太有趣,我用英文詢問她們能不能拍照,這回她們很快就懂了,各個立刻抓起手邊的店內商品,正裝擺好姿勢讓我拍。
 就在這種有些奇特的愉快心情中,我又回到エオルゼアカフェ吃飯,點了不同東西。這次小遊戲讓我抽到一個徽章(第三獎)。服務我的正好是前幾天碰到的那位店經理模樣的女孩子,我詢問她能不能拍照,她爽快地答應,說自己還在忙,等空下來會再來找我。我吃完餐點四處閒晃一陣,她過來說有空了,又跟一個男服務生講你來幫忙,但我只想拍她,完全沒有合照的想法(我只是鏡頭前的穢物而已),那男服務生就在一旁看。
 再度回到旅館後,一位年輕的法國女孩子Annly入住,黑髮的亞洲臉孔,讓我詢問她的背景。她說自己是越南裔,大學休學半年,目前正在亞洲長期旅行,剛從越南親戚那來到日本。她年紀輕輕,腳趾內翻卻挺嚴重,讓我好奇她的日常生活情景。看她似乎很想加入聊天,而那位金髮德國人(恰巧這天他和hostel的老闆達成協議,可以長期住宿但要幫忙打掃環境)以往剛好也在越南待過一段時間,兩人聊得歡。
 晚上我吃完晚餐回到旅館時,hostel老闆正在煮他自己的晚餐,Annly興趣盎然地看著電視節目(這裡平時都只連在youtube上播放輕柔的音樂),正好播的是瀨戶內寂聽與其年輕助手的故事。我問她懂嗎?她搖搖頭。這時老闆晚餐煮好,坐在電視前。瀨戶內寂聽的小說沒啥好提,難以列入經典之林;至於她生平的故事則更加聳動些。節目裡提及她助手的婚禮、她助手的新書,還有本人不斷重複為何沒法死去(天天過得養尊處優,還有人幫她按摩四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真是讓人感慨啊)。老闆對Annly說瀨戶內寂聽在日本也被稱為生き仏(他一開始還不曉得該怎樣用英文描述,我隨意講了living buddha),只是Annly還是一臉不解的模樣。
 上樓後,金髮德國人在休息區打開自己的筆電,似乎在寫程式,Annly跑上來(休息區在三樓,女生房在二樓)聊天。金髮德國人給我倆看香港抗爭活動的影片,影片內容是某位不知名仁兄用空拍機紀錄的香港各處情況。他倆似乎在某種程度上相當關心這次事件———說某種程度,是因為我無法理解這是關心國際事件還是出於其他理由。更何況,空拍機影片無法說明什麼。

 回台這天,我早點來到關西機場,在商場裡面逛了一圈。讓我意外發現ポケモン的玩偶專賣店,並買了ラプラス。回到台灣,就跟上次一樣又是雨天。家以它長久的臭氣與悶熱迎接我歸來。

2017年6月23日 星期五

《普賢》譯後記

 上面那篇同樣譯自文藝春秋昭和五十七年的《芥川賞全集》第一卷。
 這篇和冨澤有為男的《地中海》一同得獎。就技巧來說,後者更為完整。評選委員幾乎都挑選這兩作,值得注意的是:川端康成卻沒有推薦其中任何一篇。
 而我挑選這篇翻譯有兩個理由:一是這篇用語和行文都使得翻譯比較困難;二是這篇小說的主題是所有人都應該考慮的。

 說到內容,本作的最大敗筆在於囉嗦,描述過多細節只會讓效果變弱(這也是為何這篇小說首次讀來看似有力,卻經不起再三細讀)。斷句我幾乎皆按照原文。

 是為譯後記。

普賢

 一

 有如嘗試用手抓取糖球般閃耀的盤上水滴終將使其消逝,一旦要寫故事而重新審視垂井茂市就會發現他並非奇特的人物,為何心靈會受這種東西吸引讓人有受騙的感覺,故事世界之風與人世之風本為完全相異之物,也許是為了吹拂地面以飛向至高之處的氣勢清除紛雜擾亂的世間灰塵人情渣滓,就算如此這也是個有如只要捏住鼻子稍微屏住氣息一般無關緊要至極的男人。然而要說這種毫無可取之處的男人何處有趣的話其實就是其毫無可取之處,實在沒有這般僅以無趣造化而成的人類,反覆如此不明不白的故事,倒不只因為我宿醉的頭腦處於一片混沌之中,還有上午十點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無聊妄想罷。本來從這張床是垂井茂市的床來看,果然浮想翩連的是...唉呀,讓垂井茂市給鬼吃了吧,我猛地跳起,正扭開公寓的寶物也就是室內備有的水龍頭嘩啦嘩啦地洗臉時,門外頭傳來喀恰喀恰:「垂井先生,垂井先生。」保持沉默後,沒有上鎖的門從另一邊冒出鼻尖來不得已只好問:「怎麼了?」「這是日出報紙...。」「什麼事?」「來收錢。」「現在不在所以不曉得。」「你不是垂井嗎?」「不是。昨晚第一次來這過夜。」「嘿。」「垂井已經去工作了。」「何時回來呢?」「不曉得。」「已經積欠兩個月,可是每次來在的人都會換...。」「這我可不曉得。」「這下麻煩啦,老是不在家。」「麻煩也沒辦法。就再來試試吧。」好不容易把難以接受現狀的對方趕出門外,隨著啪趿趴趿遠去的腳步聲一同留下的話是:「哼,誰是誰又不曉得。」這我也一樣,雖然在垂井的巢穴中到底這房間的房客是何許人物,我也還不曉得。
 昨晚,看完電影回家途中走在新宿的小路上擦肩而過的就是這個茂市,只有服裝總是注意跟上流行,一邊把硬挺的透氣毛衣肩膀處弄軟,「唉呀,你好...。」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般地強做笑靨是因為兩三個月前從我這拿走手錶的事情吧,轉瞬又顯出有精神的樣子:「去、去那邊一下。有間很熟的店。」不由分說將我帶到附近的小餐廳裡的手法也是才能的一部份麼,這個就在半年前左右還在淺草某個喜劇團後台閒晃的男人具有萬事皆以玩世不恭態度面對的本領。雖說如此倒也不是演員,同樣不是事務職,最多曾像是某個幹部兼演員的手下一樣擔任雜務,原來底子就是個適合正常工作的人卻又不肯好好幹,最後還是像牛虻伸展翅膀一樣在鬧街的燈火下鑽後門,有時拿著劇團的名片各處露面,有時在中見世走動時碰到地痞無論是誰都唷、唷地邊打招呼不知為何顯得相當輕浮,天生的粗野讓茶色的圓頂硬禮帽無論怎樣調整都顯得不協調,外加想依靠的幹部兼演員退團到關西落腳後便無容身之地,流落到該演員友人的我住處,今年一月底來到下谷車坂租來的二樓房間,稍住兩三日變成一週變成半個月,一開始整天都在外頭不知道去哪,之後看來像是能去的地方都沒了白天只會躺在塌塌米上伸懶腰:「唉呀,好想變成鯨魚。忽然浮上水面,想要的時候就噴水,悠閒地過真好啊,唉呀,鯨魚...。」「在這變成鯨魚的話我可麻煩了,茂啊。沒什麼好機會嗎。」「不是,我也不想總是在這添麻煩嘛。其實認識一個政黨的高層,拜託他很多事,不久我想總會有辦法的。很快...。」「在這倒不要緊,只是在狹窄的地方擠一起你也不會開心吧,我也有工作...。」「怎樣啦,工作。那叫誰啊,克里、克里斯多...。」我還沒寫完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的傳記沒必要和這個男的提起,「比起我你的事更要緊。」「嗯,是呀,今天接下來...。」說完出門後好幾天沒回來,最終過了十天左右露面的時候穿著大概是剛從當舖贖出來還有折線的天鵝絨領外套,拿一包希望牌香菸當禮物,「我這次變成這個身分了。」拿出的大張名片上印有神田的某個小型金融機關與上班地點,自宅則在四谷區番眾町X號地公寓紅花莊而且不光町處甚至還有電話號碼。「這可真是發達啦。」「嗯,托你的福,之後會定下心來好好工作。」「那太好了。」「對了,手錶能借我一下嗎。沒有,明天就會還回來,最近正想著要買,不過今晚有個聚會...。」那之後轉眼三個多月,昨晚偶然相逢,「那個已經不會走啦,現在正拿去修理。之後會親自送還。」手錶的事情就這麼了結,在小餐廳內喝點酒後說「買單」:「沒關係的,這裡。嗯,謝謝啦。」說完走到店裡低聲交談。來到外面時:「前面有間有趣的店...。」喝完兩三間已經超過一點,正打算叫計程車:「很晚了,來我家過夜如何。唉呀請來看一次。就在那邊。」如此這般到花街後邊的公寓紅花莊,進到房間後立刻說:「有十錢銅板嗎。沒有,想要開瓦斯燒個水。」從鐵罐倒過來搖晃後只有劣質綠茶的碎屑撞擊聲看來像是生活拮据的模樣,然而家具器材一類基本皆備,似乎是房間附帶的床與長椅子之外還有小書櫃和通俗讀物五六本、玻璃架上咖啡杯玻璃酒杯一套、擺有已見底的約翰走路瓶子、桌上插的牡丹雖凋萎花瓶可是九谷窯、牆上掛的雙層家居和服看來剛做好且材質高級、重疊其上的還是結城絲綢工作短衣:「這家具不是很齊全嗎。」「沒啦...。」「你不是一個人住嗎。」「嗯,有時朋友會過來...。」能言善道的舌頭忽然變得吞吞吐吐看來有不想讓人知道的背景,我在讓出來的床上,茂市躺在椅子上睡著後立刻發出鼾聲,最終如此度過一夜到今天早上。茂市起來後也不喝茶,「請隨意。鑰匙留在這,回去的時候請寄放在櫃台。」從說完匆匆出門去看來應該有份工作,小型金融機關的月薪據推測最多也就四五十元然而這房間想必得花二十元看來難以維持,找到其它金錢來源了嗎,我趕走報紙配送員後出房間看到門前的「垂井」擺在一起的「寺尾」名牌時並不特別感到意外,這個「寺尾」為何許人也不深究最後回到下谷住處。
 好,以上描述的東西雖說沒有謊言,其實我在其中故意避免說出一段經歷。理由就是提及此事實在令人厭惡,本來就不可能歡欣激動地談起垂井茂市的故事,現在回到下谷車坂的住處想要繼續未完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之前不過暫且先憶起昨夜經歷,一邊想到談起喜歡厭惡的話倒不如最初就什麼都別說,已經講了以上的故事再刻意隱瞞讓人覺得沒有意義,以下就把這段加上去。首先是一開始進去的小餐廳裡見到的女人...不,與其講這種摸不著頭緒的故事,倒不如坦白這之後發生的苦澀事件。
 實情是從新宿小路到紅花莊途中,在花街之中度過三四十分鐘無益的時間。雖說如此倒也沒有特地找女人:「怎樣,進來坐坐。裡頭有酒吧。」站定的茂市說:「那個...。」會伸出手也是因為之前就看透我的經濟狀況了吧,拿走一張鈔票後俄頃就到旁邊的店家前,以為他和在那邊的男人低聲交談卻已經開始脫鞋子,轉頭向外面的我:「不進來嗎。」在本該是酒吧的二樓喝不大對勁的咖啡後很快地像是要被個別帶到不同的房間:「茂啊...。」出聲叫他對方卻忽然裝出醉樣:「唉呀,不是挺好嗎。嗯,不是挺好嗎。」說完轉眼間在走廊轉角處失去蹤影,我也不得已進入小房間,幸好帶路的女人很快又出去之後仰躺在床上,在紅色燈罩的檯燈下聽見遠處唱片播放的流行曲,忽然乒咚乓噹聲響大作的騷動似乎來自對面房間,與交纏的身軀撞上門的聲音一同傳來:「小看我啦,渾蛋。被你這種人看扁了還能在新宿混嗎?啥,叫過來。這下好,叫來啊。全都叫來,看我怎樣對付你們。」這罵人聲正是茂市。「這真是胡來...。」「什麼胡來。都在下面講好了,老鴇也讓我進來啦。無論怎樣到明天早上之前絕對不會出去。」「可是這個房間的話這個金額是休息。要過夜的話...。」「你在講什麼啊,你不知道時間喔。你以為幾點啦。」「就算是午夜之後要過夜的話請到樓下的房間...。」「開玩笑。這什麼奇怪的道理...。」同時闖進我的房間裡來的女人:「唉唷,起來啦。和你一起來那個啦。」「怎樣?」「討厭吶,這個人,不慌不忙的樣子。好煩喔。快點起來啦。」打算趁此機會回去而來到走廊:「怎麼啦,茂啊。」「嗯,別出聲。請交給我就好,交給我...。」將穿著毛衣的男人壓在牆邊的茂市還有個五十來歲女人像是掛在其手臂上一般緊緊抓住:「請住手啊,大哥。年輕人沒有錯嘛。是我不好。無論怎樣都不會讓你吃虧的啦。請來這裡,這邊。」回到剛待過的樓梯前二樓房間,我沒有插嘴餘地而坐在沙發上靜觀事情發展之際,擋住門口而立的茂市說:「小看人嘛,到底在想什麼啊。」「好了啦,大哥。有眼不識泰山真是對不住啊。就這樣放過我們還是請直接回去吧。」「倒也不是想來找碴...。」「好啦,請安靜一點嘛。這是我的補償,雖然少還是請放過我們...。」「沒辦法。都這樣說了那就回去吧。」下樓梯前用肩膀頂我的茂市緩慢打開掌心讓我看到幾枚五十錢硬幣閃閃發亮。正要到外頭,站在店前的男人們的眼睛像是等待獵物一樣露出兇光,另一邊屋簷前的電線杆陰影等各處皆有二三人聚集成群盯住這裡的應該也是同夥,此等殺氣騰騰中與悠哉地挺起肩膀的茂市並排經過數步時後頭傳來:「喂,不打招呼的嘛,打招呼。那就讓你們說點什麼好了。」隨喀喀的鞋跟聲響而更加挺著胸膛走的茂市保持面向前方低聲說:「不可以回頭唷,回頭的話...。別說話,別說話。」然後背對吼叫聲很快地彎過前面的轉角出來到大道上,忽然茂市頭也不回地跑出去,我受他影響一同跟著跑,在成群計程車燈光中,忘我地在小巷的陰暗處穿梭,俄頃來到靜悄悄地熟睡的普通人家後巷才緩下腳步大口喘氣:「喂,還真是讓我陪你幹了大事啊。」「真是不好意思。不知不覺中順勢就變成那樣了。不過出乎意料賺到火車票錢。最近正好是兩袖清風的時候...。」唉,這到底是何種光景,講出這種故事的我雖說也有問題,說到底元兇不正是像這樣充滿汙濁的世間風貌使我違反自己的興趣也要寫下這份報告麼,此等卑劣種族四處生息的這塊土地結果究竟如何,當前靠在下榻處桌旁的我感到厭煩,一邊也對打算描述的某個女人,在那個小餐廳遇到的女人失去興趣,像這樣無益地為它事分神的空閒倒不如繼續眼前正在著手的歷史探究才該是更加符合自己個性的工作,霎時搖頭並打開窗戶,仰望正好是萬里無雲的初夏天空,此時我的思緒飛向十五世紀初法蘭西普瓦西修道院中的垂老巾幗詩人上方,因年老與戰禍而如風中殘燭的靈魂躍動,最後一次振翅吟出貞德頌歌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

 二

 歷史家是怎樣的東西我不清楚,然而我無法寫出貞德傳甚至是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這麼說是因為...但是,為了不讓故事變成只是耍文字技巧,先簡述克里斯蒂娜的生平。一三六三年生為威尼斯占星學者與醫師的托馬·德·皮桑之女的克里斯蒂娜五歲時,父親托馬受法蘭西國王查理五世任命而舉家遷往巴黎,據說自彼時起克里斯蒂娜在良好的家庭教育中廣泛地涉獵涵養其婦德的詩文。早在十五歲前就和法蘭西朝臣中一人結婚,與得君寵的父親一同光耀門楣,但二十五歲時丈夫遺下三子辭世,此後這位婦人的生涯便是荊棘之路。除此之外一三八零年查理五世崩殂,失去庇護者的托馬·德·皮桑也隨後辭世,在命運轉折中身為下有三子上有待人奉養老母的貧窮寡婦,在不穩定中除了依靠變賣文采以外別無辦法,如此一來我們發現職業女作家在數世紀前的先驅。雖說最初寫下的是情詩,不過根據紀錄這位詩人的愛情只灌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為了歌頌愛情「成為詩人前,必先是戀人」想來與布瓦洛此語恰好相反吧,然而克里斯蒂娜最終轉向散文,而且為了將其換錢之際並不如當時的習慣一般等待教會援助,而是將眾多的故事複寫本直接配發給一般讀者以謀求生計,恰如作者自己所述「我身為女人卻也是男人」正是令人心痛的變貌。關於這些作品的價值就留給文學史家之筆,如此嘔心瀝血卻落得悲慘的下場,倒不僅是世事艱難,也因為該時法蘭西被捲入全境皆受影響的災難中,詳細不必贅述,說到橫跨一千四百年前後的大事件除了百年戰爭的悽慘與痛苦以外別無他想。聲稱擁有法蘭西王位繼承權的英格蘭自黑太子以來數十年不時舉兵渡海侵襲北境,查理五世崩後因查理六世患有瘋病使得內政大為混亂造成北法地區完全放由敵軍蹂躪,一四二零年後國王查理七世治下失去安居之地甚至無法賣文的世間形勢,克里斯蒂娜很早就逃到普瓦西並藏身在修道院中,如此蟄居十一年,一四二九年五月初受大天使聖米迦勒啟示的貞德高舉傳承古代查理·馬特戰功的名劍而起並且替奧爾良解圍,隨後在漢斯舉行即位式,捷報傳到普瓦西時,現在已是年老衰弱的女詩人為了頌揚少女將七十年之精力全數傾注於詩作。最終在一四三一年五月三十日少女在魯昂受刑而死後克里斯蒂娜不久也隨之而歿。
 那麼,我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將從詩人生涯的最後開始。古老的玩具中,在正方形的六面小紙片上各自畫上一幅圖樣的不同部分,依其數量適當地組合各面而形成六種圖像以為遊戲,我有無論對哪種女人,這是一幅畫的同時觀察其它應可依此法而描繪而成的部分,想要尋找構成此渾然一體的大圖像中應該再加入何種要素的老派癖好,在此透過貞德的神靈接觸衰頹老女人的靈魂意外地成為描述女性的契機。不將貞德的出現當作空中大洞冒出的荒唐無稽之幻影觀望其遠去,一邊將碎成繁多的克里斯蒂娜粉末混合地上塵埃視為花環舞向太陽的景象,另一邊嘗試將世上眾多女子的樣貌作為貞德的一瓣拾起是否為愚蠢之舉。試圖一同記述奧爾良的少女與普瓦西的老婦則是由於想要描繪在塵埃與花卉間變化細微的女性面貌之志向,以稍不恰當的比喻,這兩名女性的組合換句話說和我趣味相關且恰似寒山拾得。若寒山拾得是文殊與普賢的化身,遠遠不及文殊智慧以資質駑鈍之身與其模仿寒山不如模仿拾得,對風吟詩之前肩負掃帚清潔地面的修行才符合自己吧。然而,就算拿到拾得的掃帚,只聚集街角垃圾成堆還不夠,在人間以世俗之道散播文殊智慧的寶玉方為原本的責任,若非如此難以期待現世之慧德,雖說這並非認為自己是復活後前來渡化的菩薩此類的自我陶醉之理由,但是若連這樣的自我陶醉皆無的話存在就成為虛空,就算我的一舉一動與拾得的高尚毫無相似之處而只能成為笑談也罷,不過正因為蘊含希望能夠與這位菩薩的行為舉止、以其身使百花綻放的菩薩之遊樂、馥郁芬芳的普賢修行相繫之念,前述花街之事等等也如此淡然道出之勇猛心浮現,現在普賢菩薩正是我的守護佛。
 此時將下谷車坂住處窗戶打開的我在桌前重新坐好,拿出荒廢一陣子的草稿開始寫出以下的內容。
 「歷史的探究如果只以破除傳說為終點則無聊至極,我不想為貞德的神託加上過分的解釋。正因如此也無法追隨少女因為戀愛而失去超人之力等傳言。人類墮落的理由並非因戀愛產生的悲劇,其根源不正是人類精神之薄弱無法負荷乘其翼而高飛麼。若讓我寫女鳴神這齣狂言,我會寫出因為戀愛而增加其超人之力的美女吧。這要是會損害人類的能力,那戀愛究竟為何物。從棟雷米空中的聲音到魯昂的火刑柱,貞德確實是被選中的女性,正因為如此人類的歷史才美。沒有這種美的話不僅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無法得知可能變美的方法,這片地上要到何日能遍開涅槃之花呢。探究似為真實而傳說看來虛假的話,易言之探索不正是難以置信之物的證據麼。那麼,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是...。」
 此時,爬上梯子的腳步聲在走廊停下:「不好意思。」不等回答便打開房門者是這間住所的女主人葛原安子,豐滿的中年女性肢體滿溢於看來像要外出的盛裝下:「那,能一起出門嗎?」「什麼事啊。」「唉呀今天不是約好了嗎。」「嗯?」「要替我介紹坂上的事...。」「啊,對對。」「討厭哪,居然忘了。」「一時沒想起來。」「這可不行。來,準備好的話就出發吧。西裝,這件嗎?」「不用這麼急啦。坂上不到三點左右不會進公司。現在才剛過中午吧。」「可是,不是今天的話事情就...。」「好,知道,就出門。稍等我一下。」
 方才趁文思泉湧之勢,為我枯燥無味的文章增添色彩而打算寫下動人的奧爾良戰爭記時突然斜刺裡殺出一人遭其催促後不得已之下除停筆外別無它法,放下克里斯蒂娜·德·皮桑,結果轉而講述強求引介與我相識者坂上青宣的葛原安子,這樣一來首先有說明這棟出租公寓細節之必要,進而租下二樓兩間房中隔壁六疊的友人庵文藏,接著想到終究也不可能不提及文藏的妹妹紫,忽有強烈悸動,實在因為談到紫就讓我失了魂。然而,提前講了這麼多到真正要說分明時實在無法簡潔帶過,不得不讓面前的葛原安子先到樓下等我一會。

 三

 我約在一年前住進這間六疊房,比起最近才成為公寓女主人的葛原安子還久,庵文藏則比我還要更早一年左右在此下榻,像這樣二樓的房客尚在重要的一樓經營者卻換人,首先要從上任的田部彥介開始說明才是。
 美麗的壺就自己一個便足夠美麗並不需要成對,不過單擺一個普通的壺在壁爐架上不知為何就顯得有所不足,相似的東西兩個擺在一塊才會足堪入目,並非如此一來東西就變得美麗,可能是無論怎樣擺設也無法顯得突出而落入與平凡之物相同的景象別有趣味吧。這與唐璜和史加納艾勒或唐吉訶德和桑丘潘沙的對照之妙處不同。田部彥介與前述的垂井茂市在形象方面看起來就像一個自然地貼在另一個上,說不定是因為本來都在同一時期認識此二人。講到這個彥介的故事,已是四年前我在淺草公園閒晃時,現在在關西落腳的喜劇演員友人說:「你,懂小鳥嗎?」「當然。」「那,陪我去個地方。」「到哪啊?」「日暮里。」「要做什麼?」「買小鳥。」「鳥店嗎?」「不是,一般人家但是喜歡小鳥所以養了很多的樣子。叫田部的人,前陣子聽旁人介紹。想順便買隻狗。」「也賣狗啊?」「倒也沒賣,只是好像有養兩三隻。」到達日暮里穿過彎彎曲曲的道路四處尋找來到街區角落,低矮的檜木板圍籬隔出一整片約百坪之中有四棟皆為三間大小的平房,便宜搭建而向外側的三棟裝有仿造洋房樣式的窗戶,住家與住家之間有能供人穿越的狹窄小道,小道盡頭則是水井,被塞在水井旁邊有木條門那棟就是田部住處,彥介生為信州沓掛殷實人家次子最後的財產只有這四棟房屋,事後才知道除了住處外另外三棟的租金就是他當時唯一的收入,但當我們正要踏進小道,水井旁一個只剩內衣三十五六歲男子,恰好用口哨噓噓吹著早春之風,一邊制止大隻的萬能㹴犬與小隻的狐㹴抓住自己的腳,用筷子攪拌分裝在兩個洗臉盆裡的湯泡飯,因腳步聲而轉向這邊後微胖的身軀像球一樣跳起來:「喔,這是,歡迎。來,往這,往這...。」周遭長有短鬚的嘴不斷說話一刻沒停過:「來,來,快點吃,快點。」拍拍狗背把洗臉盆推給它們,咯恰咯恰地壓水井的幫浦一邊洗掉光腳上的泥巴:「組,組啊,不在嗎,妳啊。」裝玻璃的木條門旁邊也是個橫拉玻璃窗無力地打開,從褪色窗簾的陰影處,臉色蒼白到令人吃驚,眼白混濁沒有生氣,像是蜉蝣一般瘦弱的人兒用又黑又細的手指一邊將垂下的頭髮梳起:「什麼事啊,你。」說完向我們投來極為平靜並且冷漠的一瞥:「在吵什麼呢?」「大事,有客人。」「算什麼大事呀,讓他們進來不就得了。」
 或許是故鄉之俗進到的房間正中央設有半疊大小的暖桌,雖說時入三月為了剩下的寒冷日子而沒有完全蓋上吧,喜劇演員向裹著破掉的被單在生火的人說:「別招待了,田部。」「沒有,來往這邊,請隨意。」從西向朝外那側進來立刻就會和這間六疊的南側隔著圍牆和隔壁的庭園相接,北側在廚房過去看來像是有個三疊左右的小房間,入口旁有玻璃窗的房間,像是病人的女人在的那個房間推測大概也是三疊大小,只是全都用拉門隔起來不曉得裡面如何,紙門和榻榻米上大都沾有泥痕想來是狗兒弄的吧,甚至還有貓窩在暖桌上的模樣,說到家具除了古老的報時鐘就只剩下兩三件出乎意料的上等紅彩瓷盤掛在牆上,最讓人訝異的模樣是不僅外側的地面房間內也吊著一堆架上也塞滿的鳥籠數量,首先是九官鳥,當時流行的胡錦鳥、十姊妹、金絲雀,其它還有日本歌鴝、煤山雀、日本山雀、綠繡眼、紅梅花雀等等,雖然種類不全卻有日本樹鶯擠在一塊,唧唧啼叫幾乎都要蓋過說話聲,這般景象可謂非比尋常。
 「這還真是厲害。」對誇張地表現出敬佩的喜劇演員說:「哪裡,這已經少很多了。之前連猴子都有。」「喔唷。」「最近除了小鳥以外還有兩隻狗。本來還有一隻在,前陣子給別人了。還有這隻貓...。」「這貓居然不會抓鳥兒。」「那個啊,特別的是和我們家小鳥感情很好。反而會去附近的廚房亂來常要我們幫牠善後。」「哈哈。」「要是有喜歡的就請帶回去。還有,我們家的話人也是隨興,要是能把這當成像公園周遭一樣的地方使用...。」「家人很多嗎?」「沒有,我家人就內人一個,在那裡(指向西側的紙門)躺著,沒有梳妝打扮,無法向你們打招呼實在不好意思...。」「身體哪裡不舒服嗎?」「沒什麼...。」將話含糊帶過:「我這裡,經常有朋友來聚聚。還有一個昨晚臨時加入的人在那裡(指向北側的紙門)睡,另外有一個人,一直住在這裡,現在剛好不在。這男人H大學中輟,沒有好工作而無所事事,只是非常懂魚。去市場仔細盯住魚臺,那是三崎還是房州一眼就能知道。到這裡來以前原本住在魚店二樓...。」
 此時,與流行歌聲和木屐拖行聲一同,身著骯髒的條紋工作服突然自向外那側進來,重重放下手裡的一升瓶和紙包說:「彥,漁獲不好什麼也沒因此買了蟹罐頭來啦...啊,有客人麼。唷,歡迎。」初次見面打招呼卻有如相識已久:「來得正好。首先敬你一杯吧。」「就該這樣,茶先免了。」說完彥介也高興起來:「那,拜託你準備。我要整理這邊。」就在目瞪口呆的我們面前,彥介用抹布開始擦起暖桌面,另一人往廚房去,最後拿著裝有碗盤的大漆盆出現:「嘿,久等啦。」這就是垂井茂市,加入眾人在暖桌的一角坐定:「來,請,雖說沒有什麼好東西。」「對了。」彥介說:「還沒起來嗎,那個人。」「不曉得。」茂市保持腳在暖桌內仰躺,伸長手啪嗒啪嗒一邊敲:「怎麼樣,要不要起來。嗯,起來一下如何。有酒喔,酒。」「不用。」傳出像是呻吟般的聲響:「那,叫醒他。」「那個。不用硬把他叫醒也行。不想喝的話也沒辦法。」裝設不好的紙門發出聲響後打開,冒出來的頭髮甩了一下,眉毛皺起形成八字一邊整好防寒衣襟把鱉甲框的眼鏡往上拉,看到其臉龐,我「啊!」地叫出聲時對方也:「唷,是你啊。」「怎麼會這樣,不是死了嗎。」「說什麼呢。哪會這麼簡單掛掉。」「你在哪啊,這之前。」「老家。昨晚過來的。」傳聞中已死的老友庵文藏,和我在此不期而遇。
 庵文藏與我交友的開端得回溯到十數年前在某私立大學的校園中相遇。某日午休,當時還是預科生的我離開同學群,沿校園後圍牆踏著混有沙粒的雜草而行,在那的角落庵文藏,雖說同班卻還沒有交談機會的高大美貌青年獨自一人專心地讀外語書:「你,在讀什麼啊。」對方立刻闔上書,維持腳伸直在雜草上的姿勢像是仔細看什麼一樣讓重度的近視眼鏡閃閃發亮:「你,覺得喬治·摩爾怎樣呢?」「摩爾想要另闢蹊徑掌握人類面貌的野心應該給予祝福。可是,那半吊子的掌心又能迸發出何種戰慄呢。」就算是用如此空虛的句子,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也能平靜而答這是因為當時沒有來由地推崇並囫圇吞棗所有的學問與藝術而只要稍有關聯便在不知不覺中血液過度沸騰之故,也就是我表面上的平靜正是興奮而非它物,看來對方易於興奮的性格也不在我之下:「為了不讓這變成不負責任的胡言亂語還是需要說明吶。」「那就講別的事吧。我迴避說明被認為是不誠實的話,那就說誠實的事吧。人講到與誠實有關的事就有擺出道貌岸然表情的習慣,這究竟是何種巫術。好似不長尾巴就沒法講惡魔的事。大致上誠實這種東西是讓道貌岸然與熱心盡力等態度在無意之間誘騙而出的無聊之物吧。要是這樣有道理的話這世上就是收稅者和車夫的天下了。就算如此近代的作家,值其作家之名者不拉車而用筆...說到動筆之處,持筆手上的油脂,也就是作者額頭的青筋、鼻尖的汗水、突起的肩膀等等,若如此惡臭撲鼻之物附著在身上,啊啊,何處會開出誠實之花呢?寫些什麼,書寫者的肉體若因此而被看透,又是多麼悲慘的鬧劇。然而喬治·摩爾正是不輕易將其姿態顯現出來讓人看見的奇特紳士中之一人。不過,那是以華特·佩特為軸心旋轉有如陀螺一般的東西,抓住軸心時摩爾的指尖是否也給握住了呢?這個華特·佩特究竟是何等人物...。」「哈哈哈。」突然笑起的庵文藏說:「你現在完全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啊。也就是根據你所說你的滔滔雄辯也是無法讓人信任之物的證據吧。說佩特正是瞭解摩爾的關鍵。No,no,那只是關於摩爾的老生常談。有像你這樣,抱歉,聽信那種說法的誠實讀者存在,摩爾才會志得意滿而寫起小說吧。我從摩爾那只學到一個。無論怎樣寫,結果除了這東西以外都寫不出來的話,那還是什麼都不要寫更好...。」以為同樣是易於興奮的同伴,突然就被絆了一腳:「那,你就隨意地笑吧,失禮了。」踩上沙地正要離開時背後傳來:「請留步,笑怒之間還是把話題繼續下去吧。」「什麼話題?」「特納是...唉呀,這本書上這樣寫。特納清楚一根一根的樹枝是黑的這回事,為了明亮地畫出整體,因而也明亮地畫出一根根樹枝。這很好,蔑視愚蠢的黑色樹枝我也贊成。把黑色樹枝畫成黑的給大家看並以此自豪者實在讓人厭惡到極點。成其為樹枝卻失去整體的顏色。然而,為此人才繪畫書寫,啊,多麼煩人。例如小說,大量的文字。奧諾雷·德·巴爾扎克氏寫下的廢紙小山又是怎麼回事?說回摩爾,唉呀,我對這傢伙還能算小說家感到非常失望。人難道不是在毫無緊張感的時候才寫些什麼嗎?」「如此一來哪裡有抗拒黑樹枝與強大愚蠢的可能呢?」「哈哈,以某種形式顯現出來使其可見以外似乎也沒有其它辦法。人如果沒有將筆或畫具或鑿子等眾多器具準備齊全就是幾乎什麼也做不了的不自由處境。」「那,你自己的經歷...。」「等等。自己的經歷...啊,寫詩,何不這樣說呢。詩正是良好的表皮。然而,以此為鑑而受到吸引的人類則是更好的表皮,無法以這種方式活下去的人,將會被當作奇特事物而受到何種對待啊。不過,替一言一語加上前因後果的日子是不會有結果的。反正無法數語道盡,我們的摩爾就談到這吧。其實從最一開始就是無所謂的事。」就這樣熟起來的文藏在往後吃飯去咖啡廳等地方時,文藏點的總是只有牛奶,午餐一類看也不看,雖說只皺著眉用門牙啃一片吐司:「真虧你這樣還不肚子餓。」「吃東西這事,人類實在擁有相當汙穢的習慣啊。」「你蔑視進食嗎?」「正相反。發現自己正在美味地享用什麼的時候,會有受到污辱的感覺。」最終,幾乎不曾去教室露臉的我們確定無法升年級,自該時起,乾脆退學的兩人住進市區內同棟出租公寓的二樓,那時文藏也不再只喝牛奶,開始每夜互邀進出各式酒吧,另一方面我們的注意力從書本轉向衣裝,訂做源於獨特並細膩考量的奇形怪服,反披上香水氣味四溢的紅內裏斗篷,蔑視路人訝異的表情一邊在黃昏的巷弄中闊步而行的模樣,如那樣汲汲於酒和外貌而毫不停歇的努力究竟是受到何種熱情驅使呢?總之不在此寫下當時我們之間的對話並非因為我的記憶已經褪色,相反地個別場面中不經意的話語生動地烙印在頭腦的皺褶中,不過將這些東西全講起來的話那還有許多事情都沒有談到。不,從其中找出一些主題倒也不困難,因為當時的用語本身對別人來說有如暗號,意即曾幾何時可被稱為方言之物誕生在我們的世界裡,不使用該方言而想透過詰屈聱牙的普通詞語表達思想時我們的嘴只能在焦躁中咬牙悔恨,故時有因「飛機」一詞而笑時有因「煙火」一詞而泣的狀況,現在翻譯過來恐怕結果會成為不知所云的長篇大論,究其因一般來說不正是無法置換之物方成其為特別的表達方式麼...說到這昔日的焦躁立即在我的舌頭上甦醒,開始發出呿呿的噪音,因此上述之事現在只能先丟到一旁去。所以,這樣的生活持續大約一年左右,文藏有位在北海道廳當公務員的父親,妹妹紫升上女校而自札幌前來東京之際兄妹一同寄居在代代木的親戚家,每日的交往因此中斷卻經常互相拜訪,從而我對紫也...,不過,對紫要講什麼呢?我僅僅說出這個名字全身就會怪異地搖晃並只能感到慌張。我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感自紫是某教會學校的一年級生以來綿延持續到大約十年後的今天,然而別說直接對本人表明就連平日打招呼都會堵塞在喉嚨中,只有努力隱藏這個秘密,不讓文藏銳利的眼眸看穿半分,不巧的是不可能發生能刺激他人好奇心的事件。更何況,當時無法一直關心紫的事情,因為某件事而家中墜入破產之悲慘命運的我突然被丟進貧困的深淵,為了賺取糊口之資而變得繁忙,與舊識政治評論家坂上青軒主編的雜誌「政論」連上關係,翻譯歐美的外交論文、不成熟地評論社會問題、還有以青軒提供的相關材料為本匿名寫些政黨計謀或下屆內閣猜想或政界秘辛等,如紙屑般的成堆原稿不得不成為貧弱想像力之重負的狀態。此時文藏那邊,不知是否因胸病曾喀血的體質之故,恰似以往無所事事卻依舊貪杯,最終接到北海道的父親退休回到函館的消息後歸鄉,兩三封書信後消息斷絕,爾後我也沒有與紫相見的機會,只有風聞酒癮越來越大的文藏某日迷途進入初冬強風肆虐的高原,或是在月夜乘上海邊的小船後行蹤不明等等,就在接受文藏已死三年過後,意外地發現他以這種姿態出現在毫無關係的日暮里田部彥介家中,這也是為何我發出驚訝的叫聲。
 「你也認識這家人嗎?」「沒有,昨晚初次見面...。」文藏說到一半彥介從旁說:「那個啊,昨晚我和小茂啊,嗯嗯,和這個小茂在銀座喝酒,提著包包腳步不穩的這個人...之後聽說是從上野直接過來的,在旁邊那桌,不過講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後小茂就找他碴啦。然後,我說沒事沒事,之後就一起喝酒,喝過兩三家店以後,嗨,不行啦,大家都醉了...。」「哪裡,倒也沒有找碴啊。」「也不能說沒有找碴,」茂市說:「不過,可被這個人嚇到啦。昨晚離開新橋的關東煮店的時候大概兩點,問要回哪裡啊,只是一直講代代木代代木,不抓住就會倒下去,實在有夠危險。總之一起上車,到這來了。到這以後立刻,那個架子上有放酒瓶嘛,抓了那東西一口乾了。被他嚇到趕快搶過來,還在吵讓我喝讓我喝,實在傷腦筋這個人。」這時見到的庵文藏面容依然保留過去美貌的輪廓尚未完全消失,雜亂的髒髮垂在灰色額前,雙頰發黑深陷,在鱉甲框大眼鏡後偶爾發出不祥光芒的眼睛茫然看向不知名的某處,從以前就使用口紅的習慣應該還留著,讓人感到不舒服的鮮紅嘴唇如貝殼一般歪曲緊閉,有如充滿霧氣的景象發出寒意並讓我胸口一緊:「你,身體狀況怎麼啦?」「沒什麼。」「老家怎樣了?」「平安無事呀。在老家也倦了,而且,在這裡可以放鬆一點...。」「怎麼啦?」「紫的事情啊。」「嗄?」「沒事...。」這時從旁插話:「這真是難得的再會。請乾這杯。」茂市在狼藉的酒席上拿起酒瓶還沒來得及問清楚之前,和彥介談小鳥一事的喜劇演員說:「那,我先告辭啦,還有淺草的事。」「這樣啊,我聊完再過去。」喜劇演員交待送一對金絲雀和日本歌鴝到自己家並離開後,完全恢復精神的彥介說:「慶祝把鳥賣出,再買一升酒吧。」「感謝啦。」就在茂市起身之時,拉門那側傳來:「你,欸,你。」額頭皺起的彥介說:「怎麼啦,安靜點。」「幫我買藥嘛,反正是年輕人。」「不可以。」「別講這種壞心眼的話嘛。」「什麼壞心眼。不是想要讓妳的身體好轉才擔這份心嗎。給我忍著。」「不要,身體無論會怎樣都沒關係。」「不行。」「一劑就好了...。」「吵死了。妳在鬧什麼。再亂來就把妳綁在床上喔。」站起來的彥介散發非比尋常的氣勢:「怎麼了嗎?」「沒有,實在是丟臉到不敢講的事。實在讓人頭痛啊。要打嗎啡啦。」談話之間拉門內傳來巨大聲響,這是強制戒斷療法去除深入患者肉體到細胞中的嗎啡而產生殘酷時間之轟鳴吧,「幹。」像是要抓住眼所不能見的藥品之魔:「彥啊,唉,讓我來,讓我來...。」茂市擋下手放在拉門把手上的彥介打開拉門後敏捷地滑到裡頭去:「怎麼啦,大姊。先靜下來,靜下來...。」用不標準的信州腔調,之後就聽不清楚:「嗯嗯,瞭解,知道。我很清楚啦,我...。」又出來到外面:「那,彥啊,我出門去啦。」很高興地跑出去,後來提著一升瓶回來的時候病人也平靜下來,那一升剩沒多少時:「怎樣,飯後來點室內運動...。」彥介拿出紙牌。
 殘留在記憶中的這般光景毫無特色,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說,不過當時我注意到的是庵文藏的態度,以前本來對於勝負輸贏一類毫不介意,這裡卻用布滿血絲的雙眼貼近翻出的每一枚紙牌,不知何時脫去大衣外層用手帕粗暴地抓扯已被汗水濡濕的額前頭髮:「這,這不是。」對細微之處的確認也執著堅持的模樣讓人放不下心,如同費盡心思卻只能以徒勞告終的自暴自棄之處或許是文藏將自身努力浪費的熱情轉化成一現曇花試圖作為蒼白的須臾之證。後來彥介做頭家,像是懷有野心的第三順茂市想要吃下在場上最小的牌時,忽然發怒的文藏說:「有這種玩法嗎,第三順打頭家的玩法...?」「別開玩笑。這邊有這邊的規矩。錯了的話都算我輸。我輸總行吧,我輸...。」「你說什麼。」我沒有立刻阻止的話文藏一副恐怕就要用留有酒的杯子丟過去的發怒模樣,因而滿座敗興之中只有彥介一個人情緒高昂:「不好意思,別在意。失禮啦。有錢人不吵架。」本來一直贏接下來不知為何漸漸輸回去,經過不久籌碼快速消失後:「嗯嗯。」向後躺下的彥介出力伸展雙臂:「啊啊,肩膀好硬。讓我休息一會。唉呀,不行了。」「是啦,」茂市說:「彥先不玩也好。」在剩下三個繼續玩的人旁邊,睡去的彥介爬起來,穿起掛在牆上的舊褲子披上外套,在門口穿上草鞋,匆匆忙忙外出去了,不經意對視時:「怎麼啦?」「沒有,」茂市說:「那個人都是這樣啦。贏的時候很容易高興,輸了立刻就立刻鬧脾氣...。」已經提不起興趣的紙牌就這麼散亂在暖桌上,三人躺在塌塌米上連開口都覺得煩,在快要沉入夢鄉之時,外頭窗戶傳來咚咚敲打釘子的聲音,我起身從外側一看,盤腿坐在鋪稻草地上的彥介一邊用鐵鎚敲擊壞掉的狗屋,似乎是剛買來的吧,從放在撐得鼓起的口袋裡的紙包中拿出壓壞的車輪餅,舔食般發出嘖嘖聲響一邊吃。
 ...不過,這樣講下去,如何才有辦法說到田部彥介以下谷車坂為居,要達到這個結局不知還得多久,況且剛才樓下的葛原安子已經囉嗦地出聲喊人好幾次,時鐘的指針離約好的三點也沒有多久,現在正是出門拜訪坂上青軒之時。

 四

 並非如此也難以判斷的女人年紀,生氣蓬勃而發福又化上濃妝使其看起來不過三十五六,就算只是與其實大概早已年過四十的葛原安子並排在外步行至招到計程車為止還是使我滿臉通紅的狀況,對盡可能保持距離的我,本著對任何男人皆如此的習慣,將放蕩的體臭泥巴般貼上來的對方說:「不曉得該怎麼辦啊,還有那個人。」「說誰呢?」「日暮里的太太。」「啊啊,組喔。」「雖說生病但每次都是這樣啊。」「又來了嗎?」「嗯,昨天深夜。」「沒有變...。」「一元...這樣說的話還能拒絕,二十錢三十錢的話實在不能說沒有嘛。」彥介嚴格看管下沒有錢注射的組不分親疏只要認識使其人煩惱的消息已不稀奇,雖說看管彥介只有拉緊自己錢包的繩子,要去哪拜託別人的話:「唉,不好意思。我也因為這樣所以沒法子啦。不好意思,一如往常。」一邊不斷諂媚地道歉,這是對生活多少行有餘力之對象的態度,急迫地對拾穗一般沒有餘錢靠他人施恩的對象鞠躬大概也出自本性的卑劣吧,相反地對貧窮的朋友夥伴則是:「這下糟啦借他的話,不是說要強硬地回掉嗎。我可是啥也不曉得啊。」顯出高傲的態度,對組的不滿伴隨對彥介的反感:「田部也要多注意一點才好。」「實在是。」「分明都說婆婆三年了,組要是也變成那樣...。」話沒講完,對靠過來的車說:「到虎門。」講到組的母親那位老嫗之死,正是田部彥介從日暮里遷居車坂,又再次回到日暮里之經緯的根本原因。
 不到三年前的初夏某日,當時已成為我們聚集場所的日暮里田部家中,彥介外出看淺草喜劇而不在,昨夜在這住下庵文藏和我和垂井茂市圍住鋪上白布的坐墊,例行發出啪機啪機的紙牌聲響,後來正當翻出來的紙牌表面花卉綻開:「這張,這張。」茂市伸長手希望吃下紅牌的時候,上鎖的門口傳來:「田部,田部。」「煩死啦,」茂市說:「又是討債的吧,現在可沒空哩。」從而蓋過細小的說話聲:「有人在嘛,田部,那個,你家的婆婆...。」「你在講啥啊,這裡沒有啥婆婆。」原本是信州某溫泉街賣藝人的組成為不幸患者的開端似乎就是為了治療痼疾胃痙攣必不可少的嗎啡注射過量所致,從賣藝人時期就緊跟著組不分開的母親,正是讓彥介耿耿於懷的原因。相較於過去依靠雙親時身為組的常客,兩親歿後在沓掛的老家交由年長一歲的兄長,就連嫁往他處的妹妹都不瞧一眼的彥介讓人看輕的程度透過遺產分配清楚地表現出來,不僅因為微薄的配額用作組的贖身費和買下日暮里四棟平房的狀態下沒有再多接納一個人的能力,說到這位老嫗早已失去繼續結髮營生之法,還有因白內障而單眼失明雙足也行動不便的殘疾之軀又加劇與生俱來的頑固性格使得家中關係不好也是理所當然,老嫗自己遷出到附近的軍人家中照顧小孩,不過有時回來蜷縮在房間一隅的姿態該如何形容,這世上難見的醜惡姿態,有如鳥鳴狗奔的悠然景象中從突然裂開的地裡爬出來的怪物一般,彥介本來就屬沒有慈悲那一類人,老太婆、老太婆地口出惡言,組因而與之爭執不斷,然而女兒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是自己母親總是呼其為「大媽」,此時也:「大媽,該不會怎樣了吧。」從拉門後的寢居的三疊房間傳來組疲倦的聲音:「那個,茂啊,替我去看一下行嗎。」「呿。」低聲抱怨之後起身的茂市打開外頭的木條門,常去的酒鋪業務顯出非比尋常的神色說:「那個,你家的婆婆...。」「怎麼啦?」「沒有,該說似乎是這樣...。」「就說怎樣了嘛。」「剛才,那邊的平交道有個人被電車輾過。那好像是...。」聽到這裡實在無法保持冷靜,砰砰拍打拉門後組身著睡衣踉蹌地出來時,我們已經在外頭:「拜託了,我沒法出門。」「好,不要亂跑。總之先去看看。」趕到平交道時已是人群聚集,分開群眾後,鐵道上蓋著草蓆,散落在旁邊的手杖和鞋子是眼熟的物品因而心中一驚,在看管現場的警察注目下靠近並掀開草蓆就能看到有如潮濕的灰凝固而成的一具死屍,與其說是人倒不如更似狗一般蜷縮的四肢...,然而,究竟為何我吐出這般褻瀆之語,我是否有此權利?在此以人之死而不得不聯想到狗之死正是我的不幸,比這更加不幸的是我的故事在生死之相外側順暢地向上爬去的輕浮,我因褻瀆屍體而受現世之報。意即我散布的只有話語之故,聲帶的震動、舌頭的抖顫成為堆積在理性皺褶中的渣滓,從而失去突破不幸核心的力量吧。正因此為清除上述這些無用的渣滓而拿起筆,正因此挑選出精練過從而與肉體臭氣無緣的話語...不過現在,身處在前往虎門無法拿筆的車內,老嫗的身後事簡單到能迅速地用舌尖交代,聽到消息後很快歸來的彥介用台車將草蓆包裹的屍體運回家後守夜完翌日火化。諸如三間平房積欠租金之外催繳地租與組暗自取用的注射費支出等陷入絕境的家計狀況、彥介夫婦受家中現錢不到一元無法應付緊急事故的焦躁煎熬而在守夜當晚的爭執、將同一夜也在場的我們籌得之錢中部分換成酒若無其事地哼歌的彥介醉態、火化完卻沒錢下葬因而被塞在滿是塵埃架子一隅的骨灰罐、鄰居對彥介夫婦平常不善待老嫗的閒言閒語,將這些前因後果放在安有鳥籠的平穩風光下用些心力說不定能成為風土人情小說,但我沒有在這種殺時間遊戲上停頓的興趣,倒不如說想要洗淨沾上記憶的汙泥而祈望至今,就算故事變得虎頭蛇尾只能丟進所有過去的垃圾堆中,這裡非得要敘述不可的是和鐵道省交涉一事,不像出身殷實之家的彥介分明五錢十錢的計算也錙銖必較反而十元以上卻茫然失去方向每天都發怒一般繃著臉沉思的內容除了計算慰問金以外無它:「吶,應該會給五十元左右吧。五十元,覺得怎樣?」說話時臉一邊發紅,之後面對衣著整齊清潔前來弔唁的年輕政府官員口吃一般的嘴裡滿是唾沫:「是啊,畢竟與人命有關嘛,是啊...。」焦急地將身體向前是因為對方以熟練而冷淡的官腔:「政府機關那邊也有規定,這要是一家支柱或還有未來的小孩的話還有機會,可是貴府的是年長者實在很不好意思...。」顯出簡直要讓人反感的殷勤換來放在正式紙包中的一百五十元,這次彥介的姿勢就像小腿被打到一樣,向前倒下般彎著腰:「唉,多謝,真是多謝...。」說完提起紙包放入懷裡,鼓起的臉頰顫動,在屋裡惶恐不安地繞圈子,終於不動如山的組拉起睡衣領:「你坐下不就好了嗎,沒個樣子。」「說得是。」我們也說:「彥,以此為契機重新開始生活嘛。總之先冷靜...。」考慮的結果,恰巧有尋屋者藉機將日暮里的住居租給別人,以保證金和上述的慰問金為本來到下谷車坂租下公寓,就像是要協助此營生而順理成章,從來到東京之後一直居住的親戚家中搬過來的庵文藏是首位租客,再過一陣子的我,垂井茂市之身則因喜劇演員的關照而到淺草去,撇開其間組之病狀而產生的風波進展還算順遂而現在對厭倦描述瑣事的我來說更為要緊的,如此一來終於有思考尚未寫完的奧爾良戰爭記之暇,很快地浮現在眼前的是貞德的臉龐、紫的臉龐(這裡就挑明講,我幻想中的貞德臉龐總是紫的臉龐。)啊啊,紫。說到紫...但是,要說什麼呢,計程車已經到達虎門,停在某棟大樓前。
 這棟大樓的四樓一角是坂上青軒的辦公室,前一位客人還在於是在屏風的後面稍候,然而關於投標山井飛行器製造所的鐵屑販賣一案希望請求坂上青軒從中斡旋的葛原安子之來歷,其實身為介紹者的我也幾乎不清楚,僅認為透過這次鐵屑一案的機會得以摸清其本性一二。認識安子正是因為彥介的關係,要是將去年底田部彥介放棄車坂的住家為起因的話,一個是組越來越無法負擔的注射費所引起之爭執,背著彥介把本就不多的衣服用具拿去當更別提就連酒鋪小夥和菸鋪的女孩都借點小錢的狀況,不光是風評還會衝擊一家生計,為了善後而怒上心頭的彥介也有名為米市賭博的小熱病。當然既有資金出乎意料,發汗的掌心抓住三元五元出門後雖說成為賭徒一員從其結果立刻就會影響自己當天的生活費看來不讓人認為是打發時間的沉迷模樣,每天早上吹著口哨一邊餵食不肯離手的小鳥和留下來的一隻狐㹴後,彥介跑上二樓:「怎樣,今天,吶,庵。」會這樣說是因為把某日盯住報紙經濟版面擺出一副對行情很有自信樣子的文藏其煞有其事之口吻當真了:「嗯,今天會很有意思吧。我要是有錢的話這種情況...立刻就能造出黃金之雲取得天下給你看。」等等誘人浮起空想連篇後前往蠣殼町,賠錢的結果是不好的:「不好意思,先收。」一點一點拿走我們的房租後月底算帳時錢不夠反而擺出責任好像在我們這一樣的不滿態度倒也不稀奇,說到不稀奇,日暮里平房應該會有的租金收入也是生計其一,大概也是租金積欠成習的平房那似乎有如遭白蟻啃食的柱子,輕率採取行動反而只有更加惡化,這幾年來無論換過哪個房客都不曾有租金全付之例,過分的人逢催促才會五十錢一元地分次繳納的結果。外加原本租下彥介住居最好的房客,同故鄉信州的失業年輕大學生因找到工作而遷居他處,陷入日暮里和車坂雙方都撐不下去的窘境至少自宅不需要租金於是回到日暮里,對二樓的我們到當日前全無一句通知,除夕將至各店收帳也碰上莫名其妙的經營者突然變更,承接者葛原安子說與彥介不過在蠣殼町有數面之緣:「如何?附家具。」尋找對象的彥介隨意提起:「那,由我...。」就這麼答應下來究竟有何等膽量,如此一來庵文藏和我在不知不覺間變成如同裝潢般附加給出去,很快地住進來的安子其沉穩之貌遠非彥介可比,好像這裡原本就是自己家一樣坐在長形爐桌的另一側:「你幾位就是寫作維生的人吧。我雖不懂卻也喜歡讀書。來,請用杯茶...。」聽著有如受到偷襲的我們訴苦又不顯出破綻。順帶一提那個長形爐桌正是文藏從代代木拿來的東西卻因為二樓空間太小自上任彥介以來都放在樓下使用,組把絕大部分的東西賣掉之後和舊鳥籠共同成為引人目光的擺設之一,由現在成為樓下僅存的一件裝飾品之狀況可推測,葛原安子的肉體除了受俗塵沾染連頂替著用的破鏡子都沒有大概就能明瞭。現在吃飯用的碗盤、洗衣用的水桶、臉盆、甚至肥皂一類都錯開時間用我們的東西,說到衣著寒冷的季節就在法蘭絨睡衣上披一件平織的舊和服內襯,就像連愚蠢的我們都注意到真虧這樣能夠準備好搬家資金,其實房子的保證金一百元分毫未付之中似乎有其特別的手法在。也就是和彥介之間不知有多麼熟稔,年末到過年期間木條門前還是掛著「田部」的牌子不變任誰來都是:「田部回故鄉一陣子。我只是看門的...。」然後,改成「葛原」是在過了月中的時候,對查戶口的警察說:「現在這裡變成由我來經營,請多關照。啊,我嗎?先夫是陸軍關係的人...。」事已至此,終於搞清楚狀況的房東發慌,與作為其代理人的黑眼鏡四十歲男子對坐談判時:「所有事情都是田部最清楚。我這邊什麼都不知道。」日暮里的彥介採取躲避的方法,大門深鎖日夜都在附近的麻將館殺時間,有人來的話組就在快垮的床上不發聲響一邊讀雜誌導致能交涉的對象除了安子以外別無他人,到了二月最後一天不知如何準備的十元鈔票五張:「沒有,從沒說過甚麼也不付。剩下的總有一天...。」自該時以來至今已經四五個月別說剩下的保證金連租金也沒繳而紛爭不斷,這究竟是因為本來車坂房屋的土地乏人問津除了造為出租公寓以外幾無用處使得租客卻步而讓房東處於弱勢,還是中間人黑眼鏡男子讓安子奇特的懷柔法攏絡,抑或有時在樓下出入的瘦癯白髮老人擔當了何種角色,全是不明不白的事,就算不知情比較輕鬆,這裡倒有件事不得不注意。以往庵文藏與我只付給彥介租金吃飯則用麵包解決或到外頭去吃,安子入主之後:「每次都要出門很麻煩吧。不會,雖說做不出普通的料理,副食一類的話...。」用簡單的材料替我們湊出早晚兩餐,將此想做這是為了替我們節省實際支出的親切在月底收到的費用明細上劣茶五錢、魚板味噌湯十五錢、使人驚訝地加入切碎花枝腳的蔬菜沙拉三十錢等以堅定的原子筆字滿滿塞在畫好線的紙上顯示其執著深切頗具不許一日猶豫之勢,一屁股坐在門邊的安子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我們也只能啞然失聲,不難推知恐怕之前那五十元也有以這種壓榨手段擠出來的情節。然而,既然如此為何不早點遷居他處,這是應該另外考慮的問題,將當前我們的毫無行動理解為讓安子的生命力給壓倒似乎沒有錯誤,雖說茫然開口有如被釘在二樓的事實是因幾近讚嘆的驚愕而腿軟導致之狀況,令人焦躁的是因這個女人缺乏心靈而褪去的皮膚色澤:「不用再幫我們準備餐點了。我們本來就對吃這件事比較沒興趣更不願意把食物強迫送到我們面前。還有我們自己也被當成食物實在沒有比這更過分的了,況且對此稀鬆平常的你有如卡在喉嚨的刺,令人憤怒。」「會這麼說,就是因為幾乎都待在房裡嘛。所以,食物才會不好吃。偶爾不出去玩玩不行啊。」大概因安子的行為而最為感到興奮的正是安子自己,將此視為用心立策以圖利之邪惡智慧的作為實屬多慮,我自己實在不可能做到抽離自身眺望全局的雙面手法作為當事者顧不上別人的布局毫無打算地強硬突破不講道理的情況,以血氣上衝有如常態的安子來看對這種破壞法應能泰然處之,但如此一來我們這邊也只能將其當成不顧一切裝傻到底的態度,此處還是犯下錯誤的我們:「有這種說法嗎?到底這種待遇...。」「真的總是覺得很抱歉,沒有全部注意到。說起來實在很不好意思,就如你所知。沒有,最近就要有所改變。其實現在有一個賺錢的方法。要是能順利進行的話。是鐵屑的事,說政府要賣出五千噸鐵屑。我打算去承接看看。那個山井飛行器製造所的...。」「啊,山井。」利用我不經意脫口而出尚未說完的句子:「你知道嗎?山井。」「沒有不是直接認識。」「那,知道哪位認識呢?」「啊,那個,叫坂上的...。」「能將我介紹給這位認識嗎?萬事拜託。再拜託那位替我介紹山井。只要和山井見過面...。」將所謂特別時期迅速成為有錢人的某政黨領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幻想因而抬起眉毛的安子之濃烈鼻息使我無法呼吸,移開視線落到這個女人當時恰好在走廊外曝曬的手帕和夏季和服,縫成一片而洗到褪色的手帕無論哪塊看起來都不像營商用,爬牆虎葉、波紋等模樣上沒有再次染色的文字比如「白山春佳」或「天神永樂」,自吹為陸軍將官遺孀的安子恐怕就和這些褪色文字一同展現出以此營生之過往,讓人不認為是賣藝人的一舉一動或許因為此女長久待在幽會處的廚房吧,讓人感到像這樣積滿水垢的身軀之中感情的柔軟與意志的良善等等不可能留存,就算現在身處虎門的辦公室,我越看不知本性的安子之穿著舉動只有感慨越深,首先今天的裝扮就與平常完全不一樣,雖說是重要場合金線的單層和服外頭披上薄外套、有牡丹浮雕的粗金戒指、纖細的金框眼鏡、繡有金線的領子是從何處怎樣弄來的,由我淺薄的目光無法看透世事。順帶一提山井與坂上的關係實在不因為由我一句失言才被戳破,現在這個辦公室入口擺的兩個招牌,「山井會」的盟主與「政論社」的後盾山井議員正是政治評論家坂上青軒長年以來的資助者。
 「喔,讓你們久等了。」終於現身在屏風後的青軒:「怎樣,最近。寫了什麼啊?」「沒有,俗事接踵而來沒法寫正煩呢。」「哈哈。」「今天也是為了那些俗事,這位說非常想與你一會...。」簡單介紹完畢後:「初次見面。」把正打算抽的菸丟掉的安子說:「那個,雖說有點急,其實。」娓娓道出的安子其饒舌我只當左耳進右耳出,背心掛有混鉑金鏈子在肥胖肚子上搖晃的青軒與俗事不能說無緣,眼鏡與禿掉的前額一同閃閃發亮:「喔喔,所以妳想和山井會面,說妳自己想做這件事嗎?」「對,我想做看看。先不論名義如何。」「那,不好意思資金方面呢?」「決定下來的話,這邊無論如何也會準備好的。」「嗯。不過另外還有很多競爭者啊。是不是能順利地決定,這無法保證。倒不會只聽妳講後就結束,不過和山井太熟反而也有某些事難以提及的狀況。但是詢問詳細情形再說,像妳這邊的狀況,也就是資金來源等等...。」有如銅板在耳邊匡匡作響,從好一陣子之前早就無法忍受這種場面的我,啊啊,在這裡的時間還不如早點寫貞德的後續,霎時站起來:「我還有些事先告辭。」「這樣啊。那,我再打擾一會...。」把椅子緊緊貼住屁股的安子留給青軒,趕緊離開大樓後站在路上有如要取下身上灰塵般抖動身軀,一邊感嘆丟開自己的工作而讓安子這種人牽著鼻子究竟是何等錯誤,立刻上車回家就沒事了,恰好當時陽光閃耀又受吹過行道樹的初夏微風影響,不知不覺間遠離輕軌電車通過烏森晃到新橋站另一側也是因為我本來打算好啦定下來開始工作囉卻又感覺疲軟無力什麼都不想做於是先稍作休息並抽起菸來的壞習慣吧,結果就是司空見慣地在無意識之中捲入俗世失去提筆之機,在其漩渦中痛苦呻吟的下場不能以此認為必然來自我的心性,看來我的命運似乎深受莫名之物詛咒。

 五

 那麼,就這樣無所事事地走到烏森神社前之際,有男女兩人站在四五間外的路旁,在結貼髮說著話的女人對面,戴著帽緣向前壓低的巴拿馬帽,全絞染的銀底繡金線腰帶緊緊纏在薩摩布的單層和服外,放鬆垂下的纖細指尖上掛著小拉繩袋男人的側臉正是芝愛宕下骨董商「驊騮居」寺甚之子正在師事觀世流的老師學習歌謠的甚作,此人雖然過去認識,幸好沒被發現正打算就這樣走過去時,轉過頭來的對方「唷」打招呼而不得不停下腳步,彼此寒暄幾句後,旁邊的女人:「唉呀,昨晚謝謝了。」再次看看,正是昨夜讓垂井茂市帶著最先前往的新宿小餐廳裡看到的女人。有如方才提到,我沒有談及此女的興趣方才也早已遺忘,在這碰面有命運注定非得再回到原點不可之勢,說起來也簡單,不過是讓在新宿一帶普通店家中少見的女人模樣吸引目光而已,衣著裝扮來客應對模樣與發出汗臭的普通女服務員不同,雖說如此似乎又不存在店主人,更奇怪的是茂市的應答方式:「一陣子沒見。過得怎樣,最近。這不是一直沒看到你麼。」「嗯,身體不大舒服所以休息了一個禮拜。」「這可不行呀。」「所以,也一段時間沒來妳這啦。」「沒有,我這邊倒沒關係,那邊怎樣?」「那邊維持原狀。妳沒碰到?」「我也沒有,從那之後就沒見過面了,想說這兩三天過去拜訪看看。嗯,去家裡。」「碰到了這樣說,說我在生氣。」「呵呵,愛說笑。」「真的啦,很生氣。」對什麼都不曉得的我來說,無論對方說什麼也不可能憑之察覺其本性:「沒啦。」以此避開話題,不知為何甚作有些慌張:「見過面嗎,妳。在,在哪裡?」「昨晚在新宿的店裡啦。和茂一起來的。」「啊,這樣啊。」臉些許泛紅地對我說:「不是,想說和你講的,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有些誤會啦。」「什麼事啊?」「沒怎樣,公寓的事情。茂怎麼講的我不知道,就是說那個目的是為了茂的方便,我只是因為在角筈那邊有歌謠相關的客人,去那邊回來以後可以休息而已。對茂來說大概...。」「嗯,這樣啊。」回想起來今早在紅花莊房門看到名牌的事情:「這樣啊,是你啊。雖然知道不是垂井一個人能辦得到的,寫寺尾,實在不曉得是你。那傢伙可會吊人胃口啊。」「啊。」向對方明顯擺出露餡了而咬住嘴唇的表情說:「不過,垂井也是老實人。還有遵循你不說出去的指示。」「說、說笑。不說出去的指示,才沒...。」「唉好啦,放心。無論有什麼事,趕往愛宕下通報,這種麻煩的事我才不幹。」和甚作的父親驊騮居主人是遠親,與其內人現在肋膜病情時好時壞的久子也親近的我,甚作當然努力不讓我抓住日常行動的秘密吧。「反正你的公寓,利用茂當龍套其實演的是別齣吧。沒有詳細追問就很幸福啦。」「這可不好。」雙手拇指插進腰帶誇張地搖晃肩膀讓我看的甚作,是否想以此作為藉口,忽然擺出狡詐的笑靨:「說到這怎樣,好久不見今晚請你喝一杯。這之後店裡有事非得去一趟不可,晚上的話...,這樣吧,晚上在新宿,要不要去昨晚的房間?八點前後,意下如何?」「嗯,不知道能不能去。」「來嘛,吶,來呀。」「能去就去。」「那,等你啊。一直站著講話實在抱歉。」我立刻繼續走向新橋,然而奇怪的是垂井茂市,先不說隱瞞紅花莊的前因後果,而是不知何時竟與寺尾甚作建立此等關係,就我所知有這樣的機會不過一兩次,還是透過我的介紹才和甚作相會的茂市,「對茂來說大概...。」方才甚作的口吻,讓人嗅出事情理所當然結果般的私下交情實在摸不著頭緒究竟是在哪何時建立起的,更加不明白的是茂市的想法分明打算一切都不讓我知曉...,然而就算試圖瞭解這種想法也一定是無聊的東西,基本上對塵世風情感到厭煩的我能讓對方待如野獸實為幸運,與甚作茂市的關係如何就隨他去,比起這些還是快點提筆,打算經省線回到上野而靠近車站入口時,後方有人靠很近的感覺從而轉頭就是先前的女人:「要去哪裡呢?」
 白底上狂野的淡藍粗直紋順著斜向點綴出四處怒放相同顏色的菖蒲花紋單層和服,深紫色有一條粗銀線貫穿的博多腰帶,平底氈鞋的鞋帶和表面是同樣的藍色,紅色的只有鹿斑配帶其作法和短髮似乎也很合,雖說在車站前灰塵滿布發出令人難受的臭氣臉胸腰都豐潤飽滿以懷月堂式的站姿,這麼一位結貼髮的女性親切地對我說話這事實在令人不好意思,無意間退後一些:「回家啊。」「車坂。」「真虧妳曉得。」「嗯,每次都聽到你的消息。」「甚怎麼啦?」「走掉啦。那個人,說店裡有事,不曉得什麼事就是了。」「那告辭了。」「唉沒關係啦。要不要一起來。」「去哪?」「想找個地方喝酒啊,我。」「又不是茂,我不陪喝酒。」「還真講得出口。唉唷陪我嘛。」「拒絕。有工作。」「討厭欸,這麼好的天氣要工作。來我家嘛。」「妳家?」「對,來一下嘛。」這之間路過行人注視偷窺的視線盡使我發慌,到底這女的想從我這書生獲得什麼呢?只是選擇一時的聊天對象,還是認定我能在她和甚作的關係發揮作用,不讓我有考慮的時間:「趕快乾完一杯之後再寫嘛。字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寫的。」「想不到還會讓妳指導文章之道。」「嗯。」回過身去女人已經叫了計程車滑進去坐好:「好,走吧。」唉,究竟為何如此輕率,我也像是不自覺間被吸進去一樣到車裡:「要去哪?」「好啦,交給我。」
 車子穿過昭和路駛向茅場町的道路,經過永代橋順著輕軌,不知不覺間身在洲崎花街內,進入橫貫東西的寬廣大道後:「這邊左轉。」轉角處車子直接停下的地方是夾在娼戶之間的小屋前,用紙吊著的香菸還有放在箱子上的人偶等等,全部都整理得整齊得此處乃是射擊店。「大姐,我回來了。」坐在店前的綁丸髻女人說:「好早啊,綱。」「二樓整理好了嗎?」「嗯,這位是...啊,對。請上來,請。」爬上狹窄的樓梯比起外觀顯得更深的二樓,有兩個頭快要撞到天花板的小房間,到面向外側的四疊半房間靠在窗前正當我還沒有坐好時,另一邊的房間傳來衣櫃開關的聲音女人以環狀花紋的夏季和服裝束再次現身,恰好同時把泡茶用具拿上來的大姐模樣人物說:「性急欸,這個人啊。已經穿成這樣啦。」「因為今天很熱嘛。沒有啤酒嗎,大姐。」「不是已經喝完了嗎?」「這樣啊,那...。」「妳,啤酒的話我出錢吧,當作見面禮。」看我拿出紙鈔說:「不好意思。」乾脆地拿走的丸髻女人下樓後,在小餐桌上稍作準備,店面大概交給底下的女孩了吧,與對談的女性兩人作伴手持酒杯實在是痼疾,啊啊,貞德的樣貌在不知不覺間遠去正是我的過錯。「在耍我啊,大姐。」「什麼啊?」「甚啊。」「為什麼?講這樣。」「從新橋那打電話過去,出來是出來了,很忙所以一段時間沒見面了,說最近很忙。沒人這樣講的吧,大姐。」「可是忙的話...。」「到底是怎樣又不知道,這種事。我這不是也很煩嗎。」「是這樣沒錯啦...不對,你。」向我說:「因為寺甚對她說開間小餐廳怎樣,我的朋友,嗯,原本在下谷開店,正好換到新宿開的時候,嗯現在還是去店裡學習的階段,重要的對方卻曖昧...。」「太曖昧了啦。茂也覺得很煩。雖然說那個人是那邊的人所以不可靠。」「公寓那邊,現在怎樣?」「沒有變啊。不過甚最近沒有過來,所以沒有出錢的樣子。因此茂也蠻慘的。」「很慘,說很慘,與其說別人的事情還是妳自己要振作啊,綱。」雖然無從知曉被稱為綱的這個女人為何會和甚作發展到男女關係,恐怕甚作的打算,如果考慮的結果是在別處幽會不如公寓好,早已預測到卻步將導致剩下等同看門連報紙費都付不出來的茂市,大概茂市為了取悅深謀遠慮的甚作經常出入愛宕下此事倒也不難推知,因此現在丸髻的女人說:「茂也是難得的人啊,連我家的忙都來幫欸。前陣子幫我釘架子啊,裝玻璃啊,而且那個人都不會空手來。一定會有燉菜盒或甜點袋...。」聽到這些事倒也不訝異,然而這裡意外的是:「那個人怎麼了,叫彥的人。」「那個人,去勝浦啦,陪妹妹去的。」有此問答:「嗯,田部彥介,也有在這出入喔?」「唉唷,不曉得呀?他妹,前陣子一直住在紅花莊唷。和小孩。」「在那個房間?」「對。」說到彥介的妹妹是育有兩個幼兒的醫生遺孀,與彥介不同沒有失去雙親遺產之外在信州某市開業的丈夫遺產似乎也有相當數目,現在兄長彥介這邊反而被當作弟弟使喚妹妹一家人來東京時去車站迎接提包包啦,在百貨公司買東西也跟著去抱小孩啦,現已成為有時拿些小錢讓人頤指氣使的狀況,然而我過去也曾耳聞這位妹妹最近遷離信州在病弱的孩子上小學前都要住在房州的傳言,住在紅花莊這事倒是第一次聽到,雖說日暮里住家有顧慮的理由,寡婦考慮到為了在東京費用節約而發揮其才能用少量誘餌讓茂市打理好,然而這段時間茂市在何處安身,到底那個房間裡有誰又在做什麼呢?「客人這麼多的話,垂井也很難安穩吧。」「對,茂好可憐喔。她和寺甚去的時候也是,說沒關係茂卻還是離開...。」「唉唷,我不可能在那邊過夜的啦。只是順路去一下。」「...茂離開,去附近轉一圈,這樣時間還是太多的話就在走廊閒晃,走過來走過去...。」「說什麼啊,大姐,說這種傻話。」「可是,妳不是這樣講的嗎。說那個裝扮很奇怪...。」「討厭吶,大姐,真是討厭的人。別說了啦。」大動作想要遮住對方嘴巴而重心不穩,綱的身體倒在我的膝蓋上:「欸欸,和寺甚搞錯人可麻煩啦。」「算了啦,那種人。找到別人帶到公寓裡去了啦。雖然茂沒講,一定是這樣沒錯。隨便他去啦。」「痛。手肘拿開。」「弱雞欸。估哩咕哩。」維持手肘撐住的姿勢身體像水藻一樣攤在塌塌米上:「啊啊,想睡了。」
 到此為止只因在這邊講話而滿臉通紅的我卻毫無顧忌繼續在這之後更詳細的故事,不是首先沒有這種能力。正是一著錯後進一步墜入不可挽回毫無止境的錯誤中,我在丸髻女人藉機離席之後與綱一同度過可恥的數小時。然而,究竟加諸在我身上的辱人之交際要從何處斬斷才好呢。從進到射擊店之時起、從新橋車站起、或是今天與葛原安子一同從車坂住處出來之時起,還是應該斬斷的禍根在好久以前就潛伏著呢?其實先前在虎門辦公室離席而去之際我打算絕不讓女性與自己生命有所牽扯,不知何時又猶豫不決遭其纏上,驚呼之際早已太遲,深陷在濁世波瀾之後不知如何啜肉憾魂,我的精進花朵結果之日又要何時才會到來。不過,到底為了什麼而精進。啊啊,為了什麼...總之,我現在是毫無意義徒勞的渣滓。我與其將這結局歸為貧弱意志的敗北更容易將其考慮為魔鬼散布的厄運所為,然而這是更為危險的幼稚思維方式,將對象固定為厄運之時,早已將所有都交由命運,正是陷入白癡狀態的放鬆吐氣一同將意志的最後破片給吹走,果然除了鞭打我貧弱的意志應是無藥可救。然而這是因為天性麼,無論如何鞭策意志得到的只有替代悔恨的感嘆,說到底自己究竟意欲何物,因為人類與在遠方砂礫的樹木不同而自己究竟又是什麼,轟轟作響騷動不已的都市的正中央在視線前的只有荒涼的雲影,現在這房內也早已是夜晚景色,在窗外展開的是陰鬱厚重的黑暗天空壓住街道燈火,身在水藍色上散有扇狀模樣並隨女人的身形而起伏的麻被旁,我因屈辱而雙手緊握到變得蒼白...我忽然起身,離開還在睡的綱衝下樓梯,也不好好應答店前丸髻女人的招呼,不知不覺間搭上經過的車,與甚作相會時的約定早已不放在心上,直接回到車坂。
 原以為很晚了時間才剛過九點,看到大門還關著似乎安子還沒回來,從隨時都打開的後門立刻回到房間,有如貼在書桌般坐於其前,像是乾渴的喉嚨受冷水滋潤的想法而握起筆,那要寫什麼呢,自己正在起火的全身要從何處獲得湧泉之靈感呢,維持僵硬的姿勢時:「喂,回來了啊。」牆壁另一邊發出聲音的是兩三天前說去代代木而出門自那之後未曾見面的庵文藏:「唉唷,你在啊。」「嗯。怎樣,我不在的狀況。」「越來越混亂。」「要不要來這。」說話不清楚的狀況看來正在灌最近常喝的燒酒,大概正放鬆全身仰躺在床上吧。在房間時總是這樣徹夜在半睡半醒間拿起書或是把書丟開,有時以一邊注視天花板自言自語的文藏為對象長談,今晚我的原稿只能被丟在一旁仍然是毫無進展的白紙。

 六

 至今我提及紫幾次卻因俗事應酬而不知不覺間轉移話題還害怕說不定讓人看來像是吊胃口的小技巧,這終究是因為除了我暗中思慕之外紫身上沒有應該講到的東西。本來我知道的是很久以前還在代代木家上教會學校時期的紫,自該時起相會的緣斷絕,有如前述在日暮里與文藏再會之後稍稍聽聞一些對方的消息而已。因此,我在此能描述的事情也很簡單,紫在學校畢業之後依然寄居代代木的親戚家卻忽然離家出走到某個青年的身邊去。文藏前來東京也與這件事情有關,對象的青年是為了無產者唯一的黨而努力的鬥士中一員,讓政府司法佈下的網纏住暫時失去自由卻在保釋之後立刻失去蹤影,應該與其一同行動的紫也像是鑽入地下,至今數年間警察也不知其去向,要到何時紫才會回應我暗中的呼喚呢。文藏從代代木回來時我總是胸中充滿無望的悸動設想該不會有紫的消息,現在坐在佔據文藏房間大半的床邊手拿燒酒杯等待對方先提起,緩慢起身的文藏說:「樓下的婆婆,真是個工於算計的人。」話題朝向意外方面:「為什麼?」「那人好像在找經濟後盾。」「鐵屑的事情嗎?」「不是,那也有,那人還有色誘的考量嘛。」「不奇怪啊。夏天還穿成很冷的樣子。有什麼這方面的傳聞嗎?」「嗯。」「聽誰說的?」「從田部那。」
 從代代木回來而順道前往日暮里的文藏聽彥介講的故事首先是彥介自己找工作的事,本來沒有餘錢的日暮里家計因遭追繳滯納地租而面臨困境,地主的態度變得不客氣請律師前來外加組的病情越發嚴重,終究將最後一隻狗賣掉鳥籠的數量也減少,彥介自己賭博也不如意最後也吵著說工作工作,說到這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四十歲男子,不可能有立刻符合期望的工作,四處拜託的其中一位是大約六十歲叫鶴田的蠣殼町同夥自稱「日本名勝旅遊公司」的社長,換句話說似乎是天天出入樓下安子那的老人,大致上安子進駐車坂此事也有期待鶴田做其後盾的想法,現在推測起來提及鐵屑此事的應該也是這位老人,無論如何最初出租公寓的經營有困難大概也是鶴田不肯出資吧,對這件事抱怨鶴田也是鶴田有其理由,這也是彥介有如順風耳一般說出來的。原本從事借貸的老人既然看上安子受物慾油汙而斑駁的皮膚,對方只要不用展現身體的「誠意」自然就會對預先投下資金有所警戒,安子這邊也用同樣的說詞,這邊要先看到稱為「誠意」的錢如此一來誠意的踢皮球沒有結束之日,然而不是個吝嗇鬼的安子這邊無論如何多少有些資金在身,對滿懷猜疑如故的老人來說終究表現出慌張則氣勢就先吞敗,另一邊大概也是失去能以自身姿色為餌使對手上鉤的自信,這段時間內資金短缺的壓力使其雙眼充滿血絲希望能早日得手從旁看來也不過是可笑之舉,更加可笑的是在二樓的我們倆,為此般垃圾堆中的垃圾勞心之時我們自己的生活又會變得怎樣,鶴田與安子何方取勝,彥介能否如同期待成為旅遊公司的導遊,還有甚作與茂市如何相互利用,全都是應該若無其事地瀏覽過之事,與利慾薰心者相同踩入爛泥中而不知抽身之法的掙扎模樣,已不是可笑的事情,我抬起茫然且覆上陰影的視線,有如隨波逐流般飄浮在床上身軀瘦弱的文藏因每日的燒酒而舌頭僵硬,投向天花板而失去焦點的視線是否讓何種幻象給吸引住,日暮里的事早已消失無形,不知不覺變成沒有後續的獨白。
 「我有某些...對,稱其為缺陷吧,有某些缺陷。某些不適合在現代努力生存的東西。社會組織的缺陷。將這種問題挖出來的義務本來就是對方的事,這又能怎樣。不光因為這種行為很麻煩首先就沒有意義。這是因為,我的缺陷具有無論社會組織如何變動都會作為缺陷存在的性質。僅重新創造人類組織又能讓經過數千年後造成如今日一般的人類之狀態產生何種本質變化呢?說到這,我完全不想和現在這種狀況下的諸人類往來。我已相當謙遜,將此視為我的缺陷所致,我這邊也毫無辦法。對方若是能夠配合,雖說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吧。因為能重鑄人類的鍋此等重寶並不存在啊。與紫那般與生俱來立刻能燃起熱情的東西不同,那傢伙是那傢伙。然而奇怪的是,看來我也尚未失去現世的執念,前陣子突發奇想試圖寫些什麼。然後,執筆。沒辦法。我早已忘記字。不對,並非是遺忘。而是發現完全不了解字的自己。字,實為奇特之物。人類為何會胡亂地寫出這種東西呢。我嘗試寫庵此字,寫一點後畫條一,接下去如何就完全不曉得了。不對說不定知道,恐怕無法信任吧。這樣好嗎,這種事真的好嗎,對未來產生無可依靠的恐懼。將字排在一起,以此表達什麼。有莫名其妙的習慣真是不可思議。與此不同,我有酒精。在酒之中也是最難喝的燒酒。以這種差勁的味道削除人類的精氣神就是我重生的秘密。酒精。接著,轉瞬之間...不,還是不要說出這個秘密。現在我是宇宙中的魑魅魍魎。沒有錯葛原安子下賤至極。然而,就算如此為何我非得要離開這二樓不可呢。去到哪邊的二樓,全都只有下賤。就算安子讓我吃馬鈴薯又偷我的錢,這又怎樣。除了偷我微不足道的錢,別人也不曉得要如何對待我吧。全都無意義。我去了日暮里。田部說一起去警察那所以一起去了。為了去保釋被關進拘留所的組。大概掉進嗎啡防治的圈套裡,在別的地方做了什麼不好的事吧。在眾多刑警面前不肯說話,我就講了。然後,帶組回來。無論田部怎樣生氣組也是若無其事。這種若無其事的表現實在很好。不過,若無其事這點我也相同。為什麼我能在毆打組的彥介旁邊平靜地喝酒呢。這樣做的同時這樣做的自己是不是我呢,也就是自己的行為與別人的行為都有如讓霧之幕給隔開的未知世界幻象,善惡偉大卑賤等與一切的批判反省絕緣的漆黑海中漂流的我是隻透明的魚。雖說如此,因別人的愚蠢行動似乎都讓我在每個瞬間都無法忍受。就有如這是我思想的唯一發洩方式,雖說這也是站在我具有思想這種東西的前提上。」文藏的獨白依舊持續,而我已經沒有將之聽進去是因為我自己不知不覺間開始獨白,不久之前我們之間就已不存在對話,有的都只是囈語,這無法對應上的囈語偶爾在某一點交會的場合才具有普通對談的外貌,我們彼此對應上時又有如兩枚隨意往各自方向轉動無可救藥的齒輪。「缺陷。若有缺陷又要如何。人除了在該處揚名立萬以外也無其他處理缺陷之法。西蒙斯還是誰,無論是誰,有如在紙上百花盛開般去寫。認為有如被豬舔過一般所有地方都造好的人類能具有如此傑出的能力嗎。沒有缺陷的人類完全不可怕。身上有像是讓花開出來的漆黑洞穴的人類才可怕。我寫了某些...不,我的事情就算了。然而我有如克里斯蒂娜·德·皮桑那般褪去光澤的老嫗試圖緊緊抓住筆尖說不定與你用難喝燒酒抹上身體的苦行相似。但是這些苦行的結果似乎又不是相似之物。無論如何以心傳教和大神其祕的儀式並不需要。用文字表現難易物我的各面、往來現世淨土以顛覆這個世界的願望。說到這裡不顛覆稱為這個世界的東西不成其為淨土,為了覆蓋末世之地,如來在正中央坐眠的尋常曼荼羅是沒有辦法的。讓如來本身陷入錯亂。我的菩薩在空中狂亂起舞。拾得在灰塵中揮舞發狂的掃帚。尋找寒山。寒山必定爛醉在某處的酒店。但是,這樣的景象不正是普賢引渡眾生的圖案麼?」「引渡眾生...在爛泥的曼荼羅上滿身髒汙爬行之事能如此自滿嗎?因而存活下去也會失去靈魂吧。逃離死亡的軀體成為菩薩,喀喀發笑,乘雲飛去又能如何。這就是自作自受。」「要成為哪種沒用的菩薩隨你高興,然而認為普賢菩薩在雲上又是何等的判斷錯誤。說清楚讓你知道,在此僻遠之處使其顯靈正是普賢菩薩。」「說清楚讓你知道,這或許才不是輕薄。」「你想說的是與其有閒暇自得意滿不如死了才好嗎?那,快點去死吧。你要是能成為鳶讓我看就替你喝采。」「我要是死的話,你會很高興吧。然而,才不會為了取悅你,為了看到你的笑臉而死。我會死,無論怎樣,你才先去死。」忽然跳起來的文藏兩手放在我脖子上收緊邊說:「你才去死。」收緊的手指更加出力,同時我的脖子四周就像圍上棉一樣絲毫不感到壓迫,做足氣勢抓住對方的手腕,本來骨架粗大的文藏手腕就像拔下的牙齒軟弱無力地舉在空中,這無論要怎樣用力也沒有可以出力之處的手腕讓我從落入興奮的間隙忽然發冷:「怎麼啦。喂,清醒一點。」搖晃對方的肩膀,文藏維持壓在自己身上的姿勢張開身軀,早已不再注視任何東西的瞳孔轉向別處,嘴唇依舊因為不明就裡的獨白而顫抖...。
 後來,院子傳來汽車停下的動靜接著平底鞋的腳步聲接近大門口這是安子回來了吧,霎時文藏在意識不清的狀況下:「抱歉,我要睡了。今晚先這樣抱歉。」啪塌倒在床上把薄外衣拉到蓋住下巴,這件薄外衣正是描述了文藏這幾年來生活的東西。這個在夏天可以當棉被冬天可以替代大衣在房內穿,幾乎很少外出的文藏大多成天在睡因為床的關係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恰巧落在左肩而布料只有受日射的部分已經褪色到看不出原先的模樣,相對於在陰影中的右肩呈現不同色調的薄外衣。「日光浴也很好,不過像這樣培養青苔也有別人難以知曉的辛苦啊。」以前文藏自己曾這樣有如開玩笑地講過,這危險的日光浴又是為了什麼的遊戲呢?受太陽的無情與四季的任性洗禮這破爛的薄外衣已經成為生物,對其下突出而頑固的骨架伸出爪子咬嚙,如蛆一般親密地與肌膚嬉鬧,相互抓揉時趁隙試圖壓倒他...啊啊,在此格鬥中費去的時間香煙是否會升上天際成為祭典之花,現在在我眼前殘存的只有如未被燒盡的樹枝般癯瘦且泛黑的文藏側臉。留下睡著的對方正要靜靜地出去時:「你,知道紫的狀況了。」「啊。」「不對,警察那邊知道了。本來是要去抓人的時候結果已經是人去樓空的樣子。」「那,怎樣了,這之後。」「這之後不曉得。目前大概正在循線追查吧。和我也有血緣關係,想說見一次面,只讓她知道這邊的住處。」「跟誰講?」「同伴之間有一個人是我認識的傢伙,對他講了。大概會幫我傳達吧。」「以什麼方式見面啊。何時,何處...。」不經意追問下去,對方卻依然闔眼像是發高燒一樣喃喃自語,已經陷入熟睡甚至傳出令人不安的平穩呼吸聲的樣子現在也只能先離開,我再次回到房間倒在床上,鮮明浮現在眼前的卻是紫之面容,只在很久以前見過的少女姿態不斷擾亂思緒。然而不過數小時前綱的事情,我做出不知恥行為的事情,有如方才文藏所言讓霧之幕給隔開的未知世界幻象,這次的事情也不能讓我有切身之感又是為何呢?

 七

 翌日,做好必定會受安子非來逐一報告與坂上青軒會晤始末不可的饒舌干擾之覺悟,安子這邊卻坐立難安迴避談話的樣子對我來說反而幸運,而且半夜似乎醒來好幾次的文藏白天總是睡著,因此我終於可以坐在桌前,所以今天就要靜下心來執筆,卻完全提不起興致,轉念一想大概寫東西這件事並非有興致才開始寫必定是邊寫邊湧出興致然而寫不出來的東西果然還是寫不出來,完全頓筆於此時,我卻意外地有兩個發現。其一是關於我的性格,看來我寫作時具有自己喜好之處便加油添醋,不喜之處則全數拋開不顧的傾向,寫下沒有後續的感想先不論,傳記一類的場合四處有缺陷和輕重不一的結果,現在重讀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已寫好的部分各節分崩離析有首尾不一貫之憾。另一個與對此世的執著有關,向來紫的面容浮現在心中之際絕無參雜半點邪念,正可以說是潔淨的晴空之姿,雖說如此為了不至於褻瀆其聖潔形象實在無法斷言不需要努力丟開邪念,昨夜的羞恥行為以來,一方面來說已經徹底褻瀆之後再也沒有遮蔽思慕的雲霧,有如現在可以只專心在想念無垢少女般的廣闊天地在胸中擴展,就因為有這種安心感所以才能夠不反省綱此事吧,我正處於極度悠哉,若動筆說不定都能寫出詩歌的輕鬆態度。然而不幸的是受這種愚蠢的發現阻攔,正因此才沒有動筆,看來這早已是難以解決的狀況,很快地冒出結束今日工作的想法,早已無法抑制與生俱來的懶散性格,仰躺在塌塌米上伸手去抓旁邊俳語總匯翻開,恰巧出現「青葉」,低語青葉青葉開始斷斷續續將詞湊出十七字對我來說是消除無聊的唯一遊戲,如泡沫般的二三十句浮現又消失之後度過白天的數小時,已接近晚上,最終文藏起床大概也是燒酒自然難以避免與其作伴,畢竟今天也註定終日一事無成吧。
 就這樣到晚上,現在是十二點,毫無成果而過去的這一天中沒有發生任何該描述的事,只有傍晚從寺尾甚作那寄來的信和田部彥介來訪之事,說到甚作的信,大概是昨天深夜寄出,稍稍抱怨我的違約之後,從以前就在嘗試的「蟬丸」改編作完成了想要發表,也想要聽聞批評因此明天請到愛宕下一遊順帶拜訪的內容,改編之事大略有如下述。雖說本來在家中與外頭遽然變貌的人並不少見,甚作的狀況已經不單純是為了方便而改變,沒有骨幹只有表皮的模樣與其相識甚久的我也不認為這兩種外表中的何者是出自內心的誠懇表現,在酒吧等場合看到的甚作只是個輕浮地沉醉於自己饒舌的男人,在家時卻幾乎不和內人久子說話,除了與前來的弟子四五人練習歌謠終日只有面對書桌不發一語,如此熱心寫的似乎正是能的新作,這件事本人也有其意見。追根究柢現今上演的能大多是完全承襲世阿彌與其它發端時代的作品,照這樣時代推移後現在的隆盛也難以存續,終究有遭時代與大眾遺棄之危險,屆時必然會流放到有如被保存在宮內省之雅樂般的位置,為了藝術發展順應時代脈動不得不創作新的能正是甚作的想法,對此我反對,大致上對有如能這種已經完備的藝術來說,正因為早已發展完成除了破壞以外沒有革新之法,另外完備之物自己就蘊含變化之相,可豪放可細膩能高尚能低俗注定具有藝術本源的包羅萬象,不光因為在此無論用何種嶄新作法都只能呈現為悲慘的早產兒模樣,以實例來說江戶時代有多少新作的計畫殘存至今的僅有「菊慈童」等作,早先高濱虛子山崎樂堂讓人看到一些努力,結果卻以好事者打發空閒的遊戲告終之狀況為證,首先新作等應稱為徒勞之舉,更何況再三提醒並非處於作者而是表演者立場的甚作其努力說不定只會落得被當前流行視為異端的結果,然而不論如何盡可能委婉地提及只是現代的美至少無法在能中點燃這點與感到甚作文學教養不足此點建議他打消念頭,打定主意的對方有如耳聾,也有與生俱來頑固的甚作更加緊抓住新作之魔,讀出早已寫好的數份草稿,這裡的舞如何歌謠如何都不能打從心裡感到有趣,因此我理解無論再講什麼都沒有用,失去指出無論哪個都是完全不似前人作品的貧弱之物的想法,只是嗯嗯左耳進右耳出之後,終於成為問題的是「蟬丸」的改編。本來「蟬丸」此作登場人物與對話多有讓宮中忌諱之處從而這幾年以來觀世流沒使其登上舞台,不久前政府表現出禁止的態度,因此無望上演此齣能,甚作感嘆此自古以來之名曲空虛地埋沒,改寫所有與禁忌有關之處希望能在世間上演,其本性既已如此,對於改編一事我也沒有給予意見的興趣,得過且過直至今日上述信的內容,只要有碰面的機會甚作必定依然使我煩惱吧。
 接著,說到彥介來訪倒也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外出到別處去的安子不在,傍晚文藏和我正要開始喝燒酒時,大門傳來聲響因而從樓梯上看下去,深色直條紋的單層和服下擺反摺塞進腰帶疲倦地站在玄關的彥介說:「那個...。」「怎麼啦。嗯上來不就好了。」上來後靠在房間的牆邊,用力伸直滿是髒污的雙腿一邊用手帕在大汗淋漓的臉上四處抹:「嗐,累死啦。」拿住遞出的燒酒杯,坐立不安的彥介看來其視線落在桌上一角的零錢堆,我總是把買菸找回的零錢丟在那的數枚銅板上。「怎麼啦。」「沒啊,因為走路過來。」「哪裡。」「去完別的地方正要回家。去剪尾巴...。」「唷。」「沒啦,認識的某家人㹴犬生小孩,拜託我去剪尾巴,剛才去了。在,在他們家...。」接著就閉口不語實在也沒重要到追問其去處:「交通費花光了嗎?這點錢的話有啦。就拿去吧。」像是要吞下這邊遞出的零錢一樣搶過去塞進袖袋說:「謝啦。其實正是如此。就算少一錢就沒辦法搭電車啦。嗐,重寶,重寶。」聲音立刻顯出生氣,乾掉杯中後自己取來酒瓶咕咕倒酒,一邊往嘴裡塞滿放在面前的烤魚乾:「多謝,開動啦。」一如往常的毛病嘖嘖作響,一語不發注視其模樣的文藏忽然像是要逼問我:「你,瓦雷里似乎說過作品不過是作家持續努力的途中時而拋棄之物。確實如此。然而,這種理所當然不假思索之詞又是誰說出口的呢?只要寫了『帖斯特先生』,再來無論說什麼都能獲得認可嗎?人只要弄些成果給別人看,就能擁有暢所欲言的權利嗎?」與發出猛烈的氣息同時:「又是牛頭不對馬嘴嗎?」彥介擺出談話參與者般的表情,卻因無暇顧盼的我們繼續進行之言詞而咬住嘴唇,再次舉杯淺酌之後,大概忍受不住無所事事,不知不覺間離席而去。
 假如我在身邊準備好日記本,這樣的日子有何可記呢?更何況這樣的日子並非今日一日,而是每日皆如此綿延,可供一記者只剩獨白了吧,但對我的獨白感到厭煩的正是我自己,現在我仰躺在床上,想著托爾斯泰日記以下的一節:「對現在自己的處境來說,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不正是最為必要的嗎?只有不破壞自己的處境是必要的,還有清楚理解對自己來說萬物皆非必要此點是必要的。———今天清楚理解這件事。」那麼,我的話就會這樣寫吧。「對完全不理解自己是什麼的當前處境來說,不知能有何作為,沒有目標的狀況下除了說話還有什麼是必要的呢。從陷入雲層找不出破壞現狀手段的自己看來,沒有清楚理解對自己何為必要何為不必要的手段這點才是問題。———這件事並非今天才知道,不過知道又能如何呢。」本來理解就不可能是此種無力的推究方式,要是寫下這般不成熟的字句完全只會是我的恥辱,因而我什麼也不寫只漫無目的地說,或許正因為這樣說話我才得以不致腐朽,然而無論如何混亂的我也有決不說出口的一句話。那就是「我什麼也不曉得」這種妄尊自大的言詞,沒有比說完這種話後盤腿而坐一副不滿的表情更加輕薄之物,這樣的話乾脆咬舌自行遠離語詞吧。在此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的舌頭還在活動,其實是我有時會在深夜自床上站起,突然大喊:「死吧」,被聽見的文藏嘲笑:「還沒死啊。」的經過,不過我還沒死的秘密似乎就潛藏在這喊叫中,「死吧」此語之活力在頃刻之間使我獲得重生,然而實際上我默默地思考死時眼前的黑暗無涯不見出路,喊出「死吧」之際,霎時空中散花地上薰香,在白象背上緩慢地搖晃而出的五彩莊嚴菩薩面容...此時,普賢對我而言正是話語

 八

 翌日,接近正午醒來後...不過,對我來說沒有比早上醒來更為不可思議的事件。我在床上撫摸自己還在陽光下清醒過來的手腳,啊啊這個身體還活著,簡直有如用指尖捏起不是自己的微生物觀察一般,方才剛浮出睡眠世界,珍惜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帷幕,一邊茫然點起香菸,然而這正是我一日之中最精彩的時刻,以太陽為例比起太陽更讓人心神嚮往的是支配太陽生殺之權的晨曦與黃昏光芒,我身沉浸在其明暗之中輕柔裹起有如重病患者的朦朧意識時我的思緒似乎能夠開始參透靈魂的秘密,禪宗所謂悟道之眼絕非仰望萬里無雲晴空一般的愚蠢之物,而自以為是地猜測應為如此探究非此世之香煙之時由瞬間的領悟突破,要是人之悟道在這條路終點的話恐怕也是束手無策的憂鬱死路吧。然而,費盡心思悟道此類的小聰明令人不快,入山出海全都交給志向為活動身體求道的皈依者,就連學習天龍豎起一隻指頭的動作也厭煩,我只願在陋巷中沾滿灰塵讓風吹拂搖晃,順利的話就能化為智慧之靈,我的努力也必然只能採取怠惰的形式吧,然而若是這種早晨的懶散狀態能夠按其原樣一日兩日三日毫不間斷地持續的話,這也是難以成就之隱密的享樂方法,我或許也能像其他大師一樣自我陶醉,這樣的平靜心境只能維持數根香菸消逝的時間,更何況講述這白駒過隙的時間雖然是我喜好的話題,現在沒有這個閒暇是因為今晨的不幸使得平靜心境還持續不到一根香菸,突然打開的拉門聲響打破我珍愛的肥皂泡:「醒來了嗎?」毫無顧慮進門的安子已經坐穩在枕邊一副想說什麼的樣子。
 基本上似乎越是自我中心的人就越不抱有大志,受小欲驅使而四處奔走也是稀鬆平常,然而無意間受某種事物吸引而念茲在茲時立刻就顯出鬼怪附身之相,鼻翼的皺紋像孕婦一樣顯得蒼白近在枕邊以膝蓋不斷靠過來的四十歲女人氣息,我嚇得寒毛直豎,這般有堅定目標的對象也不將我的舉動當回事,語盡處還奇妙地顫抖:「那個,坂上是個怎樣的人呢?」「怎樣的人是...。」「其實,我,昨天也去拜訪,為了那件事和他會面。」「這樣的話,沒有什麼需要問我的吧。」「不是,不好意思,是生活狀況的事情。到底過著怎樣水準的日子呢?家庭的模樣、妻子...小孩...。」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些問題,是因為雖然和坂上相識多年我也不曾在意生活水準家庭狀況,整體而言對別人的私事沒有興趣,然而更重要的是此時我無意間對安子有所領悟。至今我擅自認定像安子這般現世與彼岸皆存,生時髮即化蛇肉則成蝨在泥團中滲出黑血的人來說,大概沒有夢想幻象等非此世的景象偷渡而至之隙,然而現在凝神注視我臉龐的模樣恰似追求夢想者的姿態,那麼安子的夢想是什麼呢?早已捨棄現世的無底沼澤無處可棲身,這類人的夢想是否就像試圖將飛舞塵屑視為自己花朵般的空虛願望,然而那並非猗頓之富武后之權一類全身都受物慾衝擊而顫抖般的大理想,短視之思,恐怕不過是墊起腳尖牢牢抓住為了將十元變成百元千元般的算計,只要這種短視還是難以輕鬆越過的山谷便必定為理想之碎片,實際上:「我,覺得迷信很蠢。」分明沒有天天為神佛合掌的小聰明,籤詩吉凶卦者卜言回響於心中而撥亂算盤珠的模樣,現在這樣的興奮狀態又是顯示何種卦象,啊啊,浪漫的種子就算在落葉末端果然也是不滅之物,我不勝感嘆。然而,將此稱之為浪漫說不定是我的看法錯誤,一屁股將夢境現實的邊界壓毀,在面前這般逼近過來的安子,霎時只有怒氣湧起:「向我打聽這種事情又有什麼用呢。本來別人向我打聽什麼就是因為具有多少知悉其事之證據的弱勢之處,完全沒興趣的事情竟然會以為我瞭解,想到就生氣。問我這種事情到底...。」然而,我的憤怒話語完全沒有效果,安子還是那副充滿熱意的眼神:「坂上的生活...家庭...。」如此重複的祈禱文究竟是要獻給哪尊神明呢,這已是徘徊在沼澤的妖婆,順安子視線看過去只有外層剝落的灰色牆壁冷漠地矗立,快要受不了溫暖陽光照在窗戶上卻沒有苦楝樹陰影的室內之陰鬱,似乎終於明白不是個幫得上忙的對象:「真的好煩喔,一點用也沒有。」如此低語的安子站起,在我臉前拂袖而去。
 安子離開之後,貓毛一般鉛灰色的東西在室內漂浮,因早晨空氣可悲地腐敗並黏膩地沉澱下來而感到難以喘息,我將之與尚未寫完怠惰幻想的原稿一同丟下,跳起來衝下樓梯,也不看準備好的餐點盤一眼,來到外頭,那麼要去哪裡呢,不自覺間走到上野廣小路,雖然坐在某咖啡店的椅子上,土包子般的女服務生、半溫不熱的紅茶、黑膠唱片又高又尖的聲響,在在都成為我憤怒的源頭,雖說因無聊的事情生氣是腦袋不正常的證據從而必定是當事人之恥,實際上正在生氣的自己只會感到焦躁,在丟下零錢走出店內之際,從旁而過的計程車:「危險。」不自覺地怒氣湧起叫出:「喂!」至此為止正是對著車子喊的,這之後應該要接上:「小心點。」然而實際上我嘴裡發出的話語卻是:「往愛宕下。」這是否為昨夜甚作的信潛藏在下意識,更進一步牽涉到能樂新作品的事情中該不會只讓我更為光火,還在困惑之時我的身體已經坐進計程車內,這般失魂落魄的我拿行駛中的計程車毫無辦法。愛宕下小路上掛著刻有文徵明體「驊騮居」匾額的店面,旁邊大約一間長鋪石栽竹的道路盡頭是寺尾的住家,我站在其玄關之際,實際上被流放到東鄙,人心深不可測,此景正如京城,花之春紅葉之秋...,傳出歌謠之聲應該是甚作和弟子正在練習,雖說原以為關係親密總是去客廳這次出來接待的女僕卻是帶路到裡面久子的房間,還有尚未跨進房門時撲面而來的刺鼻藥味,痼疾肋膜狀況又更加惡化了吧,故而放輕腳步進到房內,平躺在床上的久子以無力的聲音說:「歡迎。」「怎麼啦。不舒服嗎?」「對,這次說不定要死了。」「不會這樣吧。」「就算這條命還在,也是最後一次以寺尾家人身分與你相見吧。」說話時臉頰泛紅是否因為有說話對象而使得受壓抑的怨恨噴灑而出所致,甚至看來像是醉心於涼風吹拂之人的快意,必定是相當苦惱才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一時也不好說什麼,故意避開眼神想要讓久子的情緒冷卻下來,聲調尖銳的對方似乎因為我的沉默反而更加激動:「我這種人還是早點死掉才是對外子好,反正不論死活都是受到同樣的對待...。」說著打算爬起來。「唉呀,躺著好。」不知如何是好地講些場面話:「不是沒什麼好擔心的嗎,甚也是...。」「不,外子也認為我早點死的好...。」「怎麼可能。」「不,一定是這樣沒錯。已經找到一個摩登的對象了嘛。你曉得嗎?叫綱的人。」「嗄...。」「來了喔,昨天,那個人。」「嘿。」「要怎麼形容呢。像是中國人頭髮綁起來盤在頭四周,女演員一般衣著花俏,散發香水味邊說,初次見面,很多地方受您丈夫照顧...。」「和她見面了嗎?」「對,因為外子不在,我就...我這副模樣實在沒法見人,不過對方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說和外子有替自己出錢的關係...。」「不知羞恥!」大概因為如此才忽然倒臥在床只為了久子才回以激烈的言詞但也於事無補,本來對人事交際態度冷淡的我,卻只因為這樣的事情憤怒到想要掌摑綱的臉而心中刺痛的這股強烈的情感又是什麼?看來似乎是我因綱的肉體而對甚作產生忌妒。這樣長年來對紫的仰慕也變得極度可疑,但是紫對我來說早已具備飄渺神格,以其薔薇香氣醉人心魂,同時短暫交歡後綱的體臭現在依然附於膚上流入血中,這該不會是難以治癒之猛毒,我雖因自己設下的圈套而訝異,但身軀受女性肉體之執著牽引因而越是意外強烈的感觸越是膨脹,久子繼續講的話早已左耳進右耳出,追逐霧靄氤氳裡紫的臉龐和業火燃燒中綱的乳房交替閃爍之幻影,將一如往常的冷淡眼神茫然轉向天花板,久子不知是否因為我的態度而中斷話題,還是活動舌頭發洩一陣後心情變得輕鬆:「那個,昨天田部有來。說從勝浦回來了。」「田部啊。」「是,我們家的㹴犬前陣子生小狗。想要把尾巴切掉,之前就拜託他了。」「田部連這裡都會來啊。」「唉唷還以為你知道呢。最初是和垂井一起來的。那兩位,是非常親切的人哪,田部也是垂井也是。大掃除的時候也來幫忙...。」「嗯嗯。」「難得田部來,外子卻不在,我在綱那個人走以後就睡著了,沒法親自招待他。可是,自己吃點東西之後就回去了。」從歸途繞到我下榻處拿走火車票錢看來,連零錢也沒的彥介恐怕在這裡失去開口要錢的時機,想像其拖著木屐從愛宕下走到車坂的模樣倒不如說是滑稽,不過為何彥介沒向我講這件事呢?彥介也好茂市也好,除了金錢的幻影以外別無他神,只要與其神之面貌稍有相似的人物顯現其雷鳴之尊容,霎時有如對方擺出不可一世之架式身處難以觸及的雲端上,別說受其恩惠甚至在尚未交涉之時便惶恐不安低聲下氣,就算有能夠要求某些報酬的場合也是屏息畏縮,而且各自的小神明還當成不能給別人看的東西隱藏起來,分明背地裡說壞話,同伴之間付帳的時候一錢兩錢的借貸也面紅耳赤的模樣,這些人做的事情實在完全搞不懂險些讓我發出嘆息,然而搞不懂的事在我身上,難以喘息的灰塵旋風中,紫和綱都在空中消失,正強忍刺痛喉嚨發出的嗆咳,終於女僕通知練習已經結束:「請到二樓。」
 來到二樓的房間,兩膝合併坐好的甚作忽然轉過蒼白的臉向我說:「有件一定要拜託你的事。」「怎麼啦,這麼嚴肅。蟬丸這事的話早就有覺悟啦。」「不是,更重要的...實在有點難以啟齒。」「什麼啊。」「其實是綱的事情,上次那個。」「啊啊,說昨天來過...。」「知道啦,久子講了?」「剛才,知道一點。」「就是這樣,完全拿她沒轍。本來沒有想要隱瞞新宿公寓的事情,不自覺間變得像是要瞞住你一樣...。」「那就算啦。所以,事情變得怎樣?」「這實在不太清楚。」「對方都找上門來了,應該跟錢有關吧。」「對,講到這個,本來...我不再去紅花莊是有原因的。」「嗯。」「其實綱...,」說到這嘴角扭曲:「看來有了別的男人。」「嗄。」一邊想該不會是洲崎的過錯傳到甚作耳裡,我倒抽一口氣:「有這樣的跡象嗎?」「並沒有掌握確切的證據,不過似乎是這樣...,不對確實是這樣,我注意到了。」「對象是誰有底嗎?」「這個啊,實在很蠢。蠢過頭反而難以啟齒,那個垂井...。」「嗄。」我清楚地發出意外的叫聲:「沒這種事吧。怎麼會是垂井。不對,那女人不會迷上垂井那等貨色。差距太大啦。」「嗯,會這樣想吧。」相反地甚作這邊以冷靜的聲調:「基本上會這樣想吧。可是,基本上就因為除了基本以外派不上用場才叫基本上對吧。這個,這傢伙會讓人感嘆是個表裡不一的人物...。」「說教嗎?」「不是,是事實,實際的狀況是...。」
 甚作談及的可疑事件與困惑種種在別人耳裡只是不足取的口水飛沫,可是隨著描述其人有從口中噴火而出的氣勢,滿眼血絲嘴唇顫抖在髮際逐漸後退的額頭浮現令人不快的靜脈,拳頭顫抖的模樣,我對茂市半信半疑中臉也熱起來,喉嚨乾渴沙啞,有如遭到看不見魔鬼的手抓住脖子往上吊,飽含香氣的新榻榻米觸感也有如腫起的水泡,與甚作一同漂浮在空中,這難道是因為兩隻兔子被注射相同毒藥麼,越是因為綱的烙印之痛苦而掙扎白晝的霧氣便越是昏暗深沉:「不知羞恥,茂市那傢伙。」打算喊出來的聲音卻聽來微弱,細微的低語聲響有如消逝在空氣中的回聲,其實我這邊倒不是沒有忽然想要向甚作表明洲崎的事情,然而對化身為異國島上的怪鳥之兩人來說這般率直的傾向、赤裸裸的情感並非能夠孕育種子的沃土,此時話語早已成為失去本質的空洞聲響,不過是燃燒松葉時詭異朦朧煙霧中飛舞的灰燼:「真是不知羞恥。」和我的聲音重疊的甚作聲響:「就是不知羞恥的傢伙,那個人。漫天要價一萬元也一定是那個人的想法。」「一萬元!」「對,綱說給我一萬元。不過,這不是綱自己的計策。確實有垂井在背後出主意。」「那傢伙想出這種方法...。」「就是這種人,那傢伙。一直盡可能隱瞞你紅花莊的事情,看來就是因為有別的打算。」「那,你要怎麼辦。」「所以,有事拜託你...。」「該不會是要我出一萬元吧。」「並非如此。垂井、一萬元,這些都不重要。」「那?」「綱、綱,我不想和綱分開。一萬元也好兩萬元也好,我要綱...。」「可是,你不是一直躲躲藏藏嗎?」「對,到昨天為止。因為我想到垂井的事情就滿肚子火。不過,昨天綱她提出要分手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就是說,我已經沒有綱不行了。有垂井跟著也好,就算知道被騙也好。」「這樣的話,無論怎樣拜託我不都一樣什麼辦法也沒有嗎。這事也太不講理...。」「我知道不講理。可是,自己一個人實在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只能對別人說些不講道理的事。」
 我在方才甚作高呼綱、綱時,也伴隨像是腳踝遭針刺一般的疼痛,握緊拳頭使得指甲刺入掌心,努力忍耐差點就要撲到甚作身上掐住其喉嚨的衝動,然而同樣在顫抖的甚作手指現在沒有忍耐之策,啪地移到桌上,抓起用紙繩綁起的半版紙堆,首頁以毛筆寫有大大的「蟬丸改編」草稿邊喊「這種東西,這種東西」而撕成碎片,隨即站起來將之往牆上丟後紙片在空中飛舞,飄到兩個人的頭與肩膀之時我雙眼無神與有如布掉落一般毫無聲響地再次癱倒在榻榻米上的甚作對視,我也一動不動四肢固定,恐怕是因為該時只要稍有活動那我所做的除了殺掉甚作別無可能。在可怕的沉默之後,甚作用難以聽見的聲音說:「我很快就要死了。要被咒死。」「為什麼?」「要被久子咒死,被久子。」邊說著緊緊抓住我的手:「你要幫我,我已經沒辦法了。」「你說這是什麼話。」「不是,這是真的。」毛孔擴張的臉不斷靠近,一邊發出急促的呼吸:「你,相信靈魂出竅嗎?」會講出這種話就表示對方確實因靈魂而煩惱,常識的區分對這種奇特病患又能派上什麼用場呢?第一說到別人對我談及這種事自己的處境便等同在蜘蛛黏網中掙扎的蟲蝨同夥,對徘徊於生死曖昧黃昏的鬼火之軀來說有比這更為心神嚮往的秘密故事麼?有如恐怖的神祕感受衝擊我的胸口,我回握甚作的手:「你啊,真的是這樣嗎?」「對,就是這樣。如你所知久子是病弱之軀,至今就算有女人的問題也是默許的形式,只有這次反應完全不同。垂井是只要黃湯下肚就口無遮攔的人,還有以那傢伙的打算恐怕也有煽動久子吧。看來在我想大概被發現了的時候,出乎意料昨天兩個女人碰了面,一定會讓那個女人吞下肚,久子這麼講。其報復就是久子打算吞食我。不是,確實,實際上是昨晚的事,很晚回來後她睡冰枕,問她怎麼回事,你可稱心啦,我這就死。別說傻話。就算說想要活下去那個人也不會讓我活著吧,接著就提出綱過來的這件事,怎樣啊那個人的臉像是過節一樣很有活力,那是因為用我的血妝點的。反過來我的手這麼瘦。你今晚就在這睡下。我會抱緊你一起睡。把這嘴唇的紫色印到你全身的皮膚上。所以過來啊。要逃跑,真是沒用。我可不會讓你逃走。打算上二樓,一個人睡下,還要夢見綱對吧,這可不行。半夜醒來,就像潑了水一樣,我會貼在你身邊,這雙手緊緊地在你的脖子周圍...,就算在這段期間內要做什麼,久子也是很清楚的。在下面躺著直勾勾盯住這裡。啊啊,那眼睛...,」搖搖晃晃起身:「那眼睛,就在這裡,這裡。」奇怪地彎曲手腕指向牆壁拉門處,其看得見骨頭的手腳在窗口射進的微弱日光下漂浮的灰塵中有如皮影戲一般舞動:「振作點,喂,振作點。」打算從身後抱住他,鼻梁上留下汗珠瘦弱的身軀擠出吃奶的力氣連帶使我的手腳差點都要跟著舞動,站穩腳步霎時,忽然其身軀失去力量有如糖搬癱軟下去,使得我也跟著搖晃以膝著地:「怎麼啦,你,振作一點。」甚作就這樣靠在我的膝蓋上平躺,除了一陣陣喘息之外寂靜的室內連蒼蠅的振翅聲都聽不見,現在的我不過是因為壞掉的對鐘之呻吟而困惑的共鳴鐘分身,這殘缺的空間中掛在牆上的匾「壽如南山」等文字就像正在發出難以聽聞的大笑...忽然:「可以了,不好意思,可以了。」起身的甚作臉上浮現紅潮,如夢初醒般搖晃肩膀一臉迷茫的模樣,拉好和服的領子和剛進來時一樣重新坐好:「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種樣子,」語調也平靜下來:「這樣下去真的會丟掉性命。不做點什麼不行。幸好現在老爸不在,嗯,兩三天前帶著老媽到京都地區和有生意往來的各位那邊玩,他們不在的期間得想辦法...嗯,總之先喝一杯。雖然說打擾你還是邊喝邊講各種...。」雖然這麼說,我因為恰好從多雲的天空射進窗戶的日光忽然明亮起來照出所有東西霎時像魚一樣對所有事情都失去興趣,離開這個難以喘息之處:「嗯先冷靜下來,冷靜。」說完離開甚作來到外面。
 飛奔而出的雙足也不知從哪走到哪,突然間注意到火車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便是虎門旁,向上看見大樓的窗前「政論社」的金字閃閃發光,啊啊,坂上...霎時耳邊再次聽見的是安子今早所言「坂上的生活...家庭...」,直至此時我腦中才閃過坂上和安子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現在我一片混亂的腦中實在沒有留給無謂探索的空間,對,我非寫不可,貞德,不斷地寫,此時只能依賴普賢菩薩無盡的慈悲於是立刻搭上計程車往車坂去,在路上忘我地奔跑差點撞上住處的木條門時,從另一邊用力地開門走出來的是庵文藏:「怎麼啦,喝醉啦?」「比喝醉還慘。」「去做什麼啦?」「我幾乎什麼也沒做,可是別人做的可多了實在很煩。」「那要不要當作塵世的交際和我一起走?」「去哪?」「去日暮里。就在剛才垂井來通知過。組好像在垂死邊緣。」「嗄。」「之前警察那件事以來,似乎狀況就變得很糟。完全衰弱下去,說死前想要吃一次冰淇淋的樣子。所以想要去買冰淇淋給她。怎樣,一起去嗎?」「之後能去就去。現在不行。我人類中毒。」「你也變得不幸啦。那,你就爬上二樓的床,用燒酒切斷和人世間的連繫吧。不過,對我來說聖酒精的威能也快要失去效果了。」

 九

 雖說認為之前發生的事情有如褪色的照片、遙遠的鬧劇,依日射的模樣看來從躺在榻榻米上到與庵文藏在木條門擦身而過後立刻奔上二樓為止似乎還沒經過一個小時,忽然失去力氣疲倦的我並非撲向筆而是抓住燒酒罈,雖說像是喝苦藥一樣含住酒杯,不過對我的舌頭這種多餘之物來說再沒有比此低劣氣味更加適合的飲料,多餘之物不僅舌頭,不知道如何握筆沒用的手就該第一個切斷,與常人相似的器官對我而言又有何要緊呢,跛足也好、盲目也好、失聰也好...對有如受到蕭邦細心照料的喬治桑那樣的人來說耳朵說不定正是高貴的花瓣,然而別說天界仙曲甚至遠離人世舞樂,從這數日只有持續遭受市井雜音煩擾的模樣看來,一對耳朵孔有如讓惡魔的尾巴打通前往地獄的道路,現在我也不由自主地發出嗚嗚呻吟並以手摀住兩耳,實在是因為剛才樓下依稀可聞的談話聲不知何時變為爭執怒吼,葛原安子尖銳的聲音更高一階使得拉門為之震動,對方似乎就是之前提過自稱名勝旅遊公司的董事長鶴田老人:「安靜點,喂,這不是獨棟喔。」「多管閒事,這裡可是我家,對。明明找你商量事情就只會躲。你實在是夠了。怎樣,你跟我抱怨什麼。」「讓我陷入惹人抱怨的局面...。」「說什麼啊,我?確實一起走,對,一起走了。和那個人。那又怎樣了。說有證人送來調查結果,沒比這更蠢的了。把那個多管閒事的證人給我帶過來。讓我捏住他的臉講他幾句。」「為什麼和那種男人...。」「不是說過鐵屑的事嗎。調查過的話應該知道吧,坂上啦,政論社的。不過就讓人請吃頓飯,哪有這樣吃醋的。」「我什麼都...。」「這就是吃醋啦。之前也是,什麼二樓待的是年輕男人。」「夠了沒啊。」「沒有,還不夠。把二樓的人也叫來讓他們都聽到。哼,話說得很滿,你買給我的也不過是這個陶壺大小的東西。有怨言的話,這種東西還給你...。」「危險。幹什麼,這傢伙。」我像是在鐵板上油煎的豆子一樣跳起,再次忘我地來到外頭...受街上的風吹拂,一邊想要去哪裡,在前往之處只剩下痛苦的地上生物全都吵雜不堪,為早已失去登上天際之梯的我而留下者只有在遙遠墓園中同死者低語,吐出的嘆息中模糊浮現的是組那汙水般骯髒而蒼白的臉,試圖從惡臭的腐肉中逃脫而出的靈魂氣泡,難以捕捉煙之蜃樓場所應該正是我去處,現在我的腳正自行前往日暮里。
 剛下日暮里車站月台,站在面前的恰是垂井茂市:「怎樣了,病人?」「沒辦法。搞不好今晚就要守夜。」「你要去哪啊。」「沒有,我啊,跟朋友有約...公司那邊的主管有新居宴會,被叫過去。」「賀酒比守夜更好嗎?」「嘿嘿。」顯出退縮的模樣卻又恢復有如要開始用鼻尖哼出流行歌的快活表情,奔向將要出發火車的茂市腳步聲有如釘子打在靈柩上的聲響,我有已讓人帶到陰間的感觸恐怕是因為在組身上飄盪的死亡觸手寂靜而毫無滯礙地伸來抓住我的五體,田部家的老舊榻榻米,現在早已賣掉的狗兒踩踏過的泥痕與酒漬等染上淺黑色澤編織目四處發紅起毛的老舊榻榻米之上,一張滿是汙垢的坐墊,悶熱時節坐在發冷般躺著的組枕邊時,所有安慰的話都凍在嘴邊,全身一邊起雞皮疙瘩,我不得不親自在此見證使女人毀滅的死神臉龐。以往勉強掛上兩三個紅瓷盤的牆壁也寂寞而光禿,早就沒有鳥的鳥籠在木架上發黑其它的老家具一個也沒有的這個房間裡,現時躺在我眼前的東西這能夠稱為人類麼,雖說有骨頭與皮這種通常的說法,肉有如稻穗般脫落,緊繃而狹窄的骯髒外皮努力附著在一隻一隻消瘦的骨頭上,稍稍睜開乾枯眼皮漆黑痰液沉在底下的眼窩有如小腰袋,從肋骨到手腳的指頭只有頑固地突出的關節在血液乾涸的體內縫隙中乾燥地相互連接的恐怖究竟在什麼書裡的圖案中會有呢?大致上我對人類悲慘的樣貌都抱持咬牙而厭惡的態度,無論如何該不會正是因為這樣的我而在此直接面臨此種變貌寫生的遭遇吧?若這是真正的屍體倒還好,最糟的是強烈執著的現世氣息滯留在骨頭的縫隙中,與棉布夏季和服的粗糙質料毫無關係地露在外頭的軀體扭曲之處,喉嚨活動發出咻咻讓人不舒服的聲音,失神的瞳孔那黯淡的光澤全都只是將陰暗屋頂降至冥府的信息,啊啊,罪惡究竟要多麼深重才使這個肉體在生時就無法避免公開羞辱之刑呢?怎樣厚重的元素才能妨礙消逝為虛空的效果呢?我只有慎重地固定四肢,希望普賢菩薩啊,正當暗自祈禱請將尊軀的瓔珞中一瓣吹降至地上使雜草具有香氣,請以水瓶點滴注入人類的腐臭呼吸時,先前就咬著嘴唇相對而坐的彥介忍受不了文藏和我的沉默:「唉,已經沒救了,這傢伙。」「講那麼大聲。」「沒關係,聽不到啦。說冰淇淋、冰淇淋,剛才庵拿來的,無論怎樣碰她身上都感覺不到了。冰淇淋這種高級的東西吃不了啦,至少這種時候...。」有如深水中聲音的形體傳回去沉默的嚴肅使得彥介的舌頭僵硬,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讓人以為沒有盡頭的這數分之間測量生死往復的方法只有鬧鐘的聲響...,忽然,是否被何種力量附身或受本能驅使,在床上橫躺的身軀使骨頭發出可怕地聲響並爬起,飛向空中的灰色眼球發出淫欲的光芒,以怪異的喊叫撕裂沉默,對彥介伸開手腳...。
 我已經不知有何該說的話,而且說話也不被允許,現在組,過去被稱為組的這個瀕死的肉體朝向彥介尋求擁抱不正是最露骨地顯示出求愛之情的姿勢嗎?人類究理之學要如何說明這個意外事件,我僅能稱其為事實。此處見到實景的強烈程度毋寧說有如讓眼的機能倒轉,在我體內潛藏人類數千年的秘密忽然讓視網膜捕捉到這種令人不安的景像是否被拋棄在可見世界之外,遙遠太古森林裡猿猴時代的記憶憑藉他物忽然顯現的瘋狂姿態並非此世之景,其實此刻占據我心神的不是美醜的判斷亦非心情的分析,只有對原始禁忌的敬畏,我因從夏季和服中露出漆黑的裸體與手腳揮舞這不可視之物的姿態而眼前昏黑,房屋晃動發出聲響有如雷霆轟鳴之怒使我耳聾,立刻跑到隔壁房間,關上拉門緊貼在牆上屏住呼吸,同樣因恐懼呆站在旁邊的文藏也受到驚嚇只讓蒼白的鏡片顫動:「做什麼,妳,做什麼?」狼狽慌張的彥介有如鳥高飛的聲音立刻就變成悲鳴:「啊,不行,快來,快來。」打開拉門一看,黏住半蹲著叫喊的彥介手臂,半裸的身軀朝上頭低垂,蓬亂的頭髮散在榻榻米上,有如磨米水般的唾液痕跡從無力鬆弛的嘴角延伸到滿是汙垢的耳後。
 無論如何事情變成文藏和我留下彥介先奔往附近的醫生與禮儀公司不只因為這樣做恰當,正是現在這個死之家中景象將具有生的次要人物給排除出去,回來之後,只穿一條短褲的彥介拿著掃帚與水桶,一邊彈著舌頭發出咻咻聲響在水井旁晃來晃去:「在做什麼?」「那傢伙躺病床以後完全沒辦法打掃,很在意,很在意。我其實是一有垃圾就沒法冷靜的個性。」彥介在信州被稱為無用之人大事不成卻擅於察言觀色釘遮雨板或是綁行李這些時候開心地四處奔忙對彥介來說也是稀鬆平常,不過此時說不上打掃,繃著臉仔細一看,只有鬍子還算正常其下彎曲的嘴唇失去血色正在顫抖:「屍體呢?」「放在那邊。」「嗄。」「沒事,打算把衣服穿好不過想說醫生要來的話....現在要燒水。」「用這個木屑燒?」「嘿嘿,上個月起瓦斯就被斷了。」在水井旁邊疊起舊磚塊,在彥介有時用來煮葉菜與麵條的奇怪灶上放好桶子,用壞掉木柵留下來的檜葉噗噗噴出白色煙霧開始生火,帶有黑色顆粒的水已經急躁地冒泡沸騰,每個人只是靜靜站著,穿過黃昏像是要降雨的風讓衣領的汗發黏之時,終於到來的醫生一同進入房內,在原本的位置蓋好棉被臉上掩著白布的組旁邊是雙膝併攏坐姿端正的彥介,我們在外側坐下還沒來得急轉過頭,醫生已經處理好文件放輕腳步離開時外頭已經暗下來,現在開起電燈的房間我和文藏有如木雕一般設置在老舊榻榻米上,只有彥介把掀開棉被的屍體與很晚送來的棺材一起移動到隔壁的三疊房間時幫忙他而已,之後則是昏暗的時間斷層,似乎在隔壁房間最後一次清潔身體,傳來呼呼喘息邊擰毛巾的聲響一同:「好可憐啊,妳啊,好可憐啊。」這重複的低語是彥介傾注離別的愛撫吧,忽然:「啊,不行,這麼僵硬,這樣不好。」啪哩的骨頭聲響...。
 啪哩啪哩有如雨水滴落,這聲響伴隨夜晚不斷震動鼓膜,夜深時分三人喝燒酒而醉的頭腦有如被木板夾緊歪曲而麻痺,我哪裡有乘著酒精的翅膀,不過是被針頭刺住動彈不得的蛾,同行的文藏靠在柱上肩膀那塊受到電燈照明看來就像散發出黃色的毒粉,彥介自己一個人來了精神,還是經常在意隔壁三疊的房間一邊說:「想一想,那傢伙也是個可憐的人哪,孩子的時候就被送去當賣藝人,辛苦又辛苦最後的最後卻是這種樣子啊。雖然說守夜卻也是這樣而已。除了剛才平房那的人來悼念一下以外也不可能有別的人出現啦。基本上是嗎啡不好。說到這胃痙攣這病才不好。不過講到底還是那個老太婆不好。這傢伙最糟,那個死掉的老太婆。本來死掉的話組和老太婆一樣,雖然說都要葬在故鄉寺院裡現在這狀況也沒法移動,結果老太婆的骨灰還放在那邊的木架上,想到明天那邊又要多放一個骨灰罈,實在很憂鬱。不過,其實這也像是把重擔放下一樣,組死掉的話和故鄉的老哥那邊關係應該也會變好,首先被那個嗎啡纏上了我可吃不消啊。雖然說太快了,還算是乾淨俐落。就因為這個意義乾一杯。雖然說什麼都沒有,多喝點,多喝點...。」奇怪地翻倒在手邊的杯子與此同時發僵的舌頭:「嘿,這可不好。」含著酒脹起的一邊臉頰貼在小桌上,鬍鬚前端酒滴垂落,發出低沉鼾聲時已經接近天明,文藏和我直接躺下,在舊榻榻米上有如腐壞一般睡去...。
 突然大門咯嗒咯嗒傳來:「電報,田部先生,電報。」立刻爬起來一看四周早已大亮,時間過九點,跑出木條門的彥介手抓電報赤腳從泥地上來後立刻:「唉這下傷腦筋了。嘿,傷腦筋啦,要怎麼辦才好。」「什麼事?」「妹妹過來啦。」「從房州?」「說十一點去兩國接她,我想一定是小孩的事。小的那個腳不好。死掉爸爸的病好像出現在腳踝上。除此之外還有嚴重的肺病。所以,要去醫院上石膏,兩三天前來的信上這樣寫。這無論怎樣都非去不可啊。」一副立刻就要衝出去的樣子:「這邊怎麼辦?」「就是這樣傷腦筋。實在傷腦筋。」雖說了解彥介過去對兄妹都是擺出有如下人的態度,我卻因為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而火大:「有什麼好傷腦筋的。總而言之這時候最要緊的不是去火葬場嗎。妹妹那邊之後向她說明就會理解的。就算不去接她也不會迷路吧。」「是這樣沒錯啦。」「還有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嗎,真蠢。」「沒有,這當然去。先去火葬場。這樣...之後再去醫院那邊看看。妹妹也...。」「禮儀公司怎麼回事。車子都已經要到了欸。」「對了,我去催他們一下。」帶著一雙不安眼神打開櫥櫃的彥介,從舊箱底層翻出洗好的夏季和服邊說:「哎唷...哎唷。」「怎麼啦?」「這裡應該有嗎啡瓶啊。妹妹的老公是醫生,借放在這的東西裡有藥在裡面。有精製嗎啡還啥的,組那傢伙偷偷地用實在沒辦法所以就藏起來,其中有一個粉末嗎啡的瓶子,上面有骨頭交叉模樣的小瓶子,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這東西很危險,一起收到這...該不會是搬到車坂的時候,放在那邊的家裡給忘了吧。畢竟那個時候實在很慌忙。嗯,算了,之後再慢慢找。」

 十

 彥介將從火葬場帶回來的骨灰罈與前幾年那個一起擺在木架上之後立刻趕往醫院,與他告別後庵文藏和我再次經過公有鐵路前往上野站,從那走回車坂時一言不發,或許是因為產生過去曾經講過有如對進食的輕蔑習性,最主要的是現在該說什麼好呢。大致上對於捲入異常事件中的人來說應該也沒有閒暇感到異常,更何況對一個平凡婦人之死至今又有何感慨呢?本來平凡之事也好做為受波及者雖說畢竟是災難但我們受世間人情冷暖洗滌的皮膚沒有這麼容易破裂,這並非通達之境地卻也不是感受之怠惰,單純因為習慣,說到習慣我們早已熟悉每晚徹夜喝劣酒,因此當前在街上滿身塵埃幾乎沒睡而疲憊的悲慘模樣對文藏和我來說不過是正常狀態,在照耀的日光下擺出散步者的悠閒表情...啊啊,人類的表情是什麼呢?表現思想的豐富或是情感的纖細等千變萬化之打算只要不是照在過於精心計算而自戀的鏡子裡鼻子相對總是弛緩的一層臉皮,不具有岸邊岩石因潮汐進退日夜陰晴而變換景緻之風情,不過是貼上生氣臉哭臉笑臉這些因時制宜的面具罷,無論如何掙扎都出不了這一層皮的人類又能夠擁有多傑出的內心呢?有如瞥過一眼便令吹拂全身並使之顫抖的風成為憤怒的原因而使得胸中騷動一般,有如受遠處嫋嫋鐘聲晃動一般,這般投緣的面龐在何處...噢噢,菩薩唷,是遙遠天道上您的尊容嗎?噢噢,紫、紫,突然眼前景色變得模糊,就算是親切的人出乎意料地從背後給我加油打氣卻依然不太會有感觸的我,實在懷念我那張搖晃的舊床,回到家中,剛踏一隻腳進去時,坐在門口前的四方臉男人立刻緊緊抓住文藏的手臂:「你,跟我回署裡一趟。」
 其實生來肺弱因此在幾年前曾經咳過血並且臉看來小而蒼白使文藏有纖細脆弱的模樣,然而脫下衣服後卻一變成為骨架粗大壯碩的體格,特別是酒酣耳熱談興正起時,有如壯士以拳敲打長毛的胸口一邊發出「嘿、嘿」的叫聲不會讓人以為其下藏有不健康的肺,生病之後變成習慣不曾離身的口紅大量塗在嘴唇上吐出不連貫言詞的那份氣勢或許是對健康的挑戰,模仿法國的某位評論者以「唯一的真肺病患者」稱呼蕭邦,我過去也曾說「你是唯一的假肺病患者」,現在文藏也是昂然晃動肩膀,擺脫對方枷具般抓緊的手指:「你是什麼人?」「警察。」「有什麼事?」「無論如何,跟我走。」「我可不記得做過什麼要去警察那的...。」「沒有的話就安份點跟著來最好。沒事,很快就放人了,嗯來就是了。」突然發生的事讓人不曉得該如何是好:「發生什麼啦你。」「不曉得。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總之去看看。」文藏已經和四方臉男人一起出去,啞然的我給留在門口前,因背後的氣息而轉身,葛原安子從拉門後面探出頭偷看:「發生什麼事啦?」「沒有...嗯,你先進來吧。」在一樓的長形爐桌前坐下:「沒什麼,你啊是妹妹的事啦。」「紫的...。」「這個啊,反正妹妹有那件事嘛,至今都覺得很煩所以沒講過什麼不過警察經常過來查看狀況。就算說和庵沒有關係,畢竟還是兄妹嘛。昨天,剛好不走運來例行視察,對就是剛剛那個人過來,正在這個門口講話的時候,掛號...給庵收寄件人是男人姓名,字也是男人寫的,那個人開封一看,那是妹妹的信。」雖然警察監視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點,可是文藏和紫的活動完全沒有關連平常倒也不去在意,剛剛被帶走了大概只會接受形式上的調查就沒事吧,雖然說瞭解之後便不太需要擔心文藏的安危,紫那邊卻令人不安:「那,寫了什麼呢,信上?」「沒有,那狀況沒辦法仔細看。我正要偷偷看,那個人立刻就收進口袋裡。不過,稍微瞄到的是,明天,就是說今天,今晚七點想在新宿車站見面,只有這樣。除此之外其它完全不曉得。庵這樣不會有事吧?昨天那個人進進出出好幾次,說回來之後立刻讓我知道,什麼都別講出去...。」
 現在躺在二樓床上佔據我心的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怎樣才能從其危難中將紫救出。信被讀過的話新宿車站一定早已佈下天羅地網,明知紫必然陷入通往牢獄的陷阱中卻無能為力,不僅沒有往其所在發出通知的手段,而且晚上七點就在數小時後緊接而至,只有讓心情無益地煩悶也想不出什麼對策的模樣,一邊想到對了現在不是煩惱的時候,事已至此只能聽天由命,殺到現場去看狀況如何,我爬起來從櫥櫃角落裡翻出帶霉味的一套衣服,是以前在近郊散步等時候穿著近似登山服的卡其色上衣與同樣老舊的手織工作褲,迅速將其穿上之後,擔心身為庵文藏朋友的臉該不會讓警察方面認出來所以獵帽壓得很低並戴上防塵用的有色眼鏡,單手提著收在箱子底層的釘鞋放輕腳步下樓梯,幸好沒有撞見安子而來到外頭,立刻前往新宿車站...為了打發太陽依然高掛的時間進入車站附近的酒吧內喝威士忌想要冷靜下來心裡卻躁動不安,紫到底會從哪邊用何種方式出現在相會的場所呢,國有鐵路還是市內輕軌還是計程車從車站入口還是剪票口還是等候室?而且不僅不可能在嚴密的監視下一人兼顧全局,裝扮奇特的我只要走動必然會遭到懷疑。這個狀況下紫會以什麼方式...不對,要是我的話,對啊,要是我的話會以什麼方式出現,以本來就得避人耳目的身分來說比起其它交通工具的眾目睽睽還是計程車最好,不過那樣直接搭到車站前也有萬一的危險,總之沒有讓車子在近處先停下來觀察狀況的謹慎就不可能實現,先到貫穿車站前廣場的輕軌旁...,無論如何要說救出紫的手段那也只有僥倖,比起這樣的可能還有什麼其它的確切的計畫更讓人安心呢,做好失敗的話也只能如此的覺悟,抬頭仰望尚未點亮的吊燈,噢噢,普賢菩薩唷,您現在如何看待此世愚昧生物的蠢動呢?一邊希望使灰塵飄浮並以其尊軀之一部救出紫,雖然逾越卻也是以凡夫之智下定決心祈求庇佑我的身軀實在太過惡臭,只請求智慧菩薩您可以半睜尊眼放過我饒恕我,如此一心祈禱,其實...雖然將之說出口實在是難以忍受的羞恥,其實此時粗暴地擠壓過來幾乎要將我從椅子上推下去的東西是與天上花色完全不相似的人類脂肪塊,正是十年之前我只透過柵欄縫隙看到的紫之肉體重量,向來我想起紫時浮現在眼前的就像聽過的粉飾之語只有暗淡光線下的臉龐而身軀四周完全都在煙霧飄渺中,至此所見的幻影變形為裸體黏糊散發光澤的魔女,頭被砍斷飛在空中噴灑的血發出歡喜天的笑聲,嗆到四肢的甜美放蕩地鑽入我內衣底下,咬破皮膚撕開體內,潔白的下臂有如糖般黏在脖子上,對了,我試圖放棄的不正是這絕無僅有的果實嗎?不在虛無的牢獄中腐壞而應該自己抱住抓起吸吮這正是這個世界的滋味,現在菩薩的樣貌在遠處朦朧而現世彼岸的境界也曖昧不清,我搖晃站起,算準恰巧是六點半的時刻來到外頭,車站的正對面,穿過輕軌在另一側的大樓前站著隱藏在黃昏中並下定受潮汐洗滌迎戰怪物之珀耳修斯般的決心,乍看之下在青樓前睜大眼睛觀察四周的我或許正是浪蕩子的愚蠢行徑吧。
 雖說是日落晚的季節但陰天雲層又厚,人群熙攘的時刻終究到來,在出入頻繁的大樓柱子後並不引人注目,若無其事地看向遠處車站入口、公共電話旁、警局附近等地四處都可以看到西服男性不隨人潮移動也好、毫不鬆懈維持警覺也好似乎就是警察般的人物,在如此嚴密的陣勢中我也具有能夠找到這一個人的自信,這是因為就算十年沒見的紫,就算在千萬人中只要經過之物與紫的身影相同的話也一定會當場有如受到雷擊般全身顫慄,因而對於辨識的速度我有不輸給任何獵犬的自信,啊啊,現在只要紫一出現,就算賠上性命也要立刻趕往她身邊,我屏住氣息踮著腳,一邊將十字路口縱橫來去的計程車動向盡收眼底,十分、二十分、三十分...車站屋頂下的大時鐘剛好來到七點之際,正對向的十字路口因停止信號而滯留的車陣,其中一台在信號改變同時往這邊衝過來,一直開到前頭兩三間處停下來而透過玻璃窗看到準備起身的男女乘客,短帽沿而不穩的帽子陰影下是就連薄暮也掩蓋不住的眉毛、鼻子模樣,啊,是紫,十年前的回憶瞬間貫穿我,像是被槍打中的鳥一般立刻衝到車子旁邊說:「紫,危險。趕快逃,快點。」與此同時忽然從車門出現的是強壯且用力地踩在地上的男靴。肩寬完全遮擋住而在其外套後從近處抬頭看到紫的臉龐,啊啊,這究竟是何等奇妙之事,十年的肆虐真是可怕,究竟是什麼魔鬼的手動過這張臉,五官和舊時沒有改變而皮膚卻發黃粗糙,印上無情的雀斑痕跡,雙眼顯出貪婪吝嗇嘴唇因詛咒而歪曲,正對面那散佈哭泣與殺戮之鬼火的夜叉模樣使我心碎:「啊,危險。」的叫聲還沒傳到空中的那一剎那,一直盯住車站那邊的男人說:「王八蛋。」「嗄?」將還沒完全站好的紫拉回坐墊上:「你安靜點。」也不看我一眼立刻就拉長身子以其體格威脅司機邊說:「去中野。快點,多給你錢。」不留情面啪嗵關上的車門彈開我,站在很快地開走的車子殘留之廢氣中本應抓住不放的紫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身在已經看不見的車後有如雕好的柱子,就算一小時兩小時恐怕永遠都沒有移動身軀的方法,然而此時我的腳還是很快地動起來的原因是立刻穿過車站出入口混雜人群往這裡跑過來的西服人物映入我茫然視線中。雖說只不過發生在數秒之間的事也不可能逃過執著的警戒視線,現在我的身軀,衝進伸向大樓後方的小巷,通過並排在兩側燈火通明的餐廳,撞上人而被罵還是忘我地奔跑,來到淀橋郵局前東西向的道路後右轉,在送貨馬車的轟響與汽車的喇叭聲中像鯽魚一樣蹦跳悲鳴,脫掉鞋子飛也似的持續跑,忽然就像從狹窄的排水管中被丟到大海中那樣因整片的亮光而眩目這是來到連接角筈大久保的南北向寬闊柏油路,此時回過神來屏住呼吸一口氣穿過馬路到對向,這裡是穿過花街交錯的小路,早已因為難以忍受的痛苦而雙腳發軟擔心該不會表現出發狂的舉止因而克制驚恐回頭觀察幸好沒看見追捕者身影,放鬆喘口氣霎時全身冒汗喉嚨發乾,不自覺中步伐踉蹌正要碰上經過的小餐廳門簾時,前面有眼熟的那間店,啊,這確實是之前晚上和垂井茂市一起...查覺之時我早已進入店內。
 店內還沒有什麼人,癱坐在裡頭的椅子上,嘔吐般向女服務生說「酒」時:「喔,這是。」從鼻尖發出聲音向我搭話的是茂市:「怎麼啦?從哪裡過來的?去健行嗎?」早已渙散而發紅混濁的雙眼,試圖看向我臉上恐怕是非比尋常的神情:「我從早上就開始喝啦。」「真是有活力啊。」「不是,這個啊,是很蠢的事。剛才彥來紅花莊...啊,組最後還是不行了嘛。沒辦法,壽命啊。本來講到壽命,那個因為嗎啡而拖延下去的除了胃痙攣以外還有出乎意料的香豔細節,你曉得嗎?」「不知道。」「也就是,那種病狀的人只要藥效一過就和廢物一樣,可是在一隻針劑還有作用時就完全不同,之所以有時候會解除禁令,就是因為彥...。」棉絮一般飄下的猥褻話語,使我更加憤怒,正打算要罵人的時候,茂市立刻查覺到我的怒火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所以啊,彥來紅花莊,因為之前帶著房州的妹妹和孩子出現,雖然說是信濃町病院那時候的事情,委託製作的石膏明天會完成,拿了就要回去所以妹妹今天住一晚,這倒不希奇。雖然想說該不會是這樣吧又不能擺臭臉,好啊請睡這,乾乾脆脆把房間讓出去,正要離開的時候妹妹說,那個不好意思請收下。這可不行,哪有這種事。沒有,每次都造成你的麻煩,這是謝禮。每次來都有付錢,雖然說偶爾這樣也算理所當然,這傢伙實在太會做人反而感覺不好。所以,總之收下來之後到走道,從後面追上來的彥,喂茂啊,給我一半。嗄,這不會太過分嗎?沒有這種手段的吧。不是很過分嗎彥。沒有,我接著還不得不陪妹妹去逛百貨,沒辦法一起喝酒。可是這和喝酒的事又沒關係。沒有,其實也沒火車票錢了,總是拜託妹妹...我今天也是不得不想辦法打發一晚,一半實在不行啊彥,嗯就這樣,把剛拿到的給轉手以後跑出來,實在沒意思。嗯,這不是很沒意思嗎。太沒意思所以立刻就來這,從剛才就一個人...啊,綱。」不知何時從店裡出來的綱使我前日的傷口再次被揭開,離開椅子身體緊貼在木板牆上已無處可逃,毫不心虛地靠到我背上的綱說:「歡迎,竟然沒忘記。」很快地把折起來的嫩綠色衣袖靠過來,像是對待小孩一樣出力搖晃我的肩膀,捲起袖口的手往前伸拿起酒杯:「茂,招待你。」「嘿嘿,謝啦。剛來嗎?」「對,心情很好嘛。」「沒有,剛才正好在講這件事,彥他...。」「我知道啦。在後面都聽到了啦。」「這下壞了。對了之前講到那件事去見過面之後...。」「誰曉得啊,那種人。」把坐下的椅子拉到我旁邊並在一起:「茂,去那邊隨便講話可不行喔。」「啊,越來越壞了。第一我不曉得發生過什麼事,可是沒必要在面前演卿卿我我這齣吧。今天無論去哪都是掃興的日子。還有你也...,」向我說:「你也不好。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和別人的女人...。」在茂市與帶笑眼角相反的敵意和綱從旁貼近的灼熱下感到脫皮刺痛,還有煩惱這附近總是潛在的人身安危,我發出無聲的喊叫正打算逃開時,門口出現成群吵鬧的三四人,似乎早已有些醉意一同進來就大聲喧囂:「酒、酒。」忽然注意到我們的樣子互相使了別有深意的眼神,與此同時茂市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我因不祥的預感而心跳加速結果失去離開的時機,對方其中一人往茂市側臉投來銳利的一瞥並且故意要講給他聽:「喔,喂,居然在這邊看到這張臉啊。前陣子好像讓我們看到非常厲害的手法嘛。也不是完全無緣的人。要不拜託他交個朋友怎樣。」這是之前晚上在花街內咆哮的混混一等人,還沒來得及屏住氣息,已經往這邊逼近的男人,似乎因為沒注意到變裝成別人的我,像是要去推茂市肩膀用拉長的聲調搭話:「能借一步說話嗎?邊喝酒邊談好不好?」突然冒出青筋的茂市用力推倒椅子:「說,說啥啊,小看我,你,想要嚇唬我嗎?」發狂的喊叫反而更像是被逼到絕境之人的悲鳴吧。對方那群人立刻發出吵雜的聲響:「渾蛋還嘴硬。來外面,外面。來外面讓我們看你的本事。」答答答混亂的腳步聲:「怎麼啦。靜一靜呀。別這樣,茂啊,別這樣嘛。」綱想要阻止的尖銳聲音也被蓋過,著火一般的茂市已經到門口,我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卻「啊」又跌坐下來,這是因為此時外頭很快地已經聚集起來的人群中我看到有剛才在車站前設下包圍網的警察身影時隱時現。我慌張跑到店內,分不清位置而在布簾陰影中驚慌失措,跟著過來的綱說:「要回去嗎?」「從後面出得去嗎?」「可以,從這邊。沒意思,牽扯上的話。出去吧。」跟在綱身後經過廚房,好容易穿過黑暗的防火巷出來的地方是咖啡館酒吧等店並排的熱鬧小街,我跳進剛好經過旁邊的計程車,綱也若無其事地跟著搭上來,與開動的計程車坐墊一同搖晃而化妝盒一直敲打我鼻子周圍。

 十一

 我至今一直說謊現在卻失去繼續說謊的方法而為此不知所措,雖然說本來就怨不得別人,想到這些全都是紫所造成便毫無來由的不勝感嘆。現在清楚表明內心的話,本來我從歷史碎屑中用筆寫下克里斯蒂娜·德·皮桑這般深皺紋老女人的殘骸也是因為有與貞德牽扯上關係的計策,與貞德結緣其實完全是謊言,不過是利用這個遙遠過去的少女複寫出十年以來夢想中現實中縈繞心頭紫的臉龐並打算對色彩滿是缺陷的畫中身影綿延不絕地描述之癡情行徑罷了,即使這也或許是因為關鍵的紫本人被圍繞在氤氳雲霧中,在這般狀況之下我的文章從一開始就必定不可能有完成之日,先不提正因為如此就陷入不得不寫的結果這類辯解,僅僅讓日子虛度讓空白的草稿留在桌上也很合理,更何況我還有借來普賢菩薩那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光芒以霞光之色粉飾文章生活思想情感的舉止。然而,本來沒有打算給別人看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傳還像方才說的一樣費工至此,乍看之下我呈現有如汲汲於欺騙自己與別人的狀態又是為何?雖說我身上存在眾多虛偽倒也不是因為喜愛如此而施展詐術,本來就像早已描述過其意義那樣只要想到紫的容貌我就無法分辨,打算補捉現實的紫就會眼前昏黑,以在神木前舉起斧頭一邊踩住腳踏風箱的姿勢,並且受其閃光刺激的狀態使內心感到愉悅甚至激動,我分明總是裝作好像不是理性的使者而筆、筆地吵鬧,實際情況是面對白紙時只會放鬆心情露出好色的表情,這般詐術豈能稱為上等的技藝,完全就是該唾棄的人類精神之怠惰吧。過去試圖分辨卻未竟其功的紫之模糊面容忽然變為消災除厄也揮之不去的夢中惡魔侵襲而來,顯露貪婪吝嗇的雙眼、扭曲的嘴唇、令人訝異的雀斑...,這如果單純是容貌的變化,變成瞎眼變成缺鼻臉上有燙傷痕跡,本來對我來說紫就是沒有臉龐的因此一點也不會介意,然而與我持續祈禱一心依賴的紫之整體完全不一樣的其他女人,恐怕是毫無關聯的不同靈魂,不知何時和紫的交換過來了。啊啊,這是怎樣的白鳥處女傳說呢,我的白鳥轉瞬變為食用火雞,乘車前往遠方,殘存下來的只有廢氣味...,不過,我在此處有奇特的感觸,是因為從正對面噴過來的廢氣,在沙塵風暴中,馥郁而猶豫的影子受傷倒下身心因人世間的辛勞而漸漸毀滅,相對地此世絕無的花香將使屍體在歡欣中顫抖而復活過來,無可懷疑具備三十二相八十隨形好之妙趣的莊嚴大士尊容,我的普賢菩薩早已放棄夢中啟示,不知何時成為紫衣裳底下成熟的實體,現在從破洞的空殼下粲然發出光芒,對於紫褪去不安定的臨時姿態這個菩薩顯現的奇妙現象,我無論怎樣感謝紫都不算過分。說出這種話或許看似唐突,不過如此確實的事除了唐突也無法說出口。可是,受這般天上而來的光明照耀,若我在活著同時立刻就脫去人類的腐敗外皮成為受菩薩庇佑之子的話便是可喜可賀的普賢引渡眾生記吧,然而事實是緊張地想要跳到垂在頭上的化身之枝,腳卻出乎意料地掉進惡龍顎中而掙扎的模樣,實際上是因為這張床上...(其實昨晚在新宿一脫離危險就毫無堅持地依綱所言讓車子開到近郊某處,在這個便宜旅館房間內過了一夜的現在,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讓我看來就像排泄物。)這張床上,綱睡在旁邊的身軀,頭髮、汗、油脂、化妝品黏答答遍布,我孑然一身沒有依託瓔珞之花的辦法。「諸神是以我們的模樣製造出來的。不對,乾脆這麼說,我們的模樣是從各種野獸中製造出來的。」若阿蘭此語為真,噢噢,普賢普薩唷,您是否也與我們相同,有如微不足取的我,有如在此睡著的卑賤女人是由爬行昆蟲的碎片製造而成的麼。還是與異邦人的諸神不同,斬斷人世俗緣由別的東西製造出來以完美的結晶形式存在麼。現在我眼前朦朧無法仰望您真實的尊容,更何況對您來說也不會想到看清我是否存在,就連奉上的祈禱,該如何是好,讓喉嚨中擴散開來的野獸低吼給扼殺,只能發出大衛·赫伯特·勞倫斯的嘆息。

 我暈眩,在此世上何為終極之善?
 善對他們或我為何,我不能理解!

 啊啊,我不能理解!...用手肘出力爬起來時壓到旁邊赤裸的肩膀,「嗯嗯,」一邊揉眼睛起床的綱說:「幾點了?已經起來啦。」拍開伸出來正要環向我頸項周圍的手臂:「別碰我,娼婦。」表現出憤怒的樣子而跳起來的綱說:「什麼,再給我說一次看看。」「我說的是已經受夠這種狀態了。」「別講那些自以為是的話。什麼娼婦。又沒有讓你買過。」抓住我丟在床邊的潮濕上衣像繩子一樣揮舞:「放了什麼啊,這裡面。穿著這種髒東西厚顏無恥走在路上,自傲不會因此感到丟臉以外還有什麼優點。你這種人才是沒有錢的話分明就沒有可取之處,重要的錢還一毛都沒有。」對,我幾乎一文不值。忽然昨天的事件全部在腦海湧現,啊啊庵文藏怎樣了。不對當前我自己,接下去又該怎麼辦。我的身分說不定早已被警察發覺,至少在這個國家森嚴積極的警察網下不可能毫無作為放過我。假設可能有就這樣獲得赦免的狀況,就算這種狀況下能去的地方現在又能派上什麼用場。本來這個房間內的景象,還有車坂住處,在日暮里交際之人等等這樣的日常生活本身全部將只會變成黑暗的地穴,未來怎樣的牢獄在等待並因而狼狽的我就算沒有猜中,然而世上還有很多其它的事物。比如蔚藍的天、寬闊的海、舒爽的風、蔥鬱的山間、溫暖日照的開花原野...啊啊,遙遠而使我心平靜之風景唷,我荒涼的日常生活唷。突然這些東西對我來說變得重要,痛苦地變得切實,就算只是轉瞬的和平我也不會不像個游泳者那樣縱身跳進這些東西之中,我想在薰香的空氣中振翅高呼。恐怕若是平常的我會將忍受不了市井塵埃的整潔臉龐視為氣魄衰弱症,處於嘲笑以狀似高潔的天地山川之歌詠嘆虛有其表之際,然而現在我的高喊只不過是我的生活本身,對了,去搭火車、搭船、搭上發出汽笛聲響疾走之物,我忽然跳下床,從綱黏膩的手中搶過上衣,那要往哪去,首先錢要怎麼辦。要錢的對象只有坂上青軒,而且最近也沒有給「政論」寫稿子這種要求實在難以啟齒,下定決心這種時候就算沒辦法也得做時,在床上一邊吸菸兩眼發光的綱向準備好的我說:「逃跑嗎?」逃跑,就像卑鄙的人...無聊的理由。現在除了相信我的生活沒有其它道路。「原來如此或許是恥辱。不對,確實是恥辱。這個恥辱就先記在我名下。不過,像這種早該丟開的借貸已經毀掉了。沒辦法。」像怪物一樣咬牙撞倒桌椅走向門:「哼,隨你高興。」離開床上的嘲笑來到走廊的時候,從庭院樹叢吹來的風拍在臉上讓我差點站不穩。

 十二

 「這下麻煩了,實在是,說現在要的話。你講的話總是強人所難實在麻煩。」
 離開旅館立刻衝進虎門政論社的接待室,鼓起勇氣提出需要錢,坂上青軒曖昧地想打混過去,下定決心的我再次近逼:「不是,這無論如何非得是現在不可。要是有兩百元左右就好了。稿子的話素材已經準備好,直接就能寫。」「為什麼這麼急著要錢?」「就是說,要去旅行啊。立刻就想從這裡出發。稿子在旅遊地也...。」「旅行很好,可是又不一定得要今天...。」「不過,沒辦法這樣。其實是身體的狀況,對正是身體的狀況。另外葛原那邊也有積欠一些房租。那邊的房間負擔也不輕鬆啊。」房租的事不過是按照真實狀況脫口而出,聽到葛原的名字立刻顯得坐立不安的青軒以肥胖的腰圍讓椅子發出聲響:「雖、雖然說也會有這種事啦。」在眼鏡後散發光芒而充滿畏懼的雙眼:「我其實也不輕鬆啊。因為之前鐵屑的事情那之後和葛原碰了一兩次面,不過那邊八字都沒一撇。這樣,你說無論如何都一定需要的話,第一我和葛原也是表面互動而已...。」從嘴裡講出來的話早已沒有條理,比我還要失去冷靜的模樣,突然使人不悅的困惑浮現在青軒與安子之上,其實這樣的困惑不是現在才開始而是在日前安子的言行舉止中就稍稍讓人有所察覺,然而就連對這件事最低程度的臆測都會使我認為簡直是對頭腦的污辱一般極其不舒服的東西因而自己也努力想要驅散這個想法,這裡也沒有時間理會他,首先是這個剛愎的雜誌老闆性格中隱藏的軟弱稍稍引起我的同情心:「沒有葛原那邊現在完全無所謂。請不用擔心。」倒不如說用安撫的口吻:「更重要的是,我要旅行...。」「那,最少需要多少。」「像剛講的那樣。」「嗯嗯。」用手拉開背心伸向內口袋:「其實現在只有這些。」從拿出來的皮夾中抽出五六張十元紙鈔讓我看:「這先權充救急。之後的就寄到旅遊地給你也行。」「這就看你方便...。」「那,就這樣做啦。說不定也有葛原那邊的原因,不過一直提起葛原葛原實在很煩。我和那個女人什麼事也沒有...。」平常的話大概聽過去就算了不過重複的話讓現在我處於奇特興奮狀態中的耳朵難以忍受,因為葛原葛原那有如毛蟲刺人般的聲響:「到底葛原做了什麼?」不自覺間大喊的同時全身因憤怒而顫抖:「我也沒有提到葛原的事,講的是稿子的事情。不是可以先給我稿費嗎?這錢是為了掩蓋髒東西的封口費的意思嗎?」伴隨早已難以忍受的聲調與發熱而脹起的臉前,青軒禿掉的額頭不斷冒出油汗:「說什麼啊你。不是都滿足你的要求了嗎。還有什麼好抱怨的。」「要求以這種方式被滿足就是恥辱。」「恥辱。給錢還被說成是恥辱太過分了。全都不給。」「我也不想要。會引起汙穢聯想的錢就免了。」「汙穢是什麼意思。」「演變成開出這種報酬本來就是因為事態之醜惡所致。」「那來這邊提出要錢的你又是哪種貨色?」「這個貨色現在瞭解到際遇之壞正在感嘆。」「少講些自以為是的話。給我走。」「當然。」像是要撲上來一般起身的青軒用長捲毛的大手拍桌子的聲響與之一同啪嗒甩門,我衝到走廊上。
 ...回過神來,現在我走在烏森的柏油路上。從政論社到這裡為止來來去去的火車汽車行人與街道景色全部沒有進入頭腦的模樣,因此我必定是意識相當不清楚,倒不如說像是某處掛上秤砣,靈魂經由血管往下流,從腳底穿出來在有如沉入地面一般的陰鬱之中停歇,這或許因為不知何時我的身軀被包在沸騰而起的高熱蓑衣中站著昏睡。可能在別人看來我對青軒採取那種多少有些潔癖卻也因此而滑稽的態度使自己正處於興奮之中。然而,我對剛才沒有收下錢此事感到些許類似後悔的東西。大致上在金錢往來的關係之中很難避免不牽涉到卑劣的垃圾,表面上講道理的清潔感是為了消除其它不合道理的生活美化圖,有時間擔心無益的頭疼倒不如沿著實用的道路前進若非如此哪裡還有汲汲營營之律動,這不正是成人的法則麼。如我一般夜半哭泣的小鬼頭不就只是揮動手腳那類人麼。不過就算是玻璃蓋中的蒼蠅振翅聲也會震撼人類。本來男人的行動何者為壯烈、何者為卑微...啊啊,要是壯烈的男子又怎麼會說出這些無益於事的話呢,恐怕早已撫掌大笑遨遊在曠達之道上。披著惹人厭惡的反省外皮還在一心想念青軒鈔票的我被別人說是醜陋蛆蟲的範本也無辯解之言。很好,無論再怎樣自戀也沒有能使用喚雲之術的傑出天賦,所以說我是醜陋蛆蟲這件事倒也沒有不滿要表達。然而身為蛆蟲也要說在前頭的是,現在我在意的絕非出於自身利害的理由而殘存對金錢之不捨,此處浮現的念頭只有惋惜將要失去與青軒長久的友情。這若是修飾的話語我便是厚臉皮的人,方才的鈔票也應該會若無其事地收下來吧。我後悔的完全不是鈔票,只有青軒...噢噢坂上青軒唷,我親切的年長友人,正是你對我這般沒有工作的窮困書生表示興趣與好意,不正是買下我毫無價值的稿子數年來供給我柴米油鹽費用的唯一知己麼。我羞辱你、使你憤怒、悲傷,說出嚴重傷害你內心的粗魯言語,你到底做了什麼呢?對,到底青軒做了什麼。青軒和安子之間怎樣眉來眼去,那又怎麼了。何處讓人不悅呢?發生什麼讓我生氣的事情呢?我的無禮之舉和我希望的普賢修行又有何關係呢?說看看,什麼是普賢修行,何處有智慧之光閃耀?啊啊,普賢菩薩如今在何處的空中...不經意停下腳步發出「啊啊」的聲音之際,錯身而過的男男女女蘊含懷疑的視線,讓我拔腿而奔兩三間遠有如被吸到烏森神社之前,啊,恰巧在這邊回憶起往日的邂逅一同浮現眼前的並非貪婪地吸取人世精氣的綱,並非在人情束縛中掙扎的甚作,將這些臉壓到遠處逼近而來的正是舖有潔白布的病床上,久子仰躺並凝結為黑色的側臉,此時有如受力量吸引,與來時方向相反,我正前往愛宕下的驊騮居。恐怕對這雙腿忽然改變方向,說書人的我說不定有賦予其正當說明使別人認可的義務。然而,不巧的是,現在我失去身為有缺陷的說書人資格。想來之前也曾提過,本來我的個性就是只拿喜歡的丟開討厭的,故事就會具有疏密濃淡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此處喜好厭惡的標準也早已崩潰,我捨棄頭與身體只剩下自行移動的兩隻腳,反而我還想向別人尋求完美的解釋讓自己接受。如此想來,腳這種東西不都是有如這樣的任意之物麼。總之此處移動的腳使我難以喘息也是事實,不光彩也沒內容的這個瞬間對生活究竟有何意義,唉唉...也沒有感嘆的時間,心中滿是異樣的幻象,我來到甚寺的玄關。
 打開狹窄的前門,面對銀箔杜若屏風從其暗處中走出來的不是前來接待的女僕,意外地是久子,看來正要外出裝束也煥然一新:「唉呀,歡迎。」對有如受其姿態壓倒而呆站的我說:「託你之福從那之後我就完全康復了。今天是接下來正好要去看歌舞伎,對,和朋友。外子在家請上來。」「不用。」「請上來。」「不用。」我吞下有些苦澀的唾液對其訝異的臉龐說:「恭喜,請無憂無慮地健康活下去。」留下與我無關的低語,正想離開如今幻象已消逝的玄關,從裡面出來的甚作說:「唷,請上來。雖然久子出門,我還在家。請進。」假如此時我忽然變回此世生物是否為一息尚存之際不可避免的結果,目送魚躍一般出門的久子,來到二樓的客廳時:「我這陣子也非常謹慎,」甚作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久子的病也很快復原,真不可思議,女人的身體這種東西。我閉門在家兩三天,燒立刻就退了。」「丈夫有這般恩惠就很好啦。」「對了我也趁這段時間寫了一篇,能的新作。題為『飛倉』,就是熟悉的信貴山緣起,主角是姊姊,配角弟弟是僧侶,從信濃地區來到大和的姊姊尋找得道高僧這段,能看一下嗎,這個謠曲的字句。」像是要阻止手伸向桌上裝訂好的半版紙堆而說:「最近沒有出門去新宿嗎?」「對,完全沒有。」驚訝地很快縮回手:「這個,其實...,」聲音發顫:「一直沒有去,雖然打算忘掉那個人的事,其實...就在剛剛有電話來。」「誰打來的?」「沒有,就那個人。」「嗯。」「說講很多自以為是的話很不好意思,這真是非常順從。說請一定見個面,在銀座等我...我也說了強硬的話,不過對方都軟下來也沒什麼好考慮的。正好久子不在,接下來想去見她...。」發紅的雙眼盯住我膝蓋也靠過來,像是要壓上倒退的我一樣邊鞠躬:「儘管笑我吧,讓你聽到這麼不要臉的事情。這完全是詛咒。不知羞恥。請儘管笑我。」扭曲的嘴角流露出的哭泣笑容或許是從體內噴發而出的歡樂歌聲,似乎為了親自確認隨執著之海浪而晃動的醉人心境有多餘快,選定我為應該撞上之無情岩石的甚作,我該做何反應。然而,此時我並非安撫也沒有揶揄對方而是有如被選上的岩石一般保持沉默,因為我自己忽然受強烈的情感震撼。妒忌...就如此稱之,現在的我正是除了綱有活力的肉體之外什麼也考慮不了,從紫的雲端梯子上掉下來的地方就在這肉塊上,應該緊抓拾得的掃帚在普賢的大道上重新站起我又能在何處尋得這般基礎?啊啊,無智而甜美的綱之肉身唷,我的珍妮·杜瓦爾唷,不朽詩人之戀人唷,這般人世珍寶就要隨意地拱手讓人麼,我因為復甦的生命顫動而咬著牙立刻站起:「你就以你的方式努力去做。旁若無人地緊緊抓好。這樣我也才有競爭的動力。再見。」離開目瞪口呆的甚作出來到外面,有如盤旋在空中的傳信鴿發現方向,現在我直接回到應該撤掉的車坂下榻處。
 逮捕的危險這等事早已不足顧慮,我為了踏上奪回綱的新旅程,不得不先從拋棄車坂的住處開始。恐怕正因為受沒有來世的谷底腐臭壓迫結果我化為空虛的呻吟迷失在大氣之中吧,除了染上惡緣泥塵的藏書外賣掉所有的用品,現在立刻...只是,一個衝動所為中必定蘊含接踵而來的有序行徑,最終要是沒有結果的話那也就只能稱為我的死亡。首先我出發的堅定決心沒有產生逮捕漂泊客死等所有不安的縫隙,因此這個行動一定是與賭上性命的大事。不過庵文藏到底怎樣了,打開車坂住處的木條門,霎時發出巨響衝下樓梯,下擺凌亂嘴唇失去血色的葛原安子赤腳跌落在地面上,剛見面就立刻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呼呼大口喘息的模樣:「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庵他...。」「庵啊。警察嗎?」「不是,剛從警察那回來...。」我渾身顫慄,甩開抓住我的安子上二樓,正要踏進隔間拉門大開的文藏房間時,撞到裱上邊框的空氣因其堅硬而彈回來,重心不穩倒在走廊上,這是否因為隱藏在拉門後床上之激烈模樣早已斷絕人世利慾,這剎那強烈映入我眼簾的東西是與文藏常用的口紅一同散落在榻榻米上的一片花瓣,貼有骨頭交叉圖樣的紫色小瓶。

2016年12月7日 星期三

近日數感之六

 不久前日本友人來台觀光(一如以前講過的嫖妓行程:週末兩日,走馬看花。我實在不懂這種旅遊方式有何趣味),他們打算到母校附近的著名景點搭纜車(雖然近在咫尺,我求學之際從沒去過。和他們才是第一次),只是當天恰好在年度點檢維修期間內,只好作罷。臨時改為帶他們去母校逛逛。
 就在我們搭上捷運前往母校途中,或許因為用日文交談聲音過大,原本坐在我們附近,約莫三十前後、瘦高的女性陰著一張臉,到比較遠的地方站著,到快到終點站時前按下和司機員通話按鈕,到站後捷運員工上車查看狀況,對講機中也不斷傳來詢問聲。該女性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快步往外走。
 然而相當不幸的是她與我們的目的地相同。出捷運站以後我們到對向馬路搭公車。該女性已在我們要搭的那班公車上,甫見我們一行人,她無視已經啟動的公車,立刻走向前門快速地連續按下車鈴,司機不斷問她是否要在這裡下車,她依然保持沉默繼續按自己的。司機把車停住讓她下車。友人向我說那女生怎麼了。我也不清楚,只是起因似乎是我們。

 四處晃邊聊天之際,友人提及日本經濟現況:近年最低的失業率、似乎逐漸回溫的景氣等等。就像在台灣一樣,一堆人講失業率,卻很少提及擁有怎樣的工作。日本的約聘員工比例逐年攀升,這些人僅在定義上不被稱為失業者,也就是他們一個禮拜某些日子到別的地方待幾小時,然後拿到一點錢。除此之外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又有哪個聰明人能設想到工作的意義遠比如此還要大得多呢?
 可是當代政府非常在意工作,那似乎是所有人最重視的議題。然而這種論述背後卻有套套邏輯陰影:更多人就業導致整體生產能力成長,因此製造更多產品供消費,工作獲得薪水也讓他們有能力負擔這些東西;只要失業攀升,這種循環就會崩潰。而當代經濟學提供的永恆成長幻象也從此處著手(另一個具有類似欺瞞效果的是穩定的通貨膨脹率,說穿了只是讓鈔票和債務緩慢地增加):低失業率、GDP持續成長、推陳出新的科技與商品———數字很簡單就能滿足這種幻覺:四大於三,所以四一定比三好,或至少聲稱四和三有本質上的不同(這也是當代慈善的基礎假設之一。一百碗泡麵一定好過三十碗)。如果這一切都不會顯得毫無意義,因為似乎沒有人想想一天工作好多小時(其中最污辱人的就是通勤時間不算在上班內)之後買了智慧型手機回家到底為了什麼。這絕非伊比鳩魯或是佛洛伊德式的嘆息:我們的消費能力(這個詞在當代的意義和大胃王比賽差不多)可以在五秒內耗盡整個宇宙卻依然無法滿足,期待更進一步的成長(「只要上游供應鏈增設工廠,提供足夠產能,我們預期該產業未來還有成長空間...。」)。大多數人現在幹的只是這種愚蠢行徑的漫畫版本:我要買VR裝置,縱然我不清楚這能做些什麼———大多數人以為他們理解。其理由是:我們只為了過不虞匱乏的生活,而非一心想完成消費循環。雖說不虞匱乏這四個字的意思在大多數人心中逐年通貨膨脹。

 他們時不時拿出旅遊書翻翻。一次要收回去背包的時候卻不小心卡到頭髮。
 「ドメスティック・バイオレンス。」
 友人確實有些粗枝大葉之處。

 一日我較晚出門,搭上比平常更顯壅擠的火車。在某大站上班族蜂湧而出,打算找位置坐時卻看見一個年輕女孩正要上車。她和我間隔一個座位,卸下背包後擺在雙腿上,十指交握。她維持這個姿勢一段時間。有時用手梳理及腰的頭髮。好一會,她從背包裡拿出水和藥吞下———我看袋裡大約有七顆藥,就像她的身體已經被辛勤工作與惡劣環境虐待八十年。之後她繼續維持相同坐姿直到我下車。
 我不清楚她的身體狀況如何。我強忍和她搭話的衝動,只因為她正常得多。

 說起讓人害怕的事,碰到久未見面的舊識也該算上。我實在不懂為何很多人喜歡辦同學會,(甚至每年!)那只是隨時間伸長的俗氣伸展台。這些人在思想純粹的青少年時期尚不能吸引我,那就更不用談在塵世打滾之後了。人隨年紀增長腦袋只會越來越硬(骨頭卻越來越軟)。或許我運氣好,各個舊識都讓我看見粗俗低劣在他們身上刻下的皺紋。見面就講些腦子燒壞的人才說得出口的垃圾:「雖然我不知道消費者買不買單,不過我的TA就是上班族......你可能幫我試吃一下,告訴我哪個部分...。」出於以往曾同居一處的敬意,我盡力避免在他們面前打呵欠。這同時也說明我自小就是個白癡,才會認識這種人。或許因為當代人推崇專業而非修養,無論哪種皆無法治療愚蠢,前者卻不可避免地多了粗俗。
 當一個人越來越位高權重,也就更容易聽到這些話。有時用術語指涉完全不同的對象(比如機會成本和重力加速度),或是用小學國語習作中的換句話說提升專業形象(像是在資源和成本等詞前加上社會或政治);具有同樣效果的還有外語———使用次數越多越專業———比如agenda,可是又有誰還用拉丁語發音呢?又有誰能丟開這些慣用語後還能像個人一般講話呢?

2016年8月17日 星期三

《コシャマイン記》譯後記

 上面那篇同樣譯自文藝春秋昭和五十七年的《芥川賞全集》第一卷。
 所有評審委員一致同意這篇文章入選。不以該屆觀之,這篇文章在芥川獎所有文章中也是相當獨特的作品。
 同樣講講需要注意之處。首先,文中有注釋,我因手頭沒有其他版本比較,故不從。注釋中的解說多以其意直接加在文章中。第二,北海道地區的地名多為アイヌ語言迻譯為日語。文中地名、部落名與人名幾乎都是如此。人名全以日文音譯,其餘若沒有牽涉到部落名則以現今地名為準。此法當然有時代錯置之嫌,只是全以音譯未免增添混亂,還望體諒。也有些難以意譯,比如モシリ就是一塊地方、島,在不同地方使用也有不同意義。畢竟不熟悉アイヌ語言,直接用日文中對應詞去理解也很粗野(這正是許多翻譯最喜歡做的)。還望各方先進指點批評。
 距離上一篇計半年。翻譯這篇倒不需要這麼久,只是諸多雜事奪精擾神,難以集中。希望下一篇可以更為順利罷。

 是為譯後記。

柯夏麥記

 巫女卡丕娜托莉的神曲序 這是祖母從諸神那受賜後再教給我的神曲。祖母的聲音極為優美。我則不是這樣。而且還忘了許多地方。那些部份我就隨自己的意思唱。祖母也是巧妙地自己補足後再唱。我今年九十二。有很多日本的天子給我的木杯和金杯。

 第一章

 以其勇猛為眾人所知的薩塔那酋長塔那開西,率領眾多部落群起反抗時,日本的將軍柿崎義弘詐降後邀請塔那開西至其宅邸,使之大醉後殺害。七年後,野熊也懼怕的酋長塔俐柯那再次進攻逼近義弘的宅邸,卻依然受假稱講和欺騙而遭到與塔那開西相同的命運。塔俐柯那算起來是塔那開西的女婿。
 如此一來西蝦夷的漁場就成了日本人的殂上肉,沒有多久,塔那開西妹妹的兒子,年輕的酋長黑那烏開將兩個冒犯祭祀神靈之地的日本人打死,隨即堅守城寨。可是他的準備並不充分,許多部落向他伸出援手時,他全都拒絕並且這麼說:「我將盡可能燃起同族胸中之火而死。如今還不是戰爭的時候。你們非得要控制憤怒並和更多的部落謀劃直到時機到來不可。」
 聽聞日本大軍壓境,為了不讓薩塔那酋長血脈以勇敢聞名的先祖蒙羞,黑那烏開立刻下定決心迎向壯烈之死,叫來妻子西菈莉卡說:「妳抱著勇猛的塔那開西和塔俐柯那的唯一後裔,我們的孩子柯夏麥從這裡逃走,非得將其養育成傑出之人不可。妳往山的另一邊到鄰近另一片海的部落遊樂部,再也沒有比依靠那裏的酋長伊可妥伊更好的了,可是現在山頂還沒有覆滿雪,不得不先到伊瓦奈伊的酋長西庫弗身邊。沒有捨棄我們尊貴血統的諸神,一定會讓妳的雙腿強健,使你們兩人得以安全離去吧。我將這孩子名字取為過去攻破日本所有領地的英雄之名,妳萬不可忘其意義。我最後的話只有這些。」
 西菈莉卡親自背好嬰兒,在特別挑選出來的勇士齊羅羅安和六隻狗的保護下,趁夜離開薩塔那。他們剛到伊瓦奈伊部落不久,薩塔那的城寨就被日本將軍敏博的軍隊給攻破。
 黑那烏開身上中了難以計數的箭後被捕。在波濤洶湧的岸邊遭斬首,當時他的首級卻有如水獺溜進湖裡一般,滾到波浪拍打之處後立刻消失在海中。將軍敏博嚴格搜查並殺掉與薩塔那酋長有血緣關係者共六十人,終究沒能知悉黑那烏開的妻子和其獨子柯夏麥的去向。他用馬馱著沒有首級的黑那烏開屍體回到營地。

 第二章

 伊瓦奈伊酋長西庫弗是個重視信義的人,熱心地接待勇猛薩塔那酋長的不幸妻子,給他們一棟新建的兩層房屋,並提供無微不至的保護。幾年後,西庫弗死去,兒子托米阿薩繼酋長之位。這個托米阿薩早就對美麗的西菈莉卡抱有戀慕之情,現在成為酋長,之所以尚未將其權力施加在西菈莉卡身上,尚未逞其所願,看起來因為對他而言諸神法則還算聊備一格。雖然西菈莉卡時時刻刻都受到忠實部下齊羅羅安的保護而得以守身如玉,現在卻認為盡早離開優以奇部落為上策。齊羅羅安也同意這樣的想法,暗地裡著手準備。
 冬天到來。他們決定用狗橇橫越曠野翻過山巔前往遙遠的遊樂部部落。就在一個大風雪的夜晚。看啊,兩名匪徒侵入西菈莉卡的家。並且胡亂地想要抱著她逃走。此時,齊羅羅安因少主柯夏麥的激烈叫喊,還有狗群的狂吠聲而睜開眼睛。接著,有如以前就曾設想過這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立刻跳出屋外,鹿一般朝狗吠叫的方向飛奔,抓住匪徒並把他們打倒在雪地上。他用葡萄藤牢牢綁住這兩個匪徒並扔進自己的小屋後,在西菈莉卡面前跪下說:「等到破曉,就把這兩個愚蠢的人拖到托米阿薩那去吧。這究竟是何者所為已十分明顯,要讓托米阿薩知道,如此無法無天違背諸神法則,必定會遭受諸神懲罰,這也是我所知稍能回報恩情的方法。」西菈莉卡流淚說:「先夫、先夫之母與姊夫以及其父全都遭到日本人殺害,薩塔那酋長的血,只剩下年幼的柯夏麥一人繼承。我以身為這個孩子的母親為榮,並堅定地向諸神立誓,奉獻所有心力養育守護這個孩子,使之再次成為薩塔那部落的光芒。這也是先夫唯一的遺言。諸神的庇護透過尊貴的酋長西庫弗籠罩我們,其子托米阿薩卻受惡魔驅使,要對身為柯夏麥母親的我做出可怕的悖德行徑並逼我順從。啊啊,先祖受日本人欺凌,現在其後裔又因同族而遇禍。這想必是薩塔那的血脈已遭諸神捨棄無誤,愚蠢如我也能夠推知。我,與其遭受可怕的污辱而決心選擇果斷地死亡之時,諸神透過你,強大的齊羅羅安拯救我。你讓亡夫之妻的我得守如玉之軀、讓柯夏麥之母的我能保清白之顏,並且讓我的性命得以延續。就算要獎勵你無盡的忠義,想到無依無憑的自己,什麼也做不到,這才是最讓我傷心的。」齊羅羅安拭淚說:「這番話對我來說實在是溢美之詞,我這條性命是酋長之物,我當時,應該要和酋長一同在城寨內對抗日本人,和酋長一同死去。能夠像今日這樣活下去,完全因為酋長的深謀遠慮,他信賴齊羅羅安是可以交付如此重責大任的男人。喔喔,現在也能清楚聽到酋長充滿力量的低語。一無是處的我能幫上您的獎賞,只需我沒有背叛酋長信賴的這份喜悅足矣。要說願望,只有在這之後更加激烈地向您和年幼酋長襲來的苦難之中,我也毫無疑問能有所用途!」
 主僕商談直至破曉,下定決心等待這場雪停就逃往遊樂部部落。

 第三章

 早上,齊羅羅安給兩個匪徒食物。接著把他們帶到托米阿薩那裡去。途中,兩個匪徒向他懺悔犯下的罪並說:「齊羅羅安唷,我們不得不勸你們趕緊離開此地。你們穿過叢林沿著河流前進,取捷徑翻過山領,去依靠庫羌部落心地正直的老酋長穆比安為佳。不然,我們的酋長一定會把你們抓到蘇持部落的日本人官廳去。這是我們因戀情而神授魂與的酋長早在心中決定好的事。」齊羅羅安憤怒而激動地說:「不義的酋長就有不義的部下這件事是真的。你們就算捨棄性命也應該反抗酋長的悖德行徑。更何況,你們現在向我說出酋長的秘密而不感到羞恥。我無論如何,與其背叛自己的酋長,還不如讓老鼠活活咬死好得多!」
 如此這般,齊羅羅安走近托米阿薩的宅邸。這時,看啊,許多箭破風而來。他立刻在雪上伏身,箭射中匪徒二人。鏑上鳥頭根的毒很快將他們殺死。齊羅羅安兩手提著屍體,轉瞬間跳進托米阿薩家中。然後平靜地說:「諸神,不僅伊瓦奈伊也不僅薩塔那,而是統御全世界;觸犯最為尊貴的諸神法則者已由我帶來。這裡要是我們薩塔那部落的話,為了平息諸神的怒火,會立刻將這二人殺死,不過這裡是您的部落,非得承蒙恩准不可。兩人已因為剛才那樣死在箭雨下,為了伊瓦奈伊部落的尊嚴,請趁悖德者的血未冷之際盡速灑在雪上!不然的話,諸神的怒火,立刻就會降臨在實如其名的伊瓦奈伊部落!」托米阿薩抓著鬍鬚小聲說:「我不認為薩塔那的勇士齊羅羅安會說假話,就算如此,沒有說服眾人的證據也無法裁決。」語未盡,齊羅羅安向前踏出一步,從正面盯住托米阿薩說:「正是,在此處,再沒有比您的裁決更有力的東西吧。然而,依然無法欺瞞隨時一根一根數您鬍鬚的諸神之眼!」因為齊羅羅安的眼神與聲音,托米阿薩就像樺葉一樣顫抖。他隔著鬍鬚抓撓下巴和臉頰恢復冷靜之後說:「經薩塔那的勇士教導而學習諸神威能,實在光榮。不過無論如何,我不想看到自己的部下像這樣讓葡萄藤綁住。」說完拔刀斬斷藤蔓。然後作勢收刀入鞘,立刻轉身用全身的力量向齊羅羅安劈過去。見狀,眾多部下也拔刀圍住齊羅羅安。沒有警覺的齊羅羅安左手臂吃了最初一刀,沒有等到第二刀,他抓住托米阿薩的手拉過來,奪下刀之後大聲說:「一次違背德行就會導致無數罪惡這件事是真的!這就是你們的做法嗎?名滿天下的愛奴伊瓦奈伊,不用日本人那樣欺騙的方式,竟殺不了薩塔那的齊羅羅安一人。就算如此,我還不會因為你們的鈍刀而死!」他叫喊時用力的手掌中,托米阿薩手骨發出聲音並斷裂。齊羅羅安聽到這聲音,推開托米阿薩,拿著奪來的刀從眾人包圍中徑直走出屋外。沒有一個人上前攻擊這位勇士,這並非在愛奴伊瓦奈伊之中,沒有足以匹敵齊羅羅安的勇士,而是這些人有敬畏諸神之心,懼怕牽連到托米阿薩的罪惡之中。

 第四章

 白天還看來晴朗的天空,入夜後迅速佈滿雲並開始下雪。半空中的月亮失去光芒,看來就像烤魚的眼睛。月亮終究被雲遮住,天空有月光的一面雪雲顯得明亮,終究只剩下微微光芒,稱為白色黑暗的景象籠罩在曠野上。在遠處看不清的河川下游,伊瓦奈伊部落處時而傳來狗群間此起彼落的長吠。此時,齊羅羅安從他的小屋東側取出粗皮繩,把十二隻狗安在狗橇上。西菈莉卡在這段時間內把準備好的食物和寶物放進橇裡,年幼的柯夏麥也幫母親的忙,展現不輸給母親的力氣。他像齊羅羅安一樣在狗毛衣下佩刀。走路時絆腳,坐下則會從毛衣下面凸出來,說為了防備敵人或狼突然來襲,不肯換成小刀。
 齊羅羅安右手執韁。這是因為左手讓托米阿薩砍那一刀之後難以活動。於是主僕三人乘上狗橇在白色黑暗中前進。踏上沒有引路人的危險旅程。齊羅羅安忍住左手的疼痛,將一切交付盡悉大地與深海的諸神。西菈莉卡在忠實部下親手蓋好的重重毛皮中,抱住早已陷入熟睡的柯夏麥,在心中持續吟誦靈驗的禱詞,向遠近諸神祈求庇護。
 齊羅羅安在此時意外地回想起那兩個匪徒向他說過的話。那便是穿越叢林取捷徑,翻過山領往庫羌部落去的忠告。狗橇早已前進不可能還沒有到達的時間,卻依然不見叢林,依然只有平坦的曠野。
 齊羅羅安盡他所知,在心中毫無用處地描繪地形,最終完全失去方位。雖說順風向,現在他手臂的疼痛已經影響到全身,有時甚至還會讓他陷入昏迷。耗費相當長的時間後,曠野盡頭突然露出險峻的山峰,狗群激烈地喘息並打著響鼻,盡力拖動橇車。
 年幼的柯夏麥夢到遭熊咬而在無意間醒來。看見齊羅羅安昏倒在他腳上。他抽出腳,努力想拉起齊羅羅安岩石一般的身軀,然而對他來說實在太重。禍不單行。此時,看啊,十二名追兵循著狗橇的痕跡,逐漸逼近穿越曠野的三個逃亡者。西菈莉卡感受到其氣息而立刻醒來,知道正面臨可怕的狀況。她從毛皮中跳出來,和柯夏麥一同嘗試把齊羅羅安拉起來,並在他耳邊說:「齊羅羅安,齊羅羅安!你忘了酋長的命令嗎?敵人正緊逼在我們身後!」年幼酋長也出聲激勵:「齊羅羅安,站起來!跟在我身後戰鬥!」
 這個聲音讓齊羅羅安的靈魂再次回到他的身軀。他站起身拔刀,在踉蹌中三次向諸神致意後說:「這應該是齊羅羅安最後的戰鬥。您二人將一切交付諸神,只要還有糧食,請朝能看見另一片海的地方去。海邊的部落憎恨日本人,一定記得酋長黑那烏開的名字。到明早必定會翻過山進入另一邊的曠野吧。可是,絕不可在上達蒼穹的羊蹄山麓,酋長穆比安統領的庫羌部落處停下。這是因為那不靠海,更何況那兩名匪徒指鹿為馬,說穆比安是心地正直的老酋長。我現在回想起來,從這個春天造訪伊瓦奈伊的商人那聽聞,穆比安要比托米阿薩年輕,並且以種種藉口強奪該商人的物品。幸好雪已停。希望您二人平安無事。柯夏麥少主啊,薩塔那的酋長啊,請成為不讓該名蒙羞的英雄。請不要忘記我的靈魂常在您左右。我在這裡迎敵,不會讓他們越過這裡一步。請盡速上橇!」在說話時追兵的聲音已經從遙遠的山腳下傳來。
 齊羅羅安勸離想要和他一同留下的柯夏麥,踉蹌中仔細尋找能夠用上性命戰鬥的地方。他早已無法站起,十二名追兵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坐在雪上靠著蝦夷松的樹幹大喊:「在這停下!伊瓦奈伊的鼠輩,再往前一步的話薩塔那酋長黑那烏開的部下,齊羅羅安的刀就會砍進那傢伙的臉裡!」

 第五章

 留下齊羅羅安,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在群山之間迷失方向。隔日傍晚,他們得以瞻仰沐浴鮮紅夕陽的羊蹄山矗立在萬里無雲的晴天中。就像呼喚聲的回音立刻就傳到耳裡一般近在眼前。
 西菈莉卡向自己的孩子說:「你,要像比所有高山更高的羊蹄山一樣,非得成為勝過所有英雄的英雄不可。沒有引路人還能從可怕的群山之中安全抵達這裡,這是因為諸神的庇護籠罩在我們之上。啊啊齊羅羅安,齊羅羅安!你一人在那留下我們才能到達這裡。當柯夏麥之名有如羊蹄山上達天際一般聲譽大振之時,人們都會聚在一起頌揚你的忠誠吧。柯夏麥唷,你還記得那時齊羅羅安的話嗎?」年幼的酋長點頭說:「以前有和我同名的英雄。我非得要成為比那個人要更偉大的英雄不可。」西菈莉卡接著說:「啊啊正是如此。那,你是什麼部落的酋長呢?」「我是薩塔那的酋長柯夏麥。」「還有,你的敵人是誰?」「日本人!」西菈莉卡抱起自己的孩子,向神聖的羊蹄山禮拜。
 不等禮拜結束,年幼酋長受身軀中湧起的莫名力量驅使,在雪上跑起來。他朝向一望無際的群峰重嶺遠處,用盡所有的力量大喊。這是想要讓群山轉向他所在之處。他就像穿戴深茶色頭盔、深茶色衣裝、深茶色刀鞘與金腰帶的愛奴拉庫魯,無法駕馭橇車自在地暢遊無垠太空使他感到焦躁,伸展雙手想要撼動什麼,讓自己身軀倒下順著斜坡揚起雪塵向下滾去。這是對高大而獨自矗立在夕陽中,頂峰圍繞一抹白雲的雄偉羊蹄山難以壓抑的忌妒。
 繼續前進,他們看到遙遠前方有飄散晚餐炊煙的大部落。那裡,應該就是齊羅羅安提到酋長穆比安所在的庫羌部落沒有錯。
 他們避開庫羌部落,在樹林中的廢棄獵人小屋過了一夜,翌日早晨,再次朝向大海踏上旅途。沿羊蹄山的下擺,留心不要像如同雲一般從左方飄到右方那樣失去方向之時,他們不知不覺進入叢林中。天上雲層逐漸增厚,風也開始吹響樹梢。
 在叢林裡迷途整整兩天後,他們在狂暴的風雪之中到達山谷間的湧水旁。食物早已所剩無幾。雪上加霜的是橇車破損,狗也負傷。西菈莉卡決定放狗自由,親自背負包袱。柯夏麥也學著母親背負毛皮與配刀。被解放的狗群爭相奔出山谷,不久後正覺得遠方傳來激烈的叫吠聲,狗兒便一個接著一個叼住咬死的貉回來。在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到達山谷最深部之前,更多的獸屍被搬運過來。他們懷疑這是夢境,一邊順著凍硬的河面往下走,在河川轉角的樹林中,忽然間發現飄散朦朧煙霧的熱泉水源。這附近沒有雪,青草向榮,狗群捕獲的眾多野獸還放在那邊流著血。
 他們一邊抵抗風雪,在樹間架起毛皮營帳。連續六天六夜猛烈吹襲的風雪,完全沒有影響到他們。西菈莉卡帶上自己的孩子到熱泉源頭東邊的水際獻上供物,長久地對諸神表達自己的感謝。

 第六章

 天空再次放晴的早晨,在沒有橇車的狀況下就這麼出發,還是要等到春天來臨,西菈莉卡為此而煩惱。無論如何,她認為都要先掌握四周環境,帶著柯夏麥登上對岸的小山丘頂。狗群也跟隨前後。小山丘過去還有一個更高的山丘。她到達那裡的時候,看啊,琉璃珠般的蔚藍大海在眼前一望無際!因高興而坐立難安的西菈莉卡很快地下山丘,他們的營帳前卻站著一個帶弓且年輕的不速之客。西菈莉卡的狗兒圍住這個壯碩的年輕人吠叫,年輕人卻頭也不轉,靠近西菈莉卡說:「你們是誰又是從哪裡來的?」正在西菈莉卡猶豫要如何答覆之時,柯夏麥站向前並這麼說:「我是薩塔那的酋長柯夏麥!」年輕人驚訝地向西菈莉卡說:「我知道你們是擁有高貴血統之人。這是因為看到你們的行囊裡有寶物和配刀。然而,要我如何相信方才這位可愛少年所言為真呢?我知道那位迎向壯烈死亡的黑那烏開,為了使其血脈不絕,而讓其妻與獨子躲藏起來,但是在這個地方見到他的妻子與獨子實在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西菈莉卡因這位年輕人的言語和姿態而信任他。她燃起火堆款待年輕人,一五一十地向他說明。
 年輕人聽完以後,雙手觸額恭敬地合掌跪下,接著說:「我是領導阿普塔佩茲部落的酋長榿彼殷最小的弟弟,名為薩卡納伊末庫。我非常榮幸比任何人都要早發現你們。若非如此,愚蠢的人們就會抓住你們帶到我兄長面前吧。他們會因此得到微薄的獎賞,榿彼殷也會將你們投入牢中吧。然後等到春天,阿普塔佩茲部落附近的蒙佩茲部落的日本官員到此地來時,將你們交給他們吧。兄長絕非壞心腸的人,只是極度害怕日本人,他認為除了聽從日本人以外,沒有其他維護漁場的方法。可是我的想法與兄長不同。請放心,我是你們這邊的人,也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人並不少。柯夏麥唷,不久後您即將成為率領眾多部落之統帥,非得要變得更加強壯、更加聰明不可。我,將代替您忠實的部下齊羅羅安守護您成長!您不只要讓刀與弓、乘馬與划舟的技巧勝過他人,更非得學習自在地指揮眾多部落的能力不可。時機終將到來,聽聞勇猛的黑那烏開獨子為了同族揭竿而起,同族之間正在紛爭之人也會停下,失去希望的人將抬起頭,各地的人會一同高呼反抗日本人的欺壓正在此時而聚集過來吧!」
 就這樣,西菈莉卡和柯夏麥寄身在阿普塔佩茲部落的薩卡納伊末庫之處。很快地,薩卡納伊末庫從山裡帶回美麗的母子這件事傳遍部落。不過謹慎的酋長弟弟就連最信任的同夥,甚至確定成為他妻子的部落女孩姵琪卡,都沒有告訴他們真相。每個人都相信她如他所說,是洞爺湖畔謨西麗部落的女孩,並且早就是他的妻子。春天到來,黑那烏開的孩子與其母一同從伊瓦奈伊部落逃走並且行蹤不明這件事由日本官員傳開之前,沒有一個人起疑。

 第七章

 春時百花共綻齊芬芳。薩卡納伊末庫為了確認鯡魚的蹤跡,站在海岸的大岩石上,眺望海鷗群的動向。
 健康的鬍子受寒冷但快意的海風吹拂而飄動,他忘我地耽於思考西菈莉卡的事情。想到急中生智讓大家相信西菈莉卡是自己的妻子實在巧妙,不禁面露微笑。就算是欺瞞,也是痛快的欺瞞。雖說如此,想到未婚妻姵琪卡實在令人黯然神傷。自從西菈莉卡與其子出現以來,她終日以淚洗面,一次也沒出過家門,卻在某夜偷偷造訪薩卡納伊末庫,在淚水中控訴他的背叛。他們應該舉行婚禮的春天來臨,不這麼做她實在無法容忍。薩卡納伊末庫差點就要道出真相,最終忍住沒說出口,直到現在還能強烈地感受到該時的痛苦而嘆息。一邊安慰自己這是聰明的做法,一邊卻更加懷疑。
 正當沉浸在鮮明的回憶之時,他看見一個年輕人狐狸似地從沙灘上跑過來。風箱一般喘氣的年輕人告知,薩卡納伊末庫的妻與子,有正是從伊瓦奈伊部落逃走的黑那烏開妻與子的嫌疑,而被帶到酋長那去了。
 薩卡納伊末庫沒等聽完就從大岩上跳下沙灘,猛地向前跑,不過很快地就有許多武裝起來的人阻攔其去路並說:「薩卡納伊末庫唷,您要是要去酋長住所的話,我們沒有辦法讓您通過。」薩卡納伊末庫用手臂一揮回應他們,轉眼間就將擋住他的許多人打倒在地並且跳進兄長的住所。無視眾人驚呼發生何事,他兩手出力將趴伏在一旁的西菈莉卡和柯夏麥抱起後說:「趁丈夫不在的時候用莫須有的嫌疑把妻子帶出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兄長,您竟要連弟弟的妻子都賣掉而非討日本人歡心不可嗎?」酋長榿彼殷那因日本酒而赤紅的鼻子如鴿子般發出聲響一邊說:「薩卡納伊末庫唷,如果你還沒有忘記身為我弟弟這件事的話,就不要逞愚勇。不要遺忘阿普塔佩茲的尊貴血統與智慧而用勇氣汙衊它們。」薩卡納伊末庫則用更粗暴的語調說:「忘記勇氣,滿臉得意地用智慧汙衊的不只是阿普塔佩茲的血統,還有統領全土的諸神,難道不曉得麼!」酋長同樣用鼻子發出鴿子般的聲響說:「何者在諸神面前才是正確的,現在和你討論這個又有什麼意義。我不過命令你罷。收斂所有抵抗日本人的行為!他們尊重族人之血、保證族人生活。不然的話,你也會和這個黑那烏開的妻子同罪!」薩卡納伊末庫不等語音落下搶先說:「為什麼要把我從謨西麗部落娶來的妻子說成是黑那烏開的妻子。想要用這種讒言陷害人的究竟是誰?」酋長笑著說:「我不想追究你為何相信這個女人是從謨西麗部落而來。之所以知道她是黑那烏開的妻子西菈莉卡,這是其子柯夏麥,正是由這位伊瓦奈伊酋長托米阿薩的部下馬尼貝那難以撼動的言語所證實。」酋長依然用赤紅的鼻子發出鴿子般的聲響,此時薩卡納伊末庫的怒火已經燒到馬尼貝身上。他用房舍都要上下搖動般地強悍力量,將馬尼貝巨大的身軀丟在地上殺害,隨即將西菈莉卡和柯夏麥抱在兩脇跑出屋外。然而,酋長的手下一擁而上,層層將他壓住以後綁起來,關進牢房裡。黑那烏開的妻子直接被護送往蒙佩茲部落的日本官廳。
 薩卡納伊末庫現在除了等待機會別無其它方法。他相信機會一定會到來。然後,帶著兩人到遙遠的內地,———打定主意這次真的非得到洞爺湖畔謨西麗部落去不可。只是被帶到日本官廳之後,再把兩人都搶回來就得拼上性命。他下定決心非去做不可。他的血液沸騰。就這樣沒有闔眼直到天將破曉之時,忽然一把小刀從東邊的窗戶丟進來,碰到他的肩膀後掉在稻草上。不知因何者的計謀而獲得自由的薩卡納伊末庫絞殺看守者以後逃竄而去。他正在趕往蒙佩茲部落的路上時,出乎意料地,姵琪卡出現在他面前。
 她用美麗而輕柔的聲音說:「您的同夥要我丟小刀給您。我完美地達成使命。我從沒有這麼開心過。您的同夥已趁護送的途中奪回那兩位尊貴之人,正在等您到他們身邊去。」
 薩卡納伊末庫至今已經沒有任何顧慮,緊緊抱住姵琪卡說:「我妻!我勇敢的妻子!妳已察覺我痛苦的謊言了嗎?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妳。堅信總有一日能像這樣抱住妳!來,我們四人暫時隱居到能遙遠瞻仰神靈的洞爺湖對岸去!」

 第八章

 直到柯夏麥完全長大之前,他們都在洞爺的藍黑湖水北岸安全地生活。柯夏麥在薩卡納伊末庫的指導下學習各式武術,現在已是比老師還要優秀的年輕人。
 某天薩卡納伊末庫說:「柯夏麥唷,你早已從我這裡學到所有能學的了。請聽好。在朝日升起那座山的另一邊,有寬闊的海洋與平原,那裡有難計其數的部落。那塊地方被稱為薩羅溫佩茲。其中一個哈耶部落有位酋長叫歐尼黑西。他率領眾多的部下和平地生活,卻和鄰接的染退部落的酋長夏酷昰因不合。夏酷昰因是個不輸給歐尼黑西的將才,他卻默認部下時不時侵入屬於哈耶的獵場,最終引起紛爭而殺害歐尼黑西的手下。哈耶的人們因報復也殺害夏酷昰因的手下。如此一來,一次殺戮引來無數殺戮,兩個部落彼此憎恨,堅守城寨互不相讓。無論何事都要插手的日本人過去曾經介入仲裁,因為在紛爭的狀況下,就很難從那裡隨心所欲地奪取鯡魚、昆布和毛皮了。兩人曾有一次立誓停止打鬥。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紛爭後失去力量的薩魯地區會讓日本人奪走,他們的部下卻沒有停手,兩人又再次不合。我們無法認為哪一方才正確,也無法加入哪一方,現在為了讓您實際運用過人的技巧,為了學習從我這學不到的東西,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首先我們到離這裡較近的哈耶部落歐尼黑西那,學習他巧妙的部署,並且觀察其部下的勇猛行動。您的父親殺了兩個日本人而舉兵之時,最快準備好打算前往城寨的就是歐尼黑西,他一定會很歡迎您的到來。」柯夏麥立刻接下去說:「那出發吧。我要是可以的話,想說服歐尼黑西和夏酷昰因和談,舉兩邊的大軍將日本人從我們的領土上趕出去!」
 兩位勇士為了旅程而準備,和其母與其妻告別,朝著薩羅溫佩茲出發。三天後他們到達歐尼黑西的房舍,受到真摯的歡迎。
 歐尼黑西在宴席上讚揚柯夏麥的父親,英雄黑那烏開:「您的父親若是接受眾多部落的支援的話,應該也會擁有和您同名的那位柯夏麥不分軒輊的力量!可是他在我的靈魂裡,應該說全族所有人靈魂裡刻下諸神之子的崇高自尊,注入名符其實的真正勇氣。現在接待您時,過去在您父親身上的勇敢也能在您的臉上看到,何其光榮!請隨意命令我的部下,充分發揮您的能力。我的軍隊只要聽到您來就能大大地振奮起來吧。」說完,他將杯中酒往空中和地上灑。
 不久,夏酷昰因的軍隊來襲,歐尼黑西一族珇卡候悉的外甥被擄走後,在染退的河畔被殺。歐尼黑西怒而親率大軍至前線。在薩羅溫河對岸擊敗夏酷昰因的軍隊,悲傷的是,他左腳中了毒箭。指揮左翼部隊的柯夏麥聞此,立即策馬前往。歐尼黑西已經連說話都有困難了,他看著柯夏麥並微笑,緊抓住他的手:「全軍交由你指揮。」說完就斷氣了。柯夏麥放聲大哭。隨即連軍隊態勢都沒有重整而急忙逼近染退的城寨。當時他的身邊僅有極少數的戰士跟隨,不久他就攻破城寨衝進去。
 和夏酷昰因交兵無數次並被其部下阻撓後,終究讓他逃掉了。

 第九章

 柯夏麥成為哈耶部落的指揮者這個消息傳到蒙佩茲的日本官廳。日本的將軍安陶藏丞緊急率領大軍自松前城出發,在苫小牧登陸後佔領哈耶部落。
 柯夏麥追逐夏酷昰因直到遙遠的烏拉拉佩茲(浦河)附近,因毫無成果而折返時,薩卡納伊末庫已死於和日本軍交戰之際,哈耶民眾四散。柯夏麥隻身逃亡,穿過內陸後回到洞爺湖北岸。姵琪卡聽到薩卡納伊末庫戰死的消息,立刻離開家裡,沒有多久她溺斃的屍體就浮在洞爺湖上。
 很快地追兵便至,他大膽地帶上母親逃到阿普塔佩茲部落附近的雷普恩部落,等待夜晚降臨後悄悄地出海。靠順風與漲潮,隔日清早時到達海灣對面的遊樂部海岸。
 他造訪老酋長伊可妥伊的住處時說:「吾父黑那烏開決定光榮死去時,吩咐吾母西菈莉卡維護薩塔那酋長的血脈而盡速逃亡。並說:『雖說再也沒有比投靠遊樂部的酋長伊可妥伊更好的了,然而雪還沒有覆蓋山嶺,先去寄身在伊瓦奈伊的酋長西庫弗之處。』啊啊要是雪硬到足以讓狗橇馳騁,我們就會翻過山巔立刻造訪此處吧。就算如此我們依然謹記前往遊樂部,長年之間飄盪四方,終於讓我們到達此地。日本的官廳不斷地追趕我們。我並不害怕,然而我死的話,將有負吾父黑那烏開的期望,薩塔那酋長的血脈將隨我死亡而一同斷絕。更甚者,我非得等待時機到來,為吾父與先祖發動復仇雪恨之戰不可,在那之前還不可以死。就這樣無意義地被捕後遭斬首的話,我遇到父祖先人時要向他們說什麼呢?酋長啊,希望您發揮大能,能暫時讓我在您這藏身。」酋長伊可妥伊恭敬而有禮請柯夏麥首席,讚揚曾是他刎頸之交,柯夏麥的父親之勇猛,並這麼說:「您逃到這裡來確實是聰明的作法。我雖老朽,卻一次也不曾受過日本人污辱。這倒不因為我特別強大,大概是日本人極為害怕我與庫恩努伊部落的反抗態度,因而盡可能給予我們種種特權吧。這究竟會持續到何時,實在說不準,現在來說,就算比起阿普塔更接近松前城,這裡反而是您更好的藏身之處。我會給您和您母親西菈莉卡良好的隱蔽住所。並且,我認為完成您父親的願望是我的職責,我讓最小的女兒姆柀娜當您的妻子。您現在立刻延遊樂部河溯溪至上游,到誰都尚未踏足過的繽尼拉美麗叢林中等待時機到來即可。雖說無法在此處隆重招待您實在令人惋惜,不過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到來。現在對您來說比任何招待都好的,就是您能安全地藏匿起來。有機會的話,很想聽您講述為了安葬歐尼黑西,而將豪傑夏酷昰因追至烏拉拉佩茲部落附近的勇猛故事。越看您的眼與您的嘴,就越讓人鮮明地想起您的父親。我雖已是垂老衰頹且令人羞恥的模樣,現在能夠為了黑那烏開盡心力,比起什麼都更加讓我高興。離我到那個世界,向黑那烏開詳細地描述您的行跡之日應該不遠了吧。」

 第十章

 就在遊樂部的急流呈現緩勢,山丘與平地交界處的繽尼拉左岸,柯夏麥建好小屋並迎來美麗的姆柀娜。此地別稱為優美的深潭或是壯麗的諸神花園,從天地之初的遠古以來,每年一次諸神都會從遙遠的天上降臨至此。那是在農曆九月到十月之間,此時再也沒有比繽尼拉更為美麗之處。兩岸枝枒交錯陰翳,眾多樹木做成深綠色的屋頂,像是為諸神降臨表達祝福與喜悅,各隨其意讓一片一片的葉子都染成或黃、或紅、或鱉甲色。在綠葉底下總是黑暗,有如寒冷凝滯的破曉前,現在也閃耀令人炫目的光芒,映照在光滑的水面上,簡直要讓人以為是否讓彩虹腰帶或是滿人錦衣給包住。很快地不可勝數的鮭魚群自大海洄游而來。牠們用楔形的背鰭攪亂映照出紅葉天幕的水面時,鴛鴦與綠頭鴨和白翅棲鴨飛來,在層疊的岩石上儀態端正地並列。鼬、獺、熊與狐在此也完全忘掉欲求,晃著頭在水畔漫步;炫目的樹林間,松鴉與大斑啄木鳥在高聲啼叫之際交雜對松鼠的揶揄。萬事萬物都在諸神的秩序之下,巧妙至極難以言喻的豐饒與和平就飄盪在此處。
 遊樂部部落的獵人們只有在諸神降臨的期間不會將他們的獨木舟划到此地來。他們時不時聽見從諸神花園的深處傳出超凡脫俗的琴音。
 不久,接近農曆十一月,諸神回歸天界的日子到來,和平與秩序和諸神一同離去。這裡狂風大作,樹上數以萬計的乾枯葉片不斷地飄落到水潭,那裡從早到晚都有霧氣升騰,幾束金色的陽光從裸露的樹梢上落下。熊吐著白色的鼻息急忙將食物搬進洞穴。鼬從岩石之間來回跑過。獺咬著香魚浮出水面,隨即潛入水裡。成群鮭魚躍起,劃破水面波濤,相爭溯溪到達水流快速的淺灘。
 山巒之間冬天早已來臨。四散生活的眾多鹿群一同到達此地,讓周圍滿是聲響時,繽尼拉的和平與秩序也就一同消逝。
 然而,諸神的和平與秩序離開後,這裡依然是年輕酋長柯夏麥的絕佳藏身之處。就算一個手下也沒,他還有慈祥的母親與漂亮的妻子。四周皆食材,自然仍美麗。想起日本人的迫害與同族之間的背叛,膽就會痛,頸項也隨之緊繃,他認為總有一天最微小的仇恨與屈辱都得以償還洗清,並如此自我安慰。那一天,柯夏麥之名將如同壓倒群峰直達天際的羊蹄山一般光芒萬丈吧。就這樣,他在此過了好多個年頭。令人等到心灰意冷的嬰兒,一直沒有在姆柀娜腹中孕育生長的跡象。

 第十一章

 這是柯夏麥抓到白狐隔年秋天的事情。載有許多日本人的大船停靠在遊樂部部落的岸邊。那是擁有該地開發權者與其一行人採收海中鮑魚和海帶的歸途中,從船上眺望遙遠的遊樂部,發覺這片無垠的樹林。日本人,特別是擁有開發權者,都以貪婪的目光掃視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東西。他讓壯碩的部下分乘許多獨木舟,讓遊樂部部落民當搖槳人,溯遊樂部河而上。柯夏麥和年老的母親與妻子藏身在岩石之間,隱密地觀察這些不速之客的動靜。
 這些船上的搖槳人因有所顧忌而遭辱罵,看啊,多少人乘船來到從未遭入侵的諸神花園。舟的行進方向上水鳥吵雜地一同飛起,振翅之聲有如無數之箭齊放。舟行至繽尼拉崖下時,開發權擁有者很快地發現攀登上崖的熊。就在柯夏麥屏氣凝神觀察之際,一葉舟上噴發長尾火焰,濛濛煙霧四散,如雷神一般突發的巨大轟鳴使諸神樂園為之震動。看啊,這令人驚訝的無弦之弓,用眼所不見之矢射中遙遠崖上的熊。熊吼叫一聲後跳起。接著就這樣滾落水畔,此時早已完全沒了氣息。
 柯夏麥像是連呼吸都要忘掉一般,腹部周遭感到強烈搔癢一般,被眼前所見的一切奪去意識。
 這事不以柯夏麥的驚駭而終止。藏在岩石間的年老母親西菈莉卡,聽到雷神一般巨大聲響落下的那瞬,立刻露出可怕的表情、撕裂衣服、跳起來開始敲打岩石。這毫無疑問正是精神病發作。她還拔下款冬和虎杖的葉子丟向驚訝的姆柀娜,後來撲到媳婦身上將之壓倒在地,用腳踢她、扯其頭髮。
 柯夏麥聽見妻子的哀號而趕來時,精神病的發作已經過去,西菈莉卡正在安撫受傷的姆柀娜,她對靜靜流淚的孩子說:「我為了什麼活這麼久呢?不過只為了想看你率領眾多部落為父親黑那烏開和先祖復仇雪恨,再次坐進尊貴的薩塔那酋長家中。然而我們卻躲在異地的深山中無所作為,度過漫長的歲月,我現在又是個患有精神病的丟人老太婆,變得粗暴沒規矩。至今,我不想再三提及從薩塔那家中逃出之後的種種苦難,現在只認為所有的苦難最終變得毫無意義的日子似乎已經來臨。」此時柯夏麥出聲激勵說:「母親,您胸中的痛苦,使我的痛苦變得更加強烈。這是因為我和您有相同的痛苦之外,我看到您的痛苦也不得不因此感到難過。不過有諸神的庇護的話,您與我的願望一定在不久之後就能達成,我就能看您喜悅而感到喜悅吧。就算我將像父親那樣赴死,這也是我不得不達成的使命!」
 他為了生命的最後一戰,下定決心準備好在冬日期間造訪這個大灣附近的所有部落。這也是遊樂部老酋長的建議。
 如此下定決心後不知為何他並不感到熱血沸騰。並且腦中不斷地浮現那柄無弦之弓。他好幾次振作精神這樣想,並藉此安慰自己:對抗總是觸犯諸神戒律的日本人,諸神不可能不幫助同族的軍隊。對打碎山脈的諸神之眼來說,就算是無弦之弓、白晃晃的長刀,和被風吹動的草種相比豈有何異!

 第十二章

 柯夏麥穿上雪靴,沿浪花飛濺的海岸走過一個部落接一個部落。他造訪部落的數量,用雙手要數好多次。他到遙遠的哈耶,頂著暴風雪也到了染退去。
 沒有歐尼黑西與夏酷昰因的哈耶和染退,就像產卵後的鮭魚一樣沒了魂魄。還有許多人記得他的勇敢事蹟,大家卻一同談及過去而無視現在,不過是群悲慘之輩。他抱持深深期待的年輕人,每個都因日本的烈酒與菸草而目光混濁,嘴角露出流浪漢一般與人為善的微笑。柯夏麥每離開一個部落就扯下髮上的垂冰,像是丟向某個人一樣甩出去。
 他在途中返回洞爺湖北岸。尋找和母親一同葬下的薩卡納伊末庫妻子之墓,記憶中的墓穴之地周遭,由有珠山噴發而成的險峻岩石圍繞。他看向洞爺湖冬天也不結凍的藍黑湖水。只有這抹色調如同以往。他長久趴伏在崖上,湖面吹來冷冽寒風,簡直要讓人以為就這麼變成石頭了。他哭泣。淚水凍在臉頰上,連到鬍鬚成為垂冰後才停。之後,他鉅細靡遺走遍看遍向薩卡納伊末庫習弓、馬、舟的操作,度過窮困卻快樂少年生活的土地。然而沒有改變的還是只有一個,那就是洞爺湖水的顏色。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有沼澤,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有小石丘阻擋在面前。他最終沒有找到劈砍長刀後反而使之折斷的巨大白樺樹,也找不到覆舟時讓他喝足水的水木賊茂盛的河口。靠湖中的魚維生,小部落謨西麗的十四戶人家完全被湖水淹沒,一點痕跡也沒留下。「為何諸神一怒而將此部落給沉入湖底,卻放過眾多眼見諸神之地遭日本人蹂躪卻不引以為恥的部落呢?」柯夏麥對映照在湖心,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地噴出黃色煙氣的有珠山如此低語。他覺得無論如何都要知道諸神的想法。
 離開此地後,他的雙足很快就在真狩岳山麓的茂密森林中走動,要是在自己面前出現大熊便好,赤手空拳也要將其心臟挖出來,如此瘋狂的想法就像從鍋中溢出的沸湯激起爐火般在胸中翻騰。他想要能夠直接用身體撞擊、用上性命而戰的對象。不久通過庫羌,進入他和母親曾搭狗橇迷失方向兩天的群山之間。他在重岳完全遮起羊蹄山之時,知道就算回頭也看不見之時,感到難以言喻的安心後,才將頭抬起。接著,憑藉朦朧的記憶,尋找齊羅羅安為了他們最後一次盡忠而死的地方。最後來到伊瓦奈伊。
 他感到像是受不知其身分為何者指引。一邊詢問自己為何前來伊瓦奈伊並通過曠野。然而,在白色浪濤聲響不息的海岸樹叢陰影中,遙遠地眺望伊瓦奈伊部落,難以言喻的懷舊之情使他的胸口收緊。不過轉瞬之間,他的心很快充滿對故鄉薩塔那的思慕。就算他童稚時在伊瓦奈伊養育成長,此地依舊不是他的部落。就算薩塔那完全不存在他記憶中,依舊是個在他的血液中生存的部落!遭齊羅羅安折斷手臂者之子是伊瓦奈伊的酋長,他有一雙好像隨時都讓什麼東西嚇著的眼睛,是個惶惶不安的男人,被任命為從蘇持日本官廳到此地之間的愛奴部落督導官員。他恭敬地迎接柯夏麥,卻因為顧慮追捕柯夏麥的危險波及自身,委婉又間接地請求他快點離開。柯夏麥從冬天也有日本人駐留的蘇持官廳前通過,日以繼夜往薩塔那去。翌日黃昏他看見故鄉。自從鯡魚群再也不聚集到那片海域,日本漁夫同樣完全不在薩塔那停留以來;自從船隻開始沿積丹陸地划過遙遠的諸神海岬出海補鯡,還有可怕的天花三次襲擊此地,令人難以置信地奪去許多性命,因而眾人逃離此地以來,他的故鄉就此徹底荒廢。那裡只剩下同族約十戶早已腐壞的住家。
 他就近看到殘破的故鄉、看到父親和日本人交戰後被捕的城寨遺跡,卻又因為極度失望而引不起任何情感,瞭解與其看,追思更加幸福。
 他翻山越嶺,沿彎曲的遊樂部河流下山,回到繽尼拉自宅。從那時起,他就成為一直咬住鬍鬚而不說話的男人了。

 第十三章

 柯夏麥拜訪遊樂部的老酋長並說:「我已經去探訪過。穿越遙遠的薩洛溫河,染退那邊也看過了。我已經知道您打算對我說什麼,可是我究竟要如何是好。」說完泫然淚下。老酋長說:「薩塔那的勇士唷,我要是和你一樣年輕,就會流下相同的淚吧。智慧使我們敗北。火槍勝過鳥頭根的毒箭。海對面的領土是我們的六倍,只由一位酋長統領,我們卻自很久以前就停留在一個一個分散的部落。就像我們強過鄂羅克族,日本族比我們要強。我們得棄石塊鑄金屬、捨土器而製陶、離水榆之衣改織布、廢口語傳承書文字、遠刳木成舟製板船、捐自然之徑拓道路、不取貨幣為飾以易物,若無法理解這些道理,很快族人的未來就會比鄂羅克族還要悽慘吧。柯夏麥唷,我啊,因為沒有和你的父親一同死去而經常感到悲傷。」說完老酋長也流下淚來。
 夏天,眾多日本人再次到來。擁有開發權者與其手下帶著三挺火槍溯溪而上。他的聲音響徹諸神花園中綠樹下的陰影。接著,拿斧頭的手下將繽尼拉崖上美麗的樹木一株接一株砍倒。秋天時丟進淺灘的木材已經將其堆滿。這些木材順河往下流運送到遊樂部部落那,組合成筏後再出海。用難以計數的木板造成的大船,高高舉起布製的鼓脹風帆,拖行木筏運往南方。
 隔年復又如此。諸神花園變得明亮。柯夏麥為了打獵,非得到遠方去不可。並且,火槍的巨響引起母親的精神病時,他都會考慮移居至較為安靜的場所。他變得難以相處,白髮斑駁。母親老態龍鍾,患上難以治癒的咳嗽,妻子也沒有懷孕的跡象。就這麼過了很長的時間。
 遊樂部的老酋長死去,其子李欽帖成為酋長。他的眾多手下為了有足夠的錢購入日本產品而聽由擁有開發權者使喚。他們或是推動木材運送到河邊;或是把卡在岩石或岸邊的木材用鉤子拉出來使其流動;或是組好木筏將之送至大船旁。他們抽日本來的菸、喝酒、並且學會說日本話。柯夏麥用蘊含無限憎恨的雙眼凝視這一切。有一次,一位族人說要是有他這麼大力氣,一天賺得半甕酒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建議他去替日本人做事時,他毫不講理地將對方打倒在地。
 在他住處的對岸,繽尼拉崖際稍稍往上之處,有間二十多名日本人作息起居的狹長房屋。他們很早醒來。帶著斧頭和有很多缺口,像是魚背鰭一般的刀入林,工作直到日落。不過帶著三挺火槍與長刀的五個壯碩日本人完全不工作,抽菸聊天,不只無止境地辱罵雇用的族人,連日本人也是;有時還會用棒子激烈地毆打到讓人以為是否想要殺了他們。柯夏麥實在無法理解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間這種過度的暴力行為意義何在。他看被毆打而發出悲鳴的日本人感到痛快,看動手毆打的日本人卻感到憤怒。

 第十四章

 這是某個深夜的事。像是首次降霜的夜晚。柯夏麥忽然醒來,側耳傾聽對岸騷動的聲響。正在妻子也醒來之際,可怕的火槍聲大起。熟睡老母親的靈魂忽然受到驚動而陷入精神病的發狂狀態,手抓到任何東西都向柯夏麥和其妻丟去。柯夏麥讓妻子躲在自己身後,以其胸膛擋下飛來的器具,咬緊牙根注視嘴角滿是白沫,一邊說難以理解的荒唐話的老母親。這副景象受火光照耀,讓柯夏麥更為驚懼。發作沒有持續很久。對岸的聲響也回歸寂靜。
 將要天明之際,柯夏麥再次因為聲響而醒來。聽見奇怪的呻吟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聽來卻又近在呎尺。
 腰間配好小刀後他站在門口觀望。那呻吟聲從門的另一側傳來。他很快地打開門。看到半裸的人倒在地上顫抖的肩膀。他用手抓住那肩膀拖到火堆的亮處前。可憐的男子消瘦而虛弱,太陽穴像是可以裝水般凹陷。「你是日本人嗎?」他問。男子點頭,合起雙掌。
 柯夏麥用雙手抱起簡直要讓人以為早已沒有氣息的日本人進入小屋。燃起火堆後為他披上熊皮。妻子與母親都醒來。昏沉睡去,像是接骨木般的日本人睜開眼睛,用不流利的族人語言說:「我將死去。已經沒有救了。我想回去。我想看過故土後再死。」柯夏麥說:「你被日本人頭領的火槍射中了嗎?」日本人用難以理解的族人語言時斷時續地說:「不是,被射中的是我朋友。他從小屋裡和我一起逃出來。他很強壯所以立刻想游泳渡河。當我躲在岸上草叢中時,他在我眼前被射殺。我們的勞動很辛苦。而且我還是病人。可是不勞動就會被打死。我的故鄉就是在海另一邊的陸奧。那裡有我患病的母親,還在等我帶錢回去。我已三年回不了故鄉。我很想見母親不過已經沒救了。」柯夏麥說:「為什麼頭領要虐待你?」「因為我沒法勞動。」「你不是病人嗎?」「就算如此還是非得勞動不可。」「為何頭領要讓你做這麼多事?」「因為我讓人雇用。」「那你不是會死嗎?」「到死之前都會被叫去勞動。」「這違背諸神法則!」「這是頭領的法則。」當夜,可憐的日本人口鼻都冒出大量鮮血,一邊哭著死去。
 早上,柯夏麥抱起屍體運到後面叢林中的小丘上,頭朝其故鄉的方向葬下。然後砍下柳樹,將前端削成三稜槍的穗形,並在頸部雕刻作為墓碑,將之立在土上。

 第十五章

 時至冬日。首次風雪來臨前,對岸小屋的日本人像往年一樣,和頭領一同順崖上的小路,穿過草原回到遊樂部部落,從那裡徒步往函館去。可是今年小屋裡有六個日本人留下。為了準備過年每天都很忙碌地砍柴。他們唱歌、放聲交談大笑。看起來相當開心。
 那是雪停那天的事。柯夏麥在上游的林中獵到兔子,划獨木舟順溪而下。對岸日本人小屋前正是水流湍急的淺灘。他的獨木舟在那裡取水時經過一個日本人前。那時日本人向他搭話後笑了。他也無意地露出善良的笑靨。日本人說:「你給我們那隻兔子的話我們就給你酒。」柯夏麥搖頭說:「日本人的酒太辣,你們冬天都要在這嗎?」「是的。」「頭領不在嗎?」「我們每個人都是頭領。」柯夏麥笑了。然後告訴他那個可憐日本人的死訊。日本人驚訝地說:「這樣啊。我們還以為他的屍體在下游讓烏鴉給吃了!」
 就這樣他們變得友好,日本人他們還會造訪那個不幸死去同夥的墓。看來像是非常感謝他所做的一切。
 這是某個黃昏的事。柯夏麥想要給可憐日本人的同夥一頭貉,因而划舟來到對岸。六個日本人歡迎他並讓他喝日本酒。他們喝到深夜,柯夏麥為了答謝日本酒的招待而唱神曲讓他們聽。好幾次,對岸傳來母親和妻子的聲音。她倆因柯夏麥這麼晚還在日本人那邊而感到害怕。柯夏麥向大家告別後起身。相當醉的他踉蹌難行。隨即大笑起來。六名日本人要送他到岸邊並說:「你今晚會因日本的酒而睡得很好吧。」柯夏麥放聲大笑:「會不醒人事地睡到早上吧。明天晚上,我會帶來酒和兔子當謝禮。」他說完,打算要解開綁在柳枝上的纜繩。
 看啊,此時,一個日本人用粗棒往柯夏麥後頸打下去。其他人也跑過來拳腳齊下。柯夏麥面朝下撲倒受這頓毫無來由的亂打,盡力抓住柳樹幹想翻身。忽然所有人一同退開。忍受不了痛苦的柯夏麥單膝跪地。此時,對岸再次傳來母親和妻子呼喚柯夏麥的聲響。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起身,雙手抓住柳樹幹。「又是趁人不注意下手啊」,說完就轟然倒在岸邊死了。六個男人確定柯夏麥已經死去,將其屍體丟入河中。隨即爭相乘舟緊急朝向對岸划去,那裡至少有一個足以滿足他們慾望的女人。
 柯夏麥的屍體順著結有薄冰的河流緩慢而下,在水流湍急處幾次受岩石阻礙,直接撞上繽尼拉崖腳下。隨後流到諸神每年造訪的諸神花園水潭中,被楓樹泡在水裡的矮處枝幹卡住而停留在那。最終水潭覆上冰層。在冰上稍稍可見柯夏麥破掉的頭部,晝為鴉,夜有鼠,將其腦漿啄食啃嚙殆盡。